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下起了暴雨。
在蒸笼般的教室里上完无聊的课后,我在便利店买了当作午饭的杯面准备回公寓。雨已经渐渐小了,只有以行道树的树叶为背景时才能看见。不久,传来了谷中墓地那边油蝉嗡嗡的呜叫声。我正想雨差不多要停了,发现已经能看到公寓了。天晴了。吸了水的柏油路的气味开始弥漫,逃也似的逐渐消失的云朵那边发出炫目的光芒。前方路面冒起了白色的烟,突然带来了夏日的气味。
“哎呀。”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孑L时,隔壁的门开了。
“从学校回来啦。”
“嗯……今天只有上午有课。”我本打算直接进屋,又改变主意,说:“tanisi先生。”
“我叫tasai。”
“不好意思,田西先生。这栋公寓啊,墙特别薄。”
“能听见,是吧?”田西眯起眼。
“是的,能听见。您要是能稍微注意点……”
“很难受?”他这话听起来像是故意的,真是难以沟通。若只看他的表情,又觉得他似乎没开玩笑。
“不是,我马上就要考试了。”
我下决心说出这句话,田西“咦”的一声惊讶地伸长了脖子。
“我以为你听了会很高兴呢,中途还故意让她大声说话。”
“我不高兴。”
“这样啊,不好意思。”田西有些荒唐地双手在脸前合十,老老实实地向我道歉,“下次注意,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点了点头,准备进屋,但再次改变主意,回过头去,“是你让女朋友大声说话的?”
“什么?”
“没什么,刚才你说故意让她大声说话什么的。”
“不是女朋友,是delivery h的女人。”
“那是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田西却夸张地斜看着我,说“你又来了又来了”,还故意伸手指着我。看了我的脸色,他似乎意识到我真的不懂,于是轻轻地干咳了一下,告诉我所谓的delivery h到底是什么,以及它的系统、收费行情和各种产品。“各种产品”是田西使用的一种表达方式。在当时的我看来,用钱买这种东西实在不可理喻,因此反应也十分暖昧,这反而让田西困惑了。
“那个,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为什么这么问?”
“昨天你不是在电话里讲了吗?这次要结婚什么的。”
“你听见了?”
“听见了。我是这么听的。”
田西将右手掌放在墙壁上,将耳朵贴上去。我事后回想,对自己那时居然没发火感到很不可思议。田西真是个怪人。
“是我妈妈。她离婚了,现在准备再婚。”
“啊?那不是挺好的吗?”
田西的表情一下舒展了,看起来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我突然放松了许多,我对母亲再婚这件事果然多少有些担心啊。
“再见,我要去买东西了。”田西缓慢移动他那双长腿,准备离去,又像想起了什么,回头说,“叫我tanisi有点过分啊,他搬了多少次家啊。”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不自觉低下了头。几年前读过的一本书中好像有“tanisi搬家”这句话,是搬家东西比较少的意思。
那天夜里,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田西老家在长野县,他是所谓的自由职业者,一边打工一边写小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那晚田西不顾妨碍我复习,单手拿着酒瓶非要讲给我听。
“小说啊,要是不和现实接壤,就没有意思了。”
“你是指私小说吗?”我玩弄着手指上的倒刺,随便回了这个恼人的邻居一句。
“所有的小说都是啊。你看,所有流芳百世的作品都有和现实接壤的部分。就算是幻想小说,也是一样的,对吧?”
“对吧?”是田西喝醉时的口头禅。
“流芳百世的作品,比如什么呢?”
“比如之类的。”
不明白。是关于现实的故事吗?小时候,我曾在纱代和奈绪的房间里读过这本书,感觉只是单纯讲述眼睛像豆粒大小的小王子去各种星球旅行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本书全是文字,让不习惯读简装书的我读到最后一页,简直太痛苦了。
想起这些事,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非要读那本书不可呢?逸子阿姨喜欢读书,纱代和奈绪的房间里有很多她买来送给她们的书。我虽然经常进出那个房间,但也没打算读那些书。没兴趣。可我为什么非要读那本不可呢?
“……蛇。”
“什么?”
