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周其他时间里,乔治总是坐在法庭的后面。他特意在每次开庭后几分钟才到,一休庭便悄悄地溜走。他知道这样做很可笑,但是没有办法,他总是认为人人都在盯着他,因为怀疑他腐化堕落,或者更糟糕的是,不是怀疑,而是已经深信不疑。他最讨厌别人把自己当成一个不管证据充足与否一口咬定某人有罪的警察。但是他已身不由己。
审判的第三天,来自斯卡代尔的证人出现了。像上次一样,查理·洛马斯表现得不慌不忙,他坦诚的心态和对表妹的失踪表现出的痛心给陪审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下一个是马·洛马斯。她穿着一件已经褪色的黑色外套,领子上别着一朵石楠花。她说,她叫海斯特·尤费米·洛马斯。很显然,面对法庭,她并不感到肃然起敬。在两位律师面前无拘无束,完全就像当初在她家的客厅里面对乔治一样。她执意让人给她摆了一把椅子,倒了一杯水,却既没有坐下也没有喝水。斯坦利对她特别谦恭,但她却表现得极度冷漠。
“你看见一个人从地里穿过去,你绝对确信那人是霍金吗?”斯坦利问道。
“我只在看书的时候需要戴眼镜,”老妇人说道,“我现在还能在一百码之外分辨出茶隼和雀鹰。”
“你如何确定那是星期三呢?”
她恼怒地看着他。“因为那天是爱丽森失踪的日子。出了这种事,那天发生的所有其他事情也都会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
斯坦利明显觉得她的话无可争议。接下来,他让她描述了庄园主书房里那本书上有关铅矿方面的情况。“老乡绅卡斯尔顿经常和你谈起当地的历史吗?”他最后问道。
“噢,是的,”她立即回答说,“他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从不对佃户摆架子,不像我们现在都熟悉的这位乡绅。我和他经常坐在一起聊天。我们经常说,等我们两人都死的时候,这个山谷一半的历史就会随我们一起走了。他总让我把这些都记下来,但我就是嫌麻烦。”
“所以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那本书。”
“不错。很多时候我们坐在一起看那本书,就是老乡绅和我。在书架上我能一下就找到它。”
“为什么你早些时候不向警察说起那个旧铅矿呢?”斯坦利显然是很随意地问道。
她用因患关节炎而变形的手指头搔了一下太阳穴。“我当时想得不对。我有时会忘记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对山谷这么熟悉。从那以后,我常常睡不着觉,我在想,如果在爱丽森失踪的当天晚上我就向贝内特探长提到铅矿,会不会对可怜的爱丽森还有些用?”她叹了口气,“这种想法已经成了我的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再没有问题了,洛马斯夫人。但我精通法律的同行海斯密施先生要问你一些问题。所以请您稍等一下。”斯坦利在坐下之前给老妇人轻轻地鞠了一个躬。
这一次,海斯密施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等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始提问。“洛马斯夫人,今天看到你老朋友的侄子坐在被告席上,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应该为卡斯尔顿乡绅的死感到庆幸,”她小声地说,“因为爱丽森的事会让他心碎的。他爱爱丽森,就像爱丽森是他自己的孙女一样。”
“是啊。如果我能问你一些问题的话,我会非常感激。”
她抬眼往上看去,坐在法庭后面的乔治捕捉到了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的狡黠目光。他赶紧把眼光移向别处。“回答问题对我而言没有什么负担,”她突然说道,“我要说出真相,让魔鬼感到羞耻。我不怕你的问题,所以,尽管问吧。”
海斯密施顿时大吃一惊。她回答斯坦利的问题时,态度非常温和,所以他没有准备以咄咄逼人的方式来对付马·洛马斯。“你怎么断定那天下午穿过田间的人是霍金先生呢?”
