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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头和张宏亮带着村里的二十多个青壮年汉子,走上了梅花尖。
过了铁索桥后,晴朗的天空就看不见了,浓雾遮蔽了他们良好的视线。
张大头一进入雾区就让大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让铜锣敲起来。
那些比较年轻的汉子铆足了劲,扯着嗓子一路喊着:“秀秀,秀秀——”
铜锣也敲得山响。
这种阵式,张大头想,就是鬼也会吓破胆,但是他还是让大家紧紧地跟着,不要走失和落下,生怕单独一人会遇上什么不测。
浓雾笼罩的山林在他们喧闹的喊声和锣鼓声中,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大头心里十分沉重,也许这次上山也会无功而返,但是他必须再作一次努力。
张大头听父亲张文辉说过,他很后悔当初和乡亲们一起带着还是嗷嗷待哺的张长发一起离开了凤凰村,他当时很想送些粮食上梅花尖顶峰去的,但是他还是害怕日本人打过来,所以他和乡亲们一起逃难去了。
当他们几个月后回到凤凰村,凤凰村完好无损,日本鬼子根本就没有越过梅花尖,进入凤凰村祸害。
可是,他们回凤凰村后,就发现梅花尖被迷雾紧锁,而且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张文辉和乡亲们回凤凰村后,他独自上过了一次梅花尖,发现梅花尖的顶峰成了一片焦土,他可以想象这里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战斗,他仿佛听到了许多魂灵在山顶呐喊……
他下山回村时,在迷雾中迷了路,碰到了一匹狼,就在他和那匹狼对峙时,听到了一声枪响,浓雾的丛林里飞出了一颗子弹,从那匹狼的左眼穿过了右眼,狼死在了他的面前,张文辉惊骇地看着浓雾中的丛林,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丛林里一片死寂。
张文辉仿佛活在梦幻之中,这是谁的枪射出的子弹,难道是那些牺牲的新四军战士的魂灵在帮助他击毙了凶狠的豺狼?张文辉在惊讶中,隐隐约约地听到丛林里有个人在召唤他,他鬼使神差地朝那个缥缈的声音走去……
张文辉不知道那个诡异的声音会把自己带向何方,但是他没有力量拒绝那个声音的召唤,他懵懵懂懂地在一种虚幻的状态中,跟着那个声音在迷雾的丛林里穿行……
直到他神奇地走到铁索桥边,那缥缈的诡异的声音才消失。
张文辉回头看了看浓雾笼罩的山林,眼睛潮湿了,他认定了,是那些战死在梅花尖的子弟兵的英灵把他领出了危险重重的梅花尖,他很后悔和乡亲们一起去逃难了,他应该留下来,劝乡亲们一起留下来,把粮食送到山上去,和他们一起打鬼子的!如果那样,或者他们不会有那么惨重的牺牲,或者……
张文辉下山后,第二天就带着全村人,到梅花尖的顶峰去祭山,去祭奠那些红色的英灵,而且定下了一个规矩,每年的八月一日,都要去祭山,这一天,也成为了凤凰村的一个最重要的节日。
张文辉死后,张大头就把这个传统继承了下来,可是,张大头还是和他父亲一样,不知道梅花尖的迷雾什么时候才能散去,他还是警告村里人不要轻易地独自走上神秘的梅花尖。
他们一路翻山越岭,穿过一片又一片迷雾中的丛林,朝梅花尖顶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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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非醒转过来,觉得自己的脸十分沉重,压着许多东西,那些东西应该是蝙蝠吧。
它们在吸他的血,他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流动的声音。
他又听到了枪声,真切地听到了枪声,而不是幻象。
此时,他的大脑十分清醒,也许是回光返照了吧。
那枪声撕破了洞穴里凝固的空气,钟非准确地捕捉到了枪声的方向。
他用手在自己的脸上胡乱摸了摸,许多肉乎乎的有锋利爪子的蝙蝠,扑棱棱地飞起来,在洞穴四处乱闯。
钟非的脸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了。
可他现在的大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枪声并不是空穴来风,他艰难地挪动着沉重的身体,慢慢地朝枪声传来的方向爬去。
那一段十几米的路程,钟非爬了快一个世纪,他的体力也即将耗尽。
他爬到那里,发现已经不能够再往里面爬了,一道洞壁挡住了他。
钟非强烈地感觉到,这道阻挡住他的洞壁后面就是出口,而且那里一定有人。
那沉闷的枪声还在他脑海回响。
钟非仿佛觉得黑暗中有股力量注入了他的身体。
这股神奇的力量充盈着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之花不会就此结束!钟非伸出手,摸到了一块石头。
他慢慢地依靠着洞壁站了起来。
钟非想大声地喊,但是他的喉咙已经被无数血泡充满,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现在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沉重的呼吸。
钟非抓紧手中的石头,使出浑身的力气,往石壁上砸下去!“咚——”
洞穴里响起来一声沉闷的声音。
钟非停下来,把耳朵贴在洞壁上,听另外一面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另外一面真的有人,他们一定会听到他用石头砸洞壁的声音。
钟非一下一下地砸着洞壁,沉闷的声音在洞穴里回响。
钟非用力砸出的声音仿佛惊动了洞穴里的那些骷髅。
