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落日之前。
武泽、老铁、贯太郎、八寻穿上工作服,带上同样的帽子,在九〇二室待命。工作服是灰蒙蒙的颜色,随处可见的那种,帽子也是一样。真寻虽然也穿着同样的行头,不过她并不在房间里,而是在外面走廊上偷听,等待正上方房间里的女人出门。
打开接收机,确认一〇〇一室的状况。火口和整理人似乎和前一天说好的一样都出去了,不在事务所里。事务所里只有野上和另外三个男人。两个年轻的和一个好像上了年纪、声音嘶哑的人。
瞄准的现金全都收在事务所的保险柜里。保险柜到底是拨号式的还是锁筒式的,没亲眼看见之前,没办法知道。不过对策昨天已经充分考虑过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行动的时机了。”
武泽对老铁的话无言点头。八寻从刚开始就一直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贯太郎满头大汗,一直盯着地面,时不时做个深唿吸。这家伙真的没事吗?
透过窗户上贴的报纸之间的缝隙,细细的夕阳光线照射进来。
“上面的女人出去了。”
武泽诸人一起站起来。老铁啪的一拍手。
“好,开始吧——真寻,别忘了工具。八寻准备好那个。贯太郎和老武带好名片。”
武泽摸摸胸前口袋里的名片。名片上以蓝色和红色印着大大的公司名,下面是黑色的文字,用明朝体写“馆山太”几个字。这是老铁起的名字,姓是用了武泽、老铁、八寻、真寻几个人的首字母,名好像借了贯太郎的。老铁自己的名字是“锭明夫”,贯太郎是“小林贯二郎”。只有男性才有名片。因为老铁认为这样更有现实味。男性三人是正式员工,年轻女性则是合同工。被问起来的时候,确实这样子更像小公司通常的状况,不过也许实际上是因为老铁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吧。
“走吧。”
武泽领头,穿着同样的工作服、戴着同样的帽子的几个人鱼贯而出。进电梯,上十楼。电梯厢里谁都没有说话。终于门开了,武泽第一个迈出去,走向走廊——但就在这时候,他的右脚撞在了还没有全开的门上。甲板鞋的薄薄材质,差不多把那冲击完全传递到了小脚趾头上,武泽痛得不禁张嘴欲喊,赶紧双手把嘴捂上。
“……没事吗?”
老铁盯着武泽的脸,武泽一边忍痛一边点头。
“没事。”
武泽走在最前面,全员排成一列,沿走廊前进。天色将晚,走廊里愈见昏暗,让武泽感到这里仿佛怪物湿润的咽喉一样。自己这一行人现在正向里面前进。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贯太郎紧跟在武泽后面,感觉自己像是吞了冰块一样,一股寒意正从小腹底部升起。
不行。不行。不行。每走一步,头脑中的声音都在叫。
——不行。
我做不到。
——不行。
那种事情,我做不到。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说我不行?
可难看在前面领头的武泽。偷偷瞥一眼背后。——现在坦白已经来不及了。
“冷静点儿,贯太郎。”
背上被老铁轻轻拍了拍。
“不要担心。计划这么周详的作战,一定会成功的。”
错了——贯太郎在心里叫。不是那样的。但是,这话没办法说出口。贯太郎只有沉默着重新向前,漠然前进,就像是从别人那里借了两条腿走路一样。目标一〇〇一室渐渐近了……近了……终于,全体都停了下来。
领头的武泽按下门铃。里面隐约传出几个男人的声音。刚刚在九〇二室通过收音机听到的声音,此刻近在咫尺。
门开了,里面探出一张疑惑的脸。那是前几天去武泽他们的住处拿高尔夫球棒笑嘻嘻地砸坏玄关门的家伙。
“你们有什么事?”
这个人好像正是野上。一听声音就知道了。他健壮的肩膀靠在门上,从探出的额头下面抬眼瞟着一张张不认识的脸。
武泽迅速把右手伸进胸口的口袋里。野上的表情微微一动。武泽伸出右手伸到他面前,讨好地缩了缩身子。
“突然打扰,十分抱歉。这是我的名片。”
看到武泽的名片,野上眯起眼睛。
“有限公司……窃听退治?”
已经没有退路了。
“对,我们对于近来市内频发的窃听——”
武泽开始向野上解释。
老铁面带事务性的微笑,微微关上武泽流畅的解说。为了阻止近来市内频发的窃听案件,正在日夜巡视,专注于撤除窃听器——这些就是武泽率领的“窃听退治队”的理念,也就是业务的内容。
“今天刚好是在这一带定期巡检的日子。但就在我们巡检的过程中,探测到这幢楼的内部发出非法FM电波。为了确认发射电波的地点,我们从一楼开始,逐一在各家门前检测电波。但是,不管哪个房间,我们的窃听检测器都没有特别强的反应。”
野上在接过的名片和递上名片的武泽脸上来回打量。房间里传来怒吼和威胁的声音。
“最后来到十楼这里,从距离电梯最近的一〇〇四室按顺序一家家测过来,我们的机器还是没显示窃听器的存在。我们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话的最后,武泽露出亲切的笑容,然后迅速又换上严肃的表情继续说:“但是,最后在这个一〇〇一室的门前检测电波的时候,机器……啊,对了,请您直接看看,会更容易理解吧。”
武泽转过身,向后面做了个手势,真寻从旅行包里取出个小小的机器。那是长方形的步话机一样形状的东西,是武泽事先在秋叶原买的,是个货真价实的窃听探测器,上面带有小小的正方形液晶屏幕,探测到有窃听嫌疑的电波的时候,就会显示出“!”的符号。符号的数量和探测到的窃听电波强度成正比,从一开始,最大到五。
真寻接通探测器的电源,等上几秒钟,画面上两起一个“!”。她把屏幕转向野上的方向给他看。探测器稍微靠近了房间一点,这样一来屏幕上“!”的旁边又出现一个“!”。不过新的这个不是常亮,而是在闪烁。看起来检测到的窃听电波强度是一点五,不过不知道单位是什么。
真寻关上探测器的电源。
“——嗯,就是这样。”
武泽重新转向野上。
“显然这里的一〇〇一室房间里显示出很强的反应。”
野上一脸的不耐,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盯着武泽上下打量,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哦,就是说那个是吧,房间里有电?”