“我怎么断定?因为我看见他了。因为我认识他,知道他的样子、他走路的动作、他穿的衣服。在斯卡代尔你不会把别人与霍金混淆起来,”她愤慨地说,“我可能是老了,但神经还很正常。”
新闻席上不时发出一阵阵的窃笑,斯卡代尔村民的脸上也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他们想,马·洛马斯会向这位伦敦的律师道出事情的真相。
“这是显而易见的,夫人。”海斯密施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
“你没必要叫我夫人,小伙子。叫我‘马’就行了。”
海斯密施使劲儿地眨了一下眼睛,笔尖在他手中的记事本上沙沙作响。“这本书放在庄园主宅第的书房里。你说你很清楚在哪儿可以找到它?”
“我记得很清楚,小伙子。”马·洛马斯冷冷地说。
“所以它放在该放的地方?”
“它还能放在哪里?当然放在该放的地方。”
海斯密施突然问道:“没有人动过它?”
“我不能那样说吧?我怎么能知道?将书放回原处并不困难——书架上堆满了书。你取出一本书,就会留下一个缝隙,因此你可以把书放回原处。这很自然。”她轻蔑地说道。
海斯密施笑道:“但没有迹象显示有人那样做过。谢谢你,洛马斯夫人。”
法官向前倾着身子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洛马斯夫人。”
她转向霍金,向他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乔治心想,幸亏她是背对着陪审团。“啊,”她说,“我知道的比他知道的还要多,不是吗?”她像在村子里那样,带着高贵的神情昂首挺胸地穿过法庭,坐在一把专门留给她的椅子上,她的家人围在她的身边。
第二天,来了一批人员,对各种物证进行鉴定甄别。霍金的裁缝从伦敦赶来,证实了藏在暗室里的带着血迹的衬衫是被告人量身定做的一批衬衫当中的一件,时间还不到一年。一名来自“博姿药妆”的店员证实,他曾卖给霍金两卷胶带,这与蒙在狗嘴上的胶带以及在书房里将保险柜钥匙固定在抽屉后面的那较短的一块儿胶带完全一样。
一个指纹鉴定官员证实,保险柜里发现的照片和底片上有霍金的指纹,而韦伯利手枪上没有留下指纹,而且从那本古旧书籍的封面上已经无法提取指纹了。
当天的最后证人是枪械专家。他们证实,在岩洞里发现的两颗子弹当中,有一颗直径为038,是从鲁丝·卡特尔发现的藏在她丈夫暗室里的那把枪里发射出来的。
在听取证词的过程中,海斯密施很少发问,除了有几次试图说明控方的所有陈述都有另外的解释。任何一个人,他争辩道,都可以设法搞到一件属于霍金的衬衫。他们甚至可以从他宅第的晾衣绳上偷到一件。霍金可能不是为他自己买胶带,有可能是替别人买。当然,他的指纹留在了照片和底片上——因为在他的律师赶到警察局之前,警察在审查室里就已经让他看过照片了,然后才装进了一只塑料袋里。唯一一个将霍金和枪联系起来的人是他的妻子,她不顾一切地要为她女儿的失踪找出一种解释,甚至做好了向她丈夫发难的准备。
陪审员们板着面孔坐在那里,没有向他表明他们的态度。法院宣布休庭,第二天早上将再次开庭。
在这一段时间里,乔治一直心无旁骛,但星期五早晨《每日快报》上的一篇报道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深感痛心。
今天八名警察带着两只警犬在铁路的轨道旁、公园以及废弃的建筑物里搜寻一名名叫基思·贝内特的学生,他眼睛近视,已从家中走失将近三天。一位高级警官说:“如果今天找不到他,我们将加大搜寻工作的力度。我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目前我们还不认为是一起谋杀案,但我们找不出他失踪的原因。”
基思,现年十二岁,家住曼彻斯特市伊斯顿大街,星期二晚上在去看望他奶奶的路上失踪。
他家所在的曼彻斯特这一区域曾发生过几起谋杀案和人员失踪事件。
留在家里的是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一个镜片已损坏——没有这副眼镜他看东西很模糊。
基思的母亲,温妮费德·约翰逊夫人,三十岁,除基思外还有五个孩子,两周后将生下第七个孩子。当谈及失踪的儿子时,她泪流满面。
她说:“他以前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过。他是一个恋家的孩子,没有眼镜他几乎看不见东西。”
他的奶奶,格特鲁德·贝内特夫人,今年63岁,住在曼彻斯特市莫顿大街。她说:“我们非常担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干什么都没心思。”
搜寻小组由一名队长、五名警员和两名领犬员组成。他们正在距离基思家一公里的范围内进行搜索。
乔治盯着报纸,想着另一个母亲正经历着鲁丝·卡特尔已经经历的事情,他感到很痛苦。但他同时又禁不住地想,如果这件事注定要发生,那么在此刻发生再合适不过了。对任何一个看过报纸的陪审团成员来说,温妮费德·约翰逊的不幸只会加重他们对鲁丝·卡特尔的同情,减少对霍金的信任。
