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第二天我老是闻到一股尿骚味。”
瘌痢头还是躺在草地上,他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他还在哭,我没有办法阻止他哭,也可以说我没有心情阻止他哭,我颓然地坐在瘌痢头给我搬来的那块石头上,迷惘地看着不远处浑黄的河水,河水的声音深沉,浑厚。
顾玉莲在这个早晨发现不见了顾晨光。她走出了门,来到王胡子的馄饨店。范梅妹在包着馄饨,她面无表情,永远都是沉着一个猪肚脸。王胡子在看着一张旧钞票。他看得入神,顾玉莲的到来让王胡子从那张沾血的钞票中醒悟过来,他慌乱地把血钞票放回抽屉里,那样子让顾玉莲生疑:他和这张钞票有什么关系?或者说这张钞票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
可是我无法入睡,我又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像是被一个人拖着,走出了家门,我溜出家门时,顾玉莲没有在客厅看电视,好像在厕所里。我走到了那棵梧桐树下,朝梧桐树上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这时街上还有人在行走,车辆也来来往往,王胡子的馄饨店还在营业,我可以看到王胡子和他老婆在忙碌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我。尽管树上什么也没有,可是我还是听到了一个女孩子怪异的笑声。笑声好像是从树上传来的,又好像是从不远处的那个墙角传过来的。我莫名其妙地朝那个墙角走去。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过来,快过来——”我心里十分紧张,但是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走向那个墙角。那个阴暗的墙角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我还没有走到那墙角,就被追出来的顾玉莲抓住了手臂,她说:“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什么呀,快跟我回去睡觉。”她抓住我的手臂的一刹那间,我觉得进入我体内的东西消失了,我知道那是控制我的东西,我觉得一阵轻松。我在和顾玉莲回家的时候,朝王胡子的馄饨店看了一眼,我突然想,王胡子和他老婆有没有见到过吊在树上的那个少女?他们有没有听到过那怪异的笑声?
他走到了我面前,拉起到了我的手。我想挣脱他的手,但他的手十分有力。他说:“顾晨光,你真的别害怕,我真的没死。我还活着。你要不信,我证明给你看。”说完,他的手从我的手上松开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他用小刀在自己的手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上涌出了鲜血。他说:“你看看,我的血是不是热的?死人是没有血的。”我伸出手,摸了他的血一下,他的血果然是热的。我没有像刚才那样害怕了,但我心里还是有疙瘩。电视上瘌痢头的死尸老是在我的脑海里显现。
顾玉莲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
我连他大概的轮廓都看不清,就像是窗玻璃上出现的那张女人的脸一样模糊不清,但我可以看到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粗壮。这个男人绝对不是我父亲顾帆远。我希望他是,可不是。
顾玉莲的心情平静了之后,就上了楼。
她也在想着许多问题。这都是十七年来困扰着她的问题。
我只好站在宋汀兰的身旁,陪伴她,尽管她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我也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她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她的目光哀绵极了。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我不知道,我来时她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就在她觉得一口气将要背过去之后,她像一只母豹,从草丛里一跃而起,朝他们冲过去。她扑在了那个男人身上,用锐利的爪子抓着男人的皮肤。男人掀翻了她,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嘴里骂着什么。顾玉莲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双腿胡乱地蹬着。宋汀兰迅速地穿上衣服,她边朝那个男人喊道:“快放手,她是我婆婆!”男人说:“我要杀了这个老妖婆。”宋汀兰扑了上去,她推开了男的:“你快滚,快滚!”男人拿起了衣服,奔跑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在男的掐顾玉莲脖子时,睁着双眼的顾玉莲看清了那张脸。
