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会成功的,应该不会那么顺利的。
店门外的雨就好像是连接着天地之间的银线一般。一辆大卡车驶过,将路面上的积水溅起大朵的水花。莲把全身的重心都靠在收银台上,从刚才起他就一直漠然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如果下雨的话有来这家“红舌头”买东西的客人自然会减少,但是像现在这样空无一人的状况根本就谈不上做生意了。
“怎么现在就跟傍晚似的,好昏暗。”
店长半泽没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他一边用手搓着鼻头上的大肉痣,一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这个钟是半泽全家去菲律宾旅行时在地摊上买的,一只黑色的猴子用两条手臂指示时间。手臂的长短有所不同,现在短的那条手臂正位于“2”和“3”之间。
“这样子跟开着店休息也差不多,小莲,不觉得闲得发慌吗?”
今年满四十五岁的半泽就像朋友或者亲人那样称呼十九岁的莲为“小莲”。莲在这里打工也有半年时间了,从第一天起就一直被他这么叫。也许从初次见面起,半泽就看出来他很讨厌自己的姓氏吧——不管怎么说,至少在这家店和自己家里没有人会叫自己“添木田”,这让莲多少感到有些庆幸。
“当然觉得啊,闲得发慌。”
虽然莲这么回答,但是这不过是在撒谎。
现在,他的脑海中正不断重复上演着今天早上自己的所做所为。用那种不确定的方法杀人,应该不会成功的,应该不会那么顺利的。那个男人还活着,不可能死的。
“来玩词语接龙吧?”
“词语接龙吗?”
“我先说,嗯,莴苣。”
让莲有点意外的是半泽的口吻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圆圆的眼镜片后面,两只小眼睛顿时认真了起来。
“……不行么?”
“一开始就接不下去呢。”
对话一中断,店里就又充斥着雨声。
莲离开柜台走到玻璃门边。风和雨越来越大,他抬起头望着灰色的天空——
吸气。
那是什么?
“喂,小莲啊,我们来玩点特殊的词语接龙游戏吧,比如不准在结尾使用某些字。以前我老婆就想过,比如所有以‘子’结尾的词都不可以之类的。”
又一阵强风刮过。眼前的玻璃门颤抖着,雨滴整齐有序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落下——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啊……”
那东西飞走了。漫天雨滴的另一侧,巨大的身影弯弯扭扭地消失了。
“什么都没有呀。”
半泽用手推了推圆圆的眼镜,探出头去看了看外面。
莲沉默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
“什么都没有呢。”
没错,什么都没有,全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就在刚才,自己的确看见有龙在天上飞——是不是自己的神经终于出毛病了?莲皱了下眉头,悄悄地叹了口气。
从莲用圆珠笔在出勤簿上写下9:55的时候开始,雨就变得越来越大,现在屋顶上传来的雨声就如同有人不间断地在用挫子挫着什么。中午过后,半泽将店里的音乐广播换到了新闻频道。根据新闻里的说法,台风脱离了预测路线,现在正笔直地朝关东地区碾过来。
“已经过了大半个九月了,本来今年一直都没有台风登陆,正想松口气呢,居然等到现在来了。一个客人也没有,厂家的搬运工还把地上弄得那么脏……啊……嗨……”半泽说着打了个大呵欠,“唔……脏兮兮的。”
他将两只粗粗的手臂抱在围裙前,垮着眉毛看着地上。
“小莲,不好意思,你能拖一下地吗?”
“嗯,好。”
莲离开门边的柜台,穿过货架来到了里面的办公室。他从铁皮柜子里取出拖把时,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半泽的办公桌。老式电脑、散乱堆放在一起的各种票据、智力玩具、已经开封的水果味口香糖、摊开的笔记本。笔记本的页面左端是一串日期,每行的右侧则认真地记录着当天的进货情况和营业额。笔记本的封面上是用半泽那圆圆的字体写的“账本”二字。账本的旁边,是一个木制的相框。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时,莲都会在心里感到奇怪,为什么胖胖的半泽竟然能够生出这么可爱的女儿来呢?——略长过肩的柔顺黑发,雪白而纤细的颈项,大大的眼睛微微眯起一点点,她正在桌上冲着莲微笑呢。
“看傻了?”
