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父亲一样,她很善于得偿所愿,只不过手法比她父亲更为高明,但结果是一样的。”辛克莱尔总结说。
自从“杏仁饼”向她说明这个案件的情况以来,凯伦第一次摸清了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为人。她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一个坚定要实现自己理想的艺术家,一个依着自己的心情需要有人陪伴的孤独客,一个只有在当了母亲之后才体会到人生着落感的爱人。凯伦甚至觉得,她是一个难于相处、却勇敢坚强的女人。“你知道她的生活中是否出现过与她有交集,想要惩罚她的人吗?”凯伦问。
“惩罚她什么?”
“什么都行啊。她的才华、她的地位、她那有钱有势的父亲。”
辛克莱尔沉吟片刻,“我想不出来。事实上,她在瑞典待了四年。她把自己叫做卡特·格兰特,我觉得瑞典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是谁。”他伸展双腿,把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部位。“她在瑞典学习的前两年,在此地的一所学校上过夏令营课程,还搭上过几个在爱丁堡艺术学校上学时认识的人。”
凯伦直起身子,“我还不知道她还上过爱丁堡艺术学校。材料里没有这些内容,上面只说她去了瑞典学习。”
辛克莱尔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但是,她并没有在爱丁堡攻读梦寐以求的六年制私立学校,而是到艺术学校上了基础课程。材料里没有这些内容,是因为她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些情况。他绝对不希望女儿当艺术家,所以这是卡特和她母亲之间的一大秘密。她每天早晨十点坐火车出门,晚上,到了与平常差不多时间就回来。只不过她没去上学,而是去了艺校。你们当真不知道这些吗?”
“我们当真不知道。”凯伦看看菲尔,“看来我们得调查一下上那门基础课程的学生了。”
“好在上那课的人不多。”辛克莱尔说,“也就十来个人。当然,她还认识别的学生,但是她主要是和同班上课的人玩在一起。”
“你还记得她的那些伙伴吗?”
辛克莱尔点点头。“他们有五个人。这帮人喜欢一样的乐队,崇拜同样的艺术家。他们一直讨论现代主义及其影响。”他眼珠一转,“在这帮人中间,我觉得自己很老土。”
“那他们的名字和其他情况呢?”菲尔一边追问,一边拿出便笺,摊开到某个空白页。
“有一个来自蒙特罗斯的姑娘,叫戴安娜·麦克雷。还有一个来自皮布勒斯,她的名字叫……是个意大利名字,叫德梅尔萨·加德纳。”
“德梅尔萨不是意大利名字,是古凯尔特人名字。”菲尔说。凯伦瞥了他一眼,让他别插嘴。
“反正我听着像意大利人。”辛克莱尔说,“还有两个小伙子。一个来自科里府或者珀斯郡那样的鬼地方,叫托比·英格利斯。还有一个叫杰克·多切蒂,是个来自格拉斯哥工人阶级的混蛋。其他几个人都是中产阶级家庭出生,杰克在他们面前是小丑,他本人也不介意。像他这种人只求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是好是坏,那是不会在乎的。”
“卡特去了瑞典之后,和这些人还保持联系吗?”
辛克莱尔站起来,没有理睬她,而是看着穿过草地奔向自己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叽里咕噜地说着一连串凯伦听起来是德语的话扑到辛克莱尔怀里。辛克莱尔接过两人,往前迈了两步,两个孩子如同小猴子般挂在他的手臂上。之后他放下孩子,叮嘱了几句,拨弄拨弄他们的头发,打发他们去寻找消失在海岸台阶上的妈妈。“抱歉。”辛克莱尔转身重新坐下,说,“孩子们总想让你知道你错过的好事。至于你刚才的问题嘛——我真不太清楚。只记得卡特有几回提到过一两个人的名字,可是我没怎么留意,我和那帮人没有共同语言。自从卡特离开艺术学校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们。”他用手抚了抚下巴,“现在回顾起来,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卡特之间的共同点越来越少。如果她能活到现在,我俩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在对待亚当的态度上,你们俩还是有共同点的。”凯伦说。
“我倒是想这样。”他深情地看着消失在大门口的两个男孩,“你们还有别的事吗?我想回到我现在的生活中去了。”
“你觉得艺术学校里会有谁看不惯卡特吗?”凯伦问。
辛克莱尔摇摇头。“根据她对我说过的话来看,没有。”他说,“她个性很强,但是你要想讨厌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不记得她跟我抱怨与别人过不去。”辛克莱尔站了起来,把裤子抚平。“照我的看法,我不相信认识她的人会认为绑架了她,然后还能逍遥法外。除非是她自己那么做。”
格伦罗西斯。
“薄荷糖”用两根食指敲着键盘。他想不明白,如果上司不是虐待狂,又何必整日拖着他,让他干些无聊的电脑搜索工作。同事们总以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对于电脑应该是驾轻就熟了。可实际上,坐在电脑面前的“薄荷糖”,仿佛置身于他连“啤酒”都不会说的异国他乡。
如果凯伦能派他带领几个小警察去艺术学校盘问盘问师生,或者翻阅一下校史和档案的话,他会很高兴的,因为干这种事他更在行。而且,帕哈特卡警长还一个劲地嘲笑他。但是,“薄荷糖”觉得,按照凯伦督察写在从便笺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上的名字,在电脑上费劲地搜索相匹配的新闻有什么好笑之处。
他当警察可不是为了这些啊。出警行动在哪里?紧张刺激的警匪追逐和逮捕行动在哪里?得不到那份做警察的刺激感的他整日里只能目睹上司和小警员之间犹如喜剧表演般的行动,就像弗兰奇和桑德斯,又或者是富兰德斯和斯万。他从来都搞不明白这些人的行为。
他甚至都不用扮狠,就能自由浏览这个网页。那个同他说话的女人不遗余力地要向他提供帮助。“我们以前也帮助过警察,能帮得上忙,我们当然很高兴。”他一开口,她就急急忙忙地表了态。看来上次接待过的那名警察一定让她吓怕了,这倒挺好的。
他再一次确认了一下名单,戴安娜·麦克雷,德梅尔萨·加德纳,托比·英格利斯,杰克·多切蒂。他要查找的年份是1977-1978年,经过几次错误的点击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班级的名单,但是只有一个人在名单内。那个叫戴安娜·麦克雷的人已经改名为戴安娜·韦德尔,他点开了戴安娜的材料。