顾帆远和宋汀兰结婚之初,顾玉莲也有过短暂的幸福。那时她觉得儿子的美满就是她的美满。刚开始时,她对宋汀兰并没有什么仇恨,宋汀兰和顾帆远的恩爱对她而言是一种精神上的弥补,多少满足了顾玉莲对美满婚姻生活的渴望。她想,只要儿子幸福,她就是去死也心甘情愿。宋汀兰是个漂亮女人。她在顾玉莲眼里是一朵桃花。她甜美的歌声同样也感染着顾玉莲,顾玉莲希望儿子的琴声陪着宋汀兰的歌声长久弹下去,直到她弥留之际,但许多东西只是美好的愿望,现实是残酷的。
此时的梧桐树下的草地上空空荡荡的。河那边传来河水的呜咽。顾玉莲觉得很累,虚脱了一般,她不知道顾晨光和那个小叫花子跑到哪里去了。顾晨光在这个雨季开始以来行为古怪异常,她感觉到有一种不安全的因素潜伏在顾晨光的身上。她想,自己是不是该提防点什么?提防这个自己抚养大的人?她不知道那张带血的钞票,也不知道顾晨光在血钞票上面看到的模糊的血脸,还有那个吊在树上的女孩以及她可怕的笑声。
想到宋汀兰和那个男人幽会时的情景,顾玉莲的牙就会咬得嘎嘎作响。她握着枯槁的手,心里念叨着恶咒。她希望宋汀兰在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永世也不能超生转世投胎。是她毁了一个美好的家庭。
那架钢琴是她为儿子买的。自从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在她身体内部埋下了种子离开赤板之后,她就守着自己和那个男人的骨肉等待男人的回归。一等就是几十年,她儿子也死了,自己也成枯木了,那男人还是音信杳无。曾经有一段日子,男人是她活下去的希望,但现在,她已把他彻底理葬。儿子顾帆远一度成为她的全部寄托和希望。他喜欢弹钢琴,她就给他买了一架钢琴。她听着儿子的琴声,她的内心就会涌起一种苦涩的甜味。这种苦涩的甜味滋润着她的生命。她怎么也没想到儿子会死,这场变故让她一生都活在苦涩之中。
“别打岔,听我说。我尿完尿,别提多舒坦了。我刚走出卫生间的门,就听到有人在说话。我还以为是你在和谁说话呢。客厅里没有人,空空荡荡的连影子都没有。我以为是我产生了什么幻觉,这不可能呀,分明有人在说话。我就朝那声音追寻过去。”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顾老太太,你也来吃馄饨?”王胡子换上了笑脸。
她不知道顾晨光像一只黑色的受伤的大鸟,掉落进了一个深渊。
<er h3">45
今夜,看来是无法入睡了,顾玉莲打开了电视机。她眼睛看着电视,却不知电视里播放的是什么节目。有电视的声音。她觉得有个伴儿在陪着她,和她说着话。此时,电视机是她唯一的亲人。
<er h3">46
顾玉莲坐在客厅里,她装模作样地看一本书。其实,她的心在宋汀兰的身上。楼上传来钢琴的声音。那个女孩子来了后,钢琴的声音就响起来了。钢琴的声音只要一响起来,顾玉莲知道,宋汀兰又要下楼出门了。果然,不一会儿,宋汀兰走下楼梯的声音就传进了顾玉莲的耳里。
我突然闻到了一股花香,玫瑰花的浓香。
<er h3">43
我让王胡子煮一碗馄饨。王胡子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们,尤其是衣衫褴褛的瘌痢头更加吸引他的视线。王胡子问我:“这人是谁呀?”我信口说:“是我乡下来的表弟。”王胡子“哦”了声又问我:“你一大早起来干什么?”我说:“带我表弟来吃馄饨。”王胡子无话了,不一会儿他就把馄饨端了上来。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所以我只给瘌痢头要了一碗馄饨。
宋汀兰的那辆出租车开到了郊外的河边就停下了。
那个男人抱住了宋汀兰。宋汀兰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们滚在了草地上……那朵玫瑰花被扔在了一旁,我捡起了那朵玫瑰花,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什么味儿都没有了……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天已经亮了。我觉得有人在我家楼下的草地上叫我。我出了门。来到我们家楼下的草地上。我看到了二楼的那个窗口,那个窗口的窗门紧闭着。那窗口上没有血钞票。天上飘着细雨。我突然闻到了一股香味。那股香味在清晨的牡丹街飘荡着,那是从王胡子馄饨店里飘散出来的骨头浓汤的香味。我还听到了王胡子剁骨头的声音,那声音很响。
我吞了口唾沫,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你也尿急!”