不知何时,半泽站在了他的身后,此刻正从莲的肩膀上探出头来,一边偷笑着一边近距离观察莲的表情。半泽脸上的揶揄让莲感到十分不自在。
“不要突然跑到我的后面啦。”
“刚刚你看得出神了吧?”
“没有——嗯,有一点点吧。”
从今天早上起,莲就一直很刻意地想表现得和平时一样。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死掉了的话,半泽要是回忆起莲今天状态异常的情况来,那可就不大妙了。
“翔子可真是个美人呢。”
莲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再度看向照片。
“是啊,虽说是自家的孩子,但我也这么认为哦。不过小枫不也很可爱吗?”
枫放学回家的时候,偶尔会故意绕过来看看莲,顺道在红舌头买些吃的,所以半泽也认识她。
“也许吧。”
“我觉得她非常可爱哦。不过,怎么说呢,女人味还没显露出来就走了。”
“这个嘛,枫才初三啊。”
“哎呀小莲,你可别小看了女孩子。”半泽用力地摇着头,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后才继续说道:“变得有女人味,是很突然的事情,真的是在某一天就突然变了。小枫肯定也是这样的。我家的翔子啊,在那之前的几天都还是个孩子模样,不要说化妆了,她最多就只知道涂点带颜色的唇膏之类的。”
“真的吗?”
莲凑近相框仔细看了看。虽然他完全不懂得化妆之类的东西,不过也许是翔子已经很有经验了吧,她的美看起来非常自然。也许化的是所谓的淡妆?
“翔子好像跟我同岁,是吧?”
“比你大一岁吧,现在上大学二年级。她比较胆小呢,刚进大学那会儿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的,不过现在每天都充满了活力哦。学习似乎也很开心,吃晚饭的时候总是跟我或者我老婆说——”
半泽突然打住了,用婴儿般肥肥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对不起。”
“啊?”
为什么他要道歉,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待他回过神来后,立刻露出了笑容。
“不,没关系的啦,不用那么在意。”
半年多以前,莲也考上了东京都的一所私立大学。如果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的话,现在的他应该也在念大学吧。
“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是念大学的料。”
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的。这样的自己竟然差点就成了大学生,莲至今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让莲下定决心要考大学的,是髙二冬天他意外看见的一幕。那天晚上,已经毕业的前辈开着车带他在路上兜风。莲在车里抽着烟,无意之中望向车窗外时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生意人正走在路上,他单手拿着手机,大衣的领口在风中啪嗒作响。看到这一幕的莲突然觉得内心一震。
好帅气啊——他想。然后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未来。不学习,频繁地逃课,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夜晚的大街上——怎么想都想象不出一个光明的前景来。
下定决心的莲从第二天起就发愤图强地开始学习。他与以前的混混朋友们拉开距离,学校的课也都一节不漏地认真出席。将落下的功课补回来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满是下划线的参考书、写满了字近乎看不清的习题集、老师们反反复复的指导。不过最后,努力的汗水浇灌出的果实让莲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他竟然考上了一所中等水平的大学。
然而,还没等到开学,妈妈就过世了。莲放弃了大学,应聘当上了红舌头的店员。在日常工作的闲暇之中,半泽也就多多少少打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你爸爸还是那个样子吗?”
半泽小心谨慎地打量着莲的表情。莲刚点了一下头,又立刻摇起头来。
“才不是我爸爸呢,那个人。”
“啊啊……也是。”
半泽含糊不清地说道,叹了一口气。
莲刚刚说的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他与继父睦男并没有血缘关系,另一层则是说睦男完全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而今后他也没有去尽这份责任的打算。
这个睦男现在是否还活着呢?
