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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个阴天,无雨。这个阴天有点怪,我可以感觉到天空中有种压迫着我的气氛,以至我的喘息都困难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在早上起床的时候,听到了丁小慧在我对面楼上唱歌的声音,她的歌声和我梦中的声音不一样,梦中的声音缥缈而阴冷,而她的歌声欢快而嘹亮。我没有把她的歌声和梦中的声音等同起来。我光听得到她的歌声,但看不到她的人。我于是决定去五月花超市看丁小慧,我要有一段时间不见到她,心中就会异常的失落。
我把那张血钞票藏在了裤兜里,摸着裤兜里的血钞票,我似乎又感到了它流血的声音,那张模糊的血脸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一直等到快傍晚的时候才鼓起勇气出门朝五月花超市走去。这个白天里我干了些什么,我自己十分糊涂,好像我在狂想丁小慧的同时一直想进入那个房间,也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控制着我。通向五月花超市的路途并不遥远。我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到达了超市。五月花超市的规模不小,是赤板市比较大的超市之一,里面的货物品种繁多,你可以在里面找到许多偏远山区的土特产。
我站在门口,看到了丁小慧在出口处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这种情景我不止一次地见到过。因为我经常在超市的门口偷窥工作中的丁小慧。工作中的丁小慧健康而美丽,她的脸微笑着,对顾客和我而言都是春风。丁小慧好像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她以前除了对我厌恶和防范之外没有什么。我把手伸进了裤兜,那张血钞票还在。有了这张钞票,我就壮着胆子走进了五月花超市,我是光明正大来购物的,而不是刻意来看你丁小慧的。丁小慧看见了我,她没料到我会进入超市。我站在她的面前,有点痴呆。她显然很警惕:“顾晨光,你想干什么?”说实话,在我靠近她痴呆地看着她时,我产生了抚摸她乌黑的长发的欲望,我的手还没伸出去,我就听到了她的话。我笑了笑:“我买东西。”丁小慧没说话,她在替一个顾客算账。
我进入了超市里面,我不知道要买什么,四处转悠起来。
我来到了摆放熟食的地方,看到了很多火腿肠,这种红色塑料薄膜包装的火腿肠应该是我喜欢吃的东西,顾玉莲经常买回家给我吃。我一看价钱,是两块五一根。我算了一下,我裤兜里的那张钞票可以买四十根火腿肠。谁说我傻,我毫不犹豫地就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往篮子里放上了四十根火腿肠,提到了出口处丁小慧的收银台前。丁小慧见我拿了那么多火腿肠,显得很惊讶:“你买这么多火腿肠干什么呀?”我说:“吃呗!”她又说:“你能吃得了这么多?”我说:“怎么不能,我要是放开肚皮吃,可以把你们整个超市的东西吃掉。”丁小慧把火腿肠一根根地放进塑料方便袋里,然后算了一下,从电脑里打出一张小票递给我:“一百块。”我的手伸进了口袋,那张软塌塌的血钞票就攒在了我的手上,我掏出血钞票,递给了丁小慧。递给她的时候,我似乎看见钞票上的血迹在流动,还有那张模糊的血脸。我还听到奇怪的哭声,可此时超市里没有人在哭。我拿着血钞票的手颤抖了一下。丁小慧接过了血钞票,她迟疑了一下,好像这张血钞票是块烧红的铁块,烫了她的手一下。她仿佛想扔掉它,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把血钞票放在验钞机上过了一下,对我说:“好了,你走吧,好好吃,别撑坏了肚子。”我留恋地看了丁小慧一眼,提着那袋火腿肠走出了五月花超市。我来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丁小慧,丁小慧手中拿着那张血钞票,出神地看,好像要从血钞票中看出什么来。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些疼痛。我不知道丁小慧有没有在血钞票上看到那张模糊的血脸,如果她看到了,她会不会害怕?她知不知道那是谁的脸?