黑暗中,那些骷髅一个一个地站立起来,缓缓地朝钟非晃过来,钟非感觉到这些骷髅带着很重的怨气和恐惧朝他晃过来。
他们要阻止钟非,他们害怕那支镇压了他们几十年的枪。
钟非感觉到了洞穴另外一面的人气。
身后朝他走过来的骷髅越来越近,那些骷髅身上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钟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里那股神奇的力量正在一点一滴地耗尽。
在他用石头敲了最后一下洞壁后,手一软,石头从他的手中脱落,沉闷地掉在了地上。
他感觉有很多骷髅的手向他伸过来,他慢慢地瘫倒在地,黑暗中传来了骷髅们绝望的叫喊声。
有人在洞穴的那边挖着什么。
可是钟非又昏迷过去了,他没有听到洞穴另外一边传来的声音,如果听到了,他一定不会昏迷过去,他会重新获得一种力量,那些骷髅们无法阻止的力量。
骷髅们似乎听到了洞穴另一边传来的声音,他们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仿佛他们的厄运又要来临。
骷髅们在洞穴里发出凄厉的绝望的呼叫,他们慌乱地在洞穴里寻找着藏身之处,生怕那一支让他们恐惧的枪向他们瞄准,可是,洞穴里哪里有他们的藏身之所,这是一个坟墓,侵略者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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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眼婆婆打开了一个洞。
火的光线刺穿了另外一边洞穴的黑暗。
许多蝙蝠从洞中之洞里鬼魅般地撞出来。
张秀秀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霉烂的味道和血腥味。
瞎眼婆婆感觉到了那些横七竖八的骸骨,嘴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张秀秀也看到了那些骸骨,她没有想到这个洞中之洞里如此的阴森可怖,她也不知道洞穴里的这些骸骨生前是些什么人。
瞎眼婆婆说的话她完全听不懂,好像是在诅咒。
瞎眼婆婆进入洞中之洞里,找到了尚存着一口气的面目全非的钟非。
瞎眼婆婆看到钟非时,他的脸上还有三只蝙蝠趴在上面吸血。
她感觉到了什么,伸出手,抓住了一只吸血的蝙蝠,使劲把那只蝙蝠捏死了,另外两只蝙蝠似乎吓坏了,叽叽地叫着,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瞎眼婆婆把死在自己手上的蝙蝠用力扔进洞里,那只蝙蝠的尸体落到了一具尸骸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接着,瞎眼婆婆用惊人的力气把钟非抱起来,走回到了火堆旁,把他放在了朱未来的身边。
张秀秀怎么也没有想到,钟非会在里面。
她现在替沈鱼鱼的命运担忧起来,他们都找到了,沈鱼鱼此时身在何处?张秀秀内心隐隐作痛。
朱未来侧着脸,看着钟非。
钟非完全不成人样了,他奄奄一息。
朱未来的眼泪流了出来,钟非原来也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可朱未来不清楚钟非为什么会在这个洞中之洞里,钟非究竟经历了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噩梦,他也一无所知。
值得庆幸的是,钟非被找到了,而且还活着,他相信神秘的瞎眼婆婆会把他救活。
沈鱼鱼呢?朱未来和张秀秀一样,为沈鱼鱼而担心了。
瞎眼婆婆伸出手,轻轻地在钟非的头脸上摸着。
然后摇了摇头说:“他在发烧,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应该马上送到山下去治疗,否则有生命危险。”
张秀秀给钟非喂了点水,焦急地说:“那现在怎么办呀?”
瞎眼婆婆说:“秀秀,你在这里守着他们,不要怕,这山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了,我下山去找你爸爸,让他带人上来,把他们抬下山去。”
张秀秀含着泪点了点头,她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如果她一个人下山的话,说不定还没有走出山洞门口的这片丛林就迷了路,要是她和瞎眼婆婆一起下山,又放心不下钟非他们。
所以,让瞎眼婆婆下山去叫张大头他们上山救人,是最好的选择。
瞎眼婆婆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她拄着拐杖快步走出山洞,闯入了迷雾中的丛林。
瞎眼婆婆走后不久,张秀秀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铜锣的声音。
她对铜锣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就像瞎眼婆婆对梅花尖的丛林那样熟悉一样,村里要是有什么事情,都会经常用到铜锣,比如秋天的时候,村里人会敲打着铜锣在山坳里驱赶糟蹋地瓜田的野猪;还会在农历七月十四的晚上,彻夜地敲打铜锣驱鬼;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或者参军,村里会派人敲打着铜锣一直把他送到青石镇……
对了,谁家的孩子走失了,村里人也会敲着铜锣去寻找……
张秀秀真切地听到了铜锣的声音,铜锣的声音由远而近,张秀秀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村里人的呼喊声……
当张秀秀能够真切地分辨出父亲张大头和张宏亮的声音后,她兴奋地对朱未来说:“一定是我爸带村里人来救我们了!”