“可以的话,我也想再多给你发点工资。”
“现在已经不少了啊。”
周休一日,每个月到手的钱能有十五万日元左右,对于高中毕业的人来说这绝对不能说是糟糕的待遇。而且店铺离自己家也很近,从各方面条件来说,没有什么让他感到不满的地方。
“不过你们也真是可怜,小莲也是,小枫也是。”
“其实我是没什么啦,现在也不是学生了。但是妹妹明年就要上高中了——”
“咚”,从店里传来门的响声,然后是笛音般的风声。半泽一边咕哝着什么一边朝那边走去,莲也拿着拖把出了办公室。店门被风吹开了,雨将地面弄湿了一大片。
“哎呀呀……看来在有客人来之前不把门锁上不行啊。”
半泽一边叹气一边转过胖胖的身体,锁上了店门。莲用拖把拖着湿漉漉的地面,地砖上的水与灰尘混在一起,随着拖把画出一道道黑线。
“小莲,你是不是对我家的翔子有意思啊?”
半泽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
“才没有呢。她是店长的女儿啊。”
“是我的女儿没错啦,但也是个妙龄女子,不是吗?”
“说了没有啦。首先,我和她根本就没有见过,对不对?”
“才不能让你们见面呢,因为小莲你太帅了。”
半泽偏若头看着正在拖地的莲。
“店长,你的镜片度数是不是不够高啊?”
也许他觉得比自己瘦的人都叫做帅吧。半泽的口头禅正是“我要是瘦下来了就会变得很帅”。
“不过,她和店长真的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啊,翔子?这个嘛,她像她妈妈啦,相比较而言的话。”
半泽带着一脸认真的表情想了想,强调了一下最后一句话。
“那么,你夫人也一定是个美人。”
“超级大美人哦。”
半泽回答得很干脆。莲没有见过半泽的妻子,不过如果和翔子很像的话,那么应该是个美人没错。这样的美人又是怎样认识半泽的呢?——以前莲曾经问过一次,拿半泽的话来说就是他“在路上突然被她搭话”,然后两入“情投意合”,接着“很快就坠入了爱河”。后来他又问了一次,而半泽带着同样认真的表情作出了同样的回答。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吧,要不就是半泽篡改了自己的记忆。
“我啊,要是瘦下来的话,也是个帅哥呢。”
“但是店长你不是瘦不下来吗?”
“瘦不下来呢。”
半泽憨憨地笑着,揉了揉自己胖胖的脸颊。当他松开手时,下巴就如同装满水的气球一样摇晃起来。听说从高中时代起半泽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体型。
每次听半泽谈论起家人,莲都感到无比羡慕。那种无比自豪的表情,那种充满幸福的笑容。自己也好想露出那样的表情,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店里的电话响了,半泽掂着脑子跑进办公室。莲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猴子的一只手臂差不多已经靠近“3”了。
“来了来了——你好,这里是红舌头。哦,怎么了?”半泽用手盖住话筒,抬头对莲说,“是‘舞之屋’。”
舞之屋是半泽名下的居酒屋,虽然莲没有去过,不过听说是在大宫车站附近。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嗯……嗯?这个,现在不大方便啊。”
半泽除了经营红舌头和舞之屋以外,似乎在大宫车站附近还拥有一栋用于出租的办公楼。他好像是某个想要隐藏身份的有钱人家的独生子。老家在滋贺县,听说经营着一家卖红魔芋的老店,以前他回老家探亲的时候曾经带过滋贺特产的红魔芋回来给莲。真的是鲜红色的魔芋,莲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枫却觉得恶心,一点都没有尝。
“什么?不行啊……嗯,真的不行啊。”
听说最开始的时候,半泽是想将这间店取名叫“红魔芋”的。但是这听起来多少有点奇怪,所以半泽就查了一下英语翻译。字典上没有“红魔芋”,不过“魔芋”的话就是“devil's tongue”,也就是“恶魔的舌头”。这样一来“红魔芋”就成了“红恶魔的舌头”或者“恶魔的红舌头”。但是在店名里加入“恶魔”似乎不太好,所以最后就变成了现在的“红舌头”。
“好吧……你等一会儿。”
半泽说着挂上电话,走出了办公室。
“我不得不去一趟舞之屋,真是麻烦,说了这边抽不开身的……”
“现在去吗?”
