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了三天,因为我们觉得警察可能还徘徊在河边。最后,在那次捕虫的十天后,我们在晚上去了那个河边。只是这次去的并不是我们常去的地方,而是河的对岸。
“会在吗?”
“不知道。”
“如果在的话,怎么问?”
“交给我吧。”
在黑漆漆的路上,我们蹬着自行车,朝着河岸的方向前进,同时快速地交谈着。那两个人是否会在对岸的河边?是否今天也来捕虫而被我们好运气地碰到?那两个人,那两个和我们差不多的兄妹。
不,实际上我并没有考虑那些事情。“对岸的两个人”可能根本不是兄妹。可能既不是二人组也不是小学生。对于只能看到手电筒光亮的我们来说,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
过了桥,到达对岸。周围的景色和平时的河堤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将自行车并排停好,沿着河堤的斜面下去。正在此时,底下有人逐渐接近。是谁呢?只能看见黑色的轮廓。那个人屈着身体,很不耐烦地沿着斜面向我们靠近。到了我们身旁的时候,我们看到对方手里拿着手电筒,但是并没有打开。渐渐能看到他的全身了——是个身形瘦弱、戴着眼镜、像个中学生一样的男人。他像苍蝇似的转着眼珠看我们,然后从我们身边默默经过。我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回前方,正要继续走下河堤——
但是脚步骤然停下了。
我看向智佳,智佳也望着我。我们不谋而合。
刚才的人就是吧?
刚才的人就是“对岸的两个人”吧?
待我回过头时,那个人已经爬上了河堤,穿着短袖衬衫的背影已经慢慢消失在了斜面的边际。
“哥哥,不快点问他的话——”
智佳抓着我的裤子。是的,必须问问那个人,还要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您知道对岸发生的事件吗?——
假笑。
——那天晚上,您看到了什么吗?——
但是不行,我实在做不来。那个人很恐怖,有点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只是紧闭着嘴,怔怔看着那个人消失在河堤上。虽然我们必须要叫住他。
“今天真是热闹啊。”
突然,背后传来声音。
“你们也在捉虫吗?”
心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来了,我急忙回头看。一边笑着一边看着我们的是一位穿着白衬衫灰裤子的男人。他看起来比父亲年纪小一点,瘦削的身子,个子很高,头发从正中央分开。可能是警察。
“夏天孩子们经常来这个河边捉虫。”
带着感情的声音。
“你们也是吧?还带着手电筒。”
我没回答,智佳却点了点头。——不好。如果这个人是警察的话,可能正在调查是谁杀了那个大叔,是谁在河对岸从桥上扔下水泥块。警察知道了多少呢?我们并不知晓。那之后并没有进一步的报道。只有一次说了那个大叔的名字叫做田泽什么。所以目前还是什么都不要说比较好。
“只是偶尔。”
我赶紧抢过话头。
“我们真的只是偶尔来捉虫。”
“你们都在哪儿捉?那边?”
他这么一问,我马上摇了摇头。
“这边。我们没有去过对面。”
“是吗,这边啊。”
大叔撅着嘴点了点头,两手叉在腰上。我以为他会保持这个姿势思考一会儿,结果他突然抬起头。
“难道你们就是经常在这边的草丛里捉虫的孩子?”
大叔说的应该就是“对岸的两个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就是对岸手电筒光消失的地方,和我们对称的地方。我点了点头。
“对,我们就在那里。”
我想假装成“对岸的两个人”。
“这样啊,那么经常在那里咔嚓咔嚓响的就是你们啊,怪不得总能看见手电筒光。”
我的计划成功了。
这个大叔可能不是警察。因为他“总能看见”手电筒光,说明在事件发生之前他就经常来这里。
“说实话,刚才有个中学生样子的人拿着手电筒,我以为是他,刚要问,结果他就跑了。”
大叔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我们。
“不过你们还是不要来这个河边比较好。前几天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我也被警察问这问那了——那起事件你们也知道吧?”
我没有答话。智佳这一次也没有轻易回答,只是默默地抬头看着大叔。
“我的朋友被杀了。在河对岸。”
“朋友……”
“对,朋友。”大叔点头说,“和我一样是流浪汉的小田。他姓田泽,所以我叫他小田。他就在对面的桥墩边上搭帐篷过日子。我在这边,所以他和我正相对。”
“啊?”
我下意识地重新上下审视了一下对方。
“因为我是流浪汉而吓了一跳?没错,我是典型的流浪汉,比小田在这边生活的还要长。你这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呢。”
大叔哈哈地笑了。“童心可畏啊。”他说着搔了搔头。
确实,仔细看去,他的衬衫领子和衣角都已发黄,裤子的边线也已经脱落,皮鞋尖上还有裂痕。并且,虽然不像死去的大叔那么严重,但是他身上也有一点臭味。
“我说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大叔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小田死的那天晚上,你们也来这儿了吧,来这边的草丛里捉虫?”