“电波。”
“别废话!”
野上突然大喝一声。武泽一哆嗦。贯太郎没事吧——老铁悄悄瞥了背后一眼。
哎哟,老铁吃了一惊。只有贯太郎神色如常。当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神色不安,但也只有他仿佛没听到野上的大声唿喝一样,表情丝毫不变。
“对不起。”
武泽捂住嘴,夸张地鞠了一躬,继续说:“实际上,我们以前在这幢楼外面巡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来自楼里的奇怪电波,所以我们希望了解一下——这里最近没有什么和窃听有关的事情吧?比如说,感觉好像是被什么人听到了房间里的对话什么的。”
野上的视线垂下来,粗大的手指慢慢抚摸下颌,像是在想什么。他沉默了很久,足足三十秒,终于抬起眼睛,开口问:“你们这个检查,要钱吗?”
不不,武泽摇头。
“我们不收取任何检查费用。只有当我们的检查确实发现窃听器的时候,我们才会收取探测费。啊,对了,如果要委托我们撤除发现的窃听器,也会产生撤除费用。”
对于每种费用,野上一一询问具体的金额。武泽报了几个便宜的价格——不过不是便宜到不自然的数字。
“就这么多钱了是吧?”
“当然。我们不是不讲诚信的企业。”
野上像刚才一样,视线落在地上,想在思考什么,慢慢抚摸下颌。
“你们等一下,我问问上面。”
野上刚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武泽赶忙摆手。
“哎呀没关系的,没关系。您放心好了,我们的检测不会动任何东西。很短时间就好了。”
真的?野上一脸疑问睥睨武泽。真的,武泽露出诚恳的微笑。两个人对望了半晌。
终于野上挪开了身子,用下巴向房间里示意。
“那就查查吧。”
听到这话的刹那,武泽感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从为椎骨周围泄掉了一样——成功了。
话虽如此,还是很危险。
刚才野上要打电话的“上面的人”,恐怕就是火口。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他,真是太好了。要是火口透过电话听野上解释原委,然后说“那我马上回来”,那就完蛋了。
总而言之,眼下已经突破了第一关。武泽留心不让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露出破绽,走向门里。
“那我们就进来了——啊,你们也都递下名片吧。”
老铁和贯太郎各自把名片递给野上,鞠躬施礼。武泽在玄关脱了鞋子走进室内。短短的过道尽头是一扇嵌着玻璃的木门。野上从后面赶过武泽身边,打开那扇门。原本很小的说话声一下子变大了。在九〇二室的接收机里听到厌烦的声音,到了直接面对的时候,果然还是有一股反胃的感觉。
“打扰了。”
门里是铺着木地板的宽敞客厅。空气里一股香烟的味道。
对面左边是一对黑色的皮革沙发。沙发中间是一张好像大理石台面的矮桌。房间右边放着一张会议桌,周围围着大约十张左右的金属折叠椅。椅子上坐着三个人,各自都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一边说话,一边向武泽他们转过头来。当中有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体格肥胖,另一个非常消瘦。胖子有一双阴沉的、毫无感情的眼睛。瘦子则是三角眼,好像是在嗑药似的,尖锐的视线轻飘地闪烁。最后一个人坐在里面,一只脚搭在椅子上,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年纪很大,称为老人也不为过。在他蚕豆一样扁平的脸上,两只眼睛像是在策划什么似的闪闪发光。三个人各自都让人产生糟糕的印象,但不知道为什么,武泽对于最后这个老蚕豆,直觉上感到最强的恐惧。
野上像三个人示意,让他们继续工作,然后望回武泽。
“——那,怎么弄?”
“嗯,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检查了。如果有所发现,我们会通知您。您不用管我们,该做什么继续去做就行了。”
野上没有回答,一屁股坐到其中一个沙发上,点上烟,抱起胳膊,好像在观察武泽他们的一举一动。武泽向他笑道:“啊,没关系的。照平时的样子继续工作就行了。”
“这就是平时的样子。”
根据至今为止窃听到的内容,在这个事务所,似乎除了火口,就是野上位置最高。火口不在的时候,他似乎总是这样坐在沙发上,观察部下的工作情况。
“那就开始了——喂。”
武泽朝真寻喊了一声。真寻从包里拿出刚才那个探测器,调了几个旋钮,开始把天线慢慢以扇形晃动。武泽一边观察探测器的屏幕,一边扫视房间内部——保险柜在哪儿?一眼望去没有看见。
“馆山,我去看看外面的表箱。”
老铁向武泽招唿一声,出了玄关。野上怀疑地皱起眉头,手上的烟停在嘴边,向距离最近的贯太郎望去。
“喂,那家伙出去干什么?”
“哎……”
贯太郎呆住了。双手垂在身子两边呆站着,直愣愣盯着野上的脸。糟糕,事先明明讨论过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贯太郎好像太紧张了,忘记怎么说了。
“那个啊——”
武泽正想插话给贯太郎解围。
“我在问这个胖子。”
野上恶狠狠丢下一句。再度斜睨贯太郎,又问:“那家伙出去干什么?”
“啊,那个……”
一边竖起耳朵听武泽等人的对话,八寻一边在心中暗自祈祷。快回答。快。快。昨天、今天,复习了那么多回。明明仔仔细细讨论过了的。沉默时间太长,对方会起疑心的。——但是,贯太郎的嘴里一直没有说出话了。
贯太郎到底怎么了?没想到他会紧张成这样。在舞台上表演魔术的时候,第一次闯进武泽他们住处的时候,连紧张的“紧”字的一竖都没有啊。
昨天晚上,八寻问过贯太郎。
“贯贯,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吧?”