沉重的关门声让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她准确地捕捉到这沉重的关门声来自于楼上顾帆远和宋汀兰的那个房间,而不是顾晨光的房间。她很清楚顾晨光在这个夜里一次一次地下楼上厕所,她没有管他。但这声音有些异样。每次她只要在内心诅咒宋汀兰,她就觉得有异常,她感觉到宋汀兰在这幢楼的某一个地方冷笑地看着她,时而还弄出一些声响。她甚至可以听到宋汀兰的脚步声,在深夜里的脚步声。她有些不放心顾晨光,她下了床,出了门。她上楼梯的脚步声很有节奏感。顾玉莲上了楼。她在橘红色的灯光中,看到那扇门还是紧闭着。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人老了,是会经常出现幻觉的。顾晨光的门也关着,也许他睡着了。今夜,她不想进顾晨光的房间。她轻轻地下了楼。
她看着顾晨光从那块石头上站起来,走到瘌痢头面前,伸出手拉起了瘌痢头。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在他们离开前,顾玉莲看见那个小叫花子朝她看了一眼,目光诡异。顾玉莲吃了一惊,难道他发现了她躲在这里?这让顾玉莲在他们走后还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像一具僵尸。她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那棵古老梧桐树底下的那片草地。那片绿色的草地在这个雨季里似乎充满了生机。但在顾玉莲的眼中,这片滋生过丑恶的草地一片枯黄,当初她怎么也没料到宋汀兰会做出背弃她儿子顾帆远的事情。事实上,宋汀兰是那样做了。顾帆远对妻子一无所知,他好像一直蒙在鼓里。女人的心是敏感的,顾玉莲发现宋汀兰不对劲是在那个秋天开始的时候。宋汀兰老是在夜晚出门,这引起了顾玉莲的注意。那些夜晚,顾帆远都在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弹琴。宋汀兰独自离开家,她没有告知顾玉莲她的去向。每次深夜回来。顾玉莲就会旁敲侧击地问她,她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语无伦次,顾玉莲明白了,宋汀兰有鬼,她一定在做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了证实内心的这个猜想,在一个夜晚,顾玉莲作了一次跟踪。
她一夜没睡。天大亮之后,她才去厨房里做稀粥。她点燃煤气灶时,又想起十七年前的农历五月十二日中午的事情。那天是有下暴雨的迹象。她临出门前,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关窗门时,厨房里的煤气灶上在烧着一壶开水,她关完窗户后把那要烧开的水从灶上提下来倒进暖水瓶之后才走的。她好像熄灭了那炉火,又好像她提下烧水壶时火就已经熄灭了。她似乎闻到了煤气的味道,但她当时没有在意,就带着顾晨光匆匆地走了。她要在雨落下来之前赶到车站,坐上赶往乡村的班车。
“好吧,我说了。”
宋汀兰的外遇改变了一切。
瘌痢头止住了血。他流了不少血,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问他:“疼同?”他笑了笑说:“疼?这点伤算什么。”他突然弯下了腰,挽起了裤管。我看到一块很大的疤出现在他的小腿上。那疤发出一种亮光。他说:“这是我六岁那年从山上摔下来被石头划破的。当时,可以看见白生生的骨头。”他说得轻描淡写。他越是轻描淡写,我就越是觉得他是一个狠人。
顾玉莲看到顾晨光和那个不辞而别的孩子来到了河边的那棵树下,她的嘴巴微微地张开了,就像十八年前,她看到的那一幕一样微微地张开了,和十八年前不同的是,她没有像一只母豹一样冲过去抓住和宋汀兰一起的男人,用锐利的爪子在他的身上抓出了一条一条血道道。
瘌痢头就站在那梧桐树下,他在向我招手:“晨光,快过来。”
我和瘌痢头走出馄饨店,天上还是飘着细雨。
“是歌声吗?”
“钱?”我突然想起了那张血钞票,我印象中我是把它放进了裤兜里的。我把手伸向了裤兜,我的手摸到了那张柔软的血钞票。我内心有种惊讶,这血钞票真切地在我口袋里,那么,我看到的母亲宋汀兰的景象也是真实的。那个和宋汀兰在草地上交欢的男人又是谁?他粗壮的身体让我想起了馄饨店的王胡子。
“我不是她的孙子?她要毒死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说:“有,有。”
瘌痢头乐了:“那么,请我去吃东西吧,吃完东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给你讲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不然你真的是活不长了。”
我说:“我怎么会死呢?我在你梦中是怎么死的?”
