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客厅里,五个人围坐在桌旁。
“老武,怎么办?”低头盯着桌子,老铁低声问。
“只有逃走了吧。趁着晚上收拾东西,明天一早逃走。”
武泽也刻意避开老铁的视线说。老铁没再说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另外三人看看武泽,看看老铁,再相互看看,全都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本来就连武泽自己也不知道事态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唯一知道的——
“痛恨的对象是同一个。”
总之只有这一点,当年欺骗老铁夫妻、把他妻子逼入自杀境地的债务整理人,也是火口一伙的。说起来,火口的组织那么庞大,他们是一伙的可能性本来就不低。不过从刚才的情况看来,对方好像已经不记得老铁了。那个乌贼眼睛的男人应该看到了老铁,但是并没有任何反应。
“那些家伙疯了。他们是打算一直追着你烧,直到烧死你为止吗?”
“不知道啊。”
武泽声音小得连自己都不太听得见。
“喂,我说,我说——”八寻焦躁的声音插进来,“债务整理人是什么东西?是那家伙放的火?痛恨又是什么意思?”
武泽和老铁飞快交换了一个颜色。不能说实话,不管是老铁的事,还是武泽和那个组织的关系,都不能对她们挑明。因为这会导致武泽不得不坦白正是自己杀害了她们的母亲。就算隐瞒这个部分不说,一旦她们知道武泽曾经在高利贷组织做过催债的事,必然也会大受冲击。
“我和老铁……以前都被同一个高利贷组织骗过。”
品味着自己心中某个小小部分的自责情绪,武泽含煳地回答。
“后来我偷了组织的机密文件,交给了警察,组织因此解散了。所以那些家伙一直都恨我。债务整理人这个……是骗了老铁的骗子。那家伙好像也是他们一伙的。”
“这样啊……”八寻吃惊地来回打量武泽和老铁。
“你说那个——那个组织解散了?”真寻追问道。
“是不是七年前的事?”
武泽不禁挺直了身子。
“为什么这么想?”
真寻没有回答,向八寻望去。两人对望了片刻。她们似乎在想同样的事。
“如果是七年前的话,也许和杀害我们妈妈的家伙是同一伙人。”真寻开口道。
“七年前妈妈不在了以后,我和姐姐一起住在公寓里,后来有警察来找过我们。问了好多那个高利贷组织的事。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过,只是从邻居那边听说,好像是什么‘被来催债的人逼得自杀了’,所以很多都回答不上来——就是那时候警察告诉我们的。说是组织解散了,现在在调查受害者的情况。我因为还是小学生,警察是向姐姐说的,我在旁边听到了,一直记得。”
真寻看看姐姐,像是寻求她的确认。八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说过的,解散了。如果都是七年前,应该不是巧合吧。”
“哎,那要是这么说的话,是这样子的吗?”
贯太郎抬头望了一阵天花板,像是在头脑中真理思路一样,然后开口说:“老武和老铁,还有八寻和真寻,都痛恨同一个组织?”
武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其他三个人的确如此,但自己却并非单纯的受害者,同时也是迫害者;不但是痛恨,也是被痛恨的对象,但说这些有什么用?
“好像是吧。”
武泽只有如此回答。面前两姊妹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神色。那眼神让武泽心中一阵酸苦。他抿紧嘴沉默忍耐着自己以及面前两个人投来的感情。他也只能如此。
“老武,我咽不下这口气……再这样下去,也太……”
老铁的心情武泽很明白。就在不久前,刚刚再次看到过以前那个欺骗自己、将妻子逼上绝路的人。夹杂着痛恨与窝囊的感觉,此刻应该正在老铁心中激荡吧。换成武泽自己,假如再一次看到火口的那张脸,也一定会想起沙代而生出同样的感受吧。
但是,就算会有那样的感受,又能怎么样呢?
“老铁,别做蠢事。那些家伙不好对付,别把自己也搭上了。”
“把命搭上又怎么样?反正老婆死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死了一半了。”
“别这么说。”
“我要说。本来也是事实。那些家伙不单单杀了我老婆,而且也杀了我。这不是杀人是什么是杀人?就算没有拿刀砍、用枪打,实际上还是一样。杀人,或者逼人自杀,肯定也会连周围的人一起杀了。因为人不是孤立的人,不可能只杀一个人。”
“老铁——”
武泽虽然禁不住出声打断老铁的话,但接下去也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有重新低下头,沉默不语。在武泽面前,老铁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他是顾及武泽以前“把肠子”的时候有过把一个人逼去自杀的经历,一直没有说出这种话,但其实一直都闷在心里吧。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感情。
“杀人——哎,老铁的妻子被杀了?”