我提着一袋火腿肠出了五月花超市的门,街上的灯火都亮了,这白天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天上没有飘雨。我现在不能回家,我要是提着这么多火腿肠回家,顾玉莲肯定会对我刨根问底的,我不喜欢她对我刨根问底,我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有自己的隐私。我想着想着就走到了街心花园。街心花园里有几块石头,平常不下雨,晚上常有一些男女坐在那里不知干什么。现在的街心花园里没有人。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坐在了其中的一块石头上,石头上的水迹泅湿了我的屁股,我没在意。我面对着四十根火腿肠,觉得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我于是就开始了一场战斗,消灭火腿肠的战斗,这场战斗一开始就打得很艰难,因为我得干咽着火腿肠——我怎么就忘了买一瓶水什么的?
我在吞咽着火腿肠时,有一个孩子躲在一边看着我吃。我发现了他。他打了个喷嚏之后,我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朦胧,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说:“你在干什么?”那孩子惊叫一声撒腿跑了。渐渐地,我的肚子如吹胀的气球鼓了起来,我看了看塑料方便袋,里面的火腿肠所剩无几。我实在吃不下了。我坐在石头上,挺着肚子,我吃得太撑,我想把吃到肚子里的火腿肠吐出来,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就在我考虑怎么样让鼓起的肚子消化下去时,就听到街上有人在大声叫嚷:“五月花超市起火了!”
人们都朝五月花超市的方向奔去,他们有的是去救火,有的是去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一定占多数,我也想去,可我被火腿肠撑得没有办法站起身,只能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人们往五月花超市赶去。紧接着,我就看到了浓烟滚滚地冲上了赤板市湿漉漉的夜空,这时怎么不落下一场暴雨呢?
救火车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过街道。
我可以听到嘈杂喧闹的声音,但我无法看到火灾的场面,我记起了丁小慧,丁小慧不知道在不在五月花超市?她会不会有危险?这个想法让我异常的焦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如此担心丁小慧,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动弹不得,我的焦虑显得毫无价值,我此时是一条搁浅在沙滩上垂死的鱼,我只能听着海潮的声音望洋兴叹。
城市的上空充满着诡秘的味道。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我内心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它离我很近,就在我眼前的空气中浮动着。这个时候,我忘记了顾玉莲。其实,顾玉莲也赶到了火灾的现场,她在寻找着我,她害怕我一不小心误入火场中烧死了。她从我小时候起,就担心我会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中丧命。她在寻找我的过程中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在深夜回家之后,面对惊魂未定的顾玉莲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出了对我的焦虑。看着完好无损打着跑嗝的我,她什么也没有问我。我安全的回归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一切变得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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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爱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边喝着茶边看着手上那张新到的《赤板早报》。一则消息吸引住了他:“昨晚,本市五月花超市突然起火,这场真相不明的大火使五月花超市损失惨重,这是本市超市行业的第一场火灾,一位老清洁工人在火灾中不幸丧生……火灾原因正在调查之中。”肖爱红愣了一下,他怎么不知道这场大火?他昨天一天一夜都没出门。他马上拨通了一个电话:“你们超市起火了,你没受伤吧?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喔,没伤就好,没伤就好。”
放下电话,他从一楼的客厅上了楼。