在格拉斯哥艺术学校获得学位后,我继续在艺术学院读基础课程,专攻雕塑。毕业后,我从事帮助精神疾病患者的艺术治疗工作。我遇见了我现在的丈夫戴斯蒙德,我俩一同在邓迪工作。我们于1990年结婚,现在有两个孩子。我们住在格里尼西亚,我们非常喜爱这里。我又重新开始木雕创作,并与当地的一家园艺中心和邓迪的一家艺术馆签订了长期合作的合同。
邓迪的一家艺术馆,“薄荷糖”颇为不屑地想,邓迪也有艺术气息?这就好比在中东谈和平。他接着看了看关于她丈夫和孩子的琐碎信息,然后又阅读了她与以前的同学的通信和电子邮件。这些人无关紧要吧?这些人的生活平淡至极。在浏览了六七封来往邮件后,一封由一个叫香农的人写来的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有杰克·多切蒂的消息吗?”香农这样写道。
“亲爱的杰克!我们互相寄圣诞贺卡。”这封言简意赅的信里洋溢着写信人的沾沾自喜。“他现在住在澳大利亚西部地区,在珀斯有了自己的艺术馆,与澳大利亚的原住民艺术家一起创作了许多作品。他还寄给了我们几件,真是巧夺天工呐。他过得很幸福,找了一个原住民做男朋友。比他年轻好几岁,相貌俊朗,但是很体贴。等我们两个都有空时,打算去那里看看他。”
真是一箭双雕啊,“薄荷糖”一边想,一边做着笔记。他看完了戴安娜的全部通信,决定休息一下,然后再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喝过一杯咖啡后,他又重新开始了搜索,网页上显示艺术学院信息的部分没有出现托比·英格利斯和德梅尔萨·加德纳的名字。但是多亏他找到的那位工作人员不遗余力的协助,他得以浏览所有的网页。他输入了加德纳的名字,惊讶地发现匹配结果。他点开链接,发现加德纳被称作“我最喜欢的教师”,这条链接取自挪威一家高中的网站。
至少他还知道要到Google上去搜搜这个学校。这个德梅尔萨·加德纳,是艺术系的主任。计算机这个东西,你一旦掌握了技巧,还真是不赖啊!他又在搜索引擎里打入托比·英格利斯的名字,也得到了匹配结果。他点击链接,进入了一个论坛。论坛里是供一群科里府当年一所私立小学的同学拉家常用的。“薄荷糖”花了好久才将论坛里的谈话理出了头绪,最终他还是查到了想要的信息。
对自己的工作颇为满意的“薄荷糖”撕下便笺最上面的一页,出门去找佩莉督察了。
事情的进展果然不出所料,凯伦想。她打电话给贝尔·里奇蒙德,让对方尽快,最好一小时内,赶到悬案组,接受问讯。贝尔拒绝了,凯伦说对方这是妨碍警方调查。
接着贝尔又打电话给布罗迪·格兰特爵士,抱怨自己不愿意任由凯伦呼来唤去地跑到格伦罗西斯。然后格兰特爵士又打电话给“杏仁饼”,说贝尔不愿意接受问讯,并且让佩莉督察不要再威胁贝尔了。于是“杏仁饼”叫来佩莉,训斥她不应该开罪布罗迪·格兰特,让她不要再去骚扰贝尔·里奇蒙德。
后来,凯伦再一次打电话给贝尔·里奇蒙德。她以最温和的态度让贝尔在两点之前赶到悬案组。“如果到时候你不来,”她说,“那么到了两点十分就会有一辆警车停在罗斯威尔城堡门口,奉命以妨碍警方调查的罪名拘捕你。”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眼下,离两点还差一分钟,前台警员戴维·克鲁克电话通知凯伦贝尔已经来到警局。“派一名制服警员把她带到一号问讯室,在我来之前,让人陪着她。”凯伦从冰箱里拿出一罐低糖可乐,在办公桌前坐了五分钟。她喝掉最后一大口可乐,起身穿过大厅,往问讯室走去。
贝尔正坐在灰暗房间的桌子前,一脸怒容,身前放着一包万宝路香烟,烟盒旁静静地躺着一根烟。显然,她忘记了苏格兰禁烟令的发布早于英格兰,直到身旁的制服警提醒了,她才想起来。
凯伦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椅子上的海绵垫子已经被多人坐得变了形,她扭了扭身子,直到舒服了为止。她用手肘撑着桌面,身体往前一凑。“别再跟我耍花样了。”凯伦说,语气虽然随意,目光却犀利、冷峻。
“行啦,行啦。”贝尔说,“我们俩别再较劲了。既然我已经来了,以前的事就别计较了。”
凯伦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贝尔,“我们得谈谈意大利那边的事。”
“那就谈呗,真是一片美丽的国度啊。美味的食物,酒也酿得越来越香了。还有那儿的艺术气息……”
“够啦,我不跟你打哈哈。信不信我能以妨碍警方调查的罪名把你关起来,等到需要你出庭受审时才把你放出来。我可不怕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和他的那帮随从。”
“我可不是布罗迪·格兰特的随从。”贝尔说,“我是一个独立的调查记者。”
“独立?你可是受到他的眷顾啊。他供你吃,供你喝而且他还出钱让你去意大利旅游。你可不是独立的,就是他花钱雇来的。”
“你错了。”
“不,没错。眼下,我的自由度可比你的要大,贝尔。我完全可以让我的上司置身事外。你也能让你的后台老板这样做吗?如果不是意大利警方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去了托斯卡纳,了解了发生在托蒂别墅里的事情。你把所有的情况都报告给了格兰特,而不是我们,这就说明他是你的后台。”
“一派胡言。记者在完成任务之前是不会把调查情况透露给警方的,眼下就是这种情况。”
凯伦慢慢地摇着头,“我可不这样想。实话告诉你吧,我很吃惊。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根本不了解我,督察。”贝尔在椅子里调整了坐姿,仿佛正准备听对方说出讨好自己的话。
“我知道你可不是靠说些废话而赢得知名度的。”凯伦把椅子移近桌子,把两人间的距离缩短到只有几英尺,“我还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是一名很有干劲的记者。你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你的吧,贝尔?他们说你是一名战士。他们说你是那种排除万难,凭着是非曲直来做事的人。所以你在姐姐和外甥需要照顾的时候,把他们接过来和你同住。他们说你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一心想着以风风火火的方式揭露事实,让人们直面真相。他们说你总是独行其是,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不喜欢听从男人的指手画脚。”凯伦稍作停顿,看着贝尔。对方眨了眨眼睛,目光并未避让。“这些人现在认清你的真面目了吧?你听从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的差遣,他可是国家资本主义体系的代表人物啊,这个人罔顾自己女儿的自由意志,最终把她逼进了绝路。难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吗?”