我回到了楼上自己的卧室里,一个人默默地待着,我还是无法睡去。
“你为什么不吃?”瘌瘌头边吃馄饨边问我。
她跟在了宋汀兰的后面,她躲躲闪闪地不让宋汀兰发现她这个尾巴。宋汀兰要到哪里去?此时的顾玉莲心里一片迷惘。她十分担心会发生让她意外的事情。
瘌痢头终于吃完了那碗馄饨。我掏出那张柔软的血钞票,犹豫了一下。我看到王胡子颧骨上的两块肉抖了一下,一狠心把血钞票递给了王胡子。王胡子拿着那张钞票左看右看,又把钞票还给了我:“还有别的钱吗?”我摇了摇头,我好像又听见了血钞票的叹息声。这时候,王胡子叹了一口气,又把血钞票从我手中夺了回去,然后给我找钱。
那张血钞票被王胡子放在了一个放钱的抽屉里,他没有把抽屉关上。我和瘌痢头临走时,还看了那张血钞票一眼。它静静地待在抽屉里,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想起了五月花超市的那场大火。我想把血钞票取回来,但我没有伸出手。王胡子恶狠狠地盯着我,他以为我要取回钱。面对他凶恶的目光,我不再感到不安。
“不是,是说话的声音。你怎么发抖了,你听我说完呀。”
他看了看我说:“跑吧!”
我迟疑了一下,跑了过去。
“她说你不是她的孙子,她要毒死你。”
“什么?你胡说!”
“你有钱吗?”他问我,他的目光在我家门口游荡。他是不是担心顾玉莲突然从那大门里走出来,抓住他,不让他有逃跑的机会?
我问:“你还要走?”
宋汀兰叹了口气,扭头走了。
在这十七年里,儿子的钢琴声时常困扰着她的神经,她也会在半夜醒来时听到那琴声,还有宋汀兰的歌声。
那是一个月圆的秋夜。
“我没有发抖。只是觉得这河边凉。你继续说吧。”
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点了点头。
他把裤脚放了下去,然后拉了拉我的手,高兴地说:“你没死就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种话。我正想问他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我来不及问他,他又说:“顾晨光,我饿了,你知道吗,死人是不会饿的。”我看了看我们家的门,那门还没有开,顾玉莲不知准备好了早餐没有。我就对瘌痢头说:“到我家去吧,让我奶奶给你弄东西吃。”一听我的话。瘌痢头皱起了眉头:“你奶奶?我不去。”我向他:“为什么?我奶奶怎么啦?”瘌痢头的眼中出现了惊恐的神色,说:“我不去你家,打死我也不去,打死我也不见你奶奶。”
宋汀兰走到顾玉莲面前,轻声说:“妈,我出去一下。”
<er h3">48
顾玉莲浑身颤抖起来,她熄灭了蓝色的火焰,她今天早上不想做这稀粥了。她关掉了煤气,来到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嘟哝着:“我把煤气关了的,我把煤气关了的。”
宋汀兰和一个男人下了车,朝河边的那块草地走去。他们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两人在出租车开走之后就坐了下来。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顾玉莲看到车里一个男人朝宋汀兰招了招手,宋汀兰就钻进了出租车。
我扑过去,抓住了瘌痢头的衣领使劲地摇晃,他被我摇得乱抖。
瘌痢头被我掐得疼痛,他哭喊出来:“顾晨光,你,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我回来告诉你这个事情,我是想,想救你。害我跑那么远回来,没想,想到你这么没良心——”
“你猜那说话的声音是从哪传来的?就是从你奶奶顾玉莲的房间里。我趴在她房间的门上,听见顾玉莲在说话。她好像是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但那人一直没有开口,只能听见顾玉莲一个人的声音。”
瘌痢头的笑有些诡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地方。我在赤板活了二十年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瘌痢头让我坐下,我说草地是湿的怎么坐。瘌痢头就飞快地跑到了河边,搬了一块石头放在那里说:“你坐在石头上。”