张秀秀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走出了山洞。
站在山洞口,浓雾一阵一阵地从她的眼前涌过,阴冷而潮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张秀秀不敢跑进丛林里去迎接父亲他们,她只能够站在山洞口,大声地喊道:“爸爸,爸爸,我在这里——”
张秀秀相信父亲他们听到她的声音,一定会循声而来的。
此时,张秀秀突然想,瞎眼婆婆有没有听到父亲他们的铜锣声和呼喊呢?还有,沈鱼鱼呢?她现在在何处?是不是还在经历着危险?……
第一个听到张秀秀喊声的人是张宏亮。
张宏亮停止了自己的喊声,站在那里仔细地听了听,的确是张秀秀的声音。
张宏亮让大家停止了敲锣和呐喊,然后对张大头说:“你听听,是秀秀的喊声。”
张大头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了女儿的叫声。
张大头的脸色出现了喜悦之色,显得异常的激动,他喃喃地说:“秀秀还活着,秀秀还活着——”
接着,张大头扯开破锣嗓子,大声喊道:“秀秀——爸爸听到你的声音了,你站在那里别动,我们来了——”
张大头和张宏亮带着村民们循声而去。
有个村民问张大头:“铜锣还敲吗?”
张大头瞪着他的水牛眼说:“敲,怎么不敲!秀秀听到锣声心里踏实,就不害怕了!”
于是,丛林里又响起响亮的铜锣声。
张大头边走边喊叫着:“秀秀,你别着急,我们过来了,你等着我们,不要走动了——”
……
张秀秀站在洞口,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父亲他们的到来,她也希望瞎眼婆婆能够听到父亲他们的叫声和敲打出的锣声;张秀秀更加希望沈鱼鱼能够听到父亲他们的声音……
张秀秀听着越来越近的锣声和喊声,自己的叫声也没有停止下来,她怕自己的叫声停止下来后,父亲他们就分辨不清她在哪里了。
浓浓的雾霭阻挡不住张大头他们向张秀秀靠近。
终于,张大头看到了站在那个山洞口的张秀秀,她头发零乱,脸上沾满了脏污的泥巴,两眼红肿……
张大头双手抓住张秀秀的两个肩膀,仔细地端详着女儿,含着泪说:“孩子,你受苦了哇——”
张秀秀也哭了,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爸——”
张大头伸出一只手,抹了抹张秀秀脸上的泪水说:“好了,孩子,咱们回家吧,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张秀秀说:“他们还在山洞里。”
张大头惊喜地说:“秀秀,你找到他们了?”
张秀秀点了点头。
然后,张秀秀就把他们领进了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
张大头和张宏亮他们进入山洞后都惊讶不已,梅花尖还有这样的山洞,他们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更加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洞里除了钟非他们之外的那个死去了的怪人杨武平。
当张秀秀对父亲说,那个躺在地上野人般的怪物就是杨武平时,张大头惊呆了,他怎么还活着?按道理杨武平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他还能够在自然环境恶劣的梅花尖上存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张秀秀说到了那个瞎眼婆婆,张大头听完后喃喃地说:“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胡翠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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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瞎眼婆婆的确是胡翠姑,她和杨武平在梅花尖待了几十年,梅花尖的每个地方,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根草她都那么熟悉——以至于她就是瞎了眼睛也能够在梅花尖的丛林里奔走自如。
胡翠姑也听到了张大头他们的呼喊声和铜锣声,没走多远就听到了。
不一会儿,她也听到了张秀秀的喊声。
当她听到张大头和张秀秀接上头后,胡翠姑突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瘫坐在一棵老松树下。
胡翠姑的心在滴着血。
多少年来,胡翠姑从来没有停止过哀伤。
她为自己的命运哀伤,为杨武平哀伤,为江枫那三十几个英雄哀伤,也为张长发哀伤……
是深重的哀伤让她一年一年地活下来,如今,张长发死了,杨武平也死了,而且死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她的哀伤是不是该结束了?不,她又陷入了更大的哀伤中,哀伤就像满山遍野的浓雾,紧紧地将她包裹,将她吞噬。
因为胡翠姑,杨武平到死也没有把他的仇恨释放,她相信杨武平死后,他也会端着枪守卫着梅花尖,镇压着那些可恶的侵略者,他的枪令鬼子胆寒,没有让走进那个山洞的任何一个鬼子逃走,可他自己,也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有些细节,胡翠姑现在想起来,内心的潮水还会奔涌,无法平静。
……
杨武平躲在丛林里,一直对着洞口瞄准,那只能够容一个人进出的洞口黑黝黝的,他看不到山洞深处的火光。
但是,只要有人从山洞里走出来,他就可以感觉得到。
他可以准确地让子弹穿过迷雾,击中鬼子的要害部位,让鬼子一枪毙命!这一点,胡翠姑也觉得十分神奇,难道有神在助他?更让胡翠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刚刚开始时,胡翠姑对浓郁的迷雾也十分不适应,常常会迷路。