八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铁。真寻和贯太郎也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老铁先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垂下脸,微微摇了摇头。三个人似乎把他这种不清不楚的动作理解为肯定,再没有追问下去。
“总之……我觉得很窝囊呀。”
老铁依然垂着头说。
“再继续窝囊下去总没有个头,是吧?真寻和八寻也觉得窝囊吧?不窝囊吗?”
老铁的声音里带着热泪。从真寻和八寻的表情中可以看到,她们心里正有某种强烈的感情急剧膨胀,几乎都可以用肉眼分辨出它的形状。武泽不禁有些畏缩。
“那个……总之,先吃完饭吧。”
贯太郎的声音平静得近乎不自然。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贯太郎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
“我去泡方便面。”
包含武泽在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散了开来,各自带着暧昧的神情逐一点头。
贯太郎的面很难吃。水明显放得太多,汤味很淡。面条好像还没变软之前就被搅动过,全断掉了,而且还煮得稀烂。虽然放了鸡肉做配料,但放的是炸鸡块用的带骨肉,又硬又难吃。
“哎呀,我终于知道真寻有多厉害了。烧饭这种东西,果然还是要有天分和技术啊。对吧?”
故作轻松的语气掩埋在沉默中。
五个人默然无语吃着面条,真寻突然抬起头。
“忘记了要给鸡冠喂饭了。”
“啊啊,是啊,还没喂它。”
真寻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边喊着鸡冠的名字,一边向厨房走去。之后喊鸡冠的声音又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地,在那声音之中带上了一点疑惑的气息。随后声音又向楼上移去。又过了一阵,终于只有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真寻回到客厅里。
“……不在。”
“没有躲在哪儿睡觉吗?壁橱什么的里面?”
“壁橱全都关着。”
“那浴缸呢?”
“看过了,没有。”
啊,武泽想起来了。
“说起来那小子好几次都想开窗户呢。”
“哎,跑到外面去了吗?可是它那么小,开不了窗户吧?”
就在这时候,老铁放下筷子说:“喏,着火的时候。大家都把玄关的门开在那边,匆匆忙忙出出进进的吧。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候——”
“跑出去了?”
“找找看吗,在这附近?”
武泽一句话,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家出了门。向马路左右张望,却看不到鸡冠的身影。老铁指着左手边的石头台阶说:“我去斜对面草丛那边找找看。”
“那我到对面路上看看。”
五个人分头行动。“鸡冠”,“鸡冠”,“鸡冠”的叫喊声,如同不安的乌鸦在夜色中回荡。
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鸡冠。
然后,再见到鸡冠的时候,已经不是武泽所认识的那个样子了。
武泽他们趁夜收拾行李。钱包、衣服,还有其他最低限度的必需物品逐一塞进包里,集中到厨房。他们决定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暂且先坐上电车再说。是大家一起坐车,还是各自分头坐,暂时还没得出结论。真寻问,鸡冠怎么办,然而对这个问题,大家只有默然无语,面面相觑。
如果今天夜里那些家伙再来搞什么动作,自己就出去让他们抓走好了——武泽心里实际上已经存好了这样的打算。他们的目标只是自己一个人。如果自己不再逃跑,老老实实让他们抓的话,其他人也就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闹钟设到凌晨时分。为了今早动身,大家穿着衣服各自钻进了被窝。但是武泽根本睡不着。就算闭上眼睛也完全没有睡意。老铁那边也听不到睡着的唿吸,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深沉叹息。枕边的闹钟淡淡地刻画着每一秒。那些家伙今天夜里还会过来搞吗?来吧,抓了自己好好收拾吧。——这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和想要自保的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武泽的心中纠结不休。远处传来犬吠。随后身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铁弓着背坐了起来。
“——果然睡不着啊。”
武泽朝老铁说话的时候,老铁扭过头。好像吓了一跳。
“哎呀,你醒着哪。”
黑暗中,老铁低头望着武泽,沉默了半晌,终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要喝麦茶吗?”
可是拉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老铁哎的一声,停住了脚步。
“你一直在这儿哪?”
“我在想鸡冠说不定会回来。”
真寻的声音。
武泽也起身来到走廊里。昏暗的玄关门槛上,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的真寻一个人孤单单坐在那里。老铁有点担心地靠过去。
“我知道你牵挂鸡冠,不过还是去睡一会儿吧。鸡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开门的。”
真寻默然摇头。老铁没再多说,轻轻点点头,向厨房走去。他打开冰箱门,里面的灯光映出老铁疲惫的脸。
“抱歉,拖累你们了。”
武泽在真寻身边坐下,胳膊肘搭在膝盖上。
“没关系。你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本来是打算帮忙,结果却弄成现在这样。真寻的话让武泽更是一阵揪心。
背后传来洗手间关门的声音。
“之前一点儿都不知道。老武,还有老铁,原来都和我们的经历差不多。”
被同一个组织同样地扰乱了人生,是这个意思吧。武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真寻瞥了武泽一眼,显出抱歉的模样,不知道她把武泽的沉默理解成什么了。
“鸡冠会不会变成野猫?”
