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让大家久等了。野际先生,真抱歉。”
隈岛缩着宽大的肩膀,从大门走进来。他一边说着外头风怎样又怎样,一边搓着手走近。
“隈岛警官也来杯咖啡吧?”
隈岛说“好”,对着走向柜台的野际举起三根指头。“可以给我三杯吗?”
“可以啊——但是……”
“我刚才跟西川联络过了,他好像快到这里了。”
隈岛朝空椅子坐下。突然扬来一阵风,带来夜的味道。
“三杯——呃,你跟西川警官,还有……”
弯着手指数数的野际讲到这里就停了。他望向桂。桂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惊之下望向隈岛。
“听说他人在家里,待会儿会一起过来。”
隈岛微微低着头这么说时,入口处的门再度被拉了开来。
“我回来了。”西川瘦长的身影后面,是一张姬川不认识的面容。一个头发稀薄,以整发剂梳理成旁分的中年男子。
“……桂。”男子与桂的视线相逢,脸上微微出现胆怯的表情。桂没有出声,以仿佛公祭时面对吊唁者的那种平静的视线示意而已。
“是小野木聪一先生吗?”隈岛温和地问。
“啊,是,我是小野木。”
“发生这么不幸的事,请节哀顺变。”
“是……”隈岛以手势指示他坐旁边的椅子。一身毛衣的小野木缩起背,避免发出脚步声地往椅子移动。
野际站了起来,对老朋友低头:“在我的乐团练习中心里发生这种事,真的很对不起。”
小野木惊讶地摇着头,挥着手要野际快别这么说。这期间桂只是凝视着桌面,怎么都不肯抬头。
这个叫做小野木聪一的男人,和姬川从光或桂口中听到而想像的人完全不同。在姬川的想像中,光和桂的父亲是一个晚上在Livehouse打鼓,过着毫无规律的生活,不断给家人添麻烦,但仍旧以不擅言词的方式爱着两个女儿的不羁男人。生活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还是人类会为了生存下去,去寻找适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呢?聪一这个名字听起来和自己的父亲宗一郎有点雷同,也许因为这样,姬川之前对他总有一种坚强、不会被打倒的印象,然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聪一却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男子。
姬川突然想起谷尾的话:“可以听带子代替自己演奏啊。”
谷尾说用MtR将演奏录音起来,等到年纪大了,身体无法负荷时就可以拿出来听。
“应该还是有那种气氛吧。”也许真的是那样,也许谷尾是正确的。
听说光在三个月前见过父亲,当时的她一定非常失望,一定有种强烈遭到背叛的感觉。然后……
——不过,不会觉得空虚吗?
——想拿起乐器演奏,却发现自己已经跟以前大不同才更是空虚。
她一定觉得很空虚。
早知道不该见面的。相见不如不见。应该满足于保有美好回忆,偶尔拿出来重温就好。那一定是人们不管过了多少岁月,还能拥有幸福的不二法门。
母亲的公寓里,无数幅姐姐的画散落一地,因为母亲几乎每天都画着生前的姐姐过日子。那是姐姐真正的模样——也许是母亲为了时刻不忘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姐姐真正的模样,所选择的方法也说不定。也许母亲在那间房子里,每天每天都播放着姐姐的回忆在过日子。
隈岛向小野木说明光发生“意外”的经过。他发出“啊,啊”这种听起来像叹息的附和声,始终僵着脸,偶尔会微弱地提出没什么意义的问题。他始终很在意视野边缘的桂,也许因为这样,不管他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在谢罪。
“——情况似乎就是这样。”结束说明后,隈岛对着小野木深深一鞠躬说:“真的是很不幸的意外,我能体谅您的心情。”
“不不,别这么说,给各位添麻烦了……”
小野木又摇起头挥着手,就像刚才对野际所做的动作一样。大概是向人低头时会习惯性觉得退却吧。他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来是一名刚失去女儿的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桂开口了:
“听说你跟姐姐见过面了。”
“嗄?啊啊,嗯,是啊,前不久。”也许是突来的提问让他惊讶,也或许是桂的口吻过于尊敬,小野木僵着脸回答:“光告诉你了?”
“野际大哥说的。”桂以僵硬的语气说完后,又轻声地加了一句,“刚刚才告诉我的。”
那是姬川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父女交谈。
不久后,隈岛要姬川、谷尾、竹内三人先回家,而桂和小野木则被带往光遗体暂时停放的大学附属医院。
“抱歉耽误大家到这么晚,明天大家都要上班吧。野际先生也是,非常谢谢你的合作。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辛苦了。”
“关于这起意外,如果各位想起什么新的线索,请跟我联络,即使只是蛛丝马迹也没关系。”
隈岛递给野际名片,同时也发给姬川他们。部门名称“一课”的下方印着专用电话。
“可以放他们三个人回去吗?”西川斜眼瞄了一下隈岛说道。
“当然啊。”
“但是那件事……”
“没关系。”
没想到被隈岛制止,西川一脸不满地闭上嘴。
西川想要讲什么呢?姬川非常在意。现在想想,西川带小野木回来时,眼神似乎比之前更严肃,特别是面对姬川、谷尾和竹内时。这和他刚才说到一半的“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吗?姬川在意的不止这一点。刚才隈岛走出乐团练习中心又走回来,他那时说是在和西川通电话。然而只是打一通电话,未免也离开太久了。那个时候隈岛在乐圑练习中心门外究竟做了什么?