“首都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故,给我们送货的卡车似乎被困在路上了,就是装了很多鱼的那辆车。结果,有些菜就做不出来了。”
莲沉默地等待着下文。
“就是这么一回事,希望我能去一趟,在开店之前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别担心,大概傍晚左右就能回来。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不要打店里,直接打我的手机比较好。”
说完,半泽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了车钥匙。
自从这个夏天莲彻底地熟悉了店里的每项工作之后,半泽在营业时间去舞之屋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比如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或者有时候他就是单纯去看看店里的情况。半泽离开的时候,这边的店里就只有莲一个人,可以说他相当信任莲呢。这边店里的工作当然并不复杂,不担心倒也可以理解——但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在没有负责人的这段时间里,要是莲偷了店里的钱或者货架上的商品该怎么办。
“雨这么大,开车小心点。”
半泽打开店门,从伞架里抽出一把被客人遗忘的塑料伞,冲进了大雨之中。他回过头来说了些什么,但是因为雨声太大,一点都听不见。
半泽小跑着绕到了商店后面,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他的宝马车开了出来。他冲着莲按了两下喇叭,然后拐上大路。
风依旧刮得很猛,亍是莲又锁上了门。他蹲在玻璃门边,一直看着半泽的车消失在雨幕之中。雨噼里啪啦地砸在路面上,每当有风吹过的时候,白色的雨雾就斜着弥漫开去。
每次看到雨,莲都觉得胸口一阵苦涩。
那一天要不是因为下雨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惨事。
莲与枫的母亲樱丧命于七个月之前——正好是立春前一天的晚上。
大雨从傍晚起就一直下个不停,到了晚上也没有下雪,公寓外响着仿佛永无止境的寒冷雨声。
在厨房做晚饭的妈妈发现冰箱里没了必需品大葱,就出门去了超市。也不知道当时她究竟想要做什么菜。后来兄妹两人看了冰箱里,看到有鸡腿肉和魔芋。莲觉得应该是烧鸡肉,枫则说是用来炒的。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妈妈以前做过的菜。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下雨的话,妈妈应该会骑自行车去超市吧。但是那一天,妈妈却特意从公寓后面的停车场把汽车开了出来。因为如果走着去的话,超市还是有点远的。莲和枫一边坐在厨房的桌边看电视,一边等待妈妈回家。但是妈妈再也没有回来,她的车在一个漆黑的十字路口与一辆大卡车相撞,妈妈当场死亡。
根据卡车司机的证言与勘察现场的警察的见解,事故的原因是妈妈没有看见路口的临时停车标识。
在妈妈那双无比温柔的眼睛阖上的瞬间,对莲与枫来说能够叫做血肉至亲的人就永远地不存在了。亲生父亲在莲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了外遇,离开了这个家,现在早已没了消息。而搬进公寓来的是妈妈四个月前才再婚的对象,叫做添木田睦男。
为什么妈妈会和那种男人结婚呢?