贝尔拿起身旁的香烟,在桌子上敲击着,“有时候,你不得不在敌营混到一个位置,这样才能挖掘内幕。你本人应该理解这一点啊。警察遇到解不开的谜团时,也会用卧底的办法。你知道过去的二十年里布罗迪·格兰特爵士举行过多少次新闻发布会吗?”
“即便做最大胆的猜想,我想是,零。”
“没错。如果一旦让我发现能使案情有重大突破的线索,我想大家对格兰特的兴致一定会提上来的。尤其是出版商们的兴致。但是必须有人能走到格兰特的身边,揭开爵士真实的一面。”她翘起一侧的嘴角,冷笑道,“我觉得我就是那个人。”
“很好,对你这番理直气壮的自我辩白,我不想挑什么刺儿。但是,为了出一本让世人了解这个可怜的贵族家庭的畅销书,难道就能让你逾越法律的屏障吗?”
“我可不认为自己逾越了法律。”
“你当然不会那么认为。你把自己看作卡特·格兰特的代理人了,你要帮她把儿子找回来,不管是死是活。你想做英雄,你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因为你真实的身份归根结底就是一名妨碍警方调查的记者。我清楚内幕,贝尔。眼下的你无法靠自己结束这一切。我不知道布罗迪·格兰特向你许诺了什么,但我明白那一定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凯伦感到胸中怒火中烧,简直要喷薄而出了。她向后撤了撤椅子,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意大利警方根本不在乎卡特·格兰特的案子。”贝尔说。
“你说得对。他们何必在乎呢?”凯伦感到脸上一阵红热,“他们关心的是托蒂别墅厨房里的那摊血究竟是何人的。失了那么多血的人肯定活不成。他们很关心这起案子,想尽一切办法要查明事实。在此过程中,他们搜集到的信息会对我们有用。这就是我们的办案方式,我们不会雇佣那些一味炮制迎合主顾偏见的报告的私家侦探,也不会为了警局的利益而在私底下使用另一套法律程序。眼下只有你跟我,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凯伦转过脸对着站在门边的制服警察说,“你出去一会儿行吗?”
等到那名警员带上身后的门,凯伦说道:“按照苏格兰的法律,接下来你所说的一切我是无法作为呈堂证供的,因为没有第三者在场。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我想让你考虑清楚。你不必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我只想要确定你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我的问题就是,如果你查到了那些绑架者的身份,那么布罗迪·格兰特接下去会怎么办呢?”
贝尔唇部周围的肌肉一紧,“我觉得你这个问题的话外之音带有恶意中伤的味道啊。”
“没有什么话外之音,是你太敏感了。”凯伦站了起来,“我不傻,你也别把我当傻瓜。”她打开门,“你现在可以进来了。”
制服警员重新站回到门边的位置。凯伦坐回椅子上。“你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她说,“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动用私刑?难道你当记者多年,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让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滥用私刑吗?”这些话正中要害。
贝尔摇头说道:“你看错我了。”
“哪里看错了。把你在托斯卡纳发现的事情告诉我。”
“干吗告诉你?如果有能耐的话,你们早就发现了。”
“你觉得我需要为警队辩护吗?我唯一要辩护的事情就是,我们的调查是在法律的框架内,凭目前所有掌握的情况、依靠我们的警力而展开的。所以要想案件取得进展,我和我的手下得花些时间。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一旦着手,就不会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如果你们要逾越法律的界限,那最好还是告诉我一声。”她冲着贝尔冷冷一笑,“不然,你在记者界的名声可能就要从此改变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在凯伦听来,这话像是气势汹汹的谴责。她感到,贝尔就要把话说出来了。“我用不着威胁你。”她说,“连布罗迪·格兰特也知道警局是个大筛子,不断会有消息透露到公共领域。你也知道,媒体一旦发现某个道貌岸然的大人物陷入泥潭后会有多么欢呼雀跃。”对了,自己的推测很准确,贝尔显然越来越焦虑不安了。
“我说,凯伦——我能喊你凯伦吗?”贝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热情甜蜜起来。
“随你怎么叫我,对我来说没有分别。我不是你的朋友,贝尔。我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在你没有律师的情况下盘问你,我会充分利用这中间的每一分钟。告诉我你在意大利发现什么了。”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贝尔说,“我想出去抽根烟。我把我的包留在这张桌子上。小心别打翻了,不然里面的东西会漏出来。”贝尔站了起来,“你听见了吗,督察?”
