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我再次来到斯嘉莱特的大庄园,却不见了约舒的踪影,只看见麦吉和乔治正激烈地争论着合同上的条款。斯特拉出版社的比巴正在满世界地宣传这本新书,娱乐界的八卦小报们早就在四处打听连载的消息了。我的世界差不多整天在发生这样的事。
这一次,我把车开到了整个艾萨克郡最阴暗偏僻的角落。显然,我的车档次还不够,那些守在大庄园外头的狗仔队连眼皮都没抬半下。斯嘉莱特替我遥控打开庄园的大门,我把车停在了第一次造访时的那个泊位上。斯嘉莱特那辆红色的马自达敞篷车还是停泊在远处的老位置,似乎自上次到现在都未被使用过。斯嘉莱特很高调,不怕有人跟踪,如果想出门,一般都会自己开车。
我在厨房里看到了斯嘉莱特,她正靠着灶台,一只大杯子举在胸前。今天她穿一件宽松的黑色运动裤,白色紧身t恤衫。我进屋时,她正肆无忌惮地打着哈欠,露出两排亮晶晶的牙齿。显然,在她的世界里出现的人物,没有一个是需要捂住自己嘴巴的。“哎呀,”她打着哈欠说道,“昨晚我睡得太晚了。”
“你和约舒出去玩了吗?”我问。我并非对他俩之间的事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我的工作要求我时刻同人保持谈话状态,在我与客户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
她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他呀,去伯明翰了。有个新的俱乐部开张。需要一个DJ师帮他们张罗现场的气氛。”她咯咯一笑。“我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个家长,对吗?像个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的老头子。其实是因为我在看一个《换妻》节目,看得津津有味,你瞧那些爷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要和别人的妻子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我们看的就是这个热闹。”我不得不承认《换妻》这档子节目我也很喜欢,“只要看上一集,保管你欲罢不能。我甚至还熬夜看过呢。”
斯嘉莱特又咯咯笑了几声。有时候,我的客户说出来的那些气人的话以及不时的肢体语言简直令我抓狂。我唯一的方法就是每过一个小时就中止谈话,让自己的神经松弛片刻。
“换作是我,早把他们给修理了。”斯嘉莱特从灶台上起身去拿水壶,“要啤酒吗?”
“我还是喝咖啡吧。把他们给修理了,这话什么意思?”
“我会等到他们都出去上班或上学了,然后雇一个家政服务,等到他们下班回家,一定会觉得我十分了不起。”
“我觉得你可不是个家庭主妇啊。”
她板起脸说道:“如果有必要,我能干的,不过眼下嘛,用不着我动手。至于说做菜嘛——煮个豆子,炒个鸡蛋这些,应该是你拿手的。不然干吗有外卖这种东西呢,你说对吧?所以,我们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厨房里。你可不是什么厨房女神啊。”
“我也不干那种活,不过到了周末,我还是喜欢准备一顿可口的晚宴。”我不是厨房女神,却至少也能算个女食神。
“这个听上去不错,可口的晚宴。”她说,“不过我觉得你和他们一样,也喜欢喝有品味的咖啡。”
我笑笑说:“这个让你说对了,你这儿有吗?”
“有啊,那天卡拉送乔治的时候顺手买了一箱呢。”她打开一个橱柜,里面是许多茶包和混合了各种颜色的金属小罐头。“我们只喝茶,我和约舒不就是平民百姓么。不过嘛,约舒是装出来的,他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个医生。当然约舒让他父母大失所望了。”她把一袋东西扔在咖啡机旁。“我希望你知道怎么冲咖啡。”她一转身,冲我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不然的话,我可得打电话把卡拉喊过来,给我们演示下怎么用这台机器了。”
“能有多难,乔治·克鲁尼这种智商的人都会弄呢。”没一会儿的工夫我就学会了操作,一旁的斯嘉莱特反倒是惊讶不已。
“你想在这儿开始访谈吗?”斯嘉莱特看着我的挎包问,“有个桌子,方便你做笔记。”
“我不需要桌子。我会将我们之间的谈话录下来。也许偶尔会做一点笔记,所以本子摊在膝盖上就行了。我们可能要坐着谈上个把小时。所以,假如能找个舒服点的地方最好。去客厅怎么样,那边有沙发可以坐。”
“这和坐在厨房里谈也没多大区别呀。要不我们出去边走边说?”