肖爱红走进了书房,他拉开窗帘,他很少拉开书房的窗帘。他在构思或者写作恐怖小说时怕见光,光亮会冲淡他小说的恐怖色彩。他要使自己保持在黑夜的状态,在白天里书房也弄得昏暗,那盏台灯并不是很亮,有些发蓝的台灯的光线恰到好处地衬出一种合适的氛围。几年来,他一直是这样的。拉开窗帘后,他发现天空有了些亮色,虽说厚厚的云层还笼罩着赤板市,但天空已经没有了飘落的雨。肖爱红料想,牡丹街上的积水应该退了,雨停了一天一夜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顾玉莲家楼上那同样窗帘紧闭的窗口上。看着窗口,他的目光又一次闪烁起来。他知道,顾玉莲的儿子和儿媳妇就死在这个房间里。他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那次煤气事件中,顾玉莲的儿子和儿媳妇都死了,而她和她的孙子竟然还活着,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这个谜团困扰着肖爱红。他可以闻到这个故事里恐怖的味道,他再一次感到一种血脉沸腾,那是他每次开始创作一个恐怖小说时必然会有的感觉。他回想起那天,他去拜访过老妪顾玉莲,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奶奶如此健康让他感到神奇,尤其是她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肖爱红经常为自己的蛀牙而烦恼。他企图从顾玉莲口中得到一些关于那次煤气中毒的秘密,但他一无所获。他觉得顾玉莲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她越是守口如瓶,他就愈加感觉那件事的玄机重重。他要从顾玉莲身上打开缺口似乎不太可能,他只要一提到那件事,顾玉莲就转移了话题。他可以从她脸色的变化上看出她内心的隐痛,那件事无论如何也是她内心的伤,惨重的伤。如果一定要让她说出真相,那么无疑是要撕开老妪内心的伤口。那样对顾玉莲而言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他放弃了从顾玉莲的口中得到什么的想法。
肖爱红从牡丹街上王记馄饨店的小老板王胡子口中得知,发生那个事件的晚上,老太太顾玉莲并不在场,据说,她带着三岁的孙子顾晨光去乡下走亲戚去了,第二天上午她一回家就发现家里充满了煤气浓郁的气味和死亡的气息。当她惊叫着叫人去她家时,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已双双躺在床上死去多时了。肖爱红是边吃馄饨边听王胡子叙述的,王胡子表述的过程中,店里没有别的顾客,他老婆范梅妹一直在干扰他说话,范梅妹的意思很明显,她似乎不愿意让丈夫提起这件往事。年近五十岁的王胡子显然对那件事知道些什么,但肖爱红碍于范梅妹的情面,也没有继续问什么。他记得当时吃完馄饨就匆匆而去。王记馄饨的确不错,尤其是那大骨熬出的浓汤,让人回味无穷。
肖爱红看着那个未知的窗口。
他竟也产生了进那个房间里看看的欲望。
他突然想到了顾晨光。
肖爱红一直认为傻子顾晨光身上有种魔力,说准确点,他是个被魔力控制着的人。从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他傻,他的眼睛中透出一种比常人还机敏的灵光。是什么东西熄灭了他内心的智慧之火?是那无形的魔力。那么,那无形的控制着顾晨光的魔力来自哪里?难道来自顾玉莲或者那次煤气中毒事件?许多问题让肖爱红陷入了想象的迷宫,而正是这想象的迷宫让他产生了创作新的恐怖小说的欲望。
他拉上了窗帘。
他把光明阻拦在了书房的外面,许多东西都是因为人为的封闭而变得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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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慧走进了王记馄饨店。她今天好像有些忧郁。
王胡子正在剁着骨头,全神贯注地剁着骨头,飞溅起的骨头碎末在王胡子的面前飞舞。
王胡子看见了丁小慧,颧骨上的两块肉猛然颤动了一下,他殷勤地笑着对丁小慧说:“小慧,你来了?坐,坐。”丁小慧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还是无法忘记昨天的那场大火。大火中,她似乎看见一个红色的火焰般的影子,还有一张模糊的血脸,但一瞬间就消失了。还有那个死去的老清洁工人,她听见他在大火中惊惧的尖叫声,她没有看到老清洁工人在大火里挣扎的样子,但她不可能不想象那样惨死的过程,还有他那烧焦的尸体。她被大伙推挤着逃向门外,听着那令人惊惧的尖叫声逃向门外。
丁小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她把一双一次性的木筷子放在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
王胡子凑过去,笑着说:“小慧,今天怎么没上班?”
丁小慧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超市停业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超市被火烧了?现在正在整修呢。”
王胡子连忙说:“哦,对,对,超市被火烧了。”
丁小慧看了他一眼,看见他颧骨上的抖动着的肉,显得夸张而虚假。范梅妹低着头,她一边包馄饨,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丈夫和丁小慧。她没有说话,脸色似乎有些阴沉。
王胡子问丁小慧:“小慧,你今天要吃大馅馄饨呢还是小馄饨?”