我听到一个声音:“顾晨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听到了那缥缈的歌声。出现这种声音时老鼠四处逃窜的尖叫声不会出现。那歌声引导我又一次进入了我父母亲的房间,我准确地找到了灯的开关。我打开了灯,房间里的白光十分炫目。那块白布还是盖着钢琴,我想掀开它。可是那块白布似乎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我无法拉开那块白布。我听到歌声似乎从窗外传来,我拉开了窗帘。那张血钞票,那张血钞票又一次地出现在窗玻璃上,在这个雨夜安静地贴在窗玻璃上。我可以听到那张血钞票的呼吸声,是那种血液的流动声,那种声音似乎在召唤着我。还有那模糊的血脸似乎也在追着我。我想逃走,逃离那张血钞票,逃离那模糊的血脸。可是我的身体不听从我的命令,我看着自己打开了窗,爬了出去。当我的手抓到了那张紧贴在窗玻璃上的血钞票时,我好像听见那张血钞票发出一种叹息的声音。钞票是干的,在雨夜中居然是干的。我回到了房间,关上了窗。就在这时,我发现手中的血钞票不见了。我觉得一股风吹来,我像中了迷香一样倒在了地上,我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无形的手推落到一个深渊,黑暗的深渊……
想到这里,顾玉莲突然听到沉重的关门声。
“怎么会那样?”我百思不得其解。
瘌痢头说:“你没死,我就高兴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顾玉莲跪在那里。她看着月光下远去的儿媳妇宋汀兰。她的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的双眼迸射出歹毒的光芒。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要干什么我是阻拦不了他的,就像他当初住到我家后不辞而别一样,我对他无能为力。我控制不了他的自由,就像别人无法控制我的自由。
瘌痢头突然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或者说是动物园里的猴子。我奇怪地问:“你,你怎么啦?”
<er h3">49
顾玉莲放下了书。她跟了出去,她是个敏捷的老女人。
“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让你奶奶顾玉莲知道。”
“我谁也不说,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和别人说话的。”
“你发誓!”
我看着母亲宋汀兰用纤秀的手指拈起了那支红玫瑰,她把花朵放在了小巧而又坚挺的鼻子下,闭上了眼睛。我十分清楚。那一刹那间,宋汀兰被玫瑰花的香味陶醉了。她忧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把我带到了郊区的一条河边的草地上,我看到眼前的景致,吃惊了。这草地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就这么一棵巨大的梧树,这和我掉落深渊后看到的一模一样。然而,现在,我没有看到母亲宋汀兰和那个面目模糊、身体粗壮的男人。
“说吧,别卖关子了!”
“看到了。他刚刚和一个孩子吃完馄饨离开。”王胡子说,他的目光在顾玉莲的老脸上掠来掠去。
顾玉莲呆呆地看着蓝色的火焰。
“你别急,你听我说完。你要是再急,我就不说了。”
“好吧。我不急了,你说吧。”
“我离开你家的头一天晚上,你还记得吗?我们俩在你房间里玩跳棋玩得很晚。你玩跳棋的水平也太臭了,还赖皮,我老是让着你,后来你说不玩了,我们就睡觉了。你睡觉后还打呼噜,吵得我根本就无法入睡。我听着你的呼噜声,就觉得小肚子里憋着一泡尿,尿很急。”
于是,他开始奔跑起来,我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是呀,那天晚上尿急,我又不想下楼去上厕所,那样太麻烦了,在你家里真是不方便,大小便还要上厕所。我忍了很长时间,终于憋不住了,我就往楼下走去。你们家的夜灯像鬼火一样,我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好在我机灵没有摔倒。我进了你们家卫生间里,迫不及待地掏出鸡鸡,尿了起来,说了你别骂我,我尿得痛快,都没有对准你家的抽水马桶尿。尿完后我也没冲水。”
“你奶奶顾玉莲要杀你!”
“顾晨光,我问你有没有钱?”瘌痢头又问了一句。
“你担心我会死?”我更加惊愕了。难道瘌痢头有预感?这个浪迹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会有特异功能,能预知人的生死?