这是八寻一直存有的感觉。在商务旅馆寄宿,计划准备的进展过程中,还有在九〇二室窃听那些家伙事务所的过程中,八寻好几次都想这样问贯太郎。但是每次都硬生生咽下去了。自己认识他这么久了,贯太郎还从没有任何一件事瞒过自己。就连阳痿的事情,也是早在正式交往之前就告诉自己了。所以这一次是自己多心了,八寻这样告诉自己。最喜欢的贯太郎会对自己有所隐瞒——真寻对这一点根本连想都不愿想。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有事瞒着你?”
贯太郎这样回答。看到贯太郎装出来的笑脸,八寻顿时明白自己的疑惑是真的。显然贯太郎在隐瞒什么,而且看起来多半是件非常重大的事。八寻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想追查贯太郎的秘密,但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贯太郎怎么会有事情瞒着自己呢?
“是吧。”
最终八寻只是这样笑着说了一声。
加油。加油。加油——八寻拼命祈祷。快点回答野上的问题。在他起疑心之前。快。快。
不知道是不是八寻的祈祷灵验了,贯太郎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去检查门外的表箱。水表,电表还有煤气表。表箱里面经常会藏有repeater,也就是窃听的中继器。”
贯太郎说起话来出人意料地流畅,武泽更加放心了。看起来只是一时忘记了该回答什么的样子。真是让人捏一把汗的胖子。
“中继器是什么玩意儿?”
“嗯,这个嘛,就是说,像窃听器这种东西,差不多只有这么大。”
贯太郎伸手比了个百元硬币的大小。
“发不出太强的电波,所以要把那种微弱的电波,用放在某个地方的中继器接受,然后变换成足够强的电波,发送到接收机去。这种情况最近比较多见。”
“哈……大工程嘛。”
虽然只是信口胡说,不过野上似乎相信了。贯太郎转身离开,走近另外三个人围坐的桌子,弯下腰去,用手指敲击轻便椅,开始摆出寻找窃听器的模样。三个人差不多都是散发出杀气的感觉,一边瞟这贯太郎,一边举着手机,继续督促恫吓着。
得赶紧找到保险柜在哪儿。
“那边房间也能进去看下吗?”
武泽要向客厅左手边的门走,野上微微抬起身,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坐了回去。武泽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门,探头进去。看着右边,看看左边。里面空荡荡,只铺着地板,什么也——
不对,就在眼前。沉甸甸的灰色耐火保险柜就放在正对面,拨号式的。此刻,里面现在正收着大笔现金吧。武泽咕嘟咽了一口唾液,转回身。可以看见沙发上抽烟的野上的侧面。在他旁边是真寻。正在向武泽这边看。武泽朝她使了个颜色,示意她找到保险柜了。她心领神会,按照约好的信号撸鼻子。
“姑娘你感冒了?”
一只脚搭在椅子座位上的老蚕豆笑嘻嘻地把脸转向真寻。不知道是不是打算从工作中小小休息一下,或者是对闯入者感兴趣,手中拿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了。
“不是,花粉过敏。”
真寻掩饰说。老蚕豆以令人不快的凶狠眼神上下打量真寻,然后嘶声笑了起来。
“对付花粉过敏啊,小孩的脐带据说很有效哟。”
“是吗?”
“生吃就行。”
真寻决定不理会这种近乎骚扰的不快言语,举起探测器想要继续工作。但是老蚕豆纠缠不休。
“和叔叔我一起生小孩吧。”
“嗯?”
“嚯,治花粉过敏啊,用脐带。”
“不了,不用了。”
“怎么生小孩,姑娘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归知道。”
“那,等下试试看吧。其实现在也行,叔叔我随时都行。”
“闭嘴,我没兴趣。”
不好——武泽身体僵住了。紧接着,拳头猛敲桌子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怒吼声刺入耳朵。
“你再说一回试试!”
意外地,发出声音的不是老蚕豆,而是他对面坐着的那个年轻的三角眼。消瘦的脸上,眼睛瞪得像要裂开一样,两个小小的黑眼珠哆嗦颤动,没有固定的焦点。
“啊,对不——”
武泽正要慌忙赶去真寻身边,三角眼又吼道:“说了今天必须要还!是你自己说的吧!”
他是对着手里的电话机怒吼。
“多可爱的小姑娘啊,这么傲。”
老蚕豆笑了起来,声音像是刷盘子,瘦弱的双肩不断颤动。他回去干自己的工作了,满脸带笑地翻看手边的文件,把写在上面的号码敲进手机里。
别闹了——武泽向真寻投去责备的眼神。
被武泽这样瞪了一眼,真寻假咳了一声。刚才确实很危险,武泽生气了吧。自己也确实不愿这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作战无论如何必须成功。母亲的仇。鸡冠的仇。还有现金。——如果失败的话,就没有未来了。因为在作战中,塞在旅行包里的那些钱全都没了。虽说本来也不想用那些钱,而且至今为止好几次都想扔掉,但之所以一直没有真的扔掉,还是因为内心深处也在隐约考虑将来如何生活吧。真正要说的话,那些钱也许像是某种保险一样的东西。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那份保险了。
平复情绪,真寻开始着手下一作战。她慢慢在室内走动。把手上的探测仪逐一接近沙发、坐在上面的野上、矮桌、窗户——画面上的“!”从一点五完全变成了两条——靠近折叠椅、让人讨厌的老蚕豆、还有他前面的桌子——在这一带,“!”的数目急剧增加到四条。
看到在桌子前面停止动作的真寻,武泽紧张地问:“发生反应了?”
“啊,馆山先生。是的。这个……桌子附近。”
“桌子?”
