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费可也厉害啊。”
“难不成……是我们支行长委托的那件事?”
“还没明白啊,老武。石霞,ishigasmi。”
“诈骗在英语里怎么说?”
走在街头的人潮中,武泽试着想了想,但什么也没想出来,只得放弃。
“有时间想那种东西,还不如好好背背台词。傻里吧唧的。”
武泽皱眉说。男子伸出一只手,捂在嘴前哈了一口气,故意似的翻了个白眼。那张侧脸已经看不出半分正直的银行支行长助理的模样,彻底变回了武泽当前的搭档老铁。他和武泽相差一岁,今年四十五岁,但跟在武泽身后,就像是跟在学长屁股后面的中学生一样。
“和你搭档之后,成功不断啊。果然自己还是有两下子的嘛。”
“嗯,是的。”
抱着胳膊站在面向山手大道的共和银行品川支行门前,四十六岁的武泽竹夫一边观察着稀稀拉拉出入银行的顾客,一边回想今天早上的失败。那时他对着公寓浴室里的镜子仔细刮过胡须,正要出来挑一根领带搭配西服的时候,右脚的小脚趾猛地踢到了五公斤重的哑铃上。
这可不行,弄不好会影响到生意的成功率。做这种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自信”。
“老——武。”
“你到底在说什么?”
男子追在武泽后面,把一张有点娘娘腔的脸凑过来。
“你背错台词了吧。”
“哎呀,原来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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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协助。”
“半个门外汉说什么大话。”
“anagram。”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来到两人身边,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戴着银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胸口上别着一块小小的长方形名牌,名牌上印的名字是——
“真的?”
“哎,还有不会飞的吗?”
“有什么问题吗?”
“是啊,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子的嘛。不过还真没想到银行里也有坏人,还真不能大意。——啊对了,这件事不太方便对旁人说吧?”
“我说老武,刚才怎么样啊?”
“啊,那我还是进去等吧。”
“啊,就是说刚才不是鹭鸶,客人。”
这只税后近三千元的哑铃是武泽前几天刚从百货商店买来的促销品。他在进浴室的时候还特意确认过它的位置,从它上面跨了过去,可对着镜子上下挥舞了一阵电动剃须刀之后,就把这东西给彻底忘记了。疼痛虽然很快就减退了,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心感,或者是叫挫败感,到现在还残留在武泽心里。
在日语中“欺”(骗子)的发音是“sagisi”。
“我说老铁……”
老铁之所以半路插入,是因为看到筑紫章介这个冤大头似乎对武泽有所怀疑。其实像这种生意,人数越多,招数越发复杂,失败的可能性也会随之升高,所以最好是由武泽一个人从头到尾解决。但如果对方显得顾虑重重,就需要老铁以支行长助理的身份登场,这是以防万一的手段。武泽抬起左手抚摩后脑勺,便是行动的信号。
“完全没觉得。”
“哦,阿佐谷,知道了。”
这种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武泽保持沉默望向窗外,缩起脖子抬头看天。只见春意盎然的浅蓝色之中,两朵白云犹如飞鸟展开的巨大双翼一般飘在天上。
“改变‘石霞英宇’的文字排列?”
“哎,你是说……这是假钞?”
“你是说……”
“客人,刚才是冤大头啊。”
“不是,”武泽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肯定,所以才需要筑紫先生的协助,请让我检查一下。”
“可能的话还请保密。关于这一点,稍后支行长助理应该会向您详细说明。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个检察官而已。”
武泽朝筑紫章介单手提的黑包示意,单刀直入地说:“可能是假钞。——不知道您有没有看到新闻,四月以来,品川区内已经发现了两批仿真度极高的假钞。辖区警署和我们的调查显示,两批假钞都是从这家银行流出的。而且,是某个出纳窗口的柜员直接递交的现金。”
“啊?”
这一次两个人设的圈套乃是所谓古典诈骗。虽然变奏部分各不相同,但自古以来一直在世界各地上演。武泽选定目标,事先调查好一些简单的个人信息。万一对方有所怀疑的时候,己方是否掌握对方的信息,往往足以左右生意的成败。是单单称喊一声“您”,还是直接叫出对方的名字,受到的信任会有天壤之别。在适当的情况下,于对话中流利说出对方的住址和电话,更能获得对方的信任。其实事先要得到这类信息非常简单,只要花点小钱,有的是门道。
“进去再说吧。在这儿拿钱有点招摇。”
武泽点点头。
原来是说这个。
“英格里史?”
