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在越来越大的雨中飞奔着,拼命地蹬着自己的两条腿。脑海中只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希望这都是弄错了,希望这只是自己想太多了。
——你能够跟她确认一下吗?——
莲对电话那边的吉冈提出的请求。
——在电车里对你的女朋友干出那种事情的男人,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说了嘛,是你父亲——
——能不能再说得具体点?所谓的非常容易记得的相貌,到底是什么样的?——
于是吉冈就换上一种不要明知故问的口气。
——圆脸配上圆眼镜,鼻头上有颗很大的肉痣,对吧?——
他非常地不耐烦。
——说了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的——
那个男人在电车中非礼了吉冈的女朋友。而那个男人从莲家的公寓里出来,所以她才会认为那是莲的父亲。
结束与吉冈的通话后,莲又拨通104,询问了大宫车站附近那家“舞之屋”的电话号码。他打电话找到“舞之屋”的店长,在说明自己是红舌头的员工后,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的店长显得有些意外。
——啊啊,你是老板开的那家商店的人?——
莲想都没想就提出了早在心里准备好的问题。
——其实我想打听一点关于半泽先生的事情。半泽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
莲意识到这个问题未免太过直截了当,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但是对方却回答了他的问题。
——很好的人哦。不过,我其实也没多少机会能见到他——
没多少机会能见到他?
对方似乎不理解莲的迷惑,用很奇怪的声音询问道。
——什么?怎么了?——
——没事,那个店长……半泽先生不是经常去那边吗?——
——没有啊,很少来哦。应该说几乎不来吧,平时总是打电话吩咐事情——
——这……——
半泽明明经常说着要去“舞之屋”而离开红舌头。
——那么四天前呢?——
——四天前?——
——刮台风的那天。店长是去你们那边了,对吧?说是送货的卡车被卷入了交通事故,要去商量一下当天晚上的菜单——
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传来对方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半泽的确是开车离开红舌头的。因为据说“舞之屋”拜托他赶紧过去一趟。
——交通事故又是什么?老板是这么说的?——
——哎……那个——
——那肯定是在开玩笑吧?不过这个要是玩笑的话就开得太大了点儿吧,对于我们店来说——
电话里传来爽朗的笑声。
——估计是他有点什么事情,又不好跟你说,就随便编了个理由吧。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总是张口就乱说——
然后电话那头的人用非常普通、还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出了最让莲震惊的那句话。
——那个人是个单身汉嘛,大概心里没有责任感这种东西吧——
莲冲过层层雨幕,穿过了红舌头的停车场。试着开了一下店门,锁着。他从外面绕进空地,来到屋后的半泽家的大门。按门铃,没有回应。莲又敲了敲紧锁的大门,一点回应都没有。
莲离开大门又绕到了半泽家的后门,但是那里的门也锁着。嘈杂的雨声之中,可以听见微弱的电视声音从屋里传来。但是无论他敲了多少次门都没有人回答。
“……店的后门。”
没错,说不定那儿的门是开着的。莲以前在办公室的时候看见过半泽把家里的备用钥匙放在桌子抽屉里。也许可以把那个找出来。莲又急忙跑到商店的后门处——门开着。办公室内明明是早已熟悉的场景,然而这时的莲却觉得这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筑。他冲到半泽的桌子前,想也没想就拉开抽屉翻找起来,然后很快就找到了钥匙。莲抓起钥匙正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
全身猛地一震,他停住了脚步。
然后,莲回过头。
半泽的办公桌。木制的相框、相框中夹着“翔子”的照片、老式电脑、散乱堆放的各种票据、智力玩具、袋子被打开的口香糖、封面上写着“账本”的笔记本。
——笔记本。
莲伸手翻开那本笔记本。页面左端是一串日期,在一条竖线的右侧,记录着当天的进货情况和营业额。
莲从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那两张纸,那两封放在他家信箱里的要挟信。他展开信,和桌子上的笔记本做了比较。
“是这个……”
自己应该记得的,自己明明见过的。要挟信左端的竖线痕迹与这个笔记本上划的竖线完全一致。
莲离开办公室又回到半泽家门前。他将钥匙插进门锁,转了半圈后,就听见咯嚓一声轻响。在门打开的同时——
空气仿佛也变质了。