“是的。”
只能这么回答。不过,那天晚上我们也确实看到了这边手电筒的光亮。
“你们没看到什么吗?什么都行,那天晚上你们没有注意到什么吗?比如对岸有奇怪的人晃荡,桥上站着谁之类的?”
大叔的喉结一动一动的,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小田被杀了这事,我觉得很不甘心。不知是不是因为死了的是流浪汉,警察看起来很是悠闲……我一直想着,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捉住凶手。”
我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看见。”
“这样啊……”
大叔非常遗憾地垂下了肩。越过他垂下的肩头,能看到桥,桥上车灯交错。能不能看到我们扔下水泥块的地方呢?我凝神望去……颇有一段距离。不过要是用心的话,我觉得桥上谁在干什么还是能够看个大概。如果当时有人一直在看着桥上的话,他大概会发现两个小孩向河边扔了什么东西吧。不过不要紧,不可能看清楚脸。无论视力如何出众,也不可能看得清楚脸。就算知道是两个小孩,也不会看清是我们两个。
我看向智佳,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紧。智佳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凶手。警察似乎也没有那么认真地搜查。已经不要紧了,已经不用再担心了。
身旁突然响起了拧发条似的声音,声音不大。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听着声音,做出对周围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是蝼蛄。在草里面叫。”
大叔说,声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这个声音以前被认为是蚯蚓的声音——蚯蚓的叫声。”
“是吗?”
“以前认为这是蚯蚓在泥土里唱歌。因此以前的日本人叫蚯蚓为歌女,唱歌的女人,但是实际上调查的结果是,这是蝼蛄翅膀摩擦而发出的声音,真是可笑的误会啊。”
大叔开心地笑了。那个表情和父亲说道职业棒球时一样。他似乎意犹未尽,想要再多说一点。
“你们喜欢虫子吧?”
“啊,还行。”
“所以多学习学习很有帮助哦。虫子有非常非常多的种类,无论怎么学都还有很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无穷无尽。没有比无穷无尽的东西学习起来更有意思的了。”
大叔十分兴奋地说着。担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在现在的我们看来,大叔就像相识已久的亲戚一样。
“大叔学习过虫子的事情吗?”
“学了哦。在学生时代。那时的梦想是当一名昆虫学者。”
“没当成吗?”
我们从来没见过学者,于是反问着。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大叔既然这么喜欢虫子,还想做昆虫学者,为什么没有做成呢。
“中途发现竞争者太多了,于是就害怕了,放弃了。我觉得这么多的人奔向同一个目标,像自己这样的人一定没有竞争力,于是就选择了去普通的公司上班这条路。结果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大叔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失误。上班好多年后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就在这河边过活。现在就算想成为昆虫学者也已经没可能了。——但是你们还有很多时间,学者也好什么也好,都还有希望。”
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虽然我还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和梦想,但是听到这些话还是很高兴。
“梦想越大越好。”
我和智佳分别点着头,同意大叔的话。在这期间,蝼蛄仍然在草里面叫个不停。
“你们来看。”
说着,大叔突然开始走向河堤的上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我有点害怕,不过大叔似乎在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所以我还是跟上去了。智佳也跟在我身边。
大叔停住的地方是在桥头。他一只手放在栏杆上,抬头看向路灯。黑色电线杆的上端,花盆形状的灯泡闪闪发光,被拇指甲大的虫子们顽固地撞着。是铜花金龟吧。
“虫子总是拿头撞向灯泡,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大叔抬头看着路灯问道。
“因为它们喜欢对着光飞?”
我回答。
“对了一半。”
大叔转身看着我,弯下腰。
“说对了一半是因为,虫子确实依靠光的位置飞,比如月亮、星星或者太阳。不过并不见得是对着光飞,而是让星星和月亮对自己来说永远处于一个方向。这样就能笔直地飞了,对不?”
“啊……是的。”
理解得马马虎虎。确实,就像我们一直让月亮在右边行走的话,就能沿着直线走。因为我们走月亮也会跟着走。当然,走了若干时间之后会有少少的变动。——我在向智佳这么说明的时候,大叔在旁边不住点头,接着又用继续上课的老师一样的口吻说:
“但是人类制作出像路灯这样的小光源之后,就给虫子们带来了麻烦。什么麻烦你们知道吗?”
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我们还是一起摇了摇头。
“要想使光对于自己来说永远在同一个方向,光源自然越大越好,毕竟是要沿直线飞。但是光太小的话情况就不同了,那样的话,虫子就会以这个光源为中心绕圈,而且圈会越绕越小,最后就像这样用头撞向光源,直到周围变亮,光源消失。”
原来如此。
“所以那些铜花金龟就用头去撞吗?”