杨武平不一样,那迷雾在他的眼里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就是胡翠姑在丛林里迷路了,他也可以准确地把她给找出来。
他们走进那个山洞,发现鬼子都死在里面之后,杨武平就变了。
他经常一个人拿着那支三八步枪在山林里呼啸着奔走,有时也会跑到梅花尖的顶峰去,趴在壕沟里,一趴就是一天一夜。
他仿佛觉得鬼子还在山下的丛林里蛰伏着,随时准备向山顶发动进攻。
他还一直认为,梅花尖的丛林里还有流散的鬼子,他一遍一遍地在浓雾的丛林里搜寻着,希望自己把鬼子消灭光。
胡翠姑没有想到杨武平会变得癫狂。
他把鬼子的尸体都搬到了山洞里面的洞中之洞里,然后封了起来,自己就居住在外面的洞穴里。
杨武平在这个洞穴里一住就住了几十年。
胡翠姑一直陪伴着他,可他经常会在夜晚的时候,盯着胡翠姑,嘴巴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眼睛变得血红。
胡翠姑只要听到他嘴巴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她就害怕极了,她知道接下来他就会干出可怕的事情。
杨武平会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扯着,嗷嗷地叫着。
胡翠姑那时感觉到杨武平要把自己杀死,她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杨武平的手腕,试图把他的手掰开,可杨武平的力气实在太大了,胡翠姑根本就掰不开他的手。
胡翠姑知道杨武平心里的仇恨,现在,他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她的身上。
杨武平的脸扭曲着,他抓着胡翠姑的头发,把她提到了洞口,一脚把她踢了出去。
胡翠姑忍耐着肉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一个人在黑暗的丛林里行走。
她边走边听着丛林里各种虫豸发出的叫声,她还看到有萤火虫在自己的眼前飞舞,她坐在了一棵树下,想象着往昔一些和杨武平有关的事情。
她和杨武平从小就订了娃娃亲,青梅竹马地长大。
在那些祥和的日子里,杨武平对她关怀备至,只要家里有点什么好东西,就偷偷地拿出去给她吃。
那时,他们俩躲在一个稻草垛后面,边吃着东西,边看着满天的繁星和眼前飞舞的萤火虫,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杨武平是村里的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很好,村里的人看到他们亲热的样子,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一个有好手艺,一个又长得美貌。
杨武平知道胡翠姑喜欢萤火虫,就用木头做了个漂亮的小盒子,他在晚上的时候,到田野里去捉了好多的萤火虫放在盒子里,送给胡翠姑。
胡翠姑会在睡觉前吹灭油灯后,在黑暗中打开了那个小木盒,萤火虫就一只一只地飞出来,在蚊帐里飞舞着,散发出美丽的光芒。
胡翠姑躺在床上,看着飞舞着的萤火虫,心想,萤火虫发出的光亮是星星吧,或者那是杨武平深爱着她的眼睛。
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幸福感,仿佛美好的生活触手可及。
可是,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前些日子,日本人来了。
是日本鬼子无情地打破了胡翠姑的美梦。
胡翠姑无法忘记那个日子,那个日子是她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日本鬼子包围了村庄。
那时,杨武平到另外一个村庄里给人做事情去了,他想多赚点钱,把自己和胡翠姑的婚礼办得热闹些排场些,一个人结一次婚不容易,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之一。
其实,杨武平在做木工活的时候,就听到了爆炸声和枪声。
杨武平的心提了起来。
他经常听人说,日本鬼子打到哪里哪里了,没有想到会那么快进入他们的村庄。
有人匆匆跑回杨武平做活的村里,说日本鬼子打到杨武平村里了,日本鬼子疯了,正在烧杀抢呢……
这个村庄的人纷纷开始逃难,杨武平的木匠活也做不成了,东家对他说:“你看,武平,这活没有办法干了,你是不是也跟我一块逃呢?一会儿要是日本人打过来了,再走就来不及了!”
杨武平没有和东家一起跑。
他的心里记挂着家人和胡翠姑呢。
当杨武平回到村里,发现村庄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日本人已经撤走,留下了一个毁灭了的村庄。
他的家人都被日本人杀害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会如此的残忍,整个村庄没有剩下几个人,连那些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也没有放过。
杨武平悲痛欲绝,他提着一把斧子,在村里的死人中寻找着胡翠姑。
结果,在一处断墙的下面,发现了浑身瑟瑟发抖的赤身裸体的胡翠姑。
他明白了什么,心被刺痛了,淋漓地流淌着鲜血。
杨武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在了心爱的人的身上。
胡翠姑扑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
杨武平紧紧地抱着她,抚摸着胡翠姑颤抖的背脊,咬着牙说:“翠姑,不哭,活着就好,活着我们就可以报仇,翠姑,我们一起去投军,杀日本鬼子去!”
