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先梅死了。我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又看着她被推出来,整个人都被白布盖住。罗先梅的丈夫蹲在走廊里。我不知道该和这个半老的男人说什么,因为罗先梅可以说是被我间接害死的。我在702的所作所为把这个好奇心很重又很喜欢管闲事的女人吓到了,她逃下楼的时候,摔死了自己。
我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又该迎接什么,也许是法院的一纸传票,也许是大量的赔偿,也许是罗先梅丈夫的责骂或者殴打,也许是这个一度阴沉的男人私下的报复……但不管是什么,在找到昕洁之前,我的生活将陷入更为混乱更为糟糕的境地。
罗先梅的丈夫自从看到妻子倒在血泊中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阴沉地看着我抱起罗先梅的尸体,然后一路跟着我到达医院,和我一起等在手术室外面,然后就一直靠着走廊的墙角蹲在那里,抱着头,全身发抖。
我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我知道,中年丧妻的悲痛,很少有人能够承受。尽管死去的那个是整天和自己拌嘴、整天骂着老不死老不死的女人,可又有谁会是真的希望陪自己走过大半生的那个人去死呢?
不知所措地靠墙站了很久,直到护士们开始换班,我才意识到必须要想办法处理好这件事了。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罗先梅丈夫的肩膀,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警局,这件事,我会负起我该负的责任,但必须要由警方做出一些关于责任认定的鉴定,然后你需要的话我们再通过法院或者其他途径来解决这件事。
我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罗先梅丈夫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在那里抖个不停,一句话都没回应我。
我又陪他蹲了一会儿,后来看实在不行了,就起身准备先回家,问他要不要回去,他仍然没有应。
算了,我自己先回去吧心里这样想着,我沉重地起身,开始沿着走廊往外面走。
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我下意识回过头又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正好抬起头朝我看,他的表情让我瞬间浑身冰凉。
他竟然在那阴恻恻地笑着……我以为我看错了,赶忙往后退了两步定睛去看,但他马上又低下头去,继续将头埋在膝盖上浑身颤抖。
说实话,这样的情况,我宁愿相信他是在哭,就像有些人的哭和笑几乎是一样的,以至于让你无从判断。但刚刚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直到这一刻还让我全身发冷。
算了,也许真的只是他哭的样子有点像笑而已。何况,如果是笑的话,怎么可能笑到颤抖,而且还颤抖了一个下午?我不能再纠结这些了,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处理……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感觉冷得厉害,从衣柜里找了件棉衣披上。
棉衣很暖,除了略微发霉的气味外,上面仍然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是昕洁的。突然想起几年前她给我买这件棉衣时的情形,有些温热的东西滑出眼眶,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流淌。
“昕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住如果……你还没有去那个世界的话,能不能再让我抱你一次……”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想起回来时的打算,就从杂物间里找了把生锈的小铲子,又找了个结实的编织袋,准备到702去把挖出来的那些泥土给处理掉。702的门依然像我离开时一样半掩着,我轻轻推门进去,冰箱依然横在卫生间门口,那些泥土依然满地都是,一直散落到客厅里。
我开始往编织袋里一点点地装泥土,当看到这些头发时,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这头发会不会和出现在我家卫生间里的那些有关系?比如说都是同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我又回家找了几只保鲜袋,将那些头发顺带一小块泥土都装了进去。剩下的泥土则被我一袋袋地扛到楼下倒进了绿化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也许仅仅是因为不想看到一间屋子被自己弄得脏乱不堪吧。所以,我又将卫生间和客厅稍微打扫了一下,但卧室和其他房间我没再进去,一是觉得不妥,二是先前的那种恐惧感还在作祟。
办完这些事情,我轻轻地退出屋子,关上702的大门,门锁咔哒一声,预示着我也许再没必要进入这间屋子了。
回到楼下,一股极度疲惫的感觉涌上来。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才晚上八点半,困意就让潮水般袭上来,我摸进卧室,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冷越来越冷我起身看看窗外,白茫茫一片--下雪了,雪越下越大,慢慢淹过窗子,压碎玻璃,要冲进卧室来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强制自己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盖了被子,但仍然觉得冷,冷得发抖,我朝窗子的方向看去,隐约能看到窗帘是拉上的,窗子应该也没有打开,但为什么会这么冷呢?我翻了个身,不自觉地想要蜷缩起来,可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我往边上一摸,摸到了更冰冷的东西--沾着水的头发,就贴在我的枕边。
“昕洁?”我轻轻地问道,“你回来了?”也许是对她太过思念,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我一摸到枕边的头发,就以为是她回来了。我估摸着她脸的位置,顺着冰冷的头发摸过去,想要让她转过身来,可是,我摸了几次,摸到的就只有头发。到处都是头发,冰冷而湿滑。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时,猛然从床上坐起,迅速拧亮床头灯,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揉了揉脑袋,定了定神,心道原来是梦中梦。但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仍未退去,我找到遥控器,按下空调的开关,它嘎嘎响了几声后,吹出来的一直都是冷风。空调竟然在这该死的天气里坏了。无奈,只好从壁柜里又翻出一床棉被铺上,脱了棉衣钻进被窝想要继续睡觉。
但翻来覆去很久,我最终还是起了身,打开电脑,看着桌面上那张漂亮而熟悉的脸,潸然泪下。这一夜,我没有再回到床上,只是翻着曾经那些照片,回忆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一直到天亮。拉开窗帘,抹了一把玻璃上的雾气,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窗外竟然真的下雪了,在远远近近的屋顶上积起一片白色。
我在玻璃上写上昕洁的名字,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对面同楼层的一扇窗子前也站着一个男人。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爬上窗台,在我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从那里跳了下去,紧接着下面传来沉重的落地声。
我甚至能感觉到整幢楼都被震了一下,迅速打开窗子朝下看去,那个男人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鲜血渐渐从身下渗出,染红了周围雪白的地面。一个清洁工站在垃圾桶旁,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几秒后开始大喊大叫,对楼的几家住户陆续探出窗子不停张望着我不知道对面的那个男人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知道,如果我的生活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在不久之后的某天,也许将会和他一样。整整十七天过去了,昕洁仍然没有任何音讯,连唯一可能知道她四天前出现过的那个人也死了,而且仅仅是可能。这日日夜夜无尽痛苦的折磨,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够承受多少时间。我始终不愿意相信她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但现在的情形却已经和去了另一个世界没什么两样,而现在,又有一个男人在经历和我几乎一样的痛苦--罗先梅的丈夫。
我在502的门口等了将近一个上午,仍然没有人来开门,罗先梅的丈夫不知道是没有回来还是不想再见到我,接下去的三天里,我每天都去敲门,却始终都没有再见到他。
三天后的傍晚,凌志杰打来电话,告诉我特大连环杀人案终于告破了。我问他怎么告破的,他笑得很无奈,然后说出两个字:自首。那家伙杀了13个人后自首了,但目前发现的尸体只有12具,据说最后1具死亡地点比较特殊,需要警方陪同去指证。
我想了一下,说:“我能不能跟去?”