我指向路灯。大叔慈祥地眯着眼睛看向我。
“对。所以梦想越大越好。”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越大越能飞得直。”
大叔嘟哝的这些我并没有理解得十分透彻,但还是能感到这些话语在我胸中不断扩散。
“我再多说一遍,不要再来这里了。”
大叔静静地转身面向我们。
“警察可能还要来,而且对事件感兴趣的人也开始过来了。刚才就有一个中学生似的男人被我赶走了。开始他谎称来捉虫,不过很快就说了实话。他其实是从新闻上看到消息,纯粹是出于兴趣才来的。因为不知道事件发生在哪边,就先来这边看看。”
咦?
那个中学生不是“对岸的两个人”吗?完全没关系?不过刚才大叔不是说没有和中学生说话吗——说是刚要搭话对方就跑了。
“你们还是孩子,将来还有很长的路。我并不是警察的协助者,没法说那些漂亮话。不过——”
大叔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可以保持沉默。”
他在说什么?
大叔抬起身子,放眼看向对岸。
“现在要说的话和你们没有关系,所以能放松地听听吗?和刚才说虫子的那些话一样听听就好。”
这么铺垫之后,大叔开始说:
“去年夏天,小田曾经猥亵过小女孩。是晚上在河边放烟花的女孩,两个小学四年级左右的女孩。”
大叔的口气就像在讲故事。
“那个人把这件事向我炫耀——就是他对那两个女孩做的事。我当然责怪了他,没想到他反而生气了,狠狠打了我一顿。打得我快要站不起来了。——其实那时我都想搬走了,拆了帐篷。不过最后还是留下了,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并且担心小田还会猥亵别的小孩。”
大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上个月开始,每到晚上,对面的草丛中有时会闪出手电筒的光亮。是两个小孩去那边玩。桥边的路灯很亮,所以从那两个人停下自行车开始,这边都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我非常担心。担心小田又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大叔皱着眉,眨了好几次眼。
“本来我应该提醒那两个孩子的,或者和警察打声招呼。但是我没能做到,我太害怕了。害怕被小田打,被小田踢。——所以我采取了一种迂回的办法。当两个孩子在对岸的时候,我在这边点亮手电筒。也算是给小田一种警告——我在盯着他。”
一下子,我的胸中涌起一股冷气。
“在这边回应手电筒信号的就是我。”
大叔眼神十分悲伤地说。
“可是那天晚上十分不走运,我的手电筒没电了,也没有备用的。这时对面两个手电筒的光突然变成了一个,我十分不安。担心女孩是不是被小田带走了,担心我这边的手电筒光灭了,小田以为我不在,因而又动了邪念。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站起来急忙去了桥边。我想跑到对岸,但是途中我又看到了两个手电筒的光亮。所以我就放下心回来了。”
说完大叔看着我们。那表情似乎是直到我或者智佳开口为止,都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回来了……之后呢?”
我像从嗓子中挤出声音一样勉强问道。
“一直看着对岸。看到两个小孩上了河堤,去取自行车。然后,两个人蹲下身——”
话到一半,大叔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因为在河对岸,我无法看清两个孩子的脸。你们来的时候我曾有所怀疑。怀疑就是你们,但是并不能确信。”
一辆大型卡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打断了大叔的话。
我的两条腿开始轻轻颤抖。他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会被他知道?大叔知道我们是那起事件的凶手。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刚才你们撒谎的时候我才确定。”
“撒谎……”
“你说总是在这边晃动手电筒的是你们吧?还说来这里捕虫的是你们。再没有比那更明显的谎话了。”
确实如此。那不可能是我们。因为那是大叔。——肩膀开始发抖。手指和牙也是。无法移动视线。声音涌上喉咙,似乎马上就要从口中飞散开来。我失败了。因为我的缘故露馅了。我们会被警察逮捕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并没有给谁定罪的权力,所以我不会对别人说。只是——”
大叔视线朝下。
“我希望你们知道一件事。”
我们知道大叔正在努力躲开我们的视线。但是,大叔这时说出了目前为止最有力量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就像用牙齿紧咬着自己的声音一般。
“没有谁是该死的。”
这就是大叔最后的话。
之后大叔背朝我们,踏着草丛静静地下了河堤。我们看着那消瘦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噬,最终消失在桥墩的阴影处。身旁开过一辆小货车,空气为之震动。头上的铜花金龟仍然在用头撞路灯,毫不懈怠地重复着。我们面前有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过,飞向漆黑的河面。在黑暗中,白色一闪一闪,终于像融入黑暗一般不见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推着自行车。智佳哭出来,因为两手扶着自行车,无法自由活动,眼泪就顺着智佳的下巴滴落下来。智佳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无法出声。而我的眼中此时也已经噙满了泪水。我们两人静静哭着,家还很远,眼泪却总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