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tor,farmer,teacist……在妈妈还活着的时候,莲在晚上总是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高大的书架和印着迪斯尼动画角色的布帘将房间分隔成了两半——
声音是从枫那边传来的。布帘的表面是朝着枫那边的,从莲这边看到的米老鼠和唐老鸭都像是被雨浸开了般模糊不淸。每当莲望着那些发白的动画角色,听着枫小声地读英语单词,心里总是很感慨。自己在初中时要是有背单词之类的闲暇时间,肯定都用来和朋友们出去玩了。
cloudy,sunny,snowy……那个时候枫才上初二,但是已经开始准备中考复习了。要是她能够一直保持那个状态,现在肯定有能力考上非常好的高中吧。说不定也会和其他学生一样去参加各种补习班。
但是这样的未来已经彻底地毁灭了。
因为妈妈死了|因为他们和睦男生活在一起。
cold,cloder,clodest……
good,better,best……
bad,worse……
worse……
——是worse吧——
有时候莲会摆出哥哥应该有的样子来,在这种时候给枫小小地指导一下。于是布帘的那边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爬动声,然后布帘猛地一下被掀开来,枫用黑黑的眼睛瞪着他。不要打岔,她生气地说。于是莲就解释说只不过是告诉她一下而已。
——要是有人告诉你答案那还算什么学习——
枫张口就冒出这句中学时代的莲甚至听不懂的奇妙话语来,然后她粗暴地拉上帘子缩回自己的那半房间去了。稍过一会儿,莲偷偷摸摸地撩起帘子一角往那边看,就能看见枫趴在被窝里,借着枕边台灯的灯光认真看着写满英语单同的笔记本。那表情是莲从来没有见过的认真。在刚刚进入秋季的夜晚,秋虫有些畏缩地在公寓后面小声地叫着。放在枕边的相框是枫小学六年级生日的时候莲送给她的。银色的边框中镶嵌着她在中学运动会上拍的照片。穿着蓝色体操服的枫和她的朋友们一个个都笑靥如花。那个时候睦男已经搬进这个家里了,莲和枫的姓氏也都改成了添木田。不过照片里枫的胸前依旧还写着“须佐”的名字。话说,那套体操服后来在学校里消失了,为此枫还大惊小怪了一段时间。究竟是被谁偷去了呢?虽然当时莲一直这么想,但是现在看来说不定是在睦男手上。莲至今都一直这么认为,也许枫也有相同的想法吧。
good,better,best……
bad,worse……
他们现在究竟又是怎样一种状态呢?是不是还在worse的阶段,今后还有更加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呢?莲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昨天晚上风雨之中树木的黑影,睦男空虚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怎么啦,小莲,这么阴沉?”
半泽撅起河豚一样的嘴唇小心地打量着莲的表情。莲将靠在收银台上的身子站直,笑着回答道:“才不阴沉呢。”
“非常阴沉啊。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自己心里该有多高兴啊。
“说了没什么啦。今天也真闲呢。”
“当然没有昨天那么糟糕,不过的确是很闲呢。”半泽用手指揉着鼻子上的肉痣,转头望向店外,“不过这雨下得真人呢。大宫车站那边,我跟你说过吧,在修大楼不是?因为最近总是下雨,工程一直没有进展,也很头疼呢。”
“这可真让人头疼啊。”
“要是现在想杀人的话,那个大楼也许是个好地方。下雨的时候根本没人会去。小莲要是想用的话也可以哦。”
半泽笑嘻嘻地回过头来,但在看到莲的脸后表情一下就认真了起来。
“……真的没事儿吗?是不走出什么事情了?”他担心地凑过脸来,“是不是……又是你父亲?”
