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飞的父亲张开矩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很长时间了,他躺在眠床上,足不出户,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他没有病,就是羞于出去见人,就是躺在床上,也觉得唐镇人都在往他脸上吐唾沫。
大清早,他就听到儿子在卧房外的天井边上呕吐。
张洪飞在旅馆里吐了一夜,回到家里继续吐。吐出的是乌黑的粘糊糊的秽物,奇臭无比。他母亲王桂香在厨房里听到呕吐的声音,连忙走出来,说:“洪飞,你怎么了,怎么了?”张洪飞是个忤逆之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她吼道:“滚开,老东西,关你甚事!”
张开矩听到他的话,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狗东西,该滚的是你,你给老子滚出去,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
张洪飞说:“老东西,你不是要死了吗,怎么还不死呀。”
张开矩说:“老子会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看你不得好死了才死。”
张洪飞又呕吐起来。
张开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狗东西,你看看,报应来了吧,吐死你——”
王桂香跑进卧房,说:“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张开矩说:“都是你,把这个狗东西惯坏了。你看他还是人吗。当年要不是武强叔,我早就得麻风病死了,他倒好,不知恩图报,还助纣为虐。痛心哪,痛心哪!”
说完,一阵剧烈咳嗽。
王桂香叹了口气。
她坐在床头,伸出手去抚摸他胸膛。
张洪飞脸色铁青,吐完后,走进自己的卧房,倒头便睡。
张开矩说:“武强叔还没有回来吗?”
王桂香说:“没有。”
张开矩说:“我看不妙呀。”
王桂香说:“你别担心了,他会回来的,他不一直这样吗,离开一段时间后,自然就回来了。”
张开矩说:“我看还是去找找他,否则我死后都没脸去见父亲。”
王桂香说:“你晓得他在哪里?”
张开矩说:“我晓得,自从离开那里,我就一直没有去过。多年来,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未和任何人说起,包括你。我记得那地方,打死我也忘不了那地方。去给我弄点吃的吧,吃饱了,我就去。我要把武强叔找回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找回他后,我就去死,你不要拦我。”
王桂香说:“好吧,你要死,我和你一块去。我先去给你弄吃的,等着呀。”
张开矩说:“去吧,去吧。”
王桂香出门后,张开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几十年前的事情。
那年,他得麻风病后,游武强连夜背着他走出了唐镇,一直往西奔去。年少的张开矩趴在游武强宽阔的背上,感觉到了温暖,也闻到了游武强的汗臭。张开矩不知道游武强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救。游武强在黑暗中健步如飞,张开矩在游武强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张开矩被枪声惊醒了。游武强对他说:“开矩,别怕,枪子追不上我们的。”游武强冲出了隔离区的警戒线,冲进了一片密林。张开矩累了,又趴在游武强的背上沉睡过去。张开矩醒过来时,他闻到了一股松香的味道,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穴里,躺在一块铺着枯叶的大石头上,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燃烧着一堆篝火,松木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游武强不见了。张开矩害怕了,惊坐起来,左顾右盼。洞穴四周阴森森的,张开矩毛骨悚然。他想,是不是游武强把自己扔在这里就不管了?张开矩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在篝火旁,大声哭喊起来:“武强叔,武强叔,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呀——”不一会,他听到了脚步声。他以为是游武强来了,喊叫道:“武强叔,武强叔——”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不是游武强,而是一个穿着黑粗布衣裳的瞎眼女子。如果不是眼瞎,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两只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没有眼珠子。张开矩惊惶地说:“你,你是谁?”瞎眼女人笑笑:“开矩,别怕,我不是坏人,是你武强叔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张开矩眼神里充满了狐疑:“你说的是真的?”瞎眼女人走近前,说:“真的。”张开矩说:“那我武强叔呢?”瞎眼女人说:“你身体这么虚弱,他去给你弄点补身体的东西给你吃。”张开矩说:“你不会骗我吧?”瞎眼女人说:“我为甚么要骗你。他已经出去好久了,应该快回来了,刚才我在洞外等他,听到你喊叫才进来的。”张开矩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就在这时,他看到游武强提着一只野兔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说:“这年头,饿死人,连野兽也不见了,好不容易弄了只野兔,还是皮包骨头的,干他老姆。”张开矩见到游武强,兴奋地喊了声:“武强叔——”游武强说:“你怎么不多睡会,雨山说了,你得这样的病,要多休息的。”瞎眼女人笑了笑说:“武强,他以为你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吓死他了。”游武强对张开矩说:“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呢,我管,我要管到底。你先躺会吧,等我把野兔肉烤熟了,唤你起来吃。”张开矩说:“我睡不着了。”游武强笑了笑说:“那就看我烤野兔吧。”张开矩也笑了:“好。”游武强看了看瞎眼女人,又看了看张开矩,说:“开矩,你还不晓得这个瞎女人是谁吧。”张开矩摇了摇头。游武强说:“你以后就叫她玉珠姑姑吧,你的小命从此以后就掌握在她手里了。”张开矩惊恐地瞥了瞎眼女人一眼,游武强哈哈大笑起来。瞎眼女人给火堆里添了块干柴,微笑着说:“武强,你不要再吓孩子了,快弄你的野兔吧。”游武强把野兔弄干净后,就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山洞里渐渐地充满了烤肉的香味,张开矩馋得直吞口水……
对于张开矩来说,那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现在,儿子做的那些没天没地的事情,让他蒙羞,让他的良心受到无尽的折磨。他穿好衣服,走出了卧房的门,走到天井边,看到了儿子吐出的那些秽物,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恐惧。他喃喃地说:“狗东西,你完了,你的报应来了。”
他走进厨房,对正在炒菜的老伴说:“不要炒甚么菜了,随便弄点东西垫饱肚子就可以了。”
王桂香说:“知道你要赶远路,要吃好,也要吃饱。”
张开矩说:“桂香,这么多年,好在有你哇。”
王桂香说:“你今天怎么啦,说这没有用的话。”
张开矩说:“我走后,你就到女儿那里去住吧,不要待在家里了,你不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王桂香说:“我不去,死也要死在家里。我走了,洪飞怎么办。”
张开矩说:“你听我的没错,去女儿那里吧,吃完饭我给她打个电话。那个狗东西是要遭报应了,你还管他作甚么,你想多活两年,就走吧。”
王桂香说:“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我不走。”
张开矩说:“随便你吧,反正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你爱听不听。”
……
吃完饭,张开矩就走出家门,往唐镇西面走去。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也感觉寒冷,纵使是盛夏,张开矩也觉得天寒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