“姬川先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西川看着姬川问道。隈岛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西川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跟被害者在交往吧,最近有没有听她说些什么?”
“西川。”隈岛制止他。
“什么意思?”姬川问。
西川无视姬川的话,重复同样的问题。
“有没有听她说些什么?”
“西川,别问了。”
光怀孕的事情。姬川此时确认西川应该是要问这件事。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去吗?他当然不打算假装不知情,毕竟他连堕胎同意书都签了,说谎马上就会被拆穿。
“没事,亮,对不起。你可以回去了,谷尾老弟跟竹内老弟也可以走了。”
谷尾与竹内纳闷地互看一眼,但是他们看来都不想深究,马上拿起外套缓缓穿上。谷尾背起贝斯,竹内将放在等待区角落的MtR装进大袋子里,姬川也横背起吉他箱的带子。
“那么,我们先走了。桂,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竹内疲惫地说,并向桂轻轻挥手道别。谷尾也模仿他说:
“有什么状况要马上跟我联络哦。”
“谢谢你们。”桂从头到尾都没看姬川。
当他们三个人正要往出口走去时……
“野际先生,你有胶带吗?”
西川突然这么问。野际一时神色茫然,不过随即从柜台里取来胶带,交给西川。
“你要做什么呢?”
“只是搜查的一部分。在你们离开之前能先过来这里一下吗?很抱歉,能不能请你们面向后方排成一列。”
才在想西川要做什么,就见他将胶带撕成一小段,沉默地开始黏着姬川他们三人外套的领口。隈岛站在远处一脸迷惑地看着。
大概是在采集三人的毛发吧。姬川马上就知道一定是为了和光肚子里的小孩做DNA比对。
“谢谢,已经好了。”
西川将胶带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并以原子笔迅速地在空白处写字。当他正打算将笔记本放进口袋里,突然停下动作,因为他发现小野木站在旁边一脸惶恐地低垂着头,沉默地亮出自己外套的领口。小野木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一定觉得这是自己也必须参加的某种重要的采证吧。西川只好对小野木也执行同样的程序,然后将胶带贴在笔记本上的另一页。尽管没有必要连光的父亲的毛发都采集,但此刻也无法讲出这一点吧。
隈岛送他们走到门外。
“隈岛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等谷尾和竹内先走出去后,姬川这么问。
“没问题,你要问什么?”
“明明是意外,为什么隶属一课的你会来?”
“那是因为……咦?”隈岛蹙眉,似乎在思考什么。“你好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是我记错了吗?”
“你没有记错。谷尾报警后,你刚抵达乐团练习中心的时候,我也问过你了。”
“对对。那个时候你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当然我的答案也跟那时候一样。”隈岛起身,温和地微笑。“只是以防万一。”
“但是我仔细想想,还是觉得很奇怪。意外死亡的人到处都有,要是每次搜查一课的人都为了以防万一而前往现场,那还有时间做他们原本该做的工作吗?”
“因为我们正好有空,这次是被派来的,这点我应该也跟你说了。”
“但是……”
“其实我也很想问同样的问题。”谷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旁边来了。“我有亲戚是刑警,所以我稍微知道一点——这种情况相当罕见吧,我是说单纯的意外却来了一课的刑警。”
“啊啊……是啊。这样啊,原来你有亲戚是刑警啊。”
“是。”
隈岛蹙起眉头,抚摸着粗糙的宽阔下巴。最后他似乎下定决心似的看着姬川说:“其实这次是我自己拜托上司让我来现场的。”
“为什么?”
“接到报案时,我正好在局里,偶然听到报案内容,那个时候我得知意外的现场是这家乐团练习中心,便急忙询问详细内容,才知道死者女性叫小野木光,所以——不,我并不是因为认识她而来的,我是因为,亮,你……”
看到隈岛支吾其词,姬川替他接下去说:
“担心我吗?”
隈岛点头:“是啊……我很担心你。”
姬川突然觉得很烦躁:“就是觉得担心你。”
隈岛也曾用同样的话,解释他为什么会常常出现在因案件而认识的姬川身边。不论是当时或现在,隈岛都是真心的吧。他一直很担心姬川,听到“电吉他手”发生意外,也是第一个先担心姬川。姬川年幼时就失去父亲和姐姐,与唯一的亲人——母亲——也相处得不好。隈岛一定是将姬川看作是自己不幸的亲戚之类的吧。过去姬川很感激他的存在,每次一见到他,就能冲淡内心的寂寞与忧郁。但是……
这一次,搜查一课隈岛的出现,带给姬川只有厌烦与恐惧。
“可以别再这样了吗?”姬川的视线从隈岛身上别开,“以前的那件事,我真的想忘了,不想再见到会让我想起那件事的事物,也不想再见到会让我想起那件事的人。”
姬川当然知道这些话没有任何意义。隈岛已经以警方的身份负责侦察这起事件了,姬川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隈岛今后的行动,然而姬川还是忍不住想说:
“请别再这样了。”
姬川说着转身背对隈岛,迈开脚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