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扭伤看起来不是很重,但可能是因为膝盖撞到地面之后又强行跑步的缘故,一走就很痛的样子。
“所以在这儿坐着休息了。哎,老武你也先喘口气吧。喝不喝?”
老铁把刚喝过的瓶子递过来,武泽没接,自己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打开瓶盖,一边把冰凉的绿茶灌进喉咙,一边再度观察少女。短短的荷叶裙,牛仔服,运动鞋,米老鼠图案的红色t恤衫,手表好像也是迪斯尼的动画角色,不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条大张着嘴的狗,两只胳膊指示时间。裙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电视上看见的短跑选手一样紧绷着。其中一只膝盖已经擦破了,难怪很痛的样子。
“嗯,稍微弯一下看看。”
武泽蹲到少女身边,想看看她的伤势,但少女仿佛受惊了似的,猛地合上双膝,挑起一只眉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武泽只好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我可不是萝莉控。”
“萝莉控都这么说。”
这是少女第一次开口。沙哑的女中音,非常成熟的大人声音。
“这是真嗓子?”
“嗯。”
“刚才是做生意用的?”
“嗯。”
“迪斯尼t恤,小狗手表,也都是为了让对手疏忽的道具吧?”
“小狗?”
少女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
“哦,果菲啊。”
“笨蛋。”
老铁说。少女和武泽同时“啊”的一声张开嘴,老铁很是得意地接着说:“goofy——笨,蠢。没在学校学过?”
少女无语盯着老铁的脸看了半天,终于带着一副“是嘛”的表情,眼光落回到手表上。
“这样啊。”
“对了,你好像才十几岁——已经不是素人了吧?”
武泽回到刚才的话题。
少女立刻反问:“什么意思?”
“偷东西啊。感觉非常熟练的样子。”
“不是说这个,你说的‘素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是玄人。”
“玄人?”
“靠这行手艺吃饭的人。”
“哦,玄人。”
“哎,还是这么可爱的乌鸦呢。”
老铁挺直身子,抱起胳膊重新上下打量少女。少女转向他问:“乌鸦?”
老铁解释说:“就是说玄人。乌鸦是黑的,所以这么说。”
少女和老铁对望了半晌。
“这么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合情合理的问题。
知道双方是一丘之貉以后,少女好像稍微解除了一点防备,开始生硬地介绍自己的工作。工作内容大抵和预想的差不多。
首先是利用“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外表,接近中年男性目标。接近的具体方法有之前那种古典手段,也有和凑过来搭讪的怪大叔装成情投意合,或者在一边走一边抽烟的怪蜀黍后面用热情的声音招唿拉手什么的,总之就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采取各种可能的方法。然后,再设法让怪大叔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超短裙上,最后的最后就是嗖的一声偷了钱包就跑。
“可是刚才很危险啊。要是给抓住的话,会把你扭送警察局的吧。”
武泽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拦住了。
“不会的。一般是提出交换条件才放我走。”
“交换条件?”
“身体。”
少女神色不变地说。
“是吗?真的有人这么说吗?”
“多少回了。不过,那样子其实更好。”
“哎,睡觉吗?”
“睡觉?”
“所以说那个……不是要和你那个什么吗?”
武泽换了个说法,少女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是老铁好像很害臊地双手遮住了脸。
“可没那么便宜哟。旅馆街的行人很少,我一般都是跟着走到那边,就冲他心窝狠狠来上一脚。”
少女用她没受伤的那条腿在地上重重一踩。老铁夸张地嗯的一声捂住自己的肚子。
“原来如此。”
武泽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
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说口渴了,少女也终于拿起桌上的瓶子,打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盖上盖子,看着瓶子侧面低声说:“伊藤园啊……”
望着少女的侧影,武泽困惑了——也该问问看了吧。可是他怎么也难以开口。等二十秒吧。对于答案的不安,让武泽不愿开口。再等二十秒。武泽一面注意不让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一面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个问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河合。虽说一点儿也不可爱。”
少女依旧盯着塑料瓶回答说。
“……河合后面呢?”
“真寻。”
心脏仿佛在肋骨内侧“怦”的一声巨响。
聚满了看热闹家伙的公寓。有点脏的粉红色运动鞋。公寓走廊里,一直盯着脚尖的那双眼睛。水晶一般的眼睛。
“不行……”
前一天听到的单身母亲的声音。
“已经……不行了……”
被武泽逼死的母亲,名字就写在门牌上。河合琉璃江。在那名字旁边,用油性笔写着“真寻”两个字。
“真寻啊……有点少见的名字啊。”
老铁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武泽的困惑,盯着少女的脸,继续说:“你的父母呢?”