丁小慧淡淡地说:“来碗小馄饨吧。”
王胡子讨好地说:“好咧。”
丁小慧的神色有些慌乱:“不要放紫菜。”
王胡子边往开水翻滚的锅里放小馄饨边说:“知道了,你不喜欢吃紫菜,我多放点你喜欢吃的虾米。”
馄饨很快就上来了。丁小慧慢慢地吃着馄饨,仍然面无表情。王胡子坐在了丁小慧旁边,看着她吃:“味道还可以吧?”丁小慧瞥了他一眼:“你坐在我旁边我吃着不舒服。”王胡子讪笑着离开了丁小慧。范梅妹抬起头盯了王胡子一眼。王胡子就在离丁小慧两张桌子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和丁小慧的距离似乎不远不近。
王胡子的嘴巴闲不住:“小慧,你们五月花超市怎么会起火呀?”
丁小慧说:“鬼知道这鬼火怎么起的。”说到这里,丁小慧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她抬眼看着王胡子,目光迷离:“你小心点,不要让馄饨店也起火了。”
王胡子的眼光一抖,左眼皮跳动起来:“我们馄饨店就这点家当,烧掉了也没什么。”
丁小慧冷笑道:“说得轻巧,要是馄饨店烧掉了,还不要了你的命!我看没有馄饨店,你是活不下去的。”
王胡子也笑了笑:“哪能。”
丁小慧很快就吃完了那碗小馄饨,她站起身,递给王胡子两元钱。王胡子说:“算了算了,算我请客。”丁小慧说:“别穷大方了,收起来吧,两块钱就想请我呀,没门!”王胡子只好收起了钱。丁小慧走出馄饨店的门,她想刚才自己怎么了,心跳得那么厉害?
她看见了肖爱红,他正好走出家门。丁小慧穿过了街道,朝肖爱红迎了过去,王胡子的目光黏住了丁小慧的身影,他的左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范梅妹走过来,狠劲拍了一下他的厚实的背部:“还看哪,我看你老毛病总是改不了,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恨不得把她吃了。”
王胡子转过脸,凶狠地对范梅妹低吼道:“你他妈的找死!”
范梅妹没有被他的凶相吓倒:“我看是你找死!你迟早要死在女人的身上。”
王胡子气恼极了,他提起那把剁骨头的刀,在范梅妹面前晃了晃:“小心我把你劈了熬汤!”
范梅妹终于闭上了嘴。
王胡子把刀重重地放回了砧板上,他的目光朝对面瞟过去,他看到丁小慧和作家肖爱红站在顾玉莲的楼门口说话,他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他猜测他们是在说有关昨夜五月花超市的那场大火,肖爱红是个喜欢打探各种消息的人。王胡子的目光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怨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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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顾玉莲又到哪里去了。
吃早饭时,她对我说了一番话,让我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最好不要到处乱跑,让她担心。我明白她说这话是因为昨夜五月花超市的大火让她害怕我会葬身大火或者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五月花超市起火前进入过那里,她也不知道我把那张血钞票给了丁小慧。我对她的话没什么兴趣,她说她的,我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我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傻,我想我在危险的时候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顾玉莲去哪里历来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不用为她担心,她出去不会出什么事情,她会在恰当的时候回家。
我突然想到了瞎子,我想去看他。今天没有落雨,他一定是坐在街道旁听人行走和汽车的声音,他靠那声音活着,他是活在声音里的人。他也许从前眼睛明亮过。他眼睛明亮时,看到的现实是否和现在的不一样?我希望他的双眼曾经明亮过,每次我看着他空洞的眼睛,我总是这样希望。我还想起了瘌痢头那个孩子。在雨季来临前,我曾经产生过离开赤板市的念头,因为那个叫瘌痢头的孩子。