没错,在妈妈去世之前,睦男一直是个看上去很认真的男人。所以当妈妈将睦男介绍给他们的时候,莲和枫都没有反对他们结婚。因为他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高大的身躯看起来很值得依靠。然而现在他们却打从心底里感到后悔莫及。
妈妈死后,睦男就变了。他变得酗酒无度,口出狂言,甚至还开始殴打莲和枫。莲当然会反抗,因为他也是男人。但是反抗只给他带来了加倍的暴力。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家庭暴力也彻底消失了,睦男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早上不出来,晚上也很难看到。简短地询问过后得到的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他竟然辞掉了工作。一天一次,或者两天一次,大都在晚上很晚的时候,他们才能看见睦男那邋遢的模样。每次遇见在冰箱里翻找食物的睦男时,莲总是用看待路边野狗的眼神盯着他。枫则会埋下头,不让这只野狗弄脏了她的视野。
其实睦男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与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结婚后,还没来得及和两个孩子消除隔阂,结婚对象就这么撒手人寰。不管是多么坚强的人,估计也都会对自己的当前处境感到困惑和迷茫吧,再加上睦男更像是那种懦弱的人。也许妈妈死的时候,他们两个应该更加照顾到睦男的情绪才对。
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窝在房间里一步不出的睦男——那个人已经不是能够和他们心平气和地讨论未来的人了。莲曾经很多次想和睦男谈谈将来的打算。我们今后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呢?你又有什么打算呢?但每次睦男都只是撇开视线,嘴唇不住地颤抖,然后就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
妈妈的车撞上的是个体户的送货卡车,没有加入自选保险,加上事故原因大半在于妈妈,所以得到的保险金少得可怜,根本不能和一条人命的价值相提并论。有保险金、银行里的一些存款再加上莲的工资,这些钱现在还能勉强维持他们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每个月自动从银行里扣去的房租与水电费、其他生活费、枫的学费……只需要大概计算一下就能得知,等不到枫髙中毕业,存款就会见底。而他们能够依靠的亲戚一个也没有。
就像刚刚对半泽说的那样——自己不介意,因为自己已经十九岁了。但是妹妹该怎么办呢?谈到将来的时候,她总是笑着说“初中毕业就可以了”,但是莲不会让这种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发生。因为枫肯定不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必须找准帮忙才行,必须找准商量一下才行。
也许应该去儿童咨询机构吧。如果把当前的情况说清楚也许就能得到帮助吧。一定会的,日本是在这方面做得很好的国家。虽然莲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一定是这样的吧。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莲是这么想的。
那天从红舌头下班回到家时,莲看见枫正趴在厨房的地板上。校服的短裙平摊在地上,她正用手帕用力地在布料上擦着。裙子的旁边是个盛水的水盆,水面上飘起一缕白色的水蒸气,应该是热水。他的妹妹时不时地用手帕蘸一下热水,然后又卖力地在裙子上擦起来。
——你在干什么?——
莲一开口,枫就飞快地回过头来,快得连短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散开,拍打在脸颊上。看来刚才她没有察觉到莲进了家门。
两只眼睛在一瞬间睁得老大,然后枫瘦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裙子被弄脏了——
——你把什么弄洒了吗?——
莲这么问,枫就摇了摇头,然后像是要掩饰刚才的动作般撇开了脸。
——放学以后我和朋友去买东西了。回来的时候刚下电车,就发现裙子脏了——
枫会坐电车去买东西倒是很罕见。就算如此,究竟是什么把裙子弄脏了呢?是不是被捣蛋的小孩子黏上了口香糖之类的?莲伸头越过枫的肩膀想要看个清楚,而与此同时枫却正好将手帕按在裙子上,就好像装作不经意地要将那个被弄脏的部分藏起来似的。莲又看了一会儿,在枫的手上下擦拭的缝隙之中,他看见了一些白色的东西。深蓝色的布料上,有白色液体的痕迹。
——电车里很挤吗?——
——对,挤得要命——
枫回答的时候没有抬头。根据她的样子来看,枫似乎知道自己正在擦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样啊——
那个色狼还真是不像话啊。莲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这么说着一笑了之呢,还是安慰一下遭遇到这种灾难的妹妹。结果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说什么,有些尴尬地离开了厨房,回到自己的房间。说是自己的房间,其实是将一个六叠大小的和式房间用高大的书架和布帘分隔成两半,由他和枫共用。
这么说来的话,高中时代的朋友吉冈的女朋友似乎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那个女生和莲还有吉冈虽然不同班,但是同年级,个子小小的,有点像男孩子。放学后,她坐了拥挤的电车回家,结果下车就发现校服的裙子被弄脏了一块。该不会是同一个色狼干的吧——在电车上干这种事情,究竟有什么好的呢?色狼的想法真是让人完全无法理解。不过这总比被人用刀刺伤了好些,至少身体没有受到伤害。
