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智子说,乙太郎和她搭话是在十二月中旬。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智子从手工艺品店下班,下了公交车正向公寓走时,发现路旁停着一台客货两用车。当她从车边经过时,车里突然有人对她说话。仔细一看。原来是桥塜消毒的工作车,而摇下车窗满脸堆笑的正是乙太郎。
因为装作不认识感觉太不自然,智子停下脚步低头致意。
乙太郎将两只胳膊搭在驾驶席的窗户上,说:“那场火灾可不得了啊。”
话听起来没什么特殊含义。
“好不容易把白蚁消灭了,房子却着了火。”
智子暖昧地点点头,心里很乱。接着,乙太郎迅速转移了话题,说其实现在他正在工作,因为太冷了就在工作车里偷会儿懒,冬天也有白蚁,可大家更愿意在夏天清除白蚁,现在没有什么生意很苦恼之类的话。错失了告辞的大好时机,智子只好不停地随声附和。
说到某一刻时,乙太郎突然收起笑脸,张望四周后,压低了声音。
“对了……那火灾是失火?”
和之前不同,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智子一瞬间觉得心变冷了,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回答:“肯定是香烟着了,蔓延到整座房子的。”
“啊,那个人也吸烟啊。”乙太郎挪开视线,一时不言语。
“那我就此……”智子正想告辞,身后传来了乙太郎的声音。
“不会是你放的火吧?!”他并没看回过头来的智子的眼睛,接着说,“也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就胡乱猜,对不住了。不过你其实并不想进出那房子,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我知道你明明觉得很烦,却还是去见他。”
然后,乙太郎说,他觉得或许是智子为了杀死绵贯而故意放的火。
如果智子当时愤怒或笑了就好了,可她脸部僵硬一言不发,就那样一直盯着乙太郎。
“死在火灾里,肯定非常痛苦啊。”乙太郎断断续续地说这句话时,眼神忽然变得呆滞,“要是我去警察那儿说说,估计现在就能仔细开始调查了吧。火灾发生的原因……”
“不过,我觉得他并不是真要那么做。无论我是什么态度,我想他都不会真去警察那里。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智子说得应该没错。可从她嘴里听到肯定乙太郎的话,却让我心底已经平息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
我和智子并排坐在她家的沙发上,没有肩并肩,也没有四目相对,都一边盯着自己的膝盖一边交谈。昨天那两只动物所在之处现在已经放上了炕桌。桌上放着雪花球音乐盒。虽然音乐盒里的风景很像,但这并不是她送我的那个,而且略小一些,是尚在读初中三年级的智子来到这个小镇时买的。当我今天来到这间屋子时,智子依然没有应门铃。我轻轻推门。发现门并没锁,智子在房间正中央一直盯着音乐盒。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再也没回家,在街上游荡,坐在冰冷的堤坝上,在公园吸几根烟,接着就在餐厅一直待到了早上。天亮后,我出了店,被双脚拽到了这里。乙太郎当然不在,现在这个时间,他是出门工作还是在家里等我回去呢?
“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很不安,害怕得不得了。”
智子说,就因为这一点,她和乙太郎保持了那种关系——为了封口。和乙太郎第一次做是在圣诞节的前几天,之后在这个房间里又做了几次。
那场火灾果然是智子一手造成的。之前模糊不清的事终于因那场意外而变得清晰明朗。而在知道真相的一瞬间,我悲哀得不能自已。并不是因为智子变成了罪犯,而是因为她不得不带着罪犯所有的内疚活下去。十几岁的我对死者没有丝毫哀悼之意,或许是去世的绵贯和父亲有些像的缘故,或许是在地板下的暗处听到了那残酷的声音,或许是智子身体上残留的那触目惊心的伤疤,我只觉得智子可怜。
“是因为和乙太郎有了那种关系……才不想见我?”
智子没有回答,但就像真正经历了痛苦一般,她白皙的额头上现出了皱纹。
圣诞节前,是她说感冒了,不让我进屋的那段时间。难道我在玄关递给她甜瓜、冰激凌时,乙太郎就在屋里?过年后,无论我怎么按门铃都没人应,那时候乙太郎也在里面?当我这样问时,智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碰见我和他在一起只有昨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
“那为什么你不让我进屋呢?”