凯伦忍着笑说道:“这位警员会陪同你的。你慢慢来吧,抽上两根也行。我也有事要忙上好一阵子呢。”看着走向屋外的贝尔,凯伦一时间不禁对这个女人的行事作风产生一丝钦佩。服从但不屈从。贝尔,你真行。
凯伦用手臂一拂贝尔的编织袋,袋子随即倒了下去,在桌子上撒出一大叠纸。她抄起那叠纸,迅速穿过大厅来到自己的办公室。纸送进复印机,不出十分钟复印件已被锁在了凯伦的抽屉里,而原件依然拿在她手中。她回到问讯室,坐了下来慢慢细读。
她一边阅读一边在脑中理出头绪。在托蒂别墅住着一群木偶戏演员,一名叫做丹尼尔·波蒂厄斯的英国画手,只认识住在这栋别墅里的马提亚和马提亚的女友,马提亚是木偶戏的舞台设计和演出海报制作人,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是丹尼尔的儿子,有人看到加布里尔在这个叫波拉俄斯特的剧团撤出别墅之前的一天和马提亚在一起。别墅厨房的地板上留有当天早上新鲜的血迹。丹尼尔·波蒂厄斯是一个伪造的名字,伪造的时间可以追溯到1984年11月,也就是他伪造儿子生日的时候。
凯伦的目光在孩子母亲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具体是在何时见过。然后,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弗里达·卡罗。就是那个迈克尔·马拉创作的歌曲“弗里达·卡罗光顾泰布里奇酒吧”中提到的那位墨西哥画家。这位画家和丈夫相处不睦。那么,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登记这个名字的人恐怕暗自嘲笑登记处的公务员连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未曾听说过吧。挺会卖弄的,在炫耀自己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这个叫丹尼尔·波蒂厄斯的人一定是个极善于扯谎的人,因为他居然能出具蒙蔽登记人员的种种必要资料。而且,此人的胆量怕也是非同一般。
这些材料看起来十分有趣,但是什么让贝尔确信加布里尔·波蒂厄斯就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呢?照此推想下去,丹尼尔·波蒂厄斯是加布里尔的生身父亲吗?丹尼尔和马提亚是不是就是绑匪呢?两人直到现在还保持联系,还留有那个印刷海报的印版。由那张海报你就能把整个案件理出个头绪,但那也只是大概。
凯伦估计贝尔就快回来了,于是快速地翻阅着那些文件,了解大意,希望能找到支撑案情推理的确凿事实。文件的最后几页是几张照片——是拍摄于某个派对上的原件,经过放大处理后还添加了照片说明。
凯伦心头一紧,起初她还不愿相信眼里看到的事实。对呀,这个叫加布里尔的小伙子的长相与布罗迪·格兰特和卡特·格兰特惊人地相似。然而这并非是激起她内心复杂情绪的根本原因。她看着丹尼尔·波蒂厄斯的照片,觉得体内五味杂陈。天哪,该怎么处理这些呢?突然,她脑海里灵光一现,瞬间就找到了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
丹尼尔·波蒂厄斯在绑架案发生前的三个月登记了儿子的出生。在他决心出逃之前,他至少提前了三个月替自己伪造了一个身份。对了,这说明他很有预见性。但是他也为自己带走儿子提供了正当理由。“如果打算以那孩子作为人质换取赎金,你是不会想到带走他的。”凯伦自言自语道。
凯伦把那些文件塞回贝尔的编织包中,朝门口走去。太不可思议了,她需要找一个能帮自己一起理清头绪的人谈谈。菲尔跑到哪里去了,眼下正要派他用场呢。
她急急忙忙地冲出问讯室,却同“薄荷糖”撞了个满怀。“薄荷糖”随即侧身一让,一脸惊讶地说:“我正在找您呢。”
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现在没空。”凯伦一边说,一边从他身旁走过。
“这东西是给你的。”“薄荷糖”悻然说。
凯伦猛地转身,从他手里抓过一张纸,一路小跑地离开了。凯伦觉得头脑中思绪纷乱,全然理不出个头绪。但是凭着直觉,她隐约觉得,一旦理顺了所有关系之后,这起案子定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罗斯威尔城堡。
贝尔离开城堡去警局接受凯伦·佩莉审问后,城堡的警卫已然轮过了班,等她坐着出租车回到城堡时,不得不接受门口警卫的盘查。因此,贝尔希望不惊动左右回到城堡的念头也落空了。付过出租车费后,车门打开了,门口是格兰特一张严肃的面孔。贝尔脸上绽出笑容,朝着爵士走去。
今天,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寒暄。“你告诉她什么了?”爵士厉声问道。
“什么都没说。”贝尔说,“一名优秀的记者懂得保护消息来源以及消息本身。她什么都不知道。”从表面看来,也的确如此。贝尔并没有向凯伦·佩莉透露过什么。那位督察只是兴冲冲地奔出警局大楼,告诉贝尔她可以走了。
“我负责的另一件案子有了重大线索,我现在要去爱丁堡。我会再同你联系。你现在可以尽快回到罗斯威尔城堡去了。”当时凯伦就是那么说的。接着她又朝对方挤了挤眼,“你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布罗迪保证,你什么也没有透露。”
贝尔的确没有说谎。她朝着屋里走去,布罗迪爵士没有别的选择,要么跟在身后,要么拦住她问个明白。
“你是说,你什么也没告诉凯伦,而她就这么放你出来了?”布罗迪一边说,一边放大步幅,跟上急匆匆地穿过大厅来到楼梯处的贝尔。
“我向她挑明了我什么都不会说,她也明白没必要让双方这么僵持着。”贝尔回头说道,“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向警方隐瞒情报了。我提醒过你,恐吓她不管用。”
格兰特点头表示赞同,“抱歉我没听你的话。”
“现在你该相信了吧。”贝尔说,“我……”没等说完她拿起了正在响铃的电话。“贝尔·里奇蒙德。”她对电话里说,伸出一根手指让格兰特别出声。
一大串意大利语灌入她的耳朵。她听到了“博斯克拉塔”这个词,认出电话那头是那个在波拉俄斯特剧团出走前一晚看到加布里尔和马提亚待在一起的少年。“慢慢说,别急。”她用意大利语温和地告诫对方。
“我看到他了。”那个少年说,“昨天,我又在锡耶纳看到加布了。我知道你在找他,所以我跟踪了他。”
“你跟踪了他?”