正面我赢,反面你输。
武泽轻轻喊了两声,筑紫章介停住脚步,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武泽。
“戴着银丝边眼镜?”
“把这一串字母反过来念——哎呀,I am sagisi。”
老铁“唉”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名牌。“支行长助理 石霞英宇”。这是手巧的老铁为今天做的小道具。
“……你说什么?”
武泽愈发煳涂了。
“银行监察官……”
武泽不禁想停下脚步很难得地夸老铁一句,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没开口,重新抬腿匆匆往前走。
走到品川站,两个人坐了一站JR,从田町下来打车。
“那时候我在想事情。你自己不知道注意啊,浑蛋。”
视线折回护城河。盛开的樱花竞相伸展枝条,像是努力要探出水面一样。在樱花树后面的草坪深处,有一片黄色的风景,那是油菜花吗?
“没有‘原来如此’。我们这种生意,只要出一点儿小纰漏,命就没了。下次你要是再犯错,我可就不能带你一起干了。”
别着名牌的男子说了一声“那我去行里等您”,转身回了银行。
小脚趾一旦撞上了某个硬东西,那股钻心的疼痛就会激得大脑猛吃一惊,不单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连意识都在刹那间有些恍惚。不过,发生这种事时的最大影响,既非疼痛本身,也非意识恍惚,而是让人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
“I am……sagi……si。”
武泽虽然在苦笑,但心里确实也感觉最近的生意搞不好还真是因为有了老铁这样的角色才成功的。做这种生意,本身就要会有一定失败概率的觉悟,不过自从和老铁搭档、让他去从冤大头的手上拿钱以来,成功率便高得惊人。这张海豚脸还真是容易让对方信赖。
“老武,别这么说嘛。”
“是去皇居吗?那可绕得远了。”
“走吧。”武泽丢下一句,抬腿就走。
“顺便去千鸟渊绕一圈行吗?现在这个时候樱花很漂亮。”
武泽背靠在座位上,查看之前从老铁那边拿过来的信封。手指沾了口水数过一遍,一共是三十五张一万块的纸币。旁边的老铁无声地吹了个口哨。
话说回来,但凡是英语单词,基本上武泽都没概念。
老铁好像只是初中毕业,但不知道为什么英语很好。
“heron。”
武泽看看旁边的老铁。老铁正扭头望着后窗外面,嘴里说什么“真的,是鸭子,duck”。武泽也扭回过头去看后面。刚才的褐色水鸟正轻飘飘地浮在护城河的水面上。
筑紫章介眨了几下小小的眼睛,似乎是在脑海中搜索面前这个人自己是否认识。当然不可能认识。毕竟今天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这个是anagram。”
司机换了个方向,开往樱田大道。
“好的。那么现金?”
“对了老铁,你怎么还用那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明白了。那我先过去了。”
武泽把纸币放回信封,探头向司机说:“司机——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帮忙走护城河那边绕一趟吧。”
“真的。”
浑蛋——武泽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小心掩饰内心的这份感情,以沉稳的态度向来人应道:“不,没什么。没有问题。”
武泽问,男子拍了拍西服的内侧口袋说:“在这儿。”
“事发突然,让你受惊了。”
“什么?”
“协助?……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筑紫章介转过身面向武泽。
姑且确认一下。
老铁在说最后那个词的时候有点外国人的味道。
——柯南·道尔
“窗口的柜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性吧?”
筑紫章介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的包。
“这样的话,请交给我吧。我去行里的点钞机上确认一下,马上就好。”
“海容——怎么听上去跟毒品一样。完全没概念的词。”
武泽一边告诫自己不要显得过分渴求——不过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悠闲——一边向筑紫章介伸出右手。筑紫章介在武泽的右手和自己的包之间来回打量了好几次,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快点,快,快。可惜筑紫章介只是皱着眉,似乎还在思考。武泽伸出左手慢慢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别着名牌的男子抱歉地耸耸肩。
“阿纳古拉——”
“啊,原来如此。”
“这么说,这位客人所持的现金是从那个窗口领取的?”
就在这时,司机盯着后视镜,突然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一排窗口最左边那个?”