我不会看错,我在那空荡荡的小巷里看到了跟踪我的瘌痢头,这个死而复生的孩子是不是一个幽魂?我睡不着觉,这个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老是觉得尿急,我一次一次地下楼,到卫生间去撒尿。顾玉莲睡了吗?她的房门关着,我搞不清楚她是否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我真切地看到了一支鲜艳的红玫瑰出现在宋汀兰的面前,一只男人的手拿着那支玫瑰。我看不清男人的脸。男人的脸是模糊的。
宋汀兰出了门,她迈出那一步时,稍微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埋头读书的顾玉莲,顾玉莲看的是,这本书她看了一生。宋汀兰觉得顾玉莲没什么异常,就迈出了那一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步是一种注定。
“她说了些什么?”
我此时真想把他掐死,因为我不希望顾玉莲不是我的亲奶奶,我不希望她要毒死我,她养育了我二十年,她不可能向我下毒手的。一定是瘌痢头这个鬼在挑拨离间,他企图破坏我们的关系。
她分明看到宋汀兰和那个男的搂抱在了一起,他们嘶咬着,相互脱着对方的衣服。最后,两具胴体在漏下斑驳月光的树下滚动着。顾玉莲还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真是这么说的,我没有骗你。她说话的时候还咬牙切齿。我听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没来得及和你打声招呼,我就走了。我怕她把我也一起毒死了,因为,我也不是她的孙子。”
“瘌痢头,你胡说,你在挑拨离间。”
瘌痢头说:“谁都会死的,你又不是神仙,你在我梦中是吃毒药死的,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就像一条死鱼。”
他说:“顾晨光,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说的全是真的!”
“你看到我孙子顾晨光啦?”顾玉莲也挂上了笑脸。
顾玉莲没有睡着。
“我发誓。如果我要说出去,我被雷劈死!”
他倒在草地上前像一只瘌皮狗。我想,此时我也是一只癞皮狗。这个雨季开始以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多少也相信了瘌痢头的话,他没有必要大老远的跑回来骗我,他没有这个必要。他要是骗我早就骗我了。
这时,雨已经停了。天空中有了些亮色。
宋汀兰没有跑。
“好吧。”我对他说,这个精灵一样的小叫花子让我觉得神秘极了。他会告诉我什么?他知道些什么?我把他领到了馄饨店。
小鸟的鸣叫从那梧桐树上传出来。
顾玉莲希望宋汀兰和那个男人只是在这里谈论一件平常的事情。
事实并不平常。顾玉莲内心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坐在了石头上,石头像一块冰,很冷。瘌痢头坐在了草地上。他看着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说:“你没死就好,我在南方的这几天,老是梦见你死了。”
怎么不是在房间里,他们一个人在弹琴,一个人在唱歌?孤独寂寞的母亲宋汀兰在等待什么?为什么她看不见我,听不到我呼唤她的声音?在这个地方,连空气好像也是静止的。我就站在宋汀兰的面前,伸出手摸她的脸。我怎么也摸不到。宋汀兰像一个虚幻的影子。
<er h3">44
“就往那个方向,刚走不到五分钟。你要是追,还可以追得上。”王胡子往刚才顾晨光他们跑的方向指了指。
顾玉莲不由分说地往那个方向追去,这么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跑起路来还挺快的。王胡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希望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他和一个孩子?”顾玉莲的笑消失了。
瘌痢头像一只跑得飞快的狗,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追上他。他跑起来很飘,好像双脚不着地。
她躲在离那棵树不远的一片茅草丛里,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什么异样。顾晨光掐住瘌痢头脖子的那一刹那间,顾玉莲想冲过去让顾晨光放开他,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在草丛里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一种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其实这种恐惧感由来已久。
一阵风吹过来,梧桐树哗哗作响,有些枯叶从树上飘落。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怎么会夺去儿子的生命?
<er h3">47
我说:“我不饿,你快吃吧。”
这个狠人为什么一提起我奶奶顾玉莲就恐惧?