半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距离那个恐怖的事实究竟有多么接近。
“要是因为那个男人,我才不会等到现在才在工作的时候郁闷呢。他一直缩在自己房间里,有时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家。”
为了以防万一,莲没有忘记事先埋下伏笔。
“这样啊,那就好。”
昨天晚上回到公寓后面的停车场后,莲和枫已经趁着夜色将用来搬运睦男的车彻底地打扫了一遍。泥浆都擦掉了,水滴也拭干了。
用来包尸体的毛巾被和压缩袋、电热水壶以及铲子都分别丢在了回来路上不同的垃圾堆里。垃圾堆里已经堆着许多杂乱无章的垃圾,增加一两个新东西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沾在水壶上的血也被雨水冲刷得不留一点痕迹,看起来就像一个坏掉的普通水壶。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的车也没有发生交通事故。他们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埋掉了睦男,回到了家中——担是……
“要不来清点一下烧酒的库存吧?”
“知道了。”
领巾究竟上哪儿去了?枫的领巾。那块缠在睦男的脖子上、吸满了血的红色布片。
他们真的成功了吗?还是说失败了呢?
“那么先从子烧酒开始哦。华奴两瓶,利右卫门三瓶,晴耕雨读一瓶。”
“……一瓶,好的。”
莲在从办公室里拿出来的笔记本上记录着酒名和瓶数,昨天晚上的雨却一直在他的脑海之中下个不停。电筒昏暗的灯光中浮现出的睦男的脸、浑浊的眼睛、从脖子上消失的领巾。自己和枫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头彻尾地包围了,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接下来是麦烧酒。兼八两瓶,百年孤独三瓶。”
“三瓶,好的。”
“米烧酒。文藏有四瓶,皤美……果然太贵的米烧酒卖不出去啊,六瓶。”
“六瓶。”
“啊!”半泽的圆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球突然鼓了出来,“小莲,那个笔记本的第一页是不是写了什么东西?”
“嗯,的确写了什么。”
“那一页你丢了?”
“没有啊,在这里。”
莲把上侧被折了一下的一页纸拿给半泽看。
“太好了……这是我打算给翔子买的CD。昨天在电视上看到她好像很喜欢的歌手又是唱又是跳的,我就把那个组合的名字记下来了,打算给她买CD。叫那个什么兄弟来着?”
笔记本上潦草地涂着“放浪兄弟(EXILE)”几个字。
“哎呀,真是太好了,那一页你千万别丢啊。”半泽很感慨地说,“小莲真是理想的员工啊。该做的工作全部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不该做的事情又碰都不碰一下。”
呵呵呵,半泽一边发出奇怪的笑声一边又重新回到烧酒柜台前。
“那么今后也拜托你了哦。”他又加上一句。
“那么我们继续,该看黑糖烧酒了吧。龙宫一瓶,升龙一瓶。黑糖的卖得挺好的嘛,这又是为什么呢?最后是泡盛,琉球经典两瓶,冲之光……”
“店长”,莲没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记数字,反而突然开口问道,“你每天都过得幸福吗?”
这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问题。
“哎……怎么了?”
“对不起,没什么。”
莲慌慌张张地想要收回刚才的话,然而半泽的表情却变得无比认真起来,他抱着手臂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幸福,非常地幸福。我有老婆有翔子,大家都健康又快乐。”
莲默默地点了点头。
“但是”,半泽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我之所以觉得现在非常幸福,是因为曾经也有过不那么幸福的时期。我相信是这样的。”
半泽说完,像是在心中回味自己的话的,微微地低下了头。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戴副圆眼镜、看起来万事如意的半泽难道也曾经有过不幸的时候吗?
“在知道老婆有了别的男人的时候,我真的非常痛苦啊。”
啊?莲意外地抬头看着半泽的脸。这件事还是头一次听说。
“那个男人,听说是我老婆学生时代的同年级同学。那个家伙的照片偶尔会出现在家里有结果被我看到了。比我帅好多倍,也比我瘦好多……结果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用剪刀扎那张照片。我都觉得自己好可怕呢,那个时候。”
半泽也拥有这样的一面吗?就好像面前突然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莲带着一种奇妙的感觉望着店长。
所谓人这种生物——所谓家人这种存在,真的是难以理解呢。
半泽的家就在店铺背后的空地入口处。好多次,莲在回家的时候都会故意走近那幢两层的小楼,呆呆地望着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从温暖黄色光芒的另一侧漏出些许电视的声音,有时候则是流行女歌手的歌声。他以为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那里面就只存在着幸福。这让莲十分地羡慕。
不过看来事实也并非如此。
“那么……后来呢?”