垃圾腐烂的臭味混杂着别的臭味迎面扑来。眼前是一条黑漆漆的走廊。就在莲踏入走廊的同时,门外的风呼啸着发出口笛般的声音,猛然将门关上了。一只黑色的虫子受惊窜了出来,顺着走廊的墙脚沙沙地爬了一段,然后又突然停了下来。两根长长的触须不安分地摇晃着。
莲顺着走廊往前走,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潭浑浊的水。打开走廊尽头的门,是饭厅。臭气比刚才更加浓烈了。左手边是厨房,水槽里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方便面碗、牛奶盒和各种餐具。在从磨砂玻璃窗透进来的光中,两只肥大的苍蝇正嗡嗡飞舞着。
饭厅里放着一张圆桌,上面铺的是粉白相间的方格子桌布,桌布上又罩了一层透明的塑料布。光是从反射光线的强弱就能看出塑料布表面满是各种液体干掉后的痕迹。桌边有四张椅子,上面分别放着不同颜色的坐垫。淡蓝色、柔红色、粉红色和黄色——莲屏着呼吸弯腰查看。只有蓝色坐垫上残留着人坐过的痕迹。另外三个都像刚买回来的新座垫一样,里面的棉花都还是鼓鼓的。
莲将视线移向右手边的客厅。玻璃茶几配上茶色的皮沙发,沙发背后的墙壁几乎被照片盖满了。莲凑近去看,发现这些照片都是同一个人的抓拍照片,但是年龄却各不相同。有看起来像是二十来岁的时候,也有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时候的照片。莲飞快地扫过这些照片。年轻的笑容。幽雅的侧面。有的穿着雨衣一样的衣服,正忙着要去哪儿的样子,也有正从建筑中出来的瞬间——既有对着镜头满面笑容的照片,也有遭遇挫折时的表情。其中最多的,是看着别处的照片。一瞬间,莲甚至觉得这无数照片中的主角是自己认识的人。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虽然他的确见过这位女性很多次,但是她并不是他的熟人。
她是个女演员。
那个洗洁精广告里的女演员。
在离这些照片略有点距离的地方,贴着另一张照片,看起来像是从杂志之类的东西上剪下来的。照片中是一个中年男性——那位女演员的丈夫。几年前,电视上播过他们结婚记者会的新闻。说他是她学生时代的一个同年级同学什么的。
那个男性的照片有点异常。照片就如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过,布满无数细小的裂口。特别在眼睛及其周围部分,简直就是伤痕累累。
——在知道老婆有了别的男人的时候,我真的非常痛苦啊——
莲不自觉地捂住了额头。
——那个男人,听说是我老婆学生时代一今年级的同学——
脑袋里响起了半泽的声音。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用剪刀扎那张照片——
半泽的“妻子”,无数次在闲聊时提到过的那个女性,原来就是她。
莲又听见了电视的声音,是从客厅里面的一扇门后传来的。他拼命地迈开不情愿再前进一步的脚,朝着门走去。握住门把,手上传来冰凉的感触,向右旋转,拉开。一股屎尿的臭气扑鼻而来。
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随着房间里面的电视屏幕上的画面闪烁着白色的光。电视前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女性,背朝着门。瘦瘦的身影,长头发。
“不好意思……”
她没有回答。莲朝她走近了一步,但她却依旧纹丝不动。电视屏幕的光让整个房间忽明忽暗。莲走到女性的身边,屏住呼吸仔细打量她的面庞。
他认识这张脸。
女子坐在椅子上,两只脚被捆在椅腿上,两只手也被绑在身后。她微笑般眯着眼睛看着电视画面,嘴微张,一条口水顺着嘴角挂在下巴上。她是“翔子”。
电视里有人大笑起来,坐在椅子上的“翔子”也就跟着哈、哈、哈地干笑起來,呼吸没有丝毫的紊乱。
窗帘紧闭,窗帘轨上挂着的衣架上是一件校服式样的外套和一条裙子,是高中的校服。这种样式莲以前在哪儿见过。什么时候?在哪儿?——没错,电视上的新闻节目,就是前几天。
那是半年前高中女生失踪的案件。她就是那个短发的女生。
莲将目光转回女孩身上,就是这张面孔。虽然从办公室里的相框中的那张照片很难判断出她是电视上的高中女生,但是实际上凑近了看,就会发现的确是她,不会错的。
莲解开捆着女子双手的绳子。就在他解绳子的时候,听见她的手指骨如同机械震动般发出咔咔的声响。莲蹲下身,又解开她脚上的绳子,但他立刻就看出来她早己丧失了理解这种自由的能力。她的手和脚都没有动一下的迹象,只是微笑着望着电视画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过去般眯着眼睛。
吱——突然其来的声音掠过耳边,与此同时,房间里的空气开始流动。莲几乎是跳起来转身朝门口看去,恐惧如同长针般刺入他的心脏。
是门的声音,大门的声音。莲差点叫出声来,他用手捂紧了自己的嘴才好不容易忍了下来。没有人的气息,没有任何声音。刚才只是风吹动大门的声音吗?——不对,有声音,鞋的声音。但不是走路时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鞋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蹭出来的微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