“是呀,就像电影里那样。他上了一辆公交车,我也偷偷地上去了,没被他发现。最后我们来到格里夫,就是基安蒂的格里夫,你认识吧?”
贝尔认识。那里是一座小集市,遍布着各类时髦店铺,专门招待有钱的英国人,偶尔有几家酒吧和小吃店,供当地人吃喝,那里也是年轻人周末聚会的地方。“我认识格里夫。”贝尔回答。
“后来,我们来到大广场上,他走进了一间酒吧,坐在一群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中间。我在酒吧外等着,隔着窗户我能看见他们。他喝了几杯啤酒,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就出来了。”
“你又跟上去了吗?”
“没有。本来我可以的,但是走过了几条街之后,他就开着一辆小摩托走了。他是沿着朝东的马路出城的。”
近了,但还不是最近。“你干得很好。”贝尔称赞说。
“还没完呢。他离开后我又等了二十分钟,然后也走进了那家酒吧。我说自己和加布约好了,要在酒吧里同他见面。他的朋友说他刚走不久,于是我就装模作样地问他们是否可以告诉我怎么去他家,我虽然知道在哪儿,但是不知该怎么走。”
“你真厉害。”贝尔夸道,少年如此机智,的确令她意外。站在一旁的格兰特爵士正想走开,贝尔招招手示意他留下。
“于是那帮人就给我画了张地图。”少年继续说,“我挺能干,不是吗?有了地图事情就好办多了。”
“后来你怎样了?”
“我搭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了。”少年说道,仿佛那是连瞎子都能预料的事情。这一点贝尔在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身上也早预料到了。
“地图在你手上?”
“我带回来了。”他说,“我觉得这东西在你眼里能值几个钱吧,一百欧元怎么样?”
“这个稍后再商量吧。听着,我马上赶到意大利。除了格拉齐亚,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明白吗?”
“明白。”
贝尔挂断了电话,冲着格兰特做出一个拇指上翘的动作,“有结果了。不用找私家侦探了,我的联系人已经找到加布里尔的住处了。现在我得赶去意大利和加布谈谈。”
格兰特脸上一亮,“这是重大消息啊。我和你一起去。如果那个小伙子是我的外孙,我要当面见见他。越早越好。”
“我不这样想,这件事可得谨慎处理。”贝尔说。
这时,从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她说得对,布罗迪。在你表露身份之前,我们还得多了解一些那个小伙子的情况。”朱迪丝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丈夫的手臂上,“这一切也许是一场骗局。如果这些人就是二十二年前绑架亚当,敲诈了你一笔钱的绑匪,那他们的残忍手段就可想而知了。目前别的情况我们都还不了解。还是让贝尔来处理吧。”格兰特争辩了一句,但朱迪丝朝他“嘘”了一声。“贝尔,你能在那个小伙子不知情的情况下弄到他的DNA样本吗?”
“这并不困难。”贝尔说,“我总有办法弄到手的。”
“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去。”格兰特说。
“当然,亲爱的。但是这次你得听我们这些女人的,你得有点耐心。那么,飞机准备好了吗?”
格兰特叹气说:“在爱丁堡呢。”
“很好。等贝尔收拾好行李,苏珊那边的准备工作也做好了。”朱迪丝看了看手表,“你说等亚历克放学后会带他去钓鱼,那么就让我开车送贝尔吧。”她冲着贝尔笑笑,“你现在就去收拾吧,十五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
贝尔点点头,大吃一惊的她来不及说什么。之前她还不明白朱迪丝·格兰特在与爵士的婚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可通过今天的表现,她总算明白了。爵士完全被晾在了一边,连发脾气的机会都没有。贝尔转身朝楼上奔去。千载难逢的机会,这起案件将成为她记者生涯的里程碑。那些以前看不起她的人,可要跌破眼镜了。美好的前程就在眼前。虽然眼下还有一些跑腿的工作要做,但是跑腿工作她以前也没少干。只不过以前的那些跑腿活并未给她带来辉煌的成就。
柯科迪。
凯伦在客厅里踱着步子,每迈出十步就一个转身,然后又是十步。通常这样的踱步能帮助她理清头脑中的思路,但是今晚这个法子不管用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让她难以把握。她怀疑,也许这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拒绝那个按照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此刻,在她思考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实的时候,她需要菲尔陪在身边。
他到底去哪儿了?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她就在他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可是至今他还没有回复。不声不响地消失可不是他的作风。正当她在心中反复唠叨这个念头时,门铃响了。
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跑到了前门。菲尔站在门口,一脸窘迫的样子。“抱歉。”他说,“我去了爱丁堡的国家档案馆,于是就把手机关了。几分钟前才想起重新开机,我想直接跑到你这里来兴许会更快。”
他一边说,凯伦一边把他迎进屋里。他好奇地东瞧西看,“真不错。”他评论说。
“不,不怎么样。权作栖身处罢了。”凯伦说。
“那也算是个挺像样的栖身处了。很惬意,颜色搭配得十分协调,你的眼光还真不赖。”
凯伦不乐意承认那其实是别人的眼光。“我可不是请你来欣赏我家的装修。”她说,“要喝啤酒吗?还是来杯葡萄酒?”
“我开车来的。”菲尔说。
“不要紧,你可以坐出租车回家。听我的,你该喝一杯。”她一边说一边把贝尔笔记的复印件塞到对方手里,“啤酒还是葡萄酒?”
“你这里有红酒吗?”