就是在郭阿姨死掉的那个晚上,我在赤板市的一条街上听一个人唱歌。那是一条叫“风铃”的小街,小街上有一个瞎子。那个瞎子白天一直坐在街旁,瞎子从来不戴墨镜,他的眼睛如同两个黑洞,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企及的黑洞。他总是侧着耳朵倾听着,听来往的脚步声和汽车的声音。他的耳朵十分灵敏,他可以从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判断出女人的年龄。很多人考证过,认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经常去看瞎子。他的存在是靠那些声音维持的,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声音,他会干枯掉。我有时死死地盯着他空洞的眼睛。我想他那双眼睛并不是先天性失明的,我甚至认为,是他自己用双手抠出了自己的眼珠子,至于他为什么要弄瞎自己的眼睛,我不得而知。到了晚上,瞎子就在家里高声唱歌。他唱的歌怪异极了,尖利的高音和嘶哑的低音在剧烈地争斗和反复交叉。我听不清歌词。这种怪异的歌声莫名地吸引我,所以在很多时候,我会溜出家门,到风铃小街去听瞎子歌唱。
我在郭阿姨死掉的这个晚上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风铃街。我刚站在瞎子居住的这栋楼下,就看到了瘌痢头。瘌痢头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头上有一块块铜钱大小的光亮的疤。他可以说是我在赤板唯一的朋友。他看上去年纪很小,我猜不出他有多大,据他自己说,他已经二十多了。我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但有一点我十分清楚,他不是赤板市人,或许来自很远的地方,我不清楚他离家出走为了什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家。他同样也被瞎子的歌声吸引着。我们的相识也是因为瞎子的歌声。我们一见如故,虽然我们很少用语言交流,但我们十分默契。比如我们一起用我们的方式对付过一个女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喜欢听瞎子歌唱。在我们耳里,瞎子变味的歌声是天国传来的梵音;但在许多人耳中,瞎子无疑是在制造噪音。瞎子的噪音激怒了他楼下的一个邻居,就是那个瘦高个女人。那天晚上,我和瘌痢头正在听瞎子歌唱,突然听到了女人的骂声,女人骂得很难听。女人骂完后,瞎子就停止了歌唱。我和瘌痢头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瘌痢头骂那女人是婊子,我也骂那女人是婊子。瘌痢头一声不吭地走了,我跟在了他的后面。他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拉了一泡屎。我闻到了一般恶臭。他把屎用一张旧报纸包了起来,走到了那女人的窗户底下。女人住在一楼,她的窗户没有关,里面的灯光倾泻出来。我可以看到女人边嗑着瓜子边看着电视,她也许正在为制止了瞎子的歌唱而得意,她万万没有想到瘌痢头手中旧报纸包着的屎会飞进窗户,不偏不斜地落在她的头上。等她走出来,我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那天晚上,我把他带回家。顾玉莲让他洗了澡,还拿出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我觉得祖母顾玉莲是个好人,否则,我早就像瘌瘌头一样流落江湖了。瘌痢头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奋,对于我祖母顾玉莲的温情显得冷漠,他目光中有种邪气。他在我家住了两天就跑了。我没有去找他回来,他要是跑没有人能留得住的。但有一点我十分肯定,只要他还没有离开赤板市,我一定还能碰见他,因为他喜欢听瞎子歌唱。
果然,我在郭阿姨死的这天晚上,又看见了他。他和我拉了一下手表示亲热。我们俩坐在墙角,听楼上传来的瞎子的歌声。瘦高个女人的窗户门紧闭着。自从瘌痢头把屎扔进去之后,她的窗户门就紧闭着。我想问瘌痢头为什么要离开我家,但我没有开口,瞎子的歌声停止了。这时,瘌痢头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我。
他独自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我看见走出一段路的瘌痢头回转了身,朝我跑过来。在夜色中,瘌痢头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朝我扑过来。我心里有些害怕。他扑到我面前,喘着气说:“你能和我一起走吗?坐火车到南方去。”我没有说话,在我脑海里,他那时就是一只蝙蝠。我不想和一只蝙蝠说话。他见我不回答,就走了。我跟在了他的后面。
我承认当时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跟在瘌痢头后面。当时我的喉中像被谁塞了一团棉花,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走到了火车站的入口处,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他的笑脸,他没有说话,但我可以感觉到,他分明在说:“跟我来。”