突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感。他怎么能如此无情?怎么会想到利用另外一个孩子的失踪来帮助自己呢?他对自己深感厌恶。他将报纸捏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当天下午,正当他走上楼梯,向法庭走去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等着他。马丁警司正站在那里摆弄着他柔软的黑色皮手套,制服一尘不染。乔治走过来的时候,他抬起了头。“探长,”他招呼道,他的神情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说句话,这边请。”
乔治随他走下侧面的走廊,来到一个充满汗味和烟味的小房间。他关上门,等着他发话。
马丁点了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烟,突然说道:“我想让你下周回办公室。”
“但是,长官。”乔治抗议道。
马丁举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诉讼今天就应该结束,下周将听取被告方就案情所做的答辩。所以我想让你回巴克斯顿。”
乔治抬起头看着他的顶头上司。“这是我的案子,长官。”
“我知道。但你我都清楚海斯密施会怎么样来辩护。他别无选择。我不会让我的警官坐在法庭里,让狡猾的律师肆意中伤他的人格,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可能会对一个正直人造成什么伤害。”他在地上走来走去,脖子涨得通红。
“长官,恕我冒昧,我能承受海斯密施对我的任何污蔑和诽谤。”
马丁停下脚步看着乔治。“你这样想,是不是?但是,即使你能承受,我也不想让媒体随便对你说三道四。如果你不愿意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你的妻子着想。如果她看到指控你为非作歹的有关报道,就像你在受审一样,这对她很不好。”
乔治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说:“我该走了。”
“不行!”马丁厉声说道,“在审判结束前,你必须离开德比郡。这是命令。”
乔治转过身点了一支烟。看得出,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因为他看见基思·贝内特失踪的消息时,不该去那么想。“至少让我留在这里等待判决。”他含糊不清地说。
约翰·帕特里克·哈蒙德教授详述了他的法医资历,表明他是英国北部顶尖的法医之一。他和伯纳德·斯皮尔斯伯里、西德尼·史密斯以及基思·辛普森齐名。在公众印象中,他们能运用科学知识对零星的痕迹进行分析,从中找出确凿无疑的犯罪证据。这次是应普理查德的要求,聘请高级专家参与本案的审理。他曾建议说:“如果证据不足,很难继续进行下去,这时候我们就应该请这些重量级的专家出面。”马丁警司也表示同意。
哈蒙德是一个瘦小、精干的人,他的头相对于他的身体来说显得有点儿不成比例。他那严肃、矜持的举止弥补了略显滑稽的外表。陪审团很喜欢他,因为他能够把晦涩生僻的术语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表示出来,而同时还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和外行交谈。斯坦利很明智,他尽量少提问,让哈蒙德自己去解释。
哈蒙德确信陪审团已经把几个要点完全领会了。矮林中树上的血、山洞里撕破的内裤上的血以及那件衬衫上的血,都是来自一位血型为O型的女性,而爱丽森就是O型血。衬衫上的血量符合重伤的特点,上面的精液是A型血的人留下的,而被告就是A型血。
他还解释道,经过检验,衬衫上的焦印与近距离开枪射击的特征完全吻合。哈蒙德特意将衬衫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番。乔治看到鲁丝·卡特尔双手紧紧地将头抱住,凯西·洛马斯一只胳膊搂着她,将她揽在自己身边。
“您知道,法官大人,”哈蒙德解释道,“右面的袖口和衬衫的右上部有枪击的残留物。我们现在希望核实的是,穿着这件衬衣的人是不是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地方开的枪,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焦印和血迹。”
海斯密施站起来开始反诘,他隐约地感到有些沮丧。这个案件到目前为止还不是他最成功的案例之一。他很难发现对方的漏洞,偶尔有一点不严密的地方却也无足轻重。这时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软肋。“哈蒙德教授,你能告诉我A型血的人口比例吗?”