“去吧。早点回家。”顾玉莲头没抬起来,她的声音似乎很温柔,让宋汀兰感觉到这是一个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的婆婆。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她们的婆媳关系十分融恰。
她要看看顾晨光起床没有。如果他起床了,她要他和自己一起去对面的馄饨店里吃馄饨。她推开了顾晨光的门,顾晨光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顾玉莲吃了一惊。她一直在楼下,没有见到顾晨光出去的呀。她回转身,看了看那紧闭着门的顾帆远和宋汀兰的房间,难道他在里面?她走过去,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顾玉莲说:“晨光,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宋汀兰捂住了脸。她看着月光下浑身颤抖的顾玉莲,脑袋里一片空茫。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这秋夜有点冷,刚才和那个男人燃起的烈火熄灭了。她听到了河水的呜咽。
“什么事,你快说。”
难道她真的是造成那次煤气中毒的罪魁祸首?
顾玉莲也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她急急忙忙地对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车,给我盯紧了,不要丢了!”
出租车司机开动了车,他对顾玉莲说:“你是警察吧?在执行任务?”
顾玉莲盯了他一眼:“别胡说,给我好好开车!”
司机笑了笑:“好咧!”
瘌痢头不顾我的惊愕,他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朝我走过来。在清晨的空气中,我觉得他像影子一样飘了过来,我退到了墙边:“你,你,你是人还是鬼?”瘌痢头的笑收敛起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不相信他没死,我分明在电视上看见了他的尸体。我的气有些喘:“瘌痢头,你真的还活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说:“你不相信我活着?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我怎么会死?告诉你吧,我还到了南方。我担心你会死才回来的,要不然,谁会回这个鬼地方!”
“他们往哪里去了?”顾玉莲问道。
顾玉莲在离河边不远的一个隐蔽处下了车,然后让司机开车走了。顾玉莲觉得今夜的月光很亮。她朝河边摸去。她埋伏在不远处的一片草丛里,看着梧桐树下的那对男女。虽说月光很亮,但这毕竟是月光,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男人的脸模糊一片。她知道那女人就是自己的儿媳宋汀兰,而那男入绝不是自己的儿子顾帆远。她有些气紧,这孤男寡女到这荒郊,能干什么好事?
里面没有回声。顾玉莲赶紧下楼取了钥匙,匆匆上来打开了那扇门,她打亮了灯,她没有发现顾晨光。房间里一切依旧,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挂钟上,那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整。
顾玉莲的心被什么东西折磨着。
我希望他快点吃完赶快离开,带我去他说的地方。
顾玉莲呆了,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在父亲眼中是个反叛的女子,未婚就生下了孩子,但她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忠贞的女人。她骨子里还是传统的。宋汀兰和那个男人的行为让她气愤得将要窒息而亡。
我实在不明白。
我实在不想下楼了,我强迫自己睡去。
我使劲地推开了他。
瘌痢头说:“我老早就想告诉你一件事,可我怕你不相信,所以我就没说。你还记得我去火车站时让你跟我一起走吗?那时,我就担心你会死。我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所以我又回来了。因为你是我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朋友,我必须回来告诉你这件事,否则我一辈子都会梦见你翻着白眼死鱼一样的尸体。”
她拉起了躺在草地上喘气的顾玉莲。
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月光下无声地对峙着。
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内心都被一把刀子割着。
“是的,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走了。”王胡子脸上的笑容还存在着。
还是顾玉莲打破了沉寂。顾玉莲突然“扑”地给宋汀兰跪下了:“汀兰,你和他断了吧!不要让帆远知道这件事,好吗?我求你了,汀兰!”
宋汀兰没料到婆婆顾玉莲会这样。
我穿过了一片黑暗。我在那缥缈的歌声诱引下来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我看到一个面如桃花的女人站在一株梧桐树下,好像是秋天,梧桐树上飘落着枯叶。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宋汀兰。我朝她走去。她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叫声。那引导我进入这个地方的歌声也消失了。寂静。我母亲宋汀兰站在梧桐树下,忧郁的样子,四周无人。这个地方除了一株巨大的梧桐树和树下的草地,什么也没有。这难道是仙境?怎么不见我父亲顾帆远?
顾玉莲站起来,她狠狠地掴了宋汀兰一耳光:“婊子!”
顾玉莲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
我回头一看,呆了。瘌痢头站在那里,朝我笑。这个鬼一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一无所知。他为什么也要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