武泽走到真寻身边,一边向三个人点头致歉,一边探头看桌子下面。然后又歪过头,在桌面上扫视。接着又一次沉吟起来。
送过来的预付费手机,十部中有五部留在这件事务所里。其中三部现在正在由这三个人在用,剩下两台随便扔在桌子上。武泽向真寻挥挥手,示意她检查电话。真寻把探测器按顺序凑近五部手机,屏幕上原本已经亮了四条的“!”,在接近电话的时候变成了五条。
“这些……全部?”
对于武泽严肃的声音,真寻也严肃地点点头。
“好像是。”
面朝桌子的老蚕豆,三角眼,还有面无表情的胖子,一边继续打电话,一边皱眉看着武泽两个。
“喂,怎么了?”
野上站在背后,武泽回过头,一脸严肃地问:“抱歉问一下,这个预付费手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买来的?”
“啊?……哦,是前些日子从邮购公司那边买的,塞到信箱里的广告单。一部一千块的处理品。”
一千块?真寻非常吃惊地在嘴里低低重复了一声。武泽继续到:“那家公司的联络方式您知道吗?”
“广告单上应该有写——哦,好像扔掉了。我说,怎么了?这个手机有问题?”
顿了片刻,武泽才带着遗憾说:“这话说来不太中听……您彻底被骗了。”
“被骗了?”
“那家公司,是以窃听为目的来卖这些电话的。”
面对脸露疑色的野上,武泽明确说:“窃听器恐怕就在这里面,五部电话里。”
野上和各自拿着电话的三个人,表情同时变了。
看到表情的变化,武泽确信他们完全落入了圈套。停了一个唿吸的时间,武泽慎重地继续道:“初步判断,五部电话机全都被植入了窃听器。能让我们进一步调查一下吗?”
“你们要怎么调查?”
“请允许我们拆开其中的一部——喂,小林。”
“是。”
应了一声走过来的贯太郎的工作服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奇怪的图案,武泽心里不禁咯噔一声。那是什么?从双肩到胸口,布料的灰色变得很浓——是汗。贯太郎出了很多汗。脸已经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太胖了,热吧。偶尔也运动运动啊。”
武泽掩饰倒。不过,从贯太郎的表情看来,很明显他的汗水不是因为热。没错,出汗是因为紧张。
“小林,这些电话机,拆一部看看吧。”
“啊,是。”
和事先商量好的一样,贯太郎从工作服的胸口口袋里拿出小螺丝刀,开始拆解手机。圆圆的下巴滴滴滴滴掉下来的汗滴落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围在桌边的三个人也各自挂了电话,注视贯太郎的动作。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向自己刚才用的手机投去令人恐惧的视线。
咔嚓一声,玄关传来声音,老铁回来了。
“表箱那边没问题。没发现中继器——”
老铁停住话头,不解地看着围在桌边的武泽他们。
“……怎么了?”
武泽向老铁解释了目前的情况。老铁“哎”的一声,显出惊讶的表情,和其他人一样注视贯太郎的手。正在这时,啪嗒一声,手机机身被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主板。无数的细线。屏幕内侧。错综复杂的电路的最下部分,有一个牛奶糖大小的、四四方方的黑色东西。显然那就是事先装进去的窃听器。恐怕在这里的全体人员都明白了吧。因为表面上的白色标记写着“窃No.002”。贯太郎用婴儿般的手指夹住窃听器,咔嚓一声剪断电线,从电话机里拿出来,就那么拽着线拎在半空。真寻把探测器凑近贯太郎的手指。屏幕上显示出五条“!”。
武泽转向野上。
“就是这个,没错。不用拆了,其他四部应该也被装了同样的东西。”
野上嘴里骂了起来。
“这种尺寸的窃听器,发出的电波最多只能传到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所以这个房间附近恐怕应该还有一台中继器才对。所谓中继器,就是刚才小林解释的东西——那个东西也需要我们来找吗?”
野上在回答之前,先看了看同伙的三个人。瘦瘦的三角眼和肥肥的无表情——凹凸二人组相互看了一眼,又向野上回望过去,老蚕豆把胳膊抱在纤弱的胸口,嘶声说:“还是找找好吧。”
“你也这么想吗?”
野上虽然地位较高,不过对老蚕豆的态度总有含有一丝可以说是敬意的东西。就仿佛野上竭力想要隐瞒,但怎么都会从语气或者眼神中表现出来一样。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老蚕豆鼻子里哼了一声。
“只有这样吧,野上。要不拆掉那个叫什么中继器的玩意儿,下次再有别的窃听器进来,又会出现同样的事儿了。”
“是的。”武泽附和了一句。
“如果问我们的意见,确实也希望在这里找到中继器,斩草除根。可以吗?”
野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脸愤怒地瞪向武泽。
“去干吧。”
“喂,锭,”武泽转过身招唿老铁,“去找中继器。”
“知道了。”
老铁从工作服的屁股口袋里取出外表上犹如步话机一样的四方机器。武泽向野上解释机器的用途。
“那是中继探测器——Repeater Finder。用那个机器,很快就能找到中继器。”
老铁打开机器的开关,从扬声器里传出噪声,好像收音机没有调好频率时的声音——其实就是收音机的噪音。另外,这机器不是外表上看着像步话机吗,它就是步话机。
实际上武泽他们的安排是这样的:这个被说成是中继探测器的机器,其实是贯太郎的原创,只是把步话机的内部掏空,塞进小型半导体收音机而已。很简单的小道具。收音机的旋钮事先调好位置,确保扬声器里只能听到噪声,然后用小指悄悄波动音量旋钮,就能使噪声增大或者变小。接下来只要有点儿演技,就可以显得机器的噪声是在指示中继器的存在一样——当老铁提提议这么一个机器的时候,虽然也有反对意见说这个太像骗小孩子的东西了,但考虑到如果作战能够进展到使用中继探测器这一步,对方应该不会再起疑心,所以最终还是决定这样做。
“哎呀……”
老铁惊讶地侧首。
“突然有反映了,这个。”
扬声器的噪声微微大了点儿。其实指示老铁用小指调高了音量而已。
“难道说,中继器是在室内……”
对于武泽的话,老铁暧昧地摇摇头,伸出胳膊,将机器以扇状摇动。天线慢慢朝向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当天线对着某个方向的时候——当然是因为老铁的操作——噪声突然变大了。
天线指向通往隔壁的门。
“那边房间——”武泽问野上,“能再进去一次吗?”