“能多走走当然好啦,你的状态越放松,谈话也就越自然。”她看起来有点犹豫,但还是按我说的向客厅走去。“你的照片都整理好了吗?”她坐进沙发的时候我问道。
“我看了一下。”她说,“可用的不是很多。你等一下。”说完她消失在大厅的那一头,随即我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之前,我让她把自儿时起的生活照整理后给我看。因为我发现照片有助于人们回忆往事,能清除人类记忆中的重重阻碍,回到往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重温当时的一幕幕场景,然后打开思绪的大门,让故事如泉水般汹涌而出。
然而,当我看到斯嘉莱特只是拿着可怜巴巴的几张照片回来时,我意识到这个方法在我俩之间恐怕难以奏效。和所有人一样,十几岁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的父母一无是处——没有想法,与时代不合拍,与我也没有共同话语。但至少,他们还懂得,当子女又有了子女的时候就会关心起父母来。我自己的照片可是一大箩筐,有假期旅游的快照,校园生活的照片,牛气十足时被朋友的抓拍,还有家庭聚会时的照片,都是些足以留给我孩子们看的关于我真实的一面。
斯嘉莱特的情况就不同了。她的父母看起来并没有留下许多让人心满意足的瞬间定格。“我说过,照片不是很多。”她一耸肩,向后靠在沙发上,抿起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如我所料,最上面的一张是在医院拍的。一个刚做了母亲的女子坐起身,靠在枕头前,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冲着照相机镜头露出疲倦的笑容。克里斯·希金斯与其说是红光满面,不如说是筋疲力尽。估计当时的她和现在的斯嘉莱特差不多年纪,但从照片上判断,你绝对猜不到这一点。她的脸浮肿得厉害,皮肤也很粗糙,眼部下方还有黑色的斑点。这些与其说是分娩时留下的印记,倒不如说是艰难的生活在她脸上留下的沧桑。不过,我还是能瞧出这母女俩长相上的相似之处。
“照片上的我可不怎么经看呐。”斯嘉莱特没看照片一眼,“看起来就像只老猴子。”
她说的倒也不离谱。“刚出生的宝宝都那样。”我说,“只不过,我们天生就喜爱自己的长相,从来不会多加留意。”
斯嘉莱特哼了一声。“天生喜爱?我可不这么想。我妈妈巴不得早点出院,回家喝上一杯呢。我还不满一岁,她就又回到了酒吧里。”
“她带你一起去吗?”
“有时候。不过多数情况下,她都把我扔给外婆管。她那时已经是个酒鬼了。我爸爸当时正失业,妈妈不想失去他,所以她就跟着爸爸一起进城。妈妈不想让别的女人把他勾引走。”她颇为不屑地说道,“好像他是个万人迷一样。”她双臂交叉叠在胸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俩在这儿就是要做这些事儿吗,看看旧照片,让我回忆起自己的早年生活有多么糟糕?”
我笑了笑,看来得缓和一下她的情绪。“嗯,最起码我们得让读者了解你那会儿的生活有多糟糕。这样他们才能理解你这一路走来有多么艰难,你本人有多么了不起。”我温和地说,“关于照片嘛,还得等到我想清楚插在书中哪个部分之后,我们再来回顾。我今天要和你谈的,是你小时候的事情。这一部分我们绝不能遗漏,因为你是要向即将出生的孩子述说你的人生。我知道现在回顾这一切,不免令你感到难受,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这样做,帮你摆脱这些年来一直困扰折磨着你的阴影。”
她琢磨着我的话,随即点点头,“你说得对,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呢?”
按照正儿八经的顺序开始吧,第一步:“从你记忆中最早的事情开始说起吧?”
和所有受访者的反应一样,她思考了片刻。“在游乐场。”她不紧不慢地说,“和我爸爸在一起。”
我放慢了语速,柔声说道,“我现在需要你闭上眼睛,把当时的情况回忆一下。我要你把自己的记忆完全沉浸在那个时候,就好像把你自己的身体沉浸在泳池里一样。抛开一切杂念,想象一下一个置身于游乐场中的小女孩。跨越时间的阻隔,回到那次的游乐场之旅。”
斯嘉莱特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这是在干吗?你是要为我催眠吗?”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放松罢了。清晰的回忆是良好的开端。”
“你不会把我先催眠了,然后任你摆布吧?”
从斯嘉莱特在电视节目中的表现来看,真要催眠她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不过向她挑明这一点,并没有任何意义。“不,我只是想让事情进展得顺利一些。如果你不想以这一段回忆作为开始的话,我们可以换点别的。不过我得事先声明,我们以后还是要回忆这一段往事的。所以还不如现在就回忆呢。”
“好呀,这事儿没什么难的。不就是在游乐场里玩玩嘛。”她眼珠一转,身体向后靠在牛皮面的沙发上,闭起了眼睛。我稍等片刻,看她的呼吸逐渐放缓。之后她开始讲话,语速缓慢了许多,语气也柔和了下来。“我在游乐场里,那里有热狗、洋葱、气球,还有棉花糖的味道,空气闷热,我的人飘在空中。”
“你坐了摩天轮吗?”我轻轻地问道,以免打破这安宁的氛围。
“我骑在爸爸的肩上,高出所有人的肩头。天很黑,因为是在晚上。到处都是彩色的灯火,我仿佛踩在了彩虹之上。我的手放在爸爸的头发里,感觉又厚又硬,只要我稍稍用力,他就嚷着让我轻点儿抓。”
“你妈妈也在游乐场吗?”