凌志杰愣了一下,但马上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明确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
“对了,你要的那些指纹鉴定,结果应该出来了,不过还在鉴定科那边,我回头去拿了给你。”
“好的……”
“那没其他事我挂了。”
“别!等等!你还记得那天去我家楼上的事不?”
“咳!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咋样?那冰箱你打开没有?”
“打开了,不过里面的东西恐怕你没看到是不会相信的。”
“操!你他妈别给我绕弯子,时间紧迫,我得赶着睡觉,明白不?”
“满冰箱都是泥土,泥土里面有头发……”
“什么?!头发?!你确定?”凌志杰明显变得紧张,追问道,“不要告诉我里面又有尸体!”
“没,就只有泥土和头发……”我忽然注意到了他后面那句话里的“又”字,就接着问他是什么意思。
凌志杰长舒一口气,然后说道:“这次案件的其中一个被害者被那狗娘养的肢解了塞在冰箱里。”
我倒吸一口冷气,同时庆幸自己没有在楼上那冰箱里发现尸体。又说了几句,凌志杰最后问我要不要去他那边住几天,缓解下压力。
我心想凌志杰是不是吃错药了,竟然也有婆婆妈妈的一面,便说不去了,怕昕洁哪天回来找不到我。他就没再多说,利索地挂了电话。
这天晚上,不管我怎么敲,502的门还是没有开,但我贴在门上听过,里面的确有人在活动的声音,而且似乎不止一个,不知道罗先梅的丈夫在里面干什么,为什么始终不肯见我。
按理说不愿意面对他的人是我,现在倒是他在想方设法躲着我,这种状态实在太奇怪了,让我有种强烈的惴惴不安的感觉,就像那天在医院里看到他脸上阴恻恻的笑容时一样。
我回到家,打开落地窗,走上阳台,朝外面看看,雪还在下着,地面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再也看不到三天前那个男人自杀的痕迹。时间真是奇怪的东西,一个人以这种方式死去,却还是难免被周围的世界遗忘,彻底的。
深夜两点多,一个电话将我从噩梦中惊醒,是凌志杰打来的。他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那狗娘养的点名要见你!”
“谁要见我?”“狗娘养的还能有谁?你说还能有谁?!”
电话那头,凌志杰的火气不是一般的大,几乎疯狂,以至于有点语无伦次,他大吼道,“何宁,你他妈到底过不过来?!”
街道上的积雪被推在路两旁,垒起半人多高。午夜两点多的天空,仍旧飘着鹅毛大雪,路面上堆起厚厚一层,在车头灯的光照里显得格外晃眼。车轮打着转,一路溜到了刑警大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给我开了门,并将我带到一间办公室,不一会儿,凌志杰来了。
“他在哪里?他到底说了什么?那最后一具尸体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股脑儿地想把所有的疑问都抛出来。“你别问我,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点名叫你呢”我注意到凌志杰的脸色相当阴沉,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随时都可能爆发。
凌志杰将我带到一个房间,应该是观察室,房间里有一面巨大的玻璃,透过玻璃,里面的房间有张大桌子,桌子上趴着一个男人。他的双手被拷上,脚上似乎也有一副镣铐。
凌志杰将嘴凑到一旁的话筒,说道:“你想见的人已经来了,告诉我第13具尸体在哪里!”
那人立刻回了一句:“你让他进来,单独进来,我跟他说。”他说的时候仍然低着头。凌志杰火了,将话筒一把拽起,大吼:“你他妈的别跟我耍什么花样,老子一枪把你毙了!”
那人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随便你。”
听到这句话,凌志杰脸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似乎愤怒到了极点。我赶忙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我进去跟他说吧。”
凌志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带我出了观察室,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让我进去。我把椅子抽过来,坐在那个男人的对面。
那男人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看着我,笑的相当凄惨。而我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刹那,呆住了。
因为我认识这个男人,他叫王飞,是我曾经的病人,几天前,他在我QQ上留言:我看到他们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