嗯,武泽挠挠头。
“夜里回来就好了。”
沉默了半晌,背后洗手间的门开了。老铁苦着脸,双手捂着穿汗衫的肚子走出来。
“这玩意儿……是贯太郎的拉面搞的吧。”
冲着并排坐在玄关的武泽他们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老铁径直进了客厅,拉上了们。武泽感到玄关的沉默仿佛被加强了一般,于是故意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门外传来轻微的发动机声。武泽不禁紧张起来,不过似乎只是路过的车辆,随即又远去了。
“果然还是要就此分别了啊。”
武泽还是第一次听到真寻的声音如此寂寞。他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得先装成理解错了的模样。
“鸡冠吗?哎,说不定夜里会回来的。那样的话,还是找个让养宠物的公寓吧。”
真寻没有纠正武泽。
接下来又听到好几次外面传来的发动机声音。每一重武泽都会张望门的方向,不过每次都好像是路过的车辆。几次下来,对于发动机的声音渐渐也就不那么敏感了。武泽不再侧耳细听,仅仅是朦胧地感觉身边真寻的情绪——但是,他错了。
咚的一声。紧接着是汽车离去的声音。
“——什么?”
真寻抬起头。武泽在嘴上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屏住唿吸盯着门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等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刚才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武泽悄悄挺直身子,站起来,赤着脚在三合土上走了一步,把门上的链条拿下来,握住门把手。不锈钢的触感似乎让全身发冷。武泽慢慢推门,眼前生出纵向的细长黑暗。那黑暗慢慢展开……展开……
碰到了什么东西。有某个东西挡住了门。武泽向真寻看了一眼,旋即又转回头,手继续放在门把上,上半身探出门缝。昏暗的三合土上,挡住门的东西就在那里。塑料袋。红白相间的袋子。不对,袋子是透明的。红白色是装在里面的东西的颜色。
武泽一下子没明白里面是什么。像是白色的毛坯、西红柿,还有鸡肉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怪异东西。袋子的一角有个黑黑的圆圆的东西。蚕豆大小,只有一颗。在那东西上面又排着四个红豆大小的圆。武泽弯下腰,摸摸塑料袋。还有点热,可以看到红色的细细的东西。然后,还有方方的色子。
“鸡冠……”
刚一说出口,武泽不禁暗叫了一声“不好”。他还没来得及补救,真寻已经带着欣喜的唿吸,从武泽的身体和门之间挤出了上半身,探头到外面看。然后,她的侧脸还残留着笑容,唿吸却停住了。武泽感觉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颤。紧接着,真寻尖叫起来,那声音长而激烈,伴随着急促的唿吸喷涌而出,又在半路上化作了呜咽。她双手捂住自己颤抖的嘴唇,痉挛着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背后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客厅里飞奔出来的老铁,瞪大了双眼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接着又是沉重的脚步声和轻盈的脚步声依次从楼梯上下来。贯太郎和八寻两个人也像老铁一样,不停打量武泽和真寻。武泽什么也没有说,视线落在真寻身上,然后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塑料袋上。
真寻的双膝跪在三合土上,双手一直捂着嘴,反复唿唤鸡冠的名字。然而塑料袋里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武泽,透过透明的塑料袋,分明看见雪白毛坯的肚子上有一道大大的裂口。裂口里面露出桃色的肉。
“老武,到底怎么回事?哎,真寻,怎么了?”
武泽默默努嘴。老铁像是在把感情小心翼翼释放出来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唿出气息,脸上毫无表情地又一次向下望去,然后弯下膝盖,手搭在真寻肩头。真寻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样,还是在不停地唿唤鸡冠。贯太郎和八寻都是一脸了然的表情,闪出门来,垂下头。谁都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实际上也许只有一分钟左右,然而武泽却有恍若百年的感觉。有一股沉重的情感,仿佛握紧的拳头一般堵在咽喉,令他震颤不已,似乎马上就要喷涌而出。武泽用力咬紧牙关,拼死阻挡那份感情。
“那些家伙……在找乐子哪。”
老铁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他把手轻轻伸到塑料袋下面。真寻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咱们越害怕,他们越开心。是这样吧,老武?他们正开心着哪。什么报仇雪恨,什么找你算账,根本没那么复杂。他们只是在找乐子。”
声音虽然还是很低,然而在那低低的声音背后,却别有一股炙热。老铁双手捧起的塑料袋,像是树上的鸟窝一样。
“傍晚时候的火灾也是这样的吧。那些家伙偏偏跑去后院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放火。特地挑了一个不容易烧起来的地方,公寓的火灾也是。那时候房间虽说全烧光了,可是老武不是正巧外出了吗?”
老铁抬起沉郁的眼睛。
“他们是在耍咱们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