野上没有反对。武泽和老铁一起穿过那个房间的门。野上也跟进来,老铁让噪声又大了一层,他举起机器,把天线指向保险柜,噪声更大了。老铁走过去,把机器自身贴在保险柜上,噪声的旋钮调到了最大。
“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这个……是保险柜吗?”
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老铁带着这样的感觉低语。以一种“怎么会”的表情,武泽弯腰打量保险柜的前面。看看侧面,看看背面,看看下面。然后停了半晌——大约二十秒左右,摆出思考良久的申请,才向野上转过身去。
“在里面啊。”
野上皱着眉头探出头,好像不知道什么意思。武泽换了个方式说:“在这个保险柜里面,中继器。”
“这……你不是开玩笑吧?”
一直泰然自若的野上,这时候似乎第一次有点心慌了。这也是当然的。突然被人告知自家保险柜里被装了窃听的中继器,换了谁都会着急。
“有什么头绪吗?”
哎呀,野上摇摇头。
“没头绪,那玩意儿里面只有现金……应该只有现金。”
“能打开看看吗?”
“打开什么?”
“保险柜,这个。”
嘭的一声,武泽敲了敲保险柜的上面。野上低低呻吟一声,抱起胳膊。
“这个可不行啊。”
“啊?”
武泽不禁探了探头。本以为很轻易就会帮自己打开的。
“可是,中继器好像就在这个里面,要是不打开的话,我们就算想拆——”
“谁也不知道怎么打开啊,在这儿的人。”
真是最坏的情况。
“因为号码只有火口知道。”
“那,可以联系那位火口先生,问他号码吗?”
就算联系了火口,他说要回来,到他要到的时候作战也该结束了吧。总而言之,既然只有火口知道号码,也只能问他了。
“啊……这个嘛……”
野上垂下视线,好像很难办的样子。考虑原因,武泽立刻想到了在玄关外面的交谈。野上说让武泽他们查窃听器的时候,曾经想要取得火口的许可,那时候被武泽阻止了。到了现在再联系火口解释原委,是觉得不好说了吧。
“我来打电话吧,野上。”
说话的是老蚕豆。
“你不好说吧,因为他们进来的时候没请示。我来打吧。”
野上盯着老蚕豆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帮我打吧。”
于是老蚕豆装腔作势地取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按钮。对方好像立刻就接了。老蚕豆简单扼要地说明经过,问火口保险柜的号码。可以听到火口的声音大了一点儿,于是老蚕豆说,哎呀不好意思是我同意了的。听起来像是庇护野上的话。他把手机举在耳边,朝野上嘿嘿地笑了。野上仿佛很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哎,那我就先挂了。唉,唉,一弄清楚情况就联系你,哎。”
老蚕豆挂断了电话。然后什么也没说,在保险柜前弯下腰,以身体遮挡住手的动作,转了好几回拨号盘。咔嗒一声。
“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老蚕豆站起来,身体转向武泽这边的同时,保险柜的门开了——一捆捆的纸币。武泽不禁感到小腹升起一股力量。这里有多少钱啊。保险柜里很暗,看不清楚。纸币随随便便用橡皮筋捆着。很可能一百张一捆。一眼望去,能看到的就有十二三捆。
“好,我们来查。”
武泽走进保险柜,正要向里面看的时候,左肩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先把钱弄出来。”
是野上,他挤到保险柜前面,和武泽换了个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币一捆捆取出来。一、二……七、八……十三、十四……纸币一直塞到最里面。全部十八捆——一千八百万。然后还有几十张零散的一万元纸币。
“没看到有什么机器一样的东西啊……”
野上左臂抱着许多钞票,右手抓着零散的万元纸币,弯下身子,端详保险柜里面。
“有可能是内壁被动了什么手脚。最近这种案例很多。”
武泽一边暧昧地回应,一边向贯太郎使了个眼色。贯太郎点点头,走到也上背后。工作服上染汗的面积比刚才更大了。拜托了贯太郎——武泽禁不住生出一股想要祈祷的情绪。
“能让我看一下吗?”
贯太郎这么一说,野上抱着钱,一脸不耐烦地让开了地方。
“啊……掉了一张。”
贯太郎从地上捡起一张一万元的纸币。野上慌忙接过来——但这张一万元纸币其实不是野上掉的。是贯太郎从袖口扔下去的。
真寻在后面轻声招唿野上。
“这个给您……方便的话。”
她递出一个白色纸袋。野上惊讶地看着真寻。
“啊,没关系的。很干净的。”
对于真寻的话,野上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抱着的纸币放进纸袋里。一捆、两捆、三捆……野上之所以毫无怀疑地用了真寻递出的纸袋,是因为贯太郎从地上捡起来一万元纸币的缘故……十一、十二……一直抱在胳膊里,很容易掉在地上,他是这么想的吧……十七、十八。然后是零散的几十张一万元纸币。全部装进袋子里的刹那,武泽在心中握紧了拳头。到了现在,接下来只剩最后一步了。
“嗯……嗯?嗯……”
贯太郎把头探进保险柜里,右手在内部咯吱咯吱地摸来摸去。大家全都盯着贯太郎蠢动的屁股。老铁拿的机器还在继续发出噪声。
“哦?……哦!”