“有的,稍等。”凯伦转身进了厨房,从珍藏的六瓶红酒里挑选了最好的一瓶,打开瓶盖,倒了两大杯。这瓶澳大利亚西拉红葡萄的浓烈香味挑逗着她鼻子里的每个细胞。这也是她离开办公室回到家后真正能引起她兴味的东西。
菲尔自顾自地穿过饭厅,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专心致志地看着手头的报告。凯伦把一杯红酒搁在菲尔的手边,菲尔心不在焉地拿起来喝了一大口。凯伦也没闲着,她先是坐下,继而又站起来,走进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盘芝士饼干。之后她想起“薄荷糖”给她的那张她没看过一眼就塞进包里的纸。
她再次回到厨房,找来了公文包。“薄荷糖”的那张纸并不是她看过的最简明扼要的笔记,但是对于“薄荷糖”的发现她还是概括出了大意。卡特的那三个朋友显然引不起她的兴趣。但是“薄荷糖”复制下来的托比·英格利斯的那条论坛留言却一下子蹦进了她的视线。
就像凯特·莫斯的作品里写的那样,但是你永远也无法预料在佩皮尼昂的小餐馆会遇上何种人,只有托比·英格利斯。你一定还记得他急于当下一个奥利弗,打算让这个世界为之激动的心情吧?唉,当然啦,事情并没有按照他计划的样子发展。临到把计划付诸具体实践时,他总是推三阻四、磨磨蹭蹭,可他还说自己是个戏剧导演兼设计师。依我不成熟的看法,他没说实话。布莱恩说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百无一用的颓废嬉皮士,这一点你只消闻闻他身上的香水和白粉味儿就能判断。我们问他哪里能找到他的作品,他却说眼下自己正在避暑。我正急于打听进一步的情况时,那个德国女人来了。我猜她一定以为他们俩可以在那儿共进晚餐,可是他却尽速把她请出了门儿。我觉得他一定是不想让我们和那女人搭上话,从而露了他的底儿。所以,佩尼皮昂的那次见面之后……凯伦又把“薄荷糖”潦草的笔记读了一边。这个人就是马提亚吗?按照纸上的描述,这个人似乎就是被目击者看到与加布里尔·波蒂厄斯一起出现在锡耶纳后就再没有露脸的神秘的马提亚。又是一条目前还无法完全利用的线索。
凯伦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然后坐到了菲尔身旁。菲尔把那些照片一字型地并齐摆在桌子上。“就是他,对吧?”他说。
“亚当?”
菲尔冲她一挥手,“嗯,对呀,当然是亚当,也只能是亚当。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像他母亲和外公,也因为把他抚养成人的是米克·普兰蒂斯。”
凯伦觉得自己一时间如同失重了。一阵剧烈的情绪平复后,她又找回了思考能力。“你能肯定?”
“他的相貌并没有太多变化。”菲尔说,“看哪,那条疤痕还在。”菲尔一边说一边拿指尖一指。“右侧眉毛上的那道文身。一条细长的蓝线条。就是米克·普兰蒂斯,我敢打赌。”
“米克·普兰蒂斯是绑匪之一?”即便在她自己听来,这个观点也难以站住脚。
“我们俩都心知肚明,他不止参与了绑架。”菲尔说。
“伪造身份的也是他。”凯伦说。
“没错。米克在离开珍妮之前早就把这一切盘算好了。他伪造了一个身份,以便开始新的人生。但是,他替亚当伪造身份,只能是出于一个原因。”
“他本不打算以亚当为人质来索取赎金。”凯伦说,“因为他是亚当的爸爸。亚当的生父根本不是弗格斯·辛克莱尔,而是米克·普兰蒂斯。”她喝了一大口红酒。“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对吗?根本没有什么无政府主义联盟,不是么?”
“是的。”菲尔叹口气说,“看起里就是两个矿工,米克和他的伙伴安迪。”
“你认为安迪也参与了这事?”
“看起来是这样。要不然怎么解释他正巧在那个时候被埋在了山洞里呢?”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杀他呢?他是米克最好的朋友啊。”凯伦追问道,“如果米克还有人可以相信的话,那一定就是安迪了。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情分哪,也许他与安迪的关系比卡特还好呢。”
“也许那只是一次事故,也许是在上下船的时候头部受到了重击。”
“利弗说受害者的后脑遭到了粉碎性的打击,这样看来并不是一次事故啊。”
菲尔摆摆双手,做出不置可否的样子,“也许他摔了一跤,头撞到了码头上。那天晚上乱糟糟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我敢打赌,安迪一定是同犯。”
“那么卡特呢?她是帮凶还是受害者呢?他俩那个时候还好吗?还是说米克想借着绑架,夺回孩子,并且从布罗迪·格兰特那里敲诈到足够的钱,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过体面的生活?”
菲尔挠挠头,“我猜她也是同谋。如果当时她和米克已经闹僵了关系,那么被绑架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和亚当分开。她害怕别人夺走她的孩子。”
“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能逍遥法外。”她说。
菲尔把照片聚拢起来,整理齐全。“劳森摸错了方向,但是这不怪他。”
“不,不,我不是指那宗绑架案,我是说他俩的绯闻。在纽顿这样的村子里,人与人之间根本藏不住秘密。有了绯闻表面却不露声色,这个比杀了人还能逃走更不容易啊!”
“那么,现在看来,劳森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办到了。我们破解了绑架案之谜,还查到了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的行踪。”
“别高兴得太早。”凯伦说,“我们还不知道亚当的确切下落,而且,托斯卡纳别墅里的那一大摊血迹,可能是属于他的。”
“血迹也许是他留下的,这样说来,他一定不想让外人知道他的行踪。”
“还有一件事我们没有考虑到。”凯伦一边说,一边把“薄荷糖”的笔记递给菲尔,“看起来那个叫马提亚的木偶杂耍人就是卡特在艺术学院里的同学,对于托比·英格利斯的描述也同样符合马提亚的特点。那么此人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菲尔研究着那份笔记。“有意思。如果他也参与了绑架案,那么他忙碌了那么些年都还不温不火的职业生涯可就更加令他哭笑不得了。”他喝掉杯中的红酒,把杯口对着凯伦说,“再来点行吗?”
凯伦取过酒瓶又给他斟上一杯,“你有什么想法吗?”