“我老婆?后来和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分手啦分手啦,半泽摆了摆肉乎乎的手。
“最后呢,她还是乖乖地回到了我的身边。现在我们已经是让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啦。”这么说着的时候,半泽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的神情,不过他的脸颊上依旧挂满了笑容。他小声说道:“我嘛,要是瘦下来也是很帅的。”
丈夫与妻子,孩子们与继父。
同样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却同样都是家人。
自己所干的事情究竟算是什么呢?莲盯着半泽的侧脸,心中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通常,莲回到家里的时候大门不会上锁,但是这天却是锁上的。想必枫应该不是故意的吧。妹妹下意识地从里面锁上门的那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从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
枫和平时一样在做晚饭。然后,他们像平时一样面对面地坐在桌边一起吃晚饭。莲和枫都没有提起睦男。内心深处那种不断膨胀的不安也许会因为不小心的一句话而如同被针扎的气球般爆开,这一点他们两个都很清楚。
“下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呢。”
“嗯,是啊。马上就要十五岁了呢。”
在这样平淡无味的交谈中,既没有恐惧的颤栗也没有情感的起伏。
只不过两个人都尽量避开对方的眼神。偶尔视线相交时,他们就如同看到了鬼一般表情僵硬地撇开脸。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依旧有一根是坏的,厨房里有些昏暗。
“有想要的东西吗?比如CD什么的。”
“不用了,没必要特意买东西。”
“是么……”
她出生在十五年前的十月末,妈妈为她取名为枫,因为那正是秩父山中枫叶开始变红的时期。十九年前的夏天,妈妈给第一个孩子取名叫莲。据说刚刚从妈妈脑子里出来的莲粉嫩嫩肥嘟嘟的,两手两脚很霸道地伸开着大哭的模样很像家附近的公园里绽放的莲花。
须佐莲。
须佐枫。
如今已经不会再被提起的那个“须佐”的姓氏总是让莲回忆起一件往事。
那是他上初中二年级时候的事情了。对于上课时从来不拿教科书、总是故意望着窗外的莲,有一名教师却偏偏要将他和其他学生一视同仁。那是个带着跟“漂流者”相同样式的黑框眼睛、眼角下垂的男性教师。而且他偏偏还就是姓高木,可以说是将两名漂流者成员的特征都加在了一起,所以又被学生们叫做“小猪本”。他是语文老师,时常叫莲读教科书上的课文。莲打着手势表示自己没有教科书后,他就带着一副“真是没办法”的表情点名叫别的学生来念。同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多次。他既不责骂莲,也不会刻意表示出“以前我也是这样”的亲近感,他只是非常普通非常普通地对待莲。这种普通就好像在说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你,目空一切的态度总是不断地刺伤莲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但是那一次,高木却没能成功。
——这条恐怖的八歧大蛇吃掉了树里的姑娘——
那节课的内容是《古事记》或者《日本书纪》吧。
——素盏鸣尊斩落了八歧大蛇的头。一个,又一个……合计八个。
于是奇稻田姬就不会被吃掉了。至于被砍掉头的八岐大蛇,一种说法是它逃到了近江与某个富家女儿相结合,生下了名为酒吞童子的鬼小孩。
而战胜了的素盏鸣尊又怎样了呢?和最开始约定的一样,他和他救下来的奇稻田姬结婚了。不管怎么说也是英雄——
髙木带着一贯的表情平淡地讲着课。
——素盏鸣尊这几个字非常难写,不过根据文献记载,这个名字也有许多种不同的写法一高木在黑板上用工整的楷体写下了“素盏鸣尊”和“须佐乃袁命”。
——“须佐”这个词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不过其中,“荒暴”,即“暴风雨之神”的说法最为有力——
这时候教室里的好几个学生都偷偷看了莲一眼。几个男生的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莲的内心之中因为自己和这位古代的神有着一个很厉害的共同点而起伏澎湃,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
嗯,是嘛。你是姓须佐对吧。也许你和神有点什么血缘关系也说不定——
高木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说完之后,他的脸上立马就浮现出一种后悔的神情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翻腾而起的优越感在莲的胸口涌动,他在心中嘲笑高木当时的模样。与教师这种毫无意义的竞争首次获得胜利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依旧清晰地留在记忆之中。
“……睡不着吗?”