当时莲也只不过想了这么多。
直到他听到枫的坦白。
——哥哥,你要冷静地听我说——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的晚上,枫才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那条裙子——
在厨房盛好酱汤,洗完豆芽的时候,枫像是下定决心般转过头来。
——其实,是在家里弄脏的——
一瞬间,莲没有反应过来她想说什么。但是很快地,他意识到枫所说的事情对于他们的生活来说有多么的严重。
——那条裙子我本来是想洗的,所以早上就放在洗衣筐里了。从学校回来后我打算去银行,但是找不到自行车的钥匙——
大概还在昨天穿的校服裙子口袋里吧,枫这么想着就去检查了洗衣筐。
自行车的钥匙果然在裙子口袋里。
——但是,接下来我就发现了那些奇怪的液体——
本来是当时就想洗掉的,但是洗两次又太浪费水了,枫这么想。
——佴是,如果放着不管到时候和别的衣服一起洗,又觉得很恶心……所以我想就先弄干净一点再说——
所以,枫才用自己的手帕用力地擦拭着那块污溃。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莲只觉得愤怒与震惊冲击着他的每一个细胞,他甚至无法很好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我想要是当时哥哥非常生气的话,事情估计会闹得很大——
那之后枫又说了另一件事情。有迹象表明,睦男似乎多次进过她的房间。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是衣柜里的衣服似乎被弄乱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
枫小声地说着,把装满豆芽的小筐放在水池里,然后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在上面。
这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开口。
这是第一次,莲产生了要杀掉睦男的想法。就算是在被他殴打被他踢踹的那段时期,莲也只是觉得懊恼而已。但是听了枫的坦白后,莲的心中登时充满了沸腾的杀意。从此,这股冲动就再也没有平总过。
杀了那家伙。让他从这个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今天早上,枫对他说过:
——千万不要有不想再活下去了之类的念头哦——
这种念头自己怎么可能会有?!
没错,有时候莲的确觉得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像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但是这和“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完全不同的情感,应该说是正好相反才对吧。莲不想就此认输,不想就这样逃避。
那之后,莲每天都在思考杀掉睦男的计划。怎样的方法才能不暴露自己的罪行又达到目的呢?当他独处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占满了他的大脑。就算是在红舌头打工的时候,他的脑海一角里也总是在思考着杀人计划。下班后他就去还没关门的书店,站着读《杀人事件记录》或者《计划性犯罪——人如何杀人》之类奇怪的书。
——自己不是真的想这么干。
一个星期前的星期天,莲想到了可行的办法。那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间里听广播。因为不想和睦男打照面,所以,深夜之际他会尽量不去有电视机的厨房。在关于台风的报道之后,新闻里报道了一件发生在东京的不幸事故。
“……的时候小型热水器出现了不完全燃烧,72岁的XX与他的妻子XX因为一氧化碳中身而死。这台小型热水器虽然设置在厨房里,但是因为浴室用的热水器出了故障,所以XX从厨房的热水器接了一条水管通向浴槽……”
一对老夫妇在使用小型热水器往浴槽里接热水的时候,因为一氧化碳中身而导致死亡。由于长时间连续使用,热水器出现了不完全燃烧。
似乎最近的机器都安上了防止不完全燃烧的装置,但是老夫妇所住的公寓使用的依旧是老式热水器。
而莲所住的公寓同样使用的是老式热水器。
莲听着播音员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盯着收音机上的指示灯。在新闻播完之后,他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动。
——自己不是真的想这么干。
第二天是红舌头的休息日。莲坐公交车去了大宫车站,在商场的厨房用品专柜买到了蜂窝煤和炭炉。这是计划第二阶段将会用到的东西。
莲把这些东西塞进随身携带的大号手提包里,回到了公寓。
那是昨天的事情。
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实施那个计划,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实施了。
但是,那个方法应该不能真的杀死人,应该不会那么顺利的。如果一切都那么顺利,如果睦男真的死了——
莲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脸。到现在为止一直被他刻意压制在心底的那份后悔正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的喉头。他只觉得全身发冷。然而埋在双手之间的脸上却渗满了汗水。
杀人犯。
没错,杀人犯。自己会变成杀人犯。不,也许他已经是杀人犯了。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热水器水龙头正源源流出的热水,以及睦男那微张着眼睛的灰暗面孔。这次犯罪会不会被人发觉?如果睦男现在已经死在了公寓中,自己又能不能顺利完成计划的下一阶段,也就是使用蜂窝煤和炭炉进行的计划第二阶段呢?一切都能成功吗?