“我不想再和你见面了。”
是乙太郎不许智子再与我见面?我一瞬间这样想,但智子的回答和我想的不同。
“他直到昨天才知道我和你见过面。是我自己决定不再见你。”
可圣诞节、除夕夜智子都和我见面了,还送我雪花球音乐盒作为礼物,我们还一起听了除夕夜的钟声。明明那时已经决定不再见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我这样问时,智子沉默不语,是那天最长的一次沉默。她应该是在拼命想该如何回答。可最后从她口中说出的居然是“我不知道”。这应该既不是谎言也不是欺骗,我多少能理解。可虽然理解,我还是后悔听了智子毫无内容的回答后点了点头。我本想要的,是能决定我今后行为的明确回答。因此,和智子一样,我也闭上了嘴。
“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智子低着头说,“他并没威胁我。他一次也没有那样说过。那种事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并没直接对我说。”
稍稍犹豫后,智子接着说道,“引诱他的人是我。”
就像视力一下子变差了,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开始流泪,一种痛楚划过我那睡眠不足的眼睛——为了防止罪行暴露,智子进而向乙太郎抛出了身体的诱惑。如果智子是男的,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抛弃工作?抛弃家人?还是抛弃什么至关重要的回忆?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你还小,我很害怕。”
我注视着不由得抬起头的智子,懊恼得再次流泪,故意说出不安分的话:“我怎么了?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是揍乙太郎了还是要杀他了?”
“不是这样的。”
“那是……”
“怕你将错就错。我担心这个。”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她所说的“将错就错”这个词让我难以理解。智子放火杀了绵贯,而这被乙太郎发现了。我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那又何来“将错就错”呢?
“比如你去警察那里全部都交代了之类的……我担心这个,觉得很害怕。”
我越来越不明白智子在说什么了。
“我不会去警察那儿的。只要你跟我说,我会支持你的。我会让乙太郎不跟别人说那件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我说到一半,智子抬头看我,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说得过于幼稚?最后,智子紧闭的双唇终于张开了。
接着,一脸哭相。
听到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的瞬间,一种无助的深刻悔恨袭击了我,迄今仍让我难以摆脱。
“我真的以为是你!”智子眼里第一次笑出了泪,“我以为真的是你引起那场火灾。是偷藏在地板下的你觉得我可怜,为了帮助我才那样做的。我一直这样认为。”
心里像注入了冰水,全身开始发冷。
“我……”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错在我愚蠢的狡猾!
为了和智子继续保持联系,我一直对那场火灾采取暖昧的态度,表现出或许是自己放火的态度。我认为智子是为了感谢我杀了绵贯才接近我的。所以,我很害怕智子发现其实我根本没放火,不由得继续表演为了智子或许放了火的自己。
“是你放的火吧?!”是智子在玄关前说的话。
“多亏了你,我才得救。”这根本就不是她的策略。
“要是我去警察那儿说说,估计现在就能仔细开始调查了吧。火灾发生的原因……”
听到乙太郎那么说,智子之所以动摇,不是怕自己的罪行暴露。她和乙太郎发生那种关系,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想要保护我。智子是为了我献身。令智子感到害怕、不安的,是我的罪行将会暴露。万一乙太郎真去警察那里透露火灾的原因,警察或许就会去火灾现场详细调查。而在那里,有可能会发现什么。比如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从地板下放火之类的证据,比如有人进入检查口的痕迹。坚信是我纵火的智子害怕的是这些。
然后,便与乙太郎保持了那种关系。
“原来真的……只是失火了啊。”
听到智子像是死了心的话语,我无法回答。
那天,我和智子的身体重叠到了一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了遮掩身上的伤痕,智子的双臂始终抱着我的肩膀。她的手指碰触着我的皮肤,像鱼一样冰冷。我第一次知道在智子上方的感觉,那种感觉渐渐远离,可我却无法离开她的身体。耳边能听见电热炉吐出热气的单调声音,当自己的胸部与智子温暖的胸部重叠在一起,闭上眼时,一股睡意袭来,电热炉的声音也逐渐离我远去。
眼睑内侧,模糊地映着快乐的景象,在那景象深处,人们热闹地喧哗着。有大人也有小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意识到自己是男人时,乙太郎带我去海水浴场时的嘈杂声。头脑中、身体里,都有近乎疼痛般的喜悦。夏日高高的天空十分耀眼,每次闻到沙土的气味或听到浪尖破碎的声音时,我都想尽情奔跑。在起浪时游玩,当高高的波浪从远处袭来时,无声无息上涨的水变得越来越多。