半夜里醒来,莲小声地问道。分隔房间的布帘那边依旧朦胧地亮着,应该是枫枕边的台灯吧。莲睡着之前房间里明明是一片漆黑。
枫没有回答。是不是开着灯睡着了?
“枫?”莲压低声音问道,如果她已经睡了那么也不会被吵醒。同时莲走近了布帘。这时候才终于传来了枫的回答。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睡意,清晰得远远超出莲的预料。
“只不过是想点事情,正打算睡觉。”
说话声中,夹杂着薄纸片的声响。然后是什么东西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布帘另一側的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雨还是在下。
枫出门上学以后,莲走进了妹妹的房间。虽然窗帘是拉开的,但是房间里不太明亮。塑料制的小镜台,用了很多年的粉红色梳子,生日的时候给她买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不再是运动会时照的那张,而是不知何时换上的妈妈的笑脸。
莲轻轻地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的台灯,台灯下露出一张对折了三次的纸条。看起来像是横格笔记本中的一页。
昨天自己叫了枫之后,她就把这个藏起来了。
莲跪在榻榻米上,展开了纸条。
我知道你杀了人。
证据也在我手中。
我随时都可以将之交给警察。
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听我的吩咐。
不准告诉任何人。
包括你哥哥。
视野中只有那张纸还残留着,所有背景都消失了。
用铅笔书写的难看文字从左到右,一共六行。莲的手微微颤抖着,喉咙的深处就像突然被涌上来的东西堵住了一般。他呻吟了一声,将一只手撑在了榻榻米上。另一只手中紧抓着那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在眼前不停地颤抖。半张开的嘴中漏出毫无意义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老旧的井辘轳发出的长长的吱嘎声。
果然,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是吗?
不幸的他们正被吞噬进更加黑暗更加幽远的地方,就好像脑子的最深处一样。巨大而湿漉漉的内脏蠕动着、蠕动着、蠕动着,将莲和枫推进一个再也无法逃离的地方。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他们?
撑在地上的左手手指慢慢地抠过榻榻米的表面,咔啦咔啦作响。右手中的纸片轻轻落在了榻榻米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莲想起了那条龙。前天在红舌头的窗口看见的龙。尖牙毕露,怒视着莲的龙。那是不是就是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所拥有的形态呢?
“这样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
——素盏鸣尊斩落了八歧大蛇的头——
不幸也好悲惨也罢,如果它是如此地盯着自己,如此地想要吞噬自己的话。
——于是奇稻田姬就不会被吃掉了——
莲站起來回过身,一把抓住布帘朝着旁边用力一扯。钉在书柜和墙壁上的图钉弹了出来,布帘唰地一下落在了榻榻米上。莲跨过布帘走向壁柜,拉开门,在放满了各种古老玩意儿的纸箱子里找到了折叠刀。中学的时候总是放在衣服口袋里却一次都没有用过,一次打算用的想法都没有。前天晚上他曾经取出来过一次,然后就又收回了原处。
勇敢面对就行了。绝不后退就行了。
为了防止被命运吞噬,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