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能快点儿停就好了。”
宗珍把两只茶杯放在暖桌上,冲我们点工下头。露出了光秃秃泛青的头顶,然后就走出了客厅。我和华沙沙木待在正殿内侧住持他们的居所,把腿放在暖桌下相对而坐。
刚才在树下没待多久,我们就因为寒冷和吃了太多蜜橘的缘故而很想上厕所。吃得最多的华沙沙木第一个忍不住了,以内八字的姿势从树下跑出来冲向厕所,紧接着是菜美和我。那时,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住持让我们在这里休息,等雪小了再走。其实我们不愿意麻烦住持,但是开车带着菜美要是在大雪天出事的话就麻烦了,所以我们就听话地留下了。
菜美现在正在正殿跟住持学习弹吉他。从走廊尽头偶尔传来的吉他声可以听出住持确实会弹,而且技术还相当不错。
“我说,日暮君……咱们那里的停车场能不能种蜜橘树啊?”
“种蜜橘树?”
“是啊,你看,咱们店一直都是老样子对吧?我们不如考虑一下蜜橘自给自足吧。”
“不行,那个停车场是包月的,又不是咱们自己的。”
“偷偷种应该没问题吧。就种在卡车后面,秘密地培育它。”
“蜜橘树见不到阳光也可以吗?”
这时,宗珍端着小盘进来了。“请吃羊羹。”
“啊,多谢。对了,宗珍君,你了解蜜橘树种植吗?”
“我对这方面真不太了解。作为这个寺里的人实在很惭愧。”
“这样啊,那太遗憾了。你们这里有植物图鉴吗?”
“没有植物图鉴。但是有国语辞典。”
也许是觉得有一本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华沙沙木让他把辞典拿来。
“《广辞苑》、《大辞林》、《大辞泉》,要哪本呢?”
“啊?三本都有吗?”
“嗯,是啊,因为我很喜欢语文。我们寺的檀家很少,必须精打细算才行;但是,只要是我学习需要的东西,爸爸都会给我买,我就缠着他把这些辞典都买回来了。”宗珍白皙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
“没想到住持这么宠儿子啊。不过这也挺好嘛。那麻烦你把《广辞苑》拿过来吧。”
“好,我这就拿来。”
宗珍行了一礼正要离开房间的时候,突然又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我们。
“请问……”
“嗯?”
“南见小姐……和二位是什么关系啊?”
“只是朋友而已。怎么了?”
听到华沙沙木的反问,宗珍吓得向后一撤身。啊,没什么,他嗫嚅着出了门。透过忘记关闭的拉门,可以看到宗珍的耳朵像冻伤一样红红的。
“……他是喜欢上菜美了吧。”
“……谁知道呢。”
我们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分别拿起了宗珍送来的羊羹。
环顾四周,紧挨着暖桌的就是两天前我送来的音响。靠墙摆放着一台旧式显像管电视,电视上不知为什么放了一个橄榄球,不,那好像不是一个真球,它表面非常光滑。我伸长脖子仔细地观察,发现那个球是放在一个木制底座上的,球的上方有个长方形的缝隙,似乎是一个存钱罐。住持从我们这里骗走的钱说不定就放在这里面了。存钱罐旁边有一个木制相框,里面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对面对镜头露出微笑的青年男女。两人都是二十出头,女的是个长发飘飘的窈窕美人,而男的身材魁梧,穿着一件队服似的橄榄球运动衫,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吓人。
“这是住持啊!”
照片上的年轻男士长着头发,所以一开始没认出来,但是那确实就是住持本人。在那隐隐透出结实胸肌的运动衫的前胸部位,用白布缝着一个名牌,上面写着“立花”两字。
“哦,你是在说那张照片吗?”
宗珍把《广辞苑》拿来了。
“那是爸爸大学时代的照片。据说他当时是学校橄榄球队的队长。这张照片是他们结婚之前拍的,听说他们一毕业就领证了。”
“啊,那么旁边这位大美女——”
华沙沙木说了一半,宗珍就笑着点点头。“她是橄榄球队的经理,当时在运动员里是偶像一般的存在。听说爸爸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攻势,最后终于把她追到手了,就像青春剧里演的一样。”
说实话,我简直惊呆了。那个住持居然娶了一位如此漂亮的太太,天理何在啊!
“有个美女妈妈多幸福啊!学校参观日的时候,你同学肯定个个都羡慕得不得了吧?”
华沙沙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问道,而宗珍摇了摇头,暖昧地笑着。
“她已经去世了。二十年前他们刚结婚不久,她就因病去世了。”
“啊?怎么会这样?!”