他进了火车站。那时,正有一列开往南方的列车要离开。我很奇怪,他没有车票怎么就进站上了列车。我正在纳闷,列车开动了。列车的轰响我一点也听不见,我好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电影,列车真实地把瘌痢头带走了。列车消失后,我就产生了离开赤板的念头。我觉得赤板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瘌痢头,他才离开的。那只是我当时的预感,我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我。
我终究没有离开赤板,是因为瘌痢头走后的第二天,我在电视上看到昨夜开往南方的一列列车出了车祸。列车脱轨翻在了路边,死了好多人,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死者的尸体,其中一具尸体和瘌痢头十分相像。下午的时候,顾玉莲领着我去参加了郭阿姨的追悼会,追悼会上郭阿姨的亲属哭得很伤心。死人能听见哭声吗?我离奇地想着,笑了起来。很多人向我投来了不解和厌恶的目光。我在为郭阿姨笑,我用笑声为郭阿姨送行。没有人和我计较,因为我是个脑袋有问题的人。
在我看到瘌痢头的尸体后,我也笑了。
我叽叽的笑声像老鼠在抢夺食物时发出的尖叫,像在梦中我听见过无数次的老鼠的尖叫。顾玉莲和我一起看电视,她显然听到了我的怪笑。她看着我,脸色苍白,那双老眼充满了疑惑:“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笑?”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她的嘴唇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为什么要颤抖?难道她在乎一个傻瓜说的话吗?
开往南方的列车出事让我打消了离开赤板的念头。我想到哪里都有危险,我为什么要跑?活着比死还可怕,因为活着意味着还要经历危险或者恐惧,而死了就什么危险也没有了。所以,面对郭阿姨和瘌痢头的死,我笑了。我什么时候该为自己笑笑,这我倒没想过,一切也许为时过早,也许我来不及为自己笑。那张血钞票有没有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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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去找瞎子,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趁顾玉莲不在家找到那把黄铜钥匙,进入那个房间,我想好了,如果找到那把钥匙,我就先去配上一把。那样,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入那个房间了,或许我可以找到关于我父母的答案。
我正在顾玉莲的房间里找那把钥匙,听到门口有人在叫着顾玉莲的名字。我停止了搜寻,走到了客厅里。我没有回答,我也不会去开门告诉那人顾玉莲是否在家,他叫他的,与我无关。我极不情愿去做与我无关的事情。在我家门口叫顾玉莲的人是肖爱红,我听出他的声音了。他的声音浑厚,普通话极标准,有点像中央电视台那个《动物世界》的主持人赵什么祥的声音。我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残忍?我管不了那么多。门外的肖爱红来找顾玉莲干什么?他们之间难道会发生什么让我预想不到的事情?肖爱红叫了一会儿,见没有人答应,却没有离开,而是叫起了我的名字:“顾晨光,你在家吗?”
他叫我的名字了,我必须作出反应,这是我为人的准则。别人叫我的名字我是一定要回答的,否则不礼貌。很多人以为我不懂礼貌,那是大错特错的事情。我在他叫完第一声我的名字之后,就扯开嗓子回答:“哎——”
我于是跑出去给他开门。顾玉莲从小就教育我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特别是在她不在家的时候,陌生人危险!我没有在家里碰到过陌生人叫门,肖爱红当然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的邻居。我一开门就看到肖爱红满脸灿烂的笑容,像他这样年纪的人笑得如此灿烂是不多见的,或许这个中年人内心还存留着天真的成分,内心里有个明媚的春天,而不是充满霉烂气息的雨季。但是我还是迟疑了一下才开门。肖爱红进了我的家门,我把门关上了。我关门的声音很响,肖爱红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说:“你奶奶不在家?”
我点点头。
肖爱红笑着说:“顾晨光,到我家去坐会儿好吗?”