杨武平和胡翠姑,还有村里的几个幸存者,把村里死人的尸体埋葬之后,杨武平就带着胡翠姑踏上了一条血与火的道路……
他们刚刚参加新四军时,虽然以夫妻相称,但是他们悄悄地约定,等把日本鬼子消灭光,抗战胜利了,他们再结婚,回老家过他们自己应该过的日子。
那些时候,虽然他们很少见面,但是每次见面,杨武平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就安慰她,让她好好工作,什么也不要想,他杨武平是个男人,一辈子就只要她一个女人,胡翠姑心里十分的温暖,也鼓励杨武平多杀日本鬼子……
胡翠姑孤独地坐在树下,满眼的泪水。
她从内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武平,可她不愿意看到杨武平如此的癫狂,如此的痛苦……
这一切,胡翠花认为都是她造成的,胡翠花心想,无论杨武平怎么样对自己,她都没有怨言,她也不会离开他的!她生要和他在一起,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就在这时,丛林里传来一声狼的悠长嗥声。
听到狼的嗥声,胡翠姑一下子恐慌起来。
她要回到山洞里去,无论杨武平怎么打她虐待她,她都要回到山洞里去,只有在杨武平身边,她才有安全感。
她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山洞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去,荆棘划破了她脸上的皮肤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那匹狼挡在了她的前面,它的身后还跟着几匹狼。
因为离得很近,胡翠姑在黑暗中看到了狼们绿莹莹的眼睛。
胡翠姑心里充满了恐惧,她想自己没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如果被狼咬断了喉管,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胡翠姑赤手空拳,怎么和狼抗衡?狼们试探着向胡翠姑逼近。
胡翠姑一步一步后退着。
就在狼要朝她发起攻击的时候,胡翠姑听到了枪响。
一连五枪,五匹狼在胡翠姑的前面倒下。
胡翠姑发现还有一匹狼,它非但没有逃跑,而是朝胡翠姑长啸了一声,愤怒地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挡在了胡翠姑的面前。
那个黑影和狼扑在了一起。
胡翠姑知道那个黑影就是杨武平,她可以闻得出他身上的气味,正如杨武平也可以闻得出胡翠姑身上的气味。
胡翠姑知道,杨武平打完了枪里的五颗子弹,他来不及装子弹,狼就朝她扑过来了,杨武平只好扑过去,和狼展开了肉搏。
胡翠花站在那里尖叫着,她不知道杨武平和狼到底鹿死谁手?这是一场生死相搏。
胡翠姑站在那里,根本就帮不上忙,只能着急地尖叫!杨武平和狼抱在一起,在草丛里的地上滚来滚去。
杨武平号叫着:“狗日的鬼子,老子掐死你!”
狼发出凄厉的呜咽声。
杨武平把狼当成日本鬼子了!
最后,杨武平站了起来。
那匹狼躺在地上,已经无声无息了。
杨武平喘着粗气,从地上找到了那支三八式步枪,走到了吓得瑟瑟发抖的胡翠姑面前,一手搂住了她,沙哑着声音说:“翠姑,我们回去!我再不会让日本鬼子欺负你了!”
胡翠姑的心里一下子被温暖的感动充满,她依偎着杨武平,仿佛回到了从前美好的时光。
虽然胡翠姑知道杨武平这样貌似正常的时间维持不了多久,他又会叽哩咕噜地发出鬼也听不懂的声音,然后癫狂地虐待她。
可胡翠姑无所谓了,哪怕杨武平从此以后,就这样搂住她一秒钟,她也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杨武平把胡翠姑带回了山洞里。
他让胡翠姑坐在火堆旁,说:“翠姑,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不要怕,等我回来。”
胡翠姑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只好坐在火堆旁边,静静地等他回来。
杨武平像只猎豹般蹿出了山洞,消失在黑暗的丛林里。
过了老大一会儿,杨武平回来了,他肩膀上扛着,两手提着,把那些被他杀掉的狼全部弄回到了山洞里。
杨武平把那些血迹斑斑的死狼放在了火堆旁,朝胡翠姑龇着牙笑了一下,就拿起一把刺刀,开始剥狼的皮。
杨武平剥狼皮时,口里说着这样的话:“狗日的鬼子,老子剥你们的皮,吃你们的肉,也不解老子的心头之恨!”
杨武平凶悍的样子,让胡翠姑心惊肉跳。
杨武平剥完狼皮后,就把狼肉放在火里烤了起来……
杨武平把烤好的狼肉给胡翠姑吃,她也饿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大口大口地吃着。
看着胡翠姑狼吞虎咽的样子,杨武平咧开大嘴笑了。
能够让杨武平笑,在梅花尖那些年的岁月里,并不是多见的事情。
胡翠姑心里温暖极了,她以为杨武平恢复了正常,重新找回了他们的爱。
那个晚上,杨武平和她一起躺在山洞里,胡翠姑心潮彭湃,她伸出了手,试探着去摸杨武平满是伤疤的结实的胸膛。
杨武平闭着眼睛,任凭胡翠姑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游动。
胡翠姑听到了杨武平沉重的喘息声。
她的心在颤动,浑身燃烧起了热烈的火焰。
胡翠姑突然翻身压在了杨武平的身上,颤声说:“武平,你要了我吧!武平,我给你生个孩子——”
杨武平的胸脯起伏着,气越喘越粗。
胡翠姑把嘴巴凑近了杨武平的嘴巴,继续颤声说:“武平,你要了我吧,武平,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杨武平突然大吼了一声,把胡翠姑掀翻在地。
他暴怒地站起来,大声说:“抗战没有胜利,鬼子还没有杀光,要你个屁!”