一瞬间,华沙沙木露出“完了,说错话了”的表情,但是他马上又抿紧嘴,重新打量着宗珍的脸,说:“……二十年前?”
“是的。我是养子。我被亲生父母抛弃,是爸爸把我从孤儿院带回来的。”
宗珍讲话的语气太平常了,反倒让我和华沙沙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从走廊另一头传来菜美蹩脚的吉他声。
“不好意思,说了好多没用的话。那我先走了,有事的话请随时叫我。”宗珍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拉门。
“哈哈哈……蜜橘树在北美也可以种啊……啊,原来如此,温州蜜橘是一个统称,其中包括好多品种呢……”
华沙沙木在《广辞苑》里查找和蜜橘有关的词条时,我一直在看那张照片。住持离世多年的亡妻越看越有魅力。她的五官并不十分突出,但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却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柔情,让人感觉假如她不是早早因病去世的话,一定会成为好妈妈的。我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最后那几年她身羁病榻,日渐消瘦,最后终于撒手人寰。如果母亲在怀上我之前就罹患恶疾的话,那么我也就不会来到这个人世了。相反,如果照片上的那位女性不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话,也许宗珍永远都会是一个孤儿了。很难说哪种情况好,哪种情况不好,但是看着那张照片,我心中不禁暗自祈愿,冥冥之中万事万物的发展走向要是能让尽可能多的人感到幸福就好了。
“菜美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啊?”
“蜜橘小实蝇……柑橘类水果的最大威胁之一,体长六至七点五毫米……啊?你说什么?”
“我说菜美弹吉他也太入迷了。”
“反正雪停之前也走不了,让她有点儿事可做不也挺好的吗?你也别傻坐着了,像我和南见君一样找点儿有意义的事做做,怎么样?未完成?……对了,你就找点儿还没做完的事做吧,哈哈哈。”
说不定雪早就停了吧。为了让室内的暖气达到最大效果,玻璃窗外面的木制防雨窗也都关上了,所以根本看不到外面。我钻出嗳桌正想到窗边看一下的时候,菜美进来了。
“啊,手指好疼。但是我进步了很多哦。我说,雪好像小一点一儿了。”
“是吗?”
我打开玻璃窗,又拉开散发着潮湿的木头清香的防雨窗,映入眼帘的恰是一派绝美的雪景。
“啊,好美呀!”“哦,景色很雅致嘛。”
菜美和华沙沙木也来到我身边。窗外的景色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而且是一幅笼罩着莹润光华的画卷。只有西边的天空放晴了。
夕阳洒下余晖,悄悄地为银装素裹的大地、石灯笼、盛开的红色山茶又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橙色。我们忘记了自己身处住持家的客厅,三个人凑在一起,沉醉于这令人惊叹的美景之中。
最先回过神的是菜美。“……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我和华沙沙木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日暮君,卡车上装防滑链了吗?”
“没装。”
我在脑海中勾靳出那条通往黄丰寺的“鬼之路”被积雪覆盖的情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我们根本没法安全通过那迂回曲折、坡度陡峭的羊肠小路。
“这下糟了。日暮君,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肯定是回不去了啊,再说还有菜美呢。”
“我们走下山,然后坐轻轨电车回去怎么样?”
“这附近根本没有车站。”
“那我们坐公共汽车回去吧。”
“这里也没有汽车站。我们只能打车回去。”
“打车?!”
“我去和住持商量一下。”
菜美说完就快步走出了房间。我也想跟着一起去,但是华沙沙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日暮君,我们也去的话,那个住持说不定会向我们收取防滑链租赁费、指路费等等乱七八糟的费用。所以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于是我们又钻回了暖桌。不一会儿菜美就回来了。
“住持说可以。”
“太好了!”
华沙沙木欢呼之后又迟疑地看向菜美:“……他说什么可以啊?”
“他说我们可以留宿。”
“啊?”
“我给妈妈打过电话了,她也同意了。一开始她非让我赶快回去,但是后来住持接过电话跟她说勉强回去的话路上出事就惨了,最后妈妈总算答应了。我还想让住持再教教我弹吉他呢。下大雪真是太好了!住持说被褥也够,我们还可以一起吃晚饭。”
被褥费、晚饭费,还有住宿费,闹不好还有服务费——太危险了!住持还特意接过电话说服菜美的妈妈让她留宿,不管怎么想都很可疑啊。我和华沙沙木立刻感觉如坐针毡,但是菜美接下来的话又让我们定了心。
“我问住持我们付不起钱怎么办,他笑着说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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