菲尔慢慢地喝了一口,“呃,如果这个托比和马提亚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他就是卡特的老朋友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认识了米克。这一点双方倒不用刻意安排,时机碰巧的话,两人自然就能见面。你也知道画家们的做派。”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可没有从艺校毕业的朋友。”
“我哥哥的女朋友就是艺校毕业的,就是她设计了我家的装修。”
“那么她是不是一个不可靠的人呢?”凯伦问道。
“不是。”菲尔说,“但是让人捉摸不定,我永远也想不到她下一步会给我出什么难题。也许我倒是应该请你来设计,你来干或许会更出色。”
“我的人生准则,”凯伦说,“就是要出类拔萃。”接着两人都陷入了一阵沉默,随后凯伦清了清嗓子,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菲尔。如果米克和卡特发生关系之前,马提亚已经认识了米克,那么,等到马提亚再次于意大利遇见米克的时候,米克是怎么解释卡特的死,以及他孤身一人抚养孩子呢?”
“你的意思是说,马提亚也参与了绑架案?”
凯伦耸耸肩,“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们必须让意大利的警方查明别墅那摊血中没有谁的血迹,这样我们才能就相关问题向意大利那边求证。”
“你这位把吉米·劳森送进监狱的女人又碰到难题啦。”他举杯对凯伦说。
“看来这包袱我是永远也甩不掉了,是吗?”
“为什么要甩掉呢?”
凯伦转移目光,“有时候它就像一大块铅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
“不是那样。”菲尔说,“你可是光明正大地把劳森揪出来的。”
“那也是捡了别人辛苦忙碌后的便宜。就像这次一样,跑腿干活的是贝尔。”
“两件案子里,你同样都是功不可没。如果你没有下令挖掘山洞,审问诺丁汉的那几个人,恐怕现在我们还在原地踏步呢。我想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会更合适。‘当传奇成为现实,就传颂传奇吧’。凯伦,你就是传奇。当之无愧。”
“行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菲尔靠在椅背上,咧嘴冲她笑着,“比萨饼送得到你这儿吗?”
“怎么,你请客?”
“我请。是该小小地庆祝一番,你不觉得吗?我们已经在两桩悬案上取得了重大进展啊,尽管安迪·克尔的死因目前还无法确定。你去订比萨饼吧,我来挑挑你的DVD。”
“我应该找意大利警方谈谈。”凯伦心不在焉地说。
“照时差推算的话,那里应该快八点了。你觉得现在这个钟点,那里还有没下班的高级警员吗?还是等到明天早上,直接和负责案件的警察谈吧。今天就放松一下,别想公事了。我们喝喝酒,吃吃比萨饼,再看一部电影。你看呢?”
好,好,好。“听起来不错。”凯伦说,“我来看菜单。”
基安蒂格里夫集市附近的赛拉多利亚。
贝尔驾车驶离格里夫,后视镜中的太阳如同一个红球向山林间移动。她刚刚在集市的一间酒吧里同格拉齐亚见过面,对方给了她一张去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所住的一幢朴素的房子的地图。出城三公里,她就发现了那张潦草的地图上所指示的那个右转弯。她缓慢地驾车前行,留意着左手边是否出现了两根石柱。因为石柱后就是一条通向加布里尔住处的土路。
就在那儿。夹杂在藤蔓植物中间一条狭长的小道蜿蜒地绕着小山,如果不是刻意留心,这样的小路很容易就被错过了。聚精会神的贝尔却一下子认了出来。地图上小路的左边画了一个叉,但是显然,比例并不准确。车子离主干道越开越远,贝尔的心里越来越紧张。就在此时,被西落的太阳映照成粉红色的一间低矮的石屋跃入她的视线。石屋几近破败,但是在托斯卡纳的基安蒂郡,这样的屋子并非罕见。
贝尔靠边停下,走出车外,伸了个懒腰,缓解数个小时的驾车疲劳。没等她上前几步,石屋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身穿毛边牛仔短裤和突出一身古铜色肌肉的黑色紧身背心的小伙儿出现在门口。他的姿态很随意,一只手搁在门板上,另一只手搭在门框上,脸上露出彬彬有礼的询问表情。在外形上,他长得酷似布罗迪·格兰特,不禁令人感到诡异。只是发色完全不同,年轻时的布罗迪爵士头发和女儿卡特的一样黑,加布里尔的头发却是褐色的,中间还夹杂着几缕金发。除此之外,两人真像兄弟。
“你一定是加布里尔。”贝尔用英语说。
对方把头一歪,眉毛往下一挤,让原本就深陷的双眼显得更加深邃了。“我们不认识吧。”他说英语的时候还带着那富有音乐感的意大利口音。
她走上前,伸手说道:“我叫贝尔·里奇蒙德。圣吉米画廊的安德里亚没有告诉你我会来拜访你吗?”