“如果往下看,我能看到她的脑袋。爸妈手里都拿着罐头,我闻得出来,他俩都在喝酒。他们边喝边笑,和周围的人一样开心,”斯嘉莱特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这就是我印象如此深刻的原因,因为在那一刻我一点都不觉得生活有多么糟糕,不觉得周围的人在鄙视我们。”她的脸上露出忧郁的笑容,摇着头说道,“我们是从地狱里搬来的邻居,没人愿意与我们这一家子为伴。”
“不过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开心呀,至少在游乐场是如此。”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记得那一刻?”斯嘉莱特凑过身子问道,眼睛里闪着想一探究竟的光芒。
“因为那一刻其乐融融。”
“因为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苦恼地说,“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其他关于我爸爸的记忆了。我六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而在那六年之中,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家。除了那次在游乐场,我只记得他和妈妈要么就是一起喝酒,要么就是在吵架。两人互相嚷嚷着,扭来打去。每到这种时候,孩子们总希望躲在自己的床上,蒙上被子,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我在一旁听着,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你就没有问过别人关于你爸爸的情况吗?问那些认识他的人?”
“当然问过。你真要一丁点情况都不放过吗?”
“当然不能放过,因为你要把这些全都告诉你将要出生的孩子。所以,你得把你知道的关于你父亲的一切全告诉我,包括你从别人那里了解到的。”
那真是一个听了叫人压抑的故事。阿兰·希金斯的母亲共有七个孩子,他是其中之一,父亲酗酒,母亲精神状态不正常,因此他自小就是个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的几个哥哥很早就教会了他打劫、偷车和其他一些小偷小摸的生计活儿,他干起这些事情来居然还像模像样。不幸的是,他虽然有干坏事儿的胆子,却没有成事的运气和能耐。在遇上克里斯的时候,他已经被当作少年犯关了两次,当作成年犯关了一次。而从遇上克里斯开始,他又迷上了毒品,从此,他的生活就不断地在偷盗、坐牢、出狱、再偷盗、再坐牢中恶性循环着。不过好在他在监狱外面待的时间够长,让他帮克里斯怀上了斯嘉莱特和杰德。
“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不是个坏人。”斯嘉莱特不耐烦地说,“他只是太软弱,太懒惰了。如果软弱懒惰的人很有钱,那么他至少还能有份工作。假如软弱懒惰而又是个穷光蛋,那么结局就会像我爸爸那样。”话刚一出口,我就观察到斯嘉莱特的表情似乎是想把那些话都收回去。
我并不大惊小怪,但我慢慢发现斯嘉莱特远非电视节目中所呈现的那个样子,我并不想让她注意到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他是怎么死的?”为了让谈话得以继续,我追问道。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已知晓,但我还是想听斯嘉莱特亲口说出来,看看她到底有多诚实。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呀,来之前你肯定在谷歌上搜索过我的名字。网上都写了的,你还要问么?”她又把双臂叠在胸前,低头看着我。
“我当然搜过你。我在同意和你见面之前就在网上看了你的资料。如果不是我对你的故事感兴趣,你恐怕根本就不会知道我的名字。不过,这并不表示我完全相信网上写的东西。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也不用干这份活了。我了解网上有关你父亲的报道,你也知道我读过那些东西。但是我现在要从你口中听你把全部的事实都说出来。”我俩今天的任务才进行了一个小时,而我已经感到有些吃力了。斯嘉莱特比我想象的可要难以安抚许多。大多数的小明星都会为自己的故事有听众而亢奋不已,总觉得自己的成名史对外人而言一定动听得令人神往,可是一旦对方提出疑问,他们只能大张着嘴巴,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斯嘉莱特眼下可是我的生计,我开始不那么确定这个项目会令我感到愉快了。
她紧紧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用缓和的语气说道,“网上写的没错,他死于艾滋病。一定是从针头上感染到的。在监狱里,囚犯们只能共用一个针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是呀,一定是针头的问题。”她的嘴抿成一条线。“他在牢里也还在想尽一切办法吸毒。我知道牢里头肯定也干净不了。”
“你母亲一定很难过吧。”
“的确如此。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那时候我还小,不懂这些事情,可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些年,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懂事了,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不明事理的混蛋觉得既然我爸爸有艾滋病,那么我妈妈、我还有杰德也一定难以幸免。学校里,大街上,那些人总是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看哪,艾滋病姐妹花来了。’我和杰德不得不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坚强起来。”
“他是死在家里的吗?”
“不,谢天谢地,不是在家里。不然的话,我们会更难过的。他死在监狱里。我妈妈对狱警们嚷嚷着,应该让爸爸回家休息,可是她又没办法全心全意地照顾他。看到他在家里,她一定会愁眉不展。最后照顾爸爸的一定是我和杰德,而不是妈妈。”
“可你当时只有六岁,而杰德好像也只有八岁。”
斯嘉莱特的脸上再次展现出苦闷的笑容。“如果你是我,爸爸是个无业游民,妈妈是个酒鬼,那你会像我一样那么早熟,自小就是个小大人。要不然你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看着我的父母,我知道,我这辈子的某种结局就会像他们那样,杰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她紧紧地盯着我,继续说,“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上了《众目睽睽》剧组的,我从头到尾都有自己的打算。”她顺手把头发撩到脑后,胸脯一挺,做出性感迷人的样子。
“不过,这个可不能写到书里,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