那时候的世界只有大人和孩子,没有男人和女人。父母、乙太郎和逸子阿姨只是单纯的大人,而我们也单纯只是孩子。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要回到哪段时光?想要重新做一回哪个时候的自己?回到只有大人和孩子的世界?回到一边略微害怕纱代,一边抱着美好憧憬的时候?回到自己杀死她之前的时候?每天和智子嘴唇重叠的时候?还是梦遗后湿润的被子里?听着遥远海边的喧闹声,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乙太郎很可怜。逸子阿姨去世已经七年了。
“我啊,已经过了没女人不行那个阶段了。”
某个时候,在堤坝一角吃完奈绪做的饭团后,乙太郎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香烟,一边这样说过。
或许他是故意那样说,为了忘记自己是个男人。
“小友啊……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突然很想见乙太郎。虽然我不想见他,但我需要见他。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我想回到在堤坝的那个时候。
智子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引导我抚摩她身上的肌肤。指尖偶尔会触碰到膨胀的鼓出物。像要逐一确认她的伤疤一般,智子引导着我。
“要是没发生那场火灾。我或许真的会在什么时候把他杀了。”
关于绵贯的性怪癖,我没有深问,问了也无法理解。我只是回想起了在地板下的暗处,耳朵里听到的智子忍耐着痛苦的声音。
“很快就会消失的。”
那不是永久的伤痕。时间总有一天会把它们都抹去。智子握着我的手向上移,手掌感受到了胸的温度。
“你为什么一直没跑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而智子在我耳边低低的私语却听得十分真切。
“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有不能和别人说的事。他知道。”
意识中笼罩出微热的雾气,或许是因为这个,听完智子的话,我脑中浮现出乙太郎的脸。智子的把柄。那场火灾。不,现在说的是别的事。不是谈乙太郎,现在说的是绵贯。
“或许也不只因为那个。对我来说,父亲是不存在的,所以,我虽然觉得厌恶,但又离不开他。”
不能和别人说的事。是什么事呢?我原本只是想想罢了,可似乎又说出来了。或许是智子自己说出来的?她告诉了我答案。
“我……真的曾经杀过人。”
平淡而没有感情的声音。智子的声音像越过电话变成了现场的声音,突然清晰地带着现实意味传到我耳边。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紧接着,从广阔无垠的意识彼岸传来了刺耳的声音,但音量还稍显微弱,筋疲力尽的我无法睁开眼。
“上高中时,学校举行活动去露营,当时,是班主任绵贯带我们去的。”
刺耳的声音逐渐向我逼近。
“到了晚上,我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因为帐篷里的朋友说话太无聊,也因为大家都一脸幸福地谈论自己的家人。现在想来,大家也是没别的话题可谈。”
声音一点一点地接近我,带着耳鸣般令人厌恶的金属回音。
“露营的地方有一个陈望台,在那里能看见特别漂亮的星星。我怎么也不想回帐篷,于是一个人爬上去吸烟。”
我轻轻地睁开了眼。
“那时绵贯来了。估计是发现我不在,来找我了。班主任的突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忙将烟扔了。绵贯让我赶紧回帐篷,我以为他没发现我吸烟。”
在声音和我之间那看不见的墙壁出现了细小的裂缝。下一个瞬间,墙壁全部倒塌了。就像有人硬拽了调音量的把手一样,声音突然急剧升高,直刺我的双耳。
“瞭望台下有一家人也撑着帐篷露营。那顶帐篷在同一天夜里着火了。虽然消防车赶来灭火,可其中一个女的还是因为火灾去世了。露营结束后,在学校的时候,绵贯把我叫出来,说那顶帐篷着火是因为我扔的烟头,他其实都看见了。”
无数根针充斥在我脑中,残暴地在头盖骨内侧乱搅。
“我当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了,是我从嘹望台扔的烟头引起了火灾。所以,绵贯威胁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他要求和我发生关系,我也默默顺从了,没想到会和他保持那种关系那么久,觉得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他就不会告发我杀人的事了。”
我仿佛身处擦得明亮的玻璃对面,能清楚地看到智子的脸,却丝毫没有任何真实感。声音继续在脑中横冲直撞,眼看从头往上就要分裂,变成粉末。现实中的声音不见了,我什么也听不见,包括智子的声音。为了知道她说什么,我只好直直地盯住她的嘴。
“……友彦?”
一股让我握拳的愤怒从腹部破坏周围的黏膜钻进喉咙,眼前,智子的脸像糖一样绵软无力地扭曲着。
是这个人杀的!
是这个人烧死了逸子阿姨,烧毁了纱代的半边脸!
我站起身,智子惊讶地睁大双眼追逐着我的脸。
“友彦?”
我将智子伸过来的手连同她的身体一同甩开,她失去平衡,横着倒下,撞到沙发角,发出短促的惊呼。她仰望这边的眼中,只有瞳孔在为寻找答案而细微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