不可能。不可能。那不是能够真正实施的计划。自己不是真的想干,只不过是制定了计划,然后从商场买齐了必要的物品,这只不过是自己想要逃避现实的表现而已。莲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什么自己会真的实施了计划呢?为什么没有单纯地想象一下然后就放弃呢?
——现在,还来得及吗?
给家里打电话,把睦男吵醒,这样是不是还来得及?就说自己早上洗了东西,结果迷迷糊糊地就出门了,叫他帮忙关上热水器就行,这很简单。这样一来自己就不会变成杀人犯,枫也不会变成杀人犯的妹妹。
这不是为了救睦男一命,这是为了救自己,为了自己和枫。
莲猛然起身,朝着办公室飞快地跑去。在得知睦男辞去工作以后,莲为了节约生活费已经把手机号作废了。他只能借用办公室的电话给家里打电话。
就在这时,店门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莲回头一看,只见玻璃门的另一侧是两个举着伞的少年,年纪大一点的正在用力拧门把手。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该死——莲心中感到极度不快,但是又不能不去开门。他飞快地转过身,一边低头看着地砖一边走向店门。拧开锁后,两个少年就收起伞插在伞架上,然后走进店来。两个人大概是兄弟,相貌非常地相似,但表情却完全不同。年长的一人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扫了莲一眼,径直朝着货架走去。年幼的紧跟在后面,一直低头看着地上,仿佛在害怕什么。
“欢迎光临。”
莲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声音放平静,然后偷偷观察了一下两个人。看起来他们不像是很快就会选好东西来付钱的样子。
莲又回到办公室里。本来有客人在的时候店员是不能待在办公室里的,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有人手脚不干净顺手牵羊,另外就是几年前,埼玉市曾经发生过有人故意将装有农药的饮料瓶子混在货架上的事情,半泽担心有人会在自己店里搞这种恶作剧。但是,现在店里的规定哪里比得上打电话重要。莲抓起话筒,敲键盘似的按下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呼叫音,一声,两声,三声,没人接。没人去拿起家中电话的话筒。焦虑,后悔,恐惧,水龙头术断流出的热水,睦男苍白的脸。莲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将话筒贴紧了耳朵,呼叫音已经响了十几声了。莲能够听见身后少年的声音,本以为他们是在叫自己,回过头却看见收银台前没有人,大概只是两个人在聊天吧。呼叫音还在继续,没有人来停止这一切。又是少年的说话声,哥哥好像叫弟弟准备离开,似乎两个人什么都不打算买。莲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右耳上,然而此时,偏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身后动静的莲的眼中,却映出了这样一幕: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店门,两个人分别从门口的伞架抽出自己的雨伞,动作十分不自然,就好像是脑子疼一般。呼叫音。两个人举着伞肩并肩地离开了店门口。一阵强风刮过,他们的伞同时朝左边偏去。哥哥立刻将伞转向风吹来的方向,挡住了横向飞来的雨。弟弟的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笨手笨脚地在雨里走着。呼叫音。从弟弟的t恤下摆里有什么东西落出来了,砸在地面上,激起一片水花。呼叫音。兄弟两人同时看着那东西,是饮料瓶。呼叫音。下一秒,他们同时飞快地朝这边回过头来。哥哥的嘴角扭曲着,好像在笑。呼叫音。他毫不畏惧地望着莲,将手伸进自己的t恤里,拿出另一瓶饮料,拧开了盖子。他当着莲的面将瓶口凑近嘴巴,如同挑衅般地喝了很大一口。