“没什么。”
对了,想起来了。是奈绪从书架里拿出了那本书。
“你看看,这幅画画的是什么?”是猜谜。奈绪打开的其中一页,两只手笨拙地捂住文字部分,只给我看上面的画。
“飞碟?”看起来就像飞碟。又像帽子,横放着的、茶色的麦梗草帽。很简单的画。
“错!”奈绪一脸得意地告诉我正确答案。
答案是正在消化一头大象的蟒蛇。
“正在消化”和“蟒蛇”这两个词我都不懂,但又没办法不懂装懂。奈绪似乎连我的反应都猜到了,解释说“消化”是将肚子里的食物溶解的意思,而蟒蛇则是巨大的蛇。
“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姐姐告诉我的。”
此时,纱代正趴在双层床的下铺读儿童版的植物图鉴。听别人提到自己,她却丝毫没向这边看,只是毫无表情地静静翻页。那时的纱代脸上还没缠绷带,上小学四五年级,或许火灾就发生在那之后不久。虽说奈绪说“消化”、“蟒蛇”这两个词的意思是纱代告诉她的,但纱代应该也是问了逸子阿姨或乙太郎才知道的。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在听啊。”
我没听。
“总之啊,作者根据现实写的小说,别人不能模仿。这就像在面包店里烤面包超人一样,对吧?”
或许是从我的随声附和中察觉出自己讲话的无趣,田西夸张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身告辞。
“多谢款待。”
明明是他自己带的啤酒,却要谢我款待。田西拿着两个三百五十毫升的空罐走了出去。我目送着他消失在走廊上的细长背影,颇有感慨地想:一提起小说,他可真是热血沸腾啊。但我总觉得他将来当不上小说家。
田西给像旧报纸一样日复一日过着单纯无聊生活的我带来相当大的刺激,虽然临近期末考试,但我其实并不讨厌他打乱我的生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个上午我都在默记课堂笔记和朋友帮我复印的笔记。房间里有空调,但我即便在夏天也很少用,总是开着窗。和父母一起住的家里是有空调的,但或许因为乙太郎家里没有,我只要一吹冷风,身体就会感到很疲惫。
那天,油蝉的声音很聒噪。过了下午一点,我正准备起身去买便当,电话铃响了。
“……现在有事吗?”
是奈绪打来的。这不是奈绪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而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了。每次也没什么特别要谈的事,只是聊聊东京的冬天很暖啊,野猫发情的叫声很烦人啊,吃过椰果了啊,泰国大米怎么样啊之类的。奈绪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似乎很想打听我的大学生活,可我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于是话题最终还是回到食物、季节和野猫上。
我们同以往一样聊着天,我突然想和奈绪说说田西的事。我的学生生涯难得出现一些变化,挺想讲给她听。要是说起隔壁突然传来女人放肆的笑声,奈绪会不会很厌恶?我犹豫了几秒,之后奈绪转移了话题。
“我说,你听了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啊。”奈绪铺垫后。说的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乙太郎每天的酒量变大了,这让她很为难。
“每天晚上他都喝很多酒。倒不是说他喝酒后闹事,可我很担心他的身体。”
“很多是多少呢?”
“倒是没特别仔细地确认过,但比之前多很多。一升日本酒,马上就能喝光。”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脑海的角落里掠过智子的脸。不过在我展开想象之前,奈绪插话道:“我觉得是因为我说想去东京上大学。”
很意外。奈绪从没具体和我说过想考哪所大学,但我一直自作主张地认为她会选当地的大学,从未想过她会抛下乙太郎一人离开家。
“你想考这边的大学啊。”
“有这个打算。将来我想在东京工作。”
听口气并不像昨天或今天才决定的。她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的呢?当我问起时,奈绪用平静的口吻说,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觉得大学在东京上会比较好。”
“志愿书呢?”
“还没交呢,大概十月份交吧。”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除了奈绪的声音,什么动静也没有。
“叔叔工作努力吗?”