“对头。提示就是英宇。英宇,也就是英语。English。”
It's ails you lose.
武泽吓了一跳,扭过头看司机。
“嗯,就在刚才。”
“最开始的‘有什么问题吗’,应该是‘怎么了’。”
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低声念叨了几遍,重新望向银行大门。刚好是那个微显发福的中年男人离开出纳窗口,朝玻璃转门走去的时候。
筑紫章介皱起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带着一脸困惑表情看着他们两个的筑紫章介,一边偷眼打量支行长助理的名牌,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嗯……刚才这一位说,要检查我领的现金什么的。所以我在想,该怎么办……”
“是会飞的吗?”
老铁的表情显得很惊讶。诈骗——鹭鸶。看来老铁也弄错了。司机听错了还可以理解,刚刚才诈骗过的人居然也会弄错。老铁这家伙,到底还是大脑有点脱线。
“是吗,鹭鸶会飞啊……”
“不好意思,刚才没敢相信您。突然对我说要检查现金什么的。”
“姆。文字游戏。最近我很迷这个。”
“是的。这里的共和银行委托我调查一起诈骗案件,有些地方需要筑紫先生协助。”
“非常抱歉突然打扰您,我是——”
“完全不一样。你之前并没有听到我们谈话的内容,突然冒出来问‘有什么问题吗’,很奇怪吧。”
“去阿佐谷。”
“好的。”
“钱呢?”
“我知道。”
别着名牌的男子嘴唇微微外凸,看上去有点像是海豚。他低低叫了一声“啊”,仔细打量筑紫章介和武泽两个人。
“筑紫先生……筑紫先生。”
“不让吃大蒜什么的,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又没说。我不就是在你眼前吃的饺子嘛。”
“行里出了这种事情,而且还干扰到了客人,作为银行方面,我们也觉得非常可耻——所以不好意思,能否请您就在这里稍候片刻,取的现金暂时由我保管,确认之后立刻交还给您,这样行吗?当然,您在行里等着也没问题。”
“别凑这么近。”
注释:
“对,就是那件事。”
“老铁,刚才的海容那个——”
“什么台词?”
“筑紫先生,对不起,稍微占用您一点时间可以吗?”
“工作之前别吃大蒜。”
武泽凑到筑紫章介的面前,压低了声音:“能让我检查一下您刚才领取的现金吗?”
“没关系。像我们这种调查,被人怀疑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其实反过来说,正因为大家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社会上的诈骗案件才会逐渐减少。所以也是要感谢大家的。”
“啊,是吧。”
“知道知道。”
司机似乎有些得意,开着出租车沿着右手边慢慢前进。千鸟渊是著名的赏樱胜地,清一色的白色花瓣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武泽隔着车窗,出神眺望着外面的景色。紧挨着身边传来一声“真漂亮”的叹息,随之而来的还有老铁的大蒜气味。武泽哼了一声,摇下车窗,柔和的春风吹拂进来。在护城河水面的花瓣倒影中,有一尾水鸟正在优雅地游动。
“好吧。”
“你要求太高了吧。”
“嗯,公司的钱。”
“嗯嗯嗯,十胜。”
筑紫章介,四十三岁,住址是荒川区,电话号码三八零二-xxxx。虽然和著名演员同名,不过头上却并非飘逸的银发,而是短短的黑毛,并且头顶上还秃了不小的一片。武泽盯着那个沐浴在春天阳光中的毛发稀疏的脑袋,用力握了握提着皮包的手。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慢慢走过去。筑紫章介的身高和体形瘦小的武泽差不多。
“对。”
“窗口的柜员偷换了现金。私藏取款机里的现金,把假钞交给顾客。应该是有印刷厂工作的同伙,假钞的仿真度很高。”
“没觉得我的演技长进了不少吗?”
“因为鹭鸶啊,羽毛应该是雪白的对吧?但是刚才那个是褐色的。”
“啊,樱花好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武泽解释道:“因为里面的支行长刚刚联系过我——筑紫先生,您刚才是在出纳窗口领取过现金吗?”
武泽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抬起头的同时迅速转过身子,混入人流之中。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拐过一处拐角,武泽停住了脚步。等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别名牌的男子来了。
“哎,那不是一样的嘛。”
武泽从深灰色西装的内侧口袋取出名片递过去。筑紫章介把名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武泽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啊,”武泽轻唿一声,“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