很久之后,莲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焦虑、后悔与恐惧混合在一起,在瞬间变成了另一种形态——愤怒。如果不是正好在那个节骨眼上——如果是从什么都没有的零状态下产生的感情,一定不会出现像当时那样强烈的愤怒。人类的心无法在瞬间产生极端的感情。但是,那个时候不同,莲的胸口中,本来就如同许多蚊蝇般嗡嗡不止的焦虑、后悔与恐惧在刹那间膨胀到了极限。然后,所有的感情都转化为愤怒。莲听见自己好像吼了一句什么。他将手中的话筒朝桌子上一摔,然后办公室的入口消失了,柜台消失了,店门变得无比巨大。等到他自己意识到时,莲已经冲出了店门,一把揪住了正打算逃跑的少年,将他掀翻在地。短促的叫声。他拿在手中的碳酸饮料瓶子落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站在一旁的弟弟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叫声。哥哥仰躺在地上,咧着嘴,雨点用力击打着他的脸,他将两只手举到脖子附近,因为害怕受到攻击而全身僵硬。莲冲着他大吼大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少年惊恐地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这个动作在莲的视野中上下左右地摇晃不停。传来弟弟害怕的声音。莲感觉到了砸在自己后颈上的雨。已经湿掉的衬衫紧贴在背上。在意识到雨的冰冷的同时,连续澎湃的感情大潮突然被画上了句号,视野——
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莲的左手此刻正掐在少年的咽喉下方。右手臂侧向高举,手肘朝上,右拳紧握。慢慢地,莲像一个泄气的气球般放松了全身的肌肉。
自己刚刚是不是正要殴打这名少年?是不是正准备把拳头砸向这名偷了店里的东西、还把莲当傻瓜的少年?
雨卢中,莲听见连续不断的抽泣声。原来是那个弟弟。他的伞已经被丢在了一边,两只手半举在空中无力地摇晃着。他瞪大了眼睛不停地哭泣,那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莲。同时,他就像是肺部痉挛般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
“先进到……店里来吧,你们两个。”
莲垂下视线说道,并没有特别针对哪一个人。他无法整理自己混乱的头脑。偷东西的事情必须立刻和半泽联系。不,那之前是睦男的问题,要先给家里打电话。
莲听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两种声音以飞快的频率交互出现,就如同用锯子锯胶合板那样的声音。然后莲意识到这声音是从躺在地上的少年口中漏出来的。
他的呼吸有些奇怪。
“你——”
莲两手撑在地面上凑近少年的脸。急促的呼吸。少年双眼中的黑色瞳仁已经扩散到最大。呼吸声。那双黑色的眼睛朝向灰色的天空,微弱地颤抖着。呼吸声。在莲的耳朵深处,刚才的电话里呼叫音如间警钟般响了起来。就像是要把那声音赶走一般,少年的呼吸声又清晰起来。
呼叫音。呼吸声。少年的两只手臂像是要挥开水滴般同时剧烈地动了起来。呼叫音。呼吸声。两只手死命地抠着胸前已经湿透的t恤。呼吸声。呼吸声。呼吸声。
“喂,这——”
然后,少年全身的力气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半开的嘴唇不再动弹,静静地接受看来自天上的雨水,微张的双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灰色的天空。
就这样过了好儿秒钟。
“……喂。”
没有回答。
雨声将三个人彻底地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