胡翠姑喃喃地说:“武平,抗战胜利了,武平。我们应该下山去过属于我们的日子了——”
杨武平的脸扭曲着,吼道:“你懂个屁,抗战没有胜利,鬼子还在山下,随时准备向山顶进攻,还有,山林里偷跑进来的鬼子也没有杀光,我怎么能够当个逃兵,离开梅花尖!我要死守梅花尖,我人在阵地在,我不能走,不能走!你要走你走,滚,滚——”
胡翠姑不说话了,什么也不敢再说了,她不会离开他,不会!杨武平像一只困兽一样,在山洞里大喊大叫,乱踢着东西,还用刺刀一刀一刀地刺着狼皮。
胡翠姑的泪水又流淌出来。
她的心疼痛极了,杨武平每刺一刀狼皮,就像是刺在她的心窝窝上,胡翠姑的心淌着血。
她十分后悔。
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
后悔自己触怒了杨武平,她多么希望他能够安安静静地沉睡,忘记一切让他难过伤心愤怒的事情,这样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胡翠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杨武平能够恢复理智,像刚刚投军时那样清醒。
其实,胡翠姑已经悄悄地下山多次了,她知道抗战已经胜利了。
她告诉杨武平,杨武平死活不相信。
他还要在梅花尖坚守阵地,要在丛林里捕杀鬼子!胡翠姑不敢到山下去找人,不敢告诉任何人,杨武平和她还在迷雾紧锁的梅花尖上,她知道杨武平不是正常人了,让他受到伤害,还不如让他就这样活着,他心里或者会好受些。
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十年。
胡翠姑最后因为经常受到杨武平的虐待,加上自己的自责,哭瞎了眼睛。
终于有一天,杨武平彻底的癫狂了,他没有杀死胡翠姑,却把哭瞎了眼睛的她赶下了梅花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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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翠姑又听到了铜锣的声音。
她循声而去。
胡翠姑在丛林里跟着他们,他们却看不到她。
两个村民打着铜锣在前面开道。
张大头背着张秀秀跟在后面,张大头的后面跟着用担架抬着的钟非和朱未来,走在最后的是两个抬着担架的村民,他们抬的是杨武平的尸体,他的尸体蜷缩着,两手还紧紧地抱着那支擦得锃亮的三八式步枪。
胡翠姑看不见他们抬着杨武平的尸体,却可以感觉到,她可以闻到他的气味,他死后的气味更加的浓烈了。
胡翠姑不知道现在躺在担架上的杨武平能否闻到自己的气味。
她在丛林里一路跟着他们。
胡翠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冷。
她竟然浑身瑟瑟发抖,她怀疑自己会走着走着就倒下去,变成一坨冰块。
她的眼前幻化出杨武平端着三八式步枪朝日本鬼子瞄准的情景……
张秀秀在父亲的背上,有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在她从小到大,父亲没有这样背过她,只背过她哥哥。
张大头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也不足为奇,只是张秀秀多么希望父亲能够像背哥哥一样背她一次呀,如今,张秀秀的这个愿望实现了。
在巨大的幸福感中,张秀秀突然想到了瞎眼婆婆。
她现在在哪里?张秀秀的心抽动了一下,莫名地为瞎眼婆婆担心起来。
她问父亲:“爸,你说瞎眼婆婆有没有回村里去?她会不会有事情?她怎么就没有听到你们的喊声和锣声呢?”
张大头心情一直很沉重,要不是这三个大学生,这个隐藏在梅花尖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揭开。
他对女儿说:“孩子,你放心,她会没有事情的,你不要担心。”
一阵大风刮过迷雾中的丛林,丛林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声响中好像包含着激烈的枪炮声,喊杀声……
还有一个女人悲凄的哭声。
那浓得化不开的雾就像是硝烟一般,充满了硝烟浓烈的刺鼻的味道。
他们都停住了脚步,惊讶地站在那里,前面两个打锣的人也住了手。
过了十几分钟,梅花尖的山林才重新寂静下来,那笼罩梅花尖山林的浓雾像是在慢慢地散去。
张大头神情冷峻地大声说:“把锣敲起来!走——”
前面的两个村民重新敲起了铜锣,铜锣声在山林里回荡。
……
铁索桥那边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是村里的老人和妇女儿童,他们在七嫂的带领下,在这里焦虑地等着亲人们的归来。
沈鱼鱼也在人群中,她和七嫂站在一起。
沈鱼鱼的心同样十分焦虑。
她不知道张大头他们能不能够把他们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后果?沈鱼鱼不敢想象,她相信,自己经历过这一场事情后,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变得坚强,可现在,她的心还沉浸在一种恐惧之中。
下午三点钟左右。
梅花尖的山林里传来了铜锣的响声,在铁索桥这边等待的人群骚动起来。
七嫂走过了铁索桥,到那边朝浓雾弥漫的山林里张望,沈鱼鱼也跟在了她的后面。
其他人都还在铁索桥这边,翘首张望。
铜锣的声音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但是在张大头他们没有出现之前,大家还是提心吊胆,包括七嫂和沈鱼鱼他们。
这是十分揪心的时刻。
张大头他们终于走出了迷雾,首先出现在七嫂和沈鱼鱼的眼帘中。
七嫂和沈鱼鱼看到了张大头背上的张秀秀,七嫂激动得热泪盈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鱼鱼心里很激动,但是她还是十分担心钟非和朱未来,尤其是朱未来,沈鱼鱼对他有种特别的牵挂。
当她看到后面担架上的钟非和朱未来时,她的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张秀秀也看到了七嫂和沈鱼鱼,她大声地喊道:“妈——鱼鱼——”
沈鱼鱼跑了过去,拉了拉张秀秀的手。
她发现张大头的脸色凝重,一点喜悦的表情都没有,那硕大的头颅显得异常的沉重。
沈鱼鱼走到了朱未来的担架旁边,身体虚弱的朱未来朝她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沈鱼鱼的眼睛被他脸上的刀疤灼伤,她轻轻地叫了声:“未来——”
然后,她拉住朱未来的手。
朱未来说:“鱼鱼,看到你真高兴——”
沈鱼鱼点了点头:“我也很高兴——”
朱未来说:“鱼鱼,钟非在后面,你去看看他——”
沈鱼鱼来到了钟非的担架前,看到还在昏迷中的钟非,钟非面目全非,让沈鱼鱼心惊肉跳。
乡亲们把张大头他们迎过了铁索桥。
他们正准备回村,张秀秀问母亲:“你看到瞎眼婆婆了吗?”