“都不在了。”
“啊,不在了。死——过世了吗?”
“爸爸走了。”
“妈妈呢?”
武泽想把耳朵塞住。
“死了。割腕自杀了。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是吗。”老铁撅了撅嘴。
“没去找你爸爸吗?你还小,靠偷东西过日子,总有点儿——”
“住哪儿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而且就算能找到,也不想找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干坏事的。妈妈这么说的。从别人身上扒钱。”
“搞诈骗的?”
老铁认认真真地这么一问,真寻的嘴角露出笑意,似乎觉得他问得很蠢。
“我想应该不是。大概是混黑社会什么的吧。我很讨厌黑社会。”
“真云——”
“真寻。”
“真寻,那你现在是一个人过?”
“嗯……嗯,差不多吧。”
不知怎么,真寻回答得有点含煳。
“住在这儿附近?”
“也不是。足立区。”
“足立区?我们也在那边啊。是什么地方?”
真寻大概说了下自己住的地方。距离武泽他们租的房子不远。
“反正眼下是住在那儿。下周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什么意思?”
真寻拿起桌上的塑料瓶摆弄,穿着牛仔服的肩膀轻轻耸了耸。
“没付房租,本周要给赶出去了。欠了好几期房租了,这一回房东终于下了最后通牒,说是本周内再不把房租全部付掉就不给住了。”
“全部是多少?”
“三十万不到一点儿。”
“哎哟!”老铁咋舌说,“有方向吗?”
“没有啊。其实本来今天是打算努力一把,搞到一半房租的。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这么写的。可是腿这样子……露馅的时候实在没信心能跑掉。”
真寻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膝。
“我说老武,借她点吃晚饭的钱吧。挺可怜的——”
武泽默默摇头。老铁似乎有点意外,不过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去对真寻说:“老武倒也不是吝啬,实在是我们现在没那么多钱……”
“嗯,没关系。给我买水已经很开心了。”
“啊,那不是从生活费来的,是我的零花钱。”
老铁有点得意地说。自从住在一起以来,武泽和老铁的生活费就变成了零用钱制。
从刚才开始,武泽就在想。一门心思在想。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他真的很想把真寻欠的三十万不到的房租全都付掉。不付不行。但是那样的话老铁会觉得奇怪吧。不解释清楚他肯定不同意。但是一旦向老铁解释清楚了,也就更不可能给真寻钱了。因为眼下手上的钱全都是和老铁两个人一起辛苦赚来的。明明是为了偿还自己的过去,却要老铁帮忙,怎么也没有这种道理。绝对不行。过去武泽的所作所为——杀害真寻母亲的行为,和杀害老铁妻子的行为没有区别。这一点老铁非常清楚。他在非常清楚的同时,依然还追随着武泽。这一点也正和武泽追随火口一伙一样,也和追随杀害沙代的同类一样。
现在的武泽,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唯独不能给钱。可是武泽什么也没有。除了有个住处,什么都没有。
——哎,等等。
“你搬过来也行啊。”
武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真寻和老铁同时扭头望向武泽。
“你开玩笑吧?”
“实在没地方可去的话,你搬过来也行。”
“哎……老武,你是说,和她一起住?”
“暂且过渡一下。这不是没办法吗?都说要被赶出去了。”
“让她寄宿?”
“所以说是临时的嘛。虽然你这家伙也一直赖着不走了。”
老铁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这句话似乎就在老铁的喉咙里打转。
“老武你这么说,确实我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不过这样子她本人反而有点难办吧——对吧,你不想的吧?”
“没有不想啊,这可帮了大忙了。”
“咦——”老铁伸长脖子。
“这可是两个大男人和你一个小姑娘啊,说不准会干出什么哦。”
“会干什么?”
“呃,其实也不会干什么。”
“那就没关系。”
真寻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把右腿屈伸几次,然后以球鞋跟为轴,转身面对武泽。
“当然,首先我会尽可能赚钱。本周我会努力再试试。但是,也许有个万一。万一再努力也不行的话……”
武泽点点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用圆珠笔写下住处,撕下来交给真寻,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万元的纸币。
“这是什么?”
“回头还我就行。”
“老武,这,是你的零花钱?”
“嗯。”
真寻犹豫了片刻,接过武泽的一万元纸币。
“万一我说的都是假话呢?如果刚才只是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是要骗你们呢?”
“咱们是靠这个吃饭的,真假好歹还能看得出来。”
真寻连声谢谢也没说,笑也没笑一下,打开提包,把一万元纸币收进皮夹里。
“真是怪人。”
丢下这一句,真寻便转身要走。武泽在她背后又叮嘱了一句:“没地方去的时候就过来,别客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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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