我又点了点头。
我又打开了门,让肖爱红先出去,然后我也出门。
我踏进了肖爱红的家里,他的家收拾得很整洁,客厅的两面墙壁上挂着两幅巨大的照片。一幅是肖爱红和他妻子胡青云的合影,照片上的肖爱红显得年轻英俊,灿烂的笑容有些克制。他妻子胡青云是位美人,有种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的味道,她没有丁小慧那样丰满,但她的双眼妩媚而又明亮,这是一对看上去十分般配的夫妻。另一幅照片是美国著名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的照片,斯蒂芬·金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吐着大舌头在看两手托着的一个张着大嘴的眼镜蛇的蛇头,肖爱红是不是认为斯蒂芬·金是一条充满危险的眼镜蛇?那么,他自己呢?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
肖爱红让我坐在了沙发上,他们家的沙发十分柔软。肖爱红给我倒了一杯茶。我看到茶就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茶水,甚至讨厌中药一样的茶水,这也许和我小时候一生病顾玉莲就给我熬中药喝有关系。中药的味道是我的噩梦。我的奇怪表情让肖爱红注意到了,他笑着对我说:“晨光,你不舒服?”我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他我内心的想法。肖爱红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肖爱红用探求的目光看着我说:“晨光,你见过你爸爸妈妈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见过。”
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变化,像是有些兴奋:“你在哪里见过?”
我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十分弱智,我轻描淡写地说:“在照片上。”
“哦——”肖爱红还是那样审视着我,此时,我在他眼中是一个怪物,我甚至想,我现在就是墙上巨幅照片上斯蒂芬·金手中托着的那个眼镜蛇头。
我突然想离开他的家。他的家中有种东西在排斥着我,我无法融进他设置的这种氛围。我要回家。我正想把我的想法向他表达,肖爱红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我愕然,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我我父母亲死了,在这个雨季来临之前,我没想过我父母已经死了。我一直认为我父母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一直希望我父母突然会在某一天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觉得喜从天降。我的预感从肖爱红嘴巴里说出来,我瞪着眼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我发现肖爱红看着我,他脸上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我觉得有一只利爪把我的心血淋淋地掏了出来,我感觉到了疼痛,我的泪水流了出来。此时,我又仿佛看到了血钞票上那张模糊的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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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顾玉莲会骗我,骗我说我父母亲没死,而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活着,而且骗了我那么多年。肖爱红告诉了我一个真相:我父母亲死于十七年前的一次煤气中毒事件,一点错都没有,还给我看了那张陈旧的十七年前的《赤板晚报》。我怀着一颗疼痛的心回到家里,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等到顾玉莲回家。
顾玉莲提着一大包手纸,一回家就问我:“是不是邻居肖作家来找过我?”
我愣愣地看着这个把我养大又骗了我那么多年的老妪,我心里有种难于言喻的味道。我甚至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扑上去把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掐死。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没有存活多久就被打消了。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简单的问题,我只是冷淡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肖作家来过?”
她盯着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回来时碰到丁小慧了,是她告诉我的。”
我的脸色一定十分阴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本来想质问顾玉莲为什么要骗我我父母亲还活着,但我没有这样做。我突然对她害怕起来。我只是装着懒洋洋的样子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木然地坐在那里,希望梦中歌唱的声音出现。我却听到了顾玉莲上楼的声音。
顾玉莲上楼的节奏感很强,楼梯在她的脚步声中嘎吱嘎吱地响着。那响声像危险在慢慢地向我靠近。我的心提了起来,我觉得口渴。
她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房间临近,那脚步声到了我的房间门口就中止了,我在等待着顾玉莲老太太推开我房间的门。我在恐惧中等了许久,却没听到顾玉莲推门进来。我想,她今天怎么一直站在门外不进来?是不是她知道了我内心的感受?她难道是因为内疚而不推门进来?我的门今天没有反锁,我等着她进来,只要她推门进来,我就要问她我父母是不是死得很难看,我愣愣地等了许久,她就是没有推门进来。如果她推门进来,会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我壮着胆子满怀疑惑地打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
我没有见到顾玉莲,我连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我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房门上,那扇门依然紧闭着。我分明听到了顾玉莲上楼的声音,她的脚步声我无比的熟悉。我根本就没有听到她下楼的声音,连楼梯嘎吱的响声也没有。她不可能上楼后又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她从来不那样走路,也没有必要那样走路。
我内心又忐忑不安起来。
难道那紧闭的门会突然洞开,然后走出人来?我似乎感觉那扇门在慢慢朝我靠近,那扇门似乎像座山一样朝我压了过来。
我想大叫,可我没有叫出来,我没有在白天大声尖叫的习惯。我转身冲下了楼。我看见了顾玉莲,她正在厨房里做饭,平静而祥和地切着土豆丝,看不出什么异样。我站在厨房门口瞅着她,她刚才上过楼?