七嫂说:“我们在这里等了很久了,没有看到她呀,也许她在屋里待着吧。”
张秀秀说:“不,她不在屋里——”
七嫂莫名其妙。
张大头说:“这次多亏了瞎眼婆婆呀,要不是她,秀秀和那两个大学生的命都可能保不住!你知道吗,瞎眼婆婆也许就是长发他亲妈胡翠姑呀!”
七嫂张大了嘴巴:“啊——”
这时,张秀秀回过头,往铁索桥后面看了一眼,吃惊地说:“他们怎么不见了?”
张大头也回过了身,发现抬着杨武平尸体的那两个人不见了。
他马上着急地问他身边站着的张宏亮:“宏亮,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不见了。”
张宏亮满脸狐疑:“怎么搞的,过最后一个山坳时,我还回头看见他们的,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张大头说:“你赶快带几个人回去看看!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谁也负不起责任!”
张宏亮和几个男人正要过铁索桥,他们看到后面的两个人抬着杨武平的尸体缓缓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帘之中。
他们中间竟然还多了一个人。
张秀秀叫了声:“奶奶——”
那多出来的人正是瞎眼婆婆。
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担架,神色悲凄地和抬担架的那两个人一起走着。
走到铁索桥边时,瞎眼婆婆站住了。
那两个人就把杨武平的尸体抬过了桥。
人们都站在桥的这边,看着桥那边的瞎眼婆婆。
胡翠姑此时的心已经沉浸在冰窟里。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件让她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的往事:她和杨武平参加新四军五个月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在此之前,因为随着部队的移动,她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妥。
五个月后,她发现自己的肚子一天一天地鼓起来。
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她又怕部队知道这事情之后,让她离开部队,她就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刚好那时部队卫生所里有几个女护士得了血吸虫病,也是鼓起了肚子,大家还以为她也得了这种病,就没有在意,还给她吃药。
胡翠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每天在大家睡觉之后,一个人躲到无人的地方,拼命地跳着,捶打着自己的肚子,企图把肚子里怀上的孩子流掉。
可是无论她怎么弄,那孩子就是坚强地在她的肚子里存在着。
在她怀上孩子八个月后,大家才知道这件事情。
那时,部队和日本鬼子打了场恶战,受伤的人很多,部队也被打散了,胡翠姑就跟着杨武平所在的江枫带领的这支打散的队伍转移进了凤凰山区。
江枫曾经劝她留在那个老乡家里把孩子生下来了再说,她死活就要跟着部队走,因为她虽然怀了孩子,但是走起路来还是很有精神,一点也不显得吃力,加上那时杨武平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她自己提出来要护理杨武平,江枫就让她跟着这支伤病惨重的队伍来到了凤凰村。
部队所有的人都认为她肚里的孩子是她和杨武平的孩子,她有口难言,也没有辩解什么。
杨武平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知道胡翠姑的肚子那么大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成天阴沉着脸,抱着那支三八式步枪不放,对胡翠姑不理不睬。
因为此事,江枫还批评了他。
胡翠花早就下了决心,这个孩子生下来后就把他弄死,不能够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否则她和杨武平之间就永无宁日。
可是,她生下孩子之后,没有能够弄死他,还是让他活下来了。
在梅花尖丛林和杨武平相守却不能和他亲近,也许完全是因为这个孩子。
在杨武平偶尔清醒时,他会冲她怒吼:“你怎么不把那个孽种弄死,为什么?为什么……”
她无言以对。
多少次,她带着一把刺刀悄悄地潜入凤凰村,想杀了那个孩子,可当她看到那孩子完全像凤凰村的孩子那样在贫苦的生活中成长时,她被他无辜的眼神击垮了,她下不了手。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个在凤凰村成长起来的张长发是当初那些畜生般糟蹋她的日本鬼子在她身上留下的孽种;杨武平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包括江枫,他说不出口,却让自己在仇恨和愤怒中度过了漫长的苦难的一生。
如今,他们都死了,这个秘密将永远埋在岁月的风尘之中了,胡翠姑站在铁索桥边,她听到了铁索桥下的峡谷里传来的咆哮的水声。
胡翠姑突然哼起了一首歌:“……千百次抗争,风雪饥寒;千万里转战,穷山野营。获得丰富的战争经验,锻炼艰苦的牺牲精神……”
胡翠姑哼着哼着,就纵身跳下了峡谷。
在梅花尖多年的艰难岁月里,胡翠姑也想到过死,但是杨武平牵着她的心,她不能丢下他。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烟消云散了,她该走了,生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站在铁索桥那边的人们都呆住了,他们看着胡翠姑苍老干枯的身体在灿烂的阳光下,落进了深深的峡谷中,一缕游魂飘向了梅花尖……
尾声那一抹玫瑰色的夕阳钟非伸出了一只手,想抓住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悠悠地醒转过来,看到了一张张真诚的脸。
他的床边站满了人,有沈鱼鱼,有朱未来,有张秀秀,有张大头,有张宏亮……
坐在床头的张北风的手指从钟非的手腕脉搏处拿开,看了看醒转过来的钟非,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说:“他没事了,只是身体比较虚弱,调养几天就好了。”
说完,张北风站了起来,挤出人群,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说了句:“大头村长,你要按时把我开的草药熬给这个大学生喝哟——”
张大头连声笑着说:“北风,你放心,我会按照你的话去做的!谢谢你呀,北风。”
张北风笑了笑说:“不要客气,为人民服务!”