终于,贯太郎把汗透的上半身从保险柜里费劲地拽出来,站起身,靠近野上。
“这个,中继器。顶上靠门边的地方,藏得很好。”
贯太郎右手手掌上放着的是一个灰色的四方形机器。当然,这个其实是刚刚从工作服的腹部取出来的。正好是半块豆腐的大小。顶上伸出短短的天线。这也是贯太郎准备的道具。虽然不知道窃听的时候是不是真要有中继器之类的东西,不过姑且先让贯太郎做了个看上去挺像回事的东西。包括之前老铁拿的中继探测器,贯太郎坐起来倒是相当得心应手。到底是做过魔术道具的人。
不过,虽然是难得做出来的作品,野上他们对它本身好像并没什么兴趣。他们快速穿过贯太郎身边,聚集到保险柜旁。没有仔细检查这个假货固然不错,但这样一来,和预想的倒是有点不一样了。保险柜——野上等人——武泽他们——门口。这样的站立位置不好。要想个办法小心调整……
“到底是谁,怎么把这东西装到保险柜里去的?”
拎着装现金的纸袋,野上往保险柜里张望。武泽严肃地回答说:“这一点我们也不知道。请让我们再检查一下可以吗?也许会发现某些外部人员动手脚的证据。”
“动手脚的证据吗,哪种……”
野上上半身探进保险柜里,开始用手在里面乱摸,看起来他好像是想自己找线索。怎么办——武泽犹豫了。按照现在这样站立的位置,没办法进行下一步行动。必须想个办法让野上离开保险柜。但是现在不能随便说话。需要小心选择台词。戴不惯的帽子内侧,湿湿地渗出了汗珠。其中的一滴飞快地从脑后滴落。武泽一边用手擦汗,一边向老铁投去询问的眼神——怎么办?老铁表情僵硬地回望武泽。
就在这时,预想外的可怕事件在眼前发生了。
“你在干——”
武泽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景象让人无法置信。不愿相信。
“贯太郎……”
武泽情不自禁地喊出了真名,不过似乎谁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全员都注视着贯太郎。除了上半身探进保险柜的野上之外。
“你……在干什么……”
老铁挤出泄气般的声音。
贯太郎握在双手里的是那只气枪。枪口正对着野上的背。武泽脑海里满是疑问。贯太郎在干什么?到底打算怎么样?只听到哧、哧、哧、哧的声音。那是贯太郎河豚一样的嘴里发出来的。他的嘴唇不断颤抖,下颌的肉僵硬着,咆哮道:“都给我闭嘴。”
贯太郎这么一喊,大家全都安静下来。同时这一声也让野上“嗯”地一声从保险柜里抽出身体,然后看见正对自己的黑色L字形可怕物体,顿时大叫一声,条件反射地仰头朝后,后脑勺撞在保险柜边缘,发出哐的一声。
“说了闭嘴闭嘴闭嘴!都闭嘴!闭嘴!”
谁也没说话。贯太郎的双眼看上去异常狂躁。胸口和肩膀在颤抖,汗水从脸上一滴滴掉落,唿吸急促——明显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模样。
“你——”
武泽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老铁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小声说:“糟糕。那小子……眼神不对头。”
“那个,那个袋,袋子给我!给我!钱!那些钱钱钱!”
贯太郎朝屁股着地的野上伸出手去。那手像是酒精中毒的患者一样在颤抖。老铁朝野上望去,微微摇头。
“不能给。”
野上尖锐的目光死盯着贯太郎——但那眼神深处明显带着困惑——他把装有现金的白色纸袋紧紧抱在肚子上。
“快!钱!钱!”
贯太郎再度双手握住气枪。野上、老蚕豆、三角眼、无表情的胖子,四个人在保险柜前面各自紧闭双唇,视线游移。说到心中的慌乱,武泽他们也是一样。当然武泽等人知道贯太郎手中的是气枪,但这一计划外的事态让他们也不禁变了脸色。
悄无声息潜入野上四个人和贯太郎之间的是老铁。他用胸口挡在气枪的枪口前,一只手朝背后的野上他们示意。
“逃吧——快。”
野上他们刹那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四个人立刻聚到一起,开始向房间的角落逐步移动。贯太郎的枪口追随着他们的动作。但是老铁一直挡在枪口和四个人之间——终于,野上他们到了门口。就在这时,老蚕豆歪嘴一笑。
“喂,胖子,那枪不是真的吧。”
老铁猛然回身。枪口直指老蚕豆。
“仿造得倒是很不错嘛。”
“闭闭闭,闭嘴!”
叫喊的同时贯太郎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几乎连鼓膜都要震破的爆炸声在房间里响起。老蚕豆的正后方——客厅沙发的一头,猛然飞出白色的棉絮。皮革上出现黑色的洞口,里面冒出缕缕青烟。
“你……你那个……”
老铁的手脚都僵在半路,双眼和嘴都瞪得老大,费力地挤出声音。
“那个,不是气枪吗?”
“我说这个才是气枪!”
贯太郎唾沫横飞地叫喊着,从工作服的腹部掏出一个黑黑的东西,扔到地上。是气枪。
“不好意思,钱归我了。全都归我了。给我。这次绝对不会错过了。谁敢拦我我就打爆谁的头。真的打爆!爆!爆掉!”
贯太郎把枪口对准野上。野上庞大的身躯微微发颤,死死盯着贯太郎。
“快给我大猩猩!”
贯太郎咆哮着逼近一步。野上四肢僵硬,视线在同伙中游移。但是另外三个人都想木偶一样僵硬不动,只是呆呆看着贯太郎。
“……这边。”
发出声音的是真寻。声音里带有与当下的场面不相称的毅然。站在野上身边的她,眼神像是要说什么似的,抬头望向野上,伸出一只手。
“袋子给我。”
“想干什么!快给钱!给我!”