“没有。”他说,手叉在胸前,“我父亲没有要卖的画,你来这儿是浪费时间。”
贝尔笑笑,笑得轻松、甜美,这是她多年来在众多受访者家门口练就出来的本事。“你误解我了。我不是来同你和安德里亚谈生意的。我是个记者,听说过你父亲的作品,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报道。但是后来才知道我发现得太晚了。”凯伦的表情松懈下来,向对方表示同情地浅浅一笑,“真遗憾。他画了那么多作品,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的确是。”加布里尔说,并不因为贝尔的话而有所触动,脸上依然没有流露出丝毫感情。
“我觉得眼下仍可以写点什么。”
“没必要了,不是吗?他已经走了。”
贝尔把敏锐的目光投向了他。要么为了出名,要么为了获利,眼下就只有这个问题了。她揣摩不出这个小伙子的心思,因而找不到登堂入室的办法。在向对方引爆一颗重磅炸弹之前,她必须走进他的屋子。“这对你父亲的名声有好处啊。”贝尔说,“可以让他名扬四方,而且也能提升他作品的价值。”
“我对宣传不感兴趣。”他一边说,一边后退,门开始合上。
不得不摊牌了。“我觉得有这必要,亚当。”从对方脸上闪现的惊讶表情可以看出,贝尔说中了。“我告诉安德里亚的只有一小部分事情。当然,已经足以写一篇新闻了。你想谈谈吗?还是你想让我离开,并且在你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外人对你和你父亲的看法全部写出来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加布里尔说。
对于这样的反应,贝尔早已司空见惯。“得了吧,你就别浪费我的时间了。”说着她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
“等等。”加布里尔在她身后唤道,“我想你找错人了吧。不过你还是进来喝一杯吧。”贝尔毫不犹豫地回转身,朝他走去。加布里尔耸耸肩,有些尴尬地咧嘴一笑,“看你大老远地跑来,我至少也该请你进家门。”
贝尔跟随他来到一如托斯卡纳其他住宅一样昏暗的客厅。这种客厅还兼作厨房和餐厅。在房间的壁炉边,有一处用于放置床铺的壁凹,但是那里并没有床铺,而是一台等离子电视机和一套公放。贝尔看在眼里羡慕不已,巴望自己家里也能有这么一组东西。
一张划痕累累但却擦拭光亮的松木桌子靠近厨具的一边摆着,一包万宝路香烟和一枚打火机搁在一个放满了杂物的烟灰缸旁边。加布里尔从房间远端拉过一把椅子,然后又端来两个杯子和一瓶没有标签的红葡萄酒。趁他背过身去的时候,贝尔拾起烟灰缸里的一根烟蒂,塞进口袋。拿了这个东西,她随时都可以离开此地,验证这个小伙子到底是不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加布里尔在桌子的一头坐下,倒上红酒,举杯对贝尔说:“干杯。”
贝尔与他碰杯。“终于见到你了,亚当,真荣幸。”
“你为什么总叫我亚当?”加布里尔一脸纳闷地说。贝尔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小伙子很有能耐,比起撒谎时总是两颊通红的哈里要强得多。“我的名字是加布里尔。”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根烟点上。
“现在的确是这个名字。”贝尔说,“但那不是你的真名,就像丹尼尔·波蒂厄斯也不是你父亲的真名。”
加布里尔似笑非笑的样子,手一挥,表示大惑不解。“你说得我懵了。你大老远跑到我家里来,而我又没见过你,然后你又开始说些荒诞不经的话……我不是想冒犯你,但是,你说的这些真的只能用一派胡言来形容。你好像在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照我看你是清楚得很呐,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不管你父亲是谁,他的真名绝不叫丹尼尔·波蒂厄斯。你也不是加布里尔·波蒂厄斯,你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贝尔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一个文件夹。“这是你的母亲。”她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卡特在格兰特爵士的游艇上拍的照片,卡特仰着头,笑得很灿烂。“这是你的外公。”她又拿出一张布罗迪·格兰特用在媒体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才四十出头。她把目光从照片移到加布里尔身上,看到他正急促地喘着气,胸口也随之一起一伏。“你们三个长得像极了,你不觉得吗?”
“原来你找到了两个和我有点相像的人。这能证明什么?”他用力地吸着烟,眯起眼睛吐着烟雾。
“照片本身什么也证明不了。但是和你一起出现在意大利的,是一个已死亡的身份现身的男子。你们俩的现身时间刚巧在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和他母亲被绑架之后不久。亚当的母亲在赎金交付的时候发生意外死了,亚当也随即下落不明。”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加布里尔说。这一次他没有直视贝尔的眼睛。他喝掉杯中的酒,接着又斟满。“我不觉得这和我们父子俩有什么关系。”
“索取赎金的方式十分特别,是一张木偶戏的宣传海报。同样的一张海报出现在了锡耶纳附近的一幢别墅里,那栋别墅被一个以马提亚为班主的木偶戏团占用了。”
“这与我何干?”他目光的焦点落在了贝尔的肩头,但是脸上的笑容依然那么迷人,和他的外公一样。
贝尔把一张加布里尔在博斯克拉塔参加派对的照片放在桌子上。“你说错了,亚当。这是你们父子作为受邀的客人出现在派对上的照片,把你们父子俩同二十二年前一张索取你和你母亲的赎金海报联系在了一起。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不是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贝尔在他脸上辨认出和布罗迪·格兰特一模一样的倔强。她大可以转身离开,让DNA测试来解决所有的谜团。但是记者的本能让她非要把游戏玩到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当然清楚我在说什么,亚当。这是一条惊天秘闻。即便没有你的帮助,我也能把它写出来。但是好戏还不止这些,不是吗?”
加布里尔白了她一眼,“简直是胡说八道,光凭几个巧合你就在这儿异想天开吗?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从这个叫格兰特的人那里收钱吗?还是替某些个无良小报跑腿儿?假如你还算是个有些名气的记者,那么这种做法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
贝尔笑笑,此等无力的辩驳更令她相信对方已然是无所适从了,是时候亮出底牌了。“我说过了,好戏还在后头。可能你觉得自己眼下依然很安全,但事实并非如此。整件事情有一个证人,你知道……”她故意停顿了一下。
他掐灭一根烟,匆匆忙忙地掏出第二根。“什么事情的证人?”透过对方尖刻的声调贝尔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有人看见波拉俄斯特剧团搬出托蒂别墅的前一天晚上,你和马提亚在一起。那天晚上,你们一直在一起。第二天,剧团的人就全都走光了,而你也跟着不见了踪影。”
“那又怎样?”他开始生气了,“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我见了个父亲的朋友,我的父亲那会儿刚死。第二天,他就和剧团的人一起走了,这他妈的能说明什么?”
贝尔没有接他的话。她伸手去拿对方的烟盒,替自己拿了一支。“厨房地板上有一摊血,大概有好几升。唉,这些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她引燃打火机,在明亮火光的对比下,她意识到从自己走进这间屋子以来,室内的光线已然暗淡了不少。香烟被点燃了,她吸了几口,烟雾从嘴角处漏了出来。“也许你还不知道,意大利警方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案,已经开始追查凶手了。”她一边说,一边把香烟靠在烟灰缸的边缘,掸着烟灰。“我觉得,到了由你来解释一下四月份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