“大约是百分之四十二。”
“有多少人的血型可以通过他们的其他体液检查出来?”
“大约百分之八十。”
“请原谅,数学从来不是我的强项。A型血的人当中能够通过其他体液查出来的占百分之多少?”
哈蒙德耸了耸眉毛。“大约百分之三十三。”
“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个国家三分之一的男性都有可能留下这些精斑。”
“不错,是的。”
“因此最好不要专指我的当事人,你最多只能说鉴定结果不能将他排除在外,”这不是一个问题,哈蒙德没有予以回答,“我们说说有污迹的衬衫吧。是否有证据表明被告就是发生枪击时穿着这件衬衫的人?”
“从法医的角度讲,不是。”哈蒙德不情愿地回答道,就像每一次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知识不能够回答每个问题时一样。
“因此,任何人都可以穿着这件衬衫?”
“是的。”
“而且穿着这件衬衫的人不一定就是在其他衣服上留下精液的人?”
哈蒙德停了一下。“我认为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其他衣服上的血量要少得多。这是不是因为处女膜破裂留的血?”
“这根本无法判断。有一些女的在处女膜破裂时会流很多血,而有一些根本就不流血。如果衬衫上的血迹是因为处女膜破裂所致,那就说明,这个女的当时血量很大,很有可能会致命。”
“但在被认为是犯罪现场的地方却没有发现血迹。如果有人在那个山洞里被枪击致死,是不是应该到处都是血?地上、墙上、山洞的顶岩上?怎么会除了溅在衣服上的血之外,再没有其他血迹呢?”
“你想让我推测一下吗?”哈蒙德语气很干脆地问道。
“我想问的是,凭你的经验,假如有人在那个山洞里被枪击致死,现场有可能不留下血迹吗?”海斯密施问道。他说得很慢,很清晰。
哈蒙德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眼睛看着上面,仿佛是在回忆什么。最后,他说:“有可能。”
海斯密施皱起了眉头。他刚要说话,哈蒙德又接着说道:“如果,我们设想,这个女孩儿距离凶手很近,枪口顶在她的肋骨下,开枪时枪口向上,子弹就会击穿心脏,但也很有可能打到肩胛骨的后面。如果子弹没有穿透背部,血就不会向后溅;如果子弹穿透背部,但因为两人靠得很近,背部溅出的血也有可能渗到那一大块儿血里。”
海斯密施很快回过神来。“这起假定的谋杀案有很多可能的情景,对于现场没有发现血迹,你只能给出一种解释吗?”
“依然假设女孩儿是在山洞里被杀害的?是的,我只能给出这样一种解释。”
“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不是很有可能。还有吗?”
哈蒙德耸了耸肩,说:“我再想不出来了。”
“谢谢你,教授。”海斯密施坐了下来。他又占了主动,这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感到很自信,他完全能够用科学使陪审团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能宣告他的当事人无罪。
斯坦利宣布说:“原告的指控就到这里。”哈蒙德教授整理好他的材料,离开了证人席。
“下周继续审理。”辛普森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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