贯太郎又逼近一步。像是要从那股迫力下逃走一般,野上飞快把纸袋递到真寻手里。
“喂,喂,喂!为什么你拿着?给我!”
这一回贯太郎向真寻逼去。
“给我!不然打你!不管什么人,敢反抗的就杀!真的杀!杀!杀!”
颤抖的枪口朝向真寻。就在这时——
真寻飞快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啊,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贯太郎喊了一声什么,同时扣动了扳机。房间里再度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紧挨着飞跑出去的真寻身边,椅子旋转着飞了出去。真寻没有回身,她奔向客厅。贯太郎噔噔噔地在后面追。身体撞在玄关门上的声音。只穿着袜子跑上走廊的声音。短短的声音。真寻的声音。然后——
传来咚的一声。冲击声,像是使足力气把铁哑铃砸到混凝土上的声音。那声音在远处回荡。在远处,不是在远远的前方,也不是在远远的后方,而是在远远的——下方。
“小子……”
武泽跑了出去,其他人都紧跟在后面。武泽飞奔出客厅,穿过短短的走廊,出了玄关的门。贯太郎站在那里,就在外廊的边缘木然而立,一动不动。
贯太郎的脸向下望着,面无表情地俯览着什么。武泽简直像撞上去一样,紧挨住外廊的栏杆,顺着贯太郎的视线望去。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色。那红色慢慢扩展开来。接着武泽眼中分辨出灰色。是工作服的灰色。然后是肌肤的颜色。摊开的头发的栗色。装现金的纸袋的白色——就在旁边的二层楼建筑的屋顶。硬硬的混凝土屋顶。
“不是我……”
像是做梦一样毫无起伏的声音。
“不是我……她……她自己要逃……她自己……”
“你干了什么浑蛋!”
伴随着怒吼,武泽再度跑了出去。势头猛烈地冲下楼梯,冲下去,冲下去,冲下去,一直冲到二楼走廊上。旁边屋顶就在近旁。从走廊栏杆到旁边屋顶虽然有近两米的距离,但武泽还是毫不犹豫地飞跃过去。冰冷的混凝土棱角咕咚一声撞到肚子上。武泽一边呻吟一边纵身跳上屋顶。
“喂!”
武泽喊了一声,但是地上的人动也不动,完全没有反应。装了现金的袋子一直很小心地抱在胸口。
武泽双膝跪地,触摸她的肩膀。依然没有反应。她的嘴巴半张着,眼帘也微微睁开,从那缝隙间露出白眼珠。嗒嗒嗒嗒,背后的走廊里传来许多脚步声。第一个跳过来的是老铁。
“救护车!快!”
武泽向老铁喊了一句,然后把倒在地上的身子抱起来,用手臂撑住无力垂下的头。工作服被染得鲜红。武泽回身朝向大楼走廊。贯太郎逃向紧急楼梯,惊惶地跑下去,从武泽的视野里消失了。
“喂,那个——”
野上想要说什么。武泽把装了现金的纸袋拿起来,朝房顶上粗暴地扔过去。
“钱什么的给你!你们也帮帮忙,今天的事都当没看见。赶紧回你们事务所去。不然你们也有麻烦,有个人——”
咽下后半句话,武泽嘴里低低骂了一句。
“救护车叫了!马上就来!不要晃头,把她抬到下面去。”
武泽和老铁两个人把不再动弹的身体小心抬起来,从天台进入大楼,下了昏暗的楼梯。虽然没有忘记老铁说的“不要晃头”,但是武泽怎么也稳不住脚步。她的头晃个不停。
忍受不了那么剧烈的摇晃,八寻终于发出声音。
“老武——老武,稍微抬好点行不行?”
“尸体闭嘴。再有一点儿就好了。”
“跟受刑一样。行了行了我自己走。反正也没人了。”
武泽猛然站住,走在前面的老铁怪叫一声摔下去。屁股口袋里飞出的中继探测器掉在地上。那冲击让里面的半导体收音机的频率偶然碰上了某个电台,堀内孝雄的《怀念之日》从扬声器里响了起来。老铁正要捡起机器,被武泽拦住了。
“行了,别捡了。反正也不用了。”
“那就扔了吧。”
“这个也扔了吧,重的要命。”
八寻把工作服里塞的五公斤铁哑铃扔到地上。
把堀内孝雄的歌声留在背后,三个人啪嗒啪嗒赶下楼梯。一边走,八寻一边问武泽:“喂,顺利吗?按计划进行的吗?”
“哎呀,很危险。”
“贯太郎个浑蛋,差点儿全搞砸了。那家伙把站的位置搞错了。”
“站的位置?”
稍微想了想,八寻明白了贯太郎的失败。
“难道贯贯背对着装火药的地方掏出枪了?”
“不愧是八寻,没看都知道。”
老铁钦佩地说。
是吗,贯太郎犯了那样的错误吗?
计划是这样的:首先,贯太郎装作寻找窃听器的样子,在房间的几个地方撞上火药和遥控式点火装置。点火装置以贯太郎的气枪启动,也就是一扣扳机,装好的火药就会爆炸。当然气枪本身也做了改动,让它能发出爆炸声。从武泽和老铁的话来看,贯太郎设置火药和点火装置应该没有问题。那就是之后掏出气枪的时间错了。本来贯太郎掏出气枪的时候,需要时“贯太郎——敌人——火药”这样的站立位置。原因很明显:不然的话,面朝敌人扣动扳机的时候,反而是相反方向的火药爆炸。但听起来贯太郎是在“敌人——贯太郎——火药”的站位上掏抢了。
武泽哼了一声。
“幸亏老铁聪明,领着野上他们转了一圈——真是莫名其妙的错误。”
“那家伙一直都干得不坏,动作台词全都不错。只有一回,那个猩猩问的时候,回答的时间拖长了点儿。哎,不过还是不错吧,最终到底成功了。”
是吧,老铁向武泽一笑,武泽也像受了影响似的笑起来。
“是啊。接下来就是和真寻贯太郎会合,顺利逃走,然后就结束了。”
大楼出口马上就到了,预定在那里和真寻贯太郎他们汇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逃走。其实只要脱了工作服混迹在人群里,全员都和路人没有区别了。
“真寻做的也不错吗?”