“那个没问题,爸爸工作很努力。”
今天是星期天,应该是乙太郎一个星期中最忙碌的一天。
“也就是说他只是酒喝得更凶了,其他没什么变化。”
“有变化啊。怎么说呢,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工作回来也一样,基本不看电视,喝酒的时候也是,蜷着背,默默地、不停地喝。”
“这样啊……”
他一定不希望奈绪去东京上大学后只剩下自己吧。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只是就算已经过去一年半,我的心还未恢复到能够怜悯他。从我初二开始一起生活了四年的乙太郎留给我最鲜明的记忆,依然是那时在智子房间玄关处见到的那个丑陋的他。
“是对不起爸爸,可我也想好好考虑自己的人生。”
奈绪话没说完,我便发觉她越来越没自信了。那声音就像从原本就没有吹得鼓鼓的气球,又漏出一些空气。
奈绪在电话那头提起了,一瞬间,我还以为昨天和她谈过里那幅画的事。当然,这只是我单纯的错觉。
“一看到爸爸这个样子,我就想起那个故事了。你还记得里面有个酒鬼吗?”
“酒鬼……”
我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在小王子去过的一个星球上,的确有一个抱着酒瓶的酒鬼。在那一页的一角还画着那个酒鬼,脸红红的,表情却异常阴暗。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些,完全不记得小王子在那个星球上干了些什么。除了和那个酒鬼说话,小王子好像什么也没干。
“小王子问酒鬼为什么要喝酒。”
“嗯。”我随便应了一声。
“酒鬼说是为了忘记,于是小王子问他为了忘记什么?”
“啊!”我提高了声音。我终于想起来了。
“你为什么喝酒呢?”小王子问道。“为了忘却。”酒鬼回答。小王子已经有些可怜酒鬼。他问道:“忘却什么呢?”
酒鬼垂下脑袋坦白道:“为了忘却我的羞愧。”“你羞愧什么呢?”小王子很想帮助他。“我羞愧我喝酒。”酒鬼说完以后就再也不开口了。小王子迷惑不解地离开了。
“这些大人真是非常奇怪啊,”小王子一边继续旅行,一边想。“我现在正翻这本书呢。”
“你看到叔叔,就想起这个了?”
“嗯……想起来了。”奈绪闹情绪般说完这句话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一阵沉默后,她突然说:“等到夏天时一起去海边吧?”
奈绪的声音突然没了回音。她从窗户探出头了?
“你现在在二楼?”
“对,我用分机打的电话。”
从二楼奈绪的房间可以看到遥远的大海。夏天的时候,纯白的积雨云总是在海的那边扬扬得意。
“不去了,去海边太麻烦了。”
“大学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明天开始,我现在正在学习呢。”
“那之后……蝇,苍蝇!”
“苍蝇?”
“死了。在窗户那里。”
“啊,那个地方总死苍蝇。”
小时候,我总是拿起已经干瘪的苍蝇扔到窗外。手碰到苍蝇其实是件非常恶心的事,但为了在纱代和奈绪面前展现男子汉气概,我只好这么做。
“不好意思。那你考完试就放暑假了?”
“对。”又一阵沉默。这次相当长。
“那你回来一次怎么样?”奈绪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就像双手捧着的沙子一点点从指缝间溜走。
“为了看乙太郎现在的样子?”
“也不是,只是觉得很久没见面了。”
一直稳重可靠的奈绪这时也变得软弱了。我想给她帮助,可要说帮她,那就是她要去东京上大学、乙太郎情绪十分低落这件事。要是在以前,我可以一直倾听乙太郎说话,直到他说累了,也可以像朋友一样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让他打起精神。可现在的我做不到了。乙太郎和我已经无法回到从前。至少我做不到,我对乙太郎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发生了变化。就像树桩的年轮,虽然尚存模糊的中心地带,但已无法明确地辨认哪儿是哪儿了。而土壤中的树根却不断地延伸,一直牢牢地抓住我的胸口。
“你偶尔也回来一下啊,不见爸爸也可以。”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奈绪道歉:“算了吧,这边也有很多事要处理。”
暖昧地回答后,我放下了电话。一只蝗虫带着狡黠的目光紧紧地攀在纱窗上,而那天的谈话,就像踩到的饭粒一样,无论何时都不肯从我身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