他的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
张大头感叹地说:“没有想到张北风的医术这么好,我看城里医院里的医生也比不上他!”
有人附和着张大头的话:“是啊,张北风的医术真好,就是大上海医院里的医生也比不上他!要是在大城市里,我们的张北风说不定就是教授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
钟非被大家的笑声温暖着,眼睛潮湿了。
他的内心对这些淳朴的山民充满了感激。
钟非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人,他多么希望能够看到那张阳光般的脸,可他没有在人群中找到。
钟非的内心有些失落,他清醒过来前,似梦非梦中,有一个人在给他唱歌,唱的是什么歌他记不清了。
他只能够记住那张阳光般的脸,带着亲切的笑意。
钟非在黑暗中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片落叶,朝着一个深渊滑落。
黑暗中传来狰狞的呐喊和蝙蝠叽叽的叫声,钟非在滑落的过程中绝望地伸出了手,他企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他什么也抓不住。
就在他感觉自己将要在黑暗的深渊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那张脸犹如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生命。
钟非听到了歌声,浑厚而充满了磁感的歌声把他引导到一片阳光灿烂的芳草地上,然后歌声就消失了……
钟非记住了他的样子,他戴着一顶灰布军帽,穿着一身灰布的军装,腰间扎着牛皮带,打着绑腿,穿着一双很旧的布鞋;他的眉宇间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气,那阳光般的脸上爽朗而亲切……
钟非说:“你们看到一个戴着灰布帽子,穿着灰布衣服的人了吗?”
张大头对他说:“现在有谁会带灰布帽子呀,你在哪里看到这样的人的?”
钟非不说话了。
此时,只有沈鱼鱼知道钟非说的那个人是谁,想起那个人,沈鱼鱼心里充满了一种向往,她伸出手,碰了碰站在她身边的朱未来的手,朱未来迟疑了一下,就和她的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
沈鱼鱼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
这时,张秀秀端着一碗散发出浓郁香味的香菇炖鸡走了进来。
张秀秀来到钟非的床边,笑着说:“钟非哥哥,你终于醒过来了,我妈早就把鸡炖好了,快起来吃点。”
钟非心里漫过一阵温暖的潮水,泪水从眼角滚落。
沈鱼鱼从来没有见过钟非淌过眼泪,他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硬汉的形象,没有想到他也会落下泪水。
沈鱼鱼的眼睛也潮湿了,这情景不能不让人感动,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叫宋荔的女同学,她如果在场,会不会感动?她不知道,因为此时,宋荔离她十分遥远,仿佛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张大头对大家说:“大家出去吧,出去吧,你们在这里看着,钟大学生会不好意思吃鸡的,大家出去吧——”
凤凰村突然热闹非凡,一下子来了很多人。
因为这里发现了抗日英雄,发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
从省里到市里到县里,各个有关部门的人,还有许多新闻媒体的人……
凤凰村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像过年一样。
村长张大头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他很害怕又有人会来搞开发,他宁愿梅花尖永远神秘着,也不愿意外面的人进来把梅花尖的丛林砍伐掉。
为此,张大头把张宏亮逮到一个偏僻处,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因为是他把这个事情报到了镇上,镇上的人又报到了县里。
……
如果有人问钟非,你为什么要去凤凰山,钟非的确找不出什么理由,但是他会这样对你说:“那是冥冥中的一种召唤吧!”
这是个黄昏。
钟非和沈鱼鱼以及朱未来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树下,向梅花尖的顶峰眺望。
他们明天就要离开热闹起来的凤凰村,回上海去了。
这次生和死的体验,对他们一生都十分重要。
突然,他们看到了梅花尖的顶峰。
在那一抹玫瑰色的夕阳中,梅花尖顶峰清晰地呈现在他们面前,那些迷雾散去了,他们仿佛看到一个人,是那个拥有阳光般笑脸的人,在向他们挥手呢。
钟非突然问朱未来他们:“如果再有什么战争,需要我们付出生命,你们会怎么样呢?”
这是一个简单而深刻的问题。
沈鱼鱼说:“我愿意付出!”
朱未来说:“我也愿意!”
……
杨武平的尸体被葬在了梅花尖的顶峰,连同他的那支三八式步枪。
据说,政府还要在那里建一座纪念碑。
胡翠姑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但是她的名字和杨武平同刻在一块墓碑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