“啊,她干得很好。”
“一直?”
“一直。就连知道计划的我,都以为她是真的掉下去了。”
也就是这样的:作战的最后,抱了装现金的袋子从事务所里跑出去的真寻,飞奔出一〇〇一室的玄关,立刻跑进隔壁房间。隔壁的门由“出去查查表箱”的老铁事先开好。所以这一次的作战必须要等一〇〇二室的住客不在的时候才能进行。
其他人迟一步跑出走廊的时候,贯太郎一边说“她掉下去了……”一边木然俯瞰隔壁大楼的房顶。在那里,八寻事先全身染满红色墨水,抱着同样的袋子,翻起白眼倒在那里。掉地的声音当然只是铁哑铃撞击混凝土而已。另一方面,抱着真正袋子的真寻,飞跑进一〇〇二室里,把钱换到仿冒的LV包里。脱下工作服,里面本来就穿好了少女风格的衣服,然后趁其他人集中在二楼走廊的功夫,悠然自得地坐电梯下楼——贯太郎以气枪和火药牵制敌人,是防止他们当中有人追在真寻后面跑出房间,看到她跑进隔壁,那就会露馅了,整个计划将功亏一篑。贯太郎的开枪,是为了让敌人的行动迟缓混乱,准备两枪是觉得如此更显真实。那是武泽的主意。
八寻这边,当武泽、老铁、贯太郎、真寻四个人在一〇〇一室开战作战的过程中,一直守在九〇二室里,竖起耳朵收听接收机里的声音,一边听一〇〇一室的动静,一边等待躺到隔壁楼顶上的时机。太早染上红墨水躺过去的话,说不定会被别的房客凑巧看到,弄假成真叫救护车过来就糟了。相比之下八寻的工作虽然是最简单,不过要把沾在头发上的这些墨水洗干净,也不是件容易事。
下了楼梯,八寻他们来到大楼的大厅。
“姐姐,你还这么红啊。”
真寻站在那里。前襟敞开的针织衫、超短百褶裙、金光闪烁的粗腰带、仿冒LV包——太配了。她要是去夜店工作的话,真能招来很多客人吧,八寻想。
真寻旁边站着贯太郎。
“大家都辛苦了。”
“啊贯贯,看看这个很红吗?”
八寻吧自己的工作成果拿给他看。
“不辛苦啊贯太郎!”
武泽挖苦道:“你知道自己差点捅娄子吗?”
“啊?捅娄子?”
“掏出气枪的时机啊。装火药的沙发和椅子都在背后,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啊,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在那时候掏气枪真的好吗?我是有点犹豫——不过老武给了我信号啊。”
“我?”
反问了一句,武泽突然显出“啊”的表情,不过他立刻恢复了正常,催促大家说:“行了行了,这事回头再说。赶紧先逃。”
哈哈,八寻想。恐怕贯太郎犯错是因为武泽的缘故吧。贯太郎掏出气枪的信号是事先决定好的,那就是武泽伸出一只手抚摩自己的后脑勺。武泽和老铁两个人做生意的时候经常用这个做信号。一定是武泽在事务所无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动作。他到现在才想起来吧。
“那,大家走吧。”
贯太郎满面堆笑。八寻在九〇二室送他们出门的时候,他还紧张得瑟瑟发抖。两个表情相比起来判若云泥。
“贯贯,不紧张了真好呀。”
“哎,没紧张啊我。”
“还说没有,别嘴硬啊。”
老铁一边向大楼出口走一边说:“汗都湿透了,脸上都滴下来了——很早以前,我和老武就在担心了。你这么紧张行不行什么的。”
“啊,那不是紧张,是我害怕火药。”
“火药?”
“嗯,以前不是说过吗,小的时候,被大家扔炮仗欺负过,吓得连花火大会都不敢去。我是真的害怕火药。所以听说这次作战的时候,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答应一起干。”
难怪贯太郎的样子那么奇怪。
“不过,不是很好吗?回过头去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嘛,火药这东西。八寻,到了夏天,一起去看花火吧。”
啪的一声,老铁一巴掌拍在贯太郎的屁股上。
“你小子,这种事情你倒是早说啊。我们换个办法就是了。不必这么战战兢兢用火药也行。”
“我想克服害怕的东西啊。有了胆量,阳痿说不定也能治好吧,我想。”
“这两个有关系吗?”
“嗯。”
哈哈哈,正在开怀大笑的时候——
哐的一声,老铁和什么东西撞在一起。是某个人的身体。老铁走在最前面,五个人正要出大楼门厅的刹那,外面的人突然站在门口,拦住了去路。
“哎呀……啊,对不起,走得有点急了。”
捂住鼻子,老铁道歉说,但是对方毫无反应。八寻抬头看那张脸。是这栋楼的房客吗?个头很高,面无表情——
咚的一声。以此同时,钝钝的声音响起,老铁的身体弯曲着向后面飞去。脸朝下摔在玄关门厅的地上,手脚晚一步才落到地上。“哎”的一声,老铁的鼻子里溢出许多血。鲜红的血滴到嘴唇上、流过面颊,滴滴答答浸湿了地上的瓷砖。
“果然很有趣啊。”
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男人发出低低的声音。“是”这个字的齿擦音特别刺耳。
“做了一场大生意,你们辛苦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男人身后还有一个人。乌贼一样眼睛的小个子男人。
整理人向旁边的男人抬起头问:“火口先生,这些人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