我纳闷极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经意地说:“肖作家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
我不想对她说肖作家已经告诉我我父母亲早已死了。我也没有质问她为什么要骗我。她一直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就让她隐瞒下去。我要说破了这件事,她一定会难堪的,或者会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来。我这样想,觉得自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可是我这时希望天空中落下瓢泼大雨,我要到雨中让雨水淋湿我的全身,我需要清醒清醒大脑。雨水迟早要从空中落下来,但不是此时此刻。这个雨季一定会变得十分漫长,漫长的雨季会让我全身发霉。如果那张血钞票没有被火烧掉,它会不会发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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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并不宁静。这是我从肖爱红口中得知我父母死讯的晚上。我又被一阵缥缈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在深沉的春夜中缠绕着我,忽轻忽重。这次我可以听得很清楚,那是歌声,缥缈而忧伤。让我意外的是,那歌声还有钢琴伴奏。那歌声和琴声穿过房门,冲进我的耳膜。我起了床,出了房门,我听见那声音从对面的房间中传出。在橘红色的光中,我走进了那个房间,房门在橘红色的光中洞开着。我不知道是谁打开了房门,我一走进那房间,歌声和琴声就突然消失了,房间里一切依旧。
那架钢琴和盖着它的蒙尘的白布。
枕头底下那朵枯萎的玫瑰花。
床底下的箱子。
墙上指针停在十二点整的挂钟……
我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在我的身后推着我走到了窗前,我伸出手,刷地拉开了窗帘。血钞票,我又看到那张血钞票贴在窗玻璃上。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这张血钞票从何而来?我分明把它交给了丁小慧的,它怎么又出现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在黑沉沉的夜里,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钞票上的血迹,血迹在月光里似乎还在流动。我推开了窗户门,爬了出去,我伸手碰到了那张血钞票,就像第一次我触摸那张血钞票,它如同有生命一样自动贴在了我的掌心。我正要爬进屋,我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推了我一下,我就从窗户上掉了下去,连同那张血钞票,一起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我大声尖叫起来……
原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我在梦中惊醒后,突然觉得又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我下了床,鬼使神差地走下了楼,我下楼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走到了门口,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走了出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来到了那棵梧桐树下,我觉得自己被蛊惑了,我不清楚蛊惑我的是什么东西。我现在很害怕听到女孩子的笑声,就像害怕听到那缥缈的哭声一样。我站了一会儿,那笑声没有出现。我想回家,就在这时,我又看到那梧桐树剧烈地摇动起来,好像要被暴风连根拔起来。可街上只有微风。正在我惊骇的时候,那剧烈摇动的梧桐树停了下来。我突然看到树枝上挂着一个人,是的,一个女孩子,她穿着和现在的女孩子不一样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侧襟的上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裙子,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黑的布鞋,长袜是白色的。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团白。这个打扮我在电影里看到过,二三十年代的女学生都是这样的打扮。我想起了那个传说,莫非她就是传说中自杀的少女?我来不及多想什么,那个女孩子笑出了声。我颤抖地问:“你是谁?”我的话音刚落,那个女孩子突然吊在了树枝上,她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她吊着的身体晃荡着,我突然看到她白乎乎的脸上吐出了一根长长的舌头。我扭头就往家里跑,我身后传来了一阵笑声……
我不相信日子会像往常一样平静,因为平静的日子已经在这个雨季来临时被打破了。那么,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没有办法预料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