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娓娓道来。
十三日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长屋的孩子们玩着踩影子游戏。
“有的孩子不晓得我脚不方便,无法行走。”左次郎枯瘦的手,轻抚着不良于行的右脚。
“他们邀说‘讲古爷爷,一起来玩踩影子嘛’,我听了也很高兴,心想,要是行动自如,就能混在孩子们中踩影子,四处游玩。”
左次郎请孩子们帮忙,在长屋木门旁摆个空木桶,决定坐着看孩子们玩耍。所谓的“踩影子”,如同左次郎的描述,是互相追逐,踩彼此影子的游戏,被踩到的当鬼,要回踩对方。孩子们唱着踩影子的童谣,玩得非常投入。
年长的孩子跑得快,又懂得动脑筋,不太会被踩到影子。年幼的孩子较吃亏,很快就被踩到影子当鬼。有的孩子一再当鬼,忍不住哭了起来,左次郎便教他们要适度放水,十分乐在其中。
蓦地,左次郎发现长屋的孩子王神色不太大对劲。
男孩名叫吉三,今年十一岁,父亲就是为左次郎制作靠椅的木匠。吉三曾抬头挺胸地说要成为和爹手艺一样棒的木匠,活力充沛。虽然有点粗心大意,但他很照顾年幼的孩童。约莫是父母吩咐过,即使没纸人剧表演或没找朋友玩,他也几乎天天到左次郎住处露面,“讲古爷爷,有没有什么事”。
“我就快要去当木匠学徒,以后不能跟讲古爷爷玩了。讲古爷爷,你会寂寞吗?”孩子气又臭美的口吻,显示他还很天真烂漫。
这样的吉三,在玩踩影子时,动不动就停下脚步,注视地面。他低着头,东张西望,又猛然抬眼,紧盯奔跑的同伴,缓缓向前,旋即再次驻足。
起初,左次郎以为他故意让年幼的孩童踩他影子。但同伴在别的地方嬉闹时,吉三仍在远处凝望地面。时而瞄向脚下,时而觑着同伴的影子,逐渐拉开间距。
左次郎离吉三有点远,微微扯开嗓门叫唤。
“阿吉,怎么啦?”
吉三惊得弹起,左次郎对他招招手。吉三很注意脚下的影子,频频回望嬉闹的同伴,走到左次郎身旁,随即蹲下。
“哪里不舒服?你看起来怪怪的。”
面对左次郎的关切,吉三像忍着喷嚏般,整张脸皱成一团。
“讲古爷爷,我不是胆小鬼吧?”
“为何突然这么问?”
戏曲里不乏因果故事及鬼故事。左次郎相当注意这个环节,总会避开相关剧目,或巧妙更改细部剧情。不过,从吉三那里得知,有些孩子听完故事被吓哭,左次郎便常和吉三讨论。
“女孩子都是胆小鬼。”这是吉三的口头禅。“根本吓不倒我。”
“你不是胆小鬼。不过,你刚刚好像在害怕些什么。”
左次郎这么一说,吉三缩起脖子。
“讲古爷爷,你不会笑我吧?”
“才不会。”
长屋的孩子聚在一起,在隔三尉房远的前方互踩影子。与其说是在玩踩影子游戏,不如说是挤在一块拉拉扯扯,吵吵闹闹。
“好奇怪。”吉三悄声道。
“哪里?”
“我的眼睛。”吉三揉着双眸。“讲古爷爷,我看见一道多出来的人影。影子的数量比实际人数多,可能吗?”
左次郎凝睇着吉三,只见他一直紧盯同伴,似乎是边说话,边努力数数。数着同伴,及影子的数目。
左次郎也试着细数。不过,面对胡乱东奔西跑的孩子,与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老眼昏花的他实在数不准确。
于是,他问吉三:“你在这里数,还是多一道影子吗?”
吉三摇头。“我搞不清楚,但刚刚确实……”
多了一道影子。
“有道影子在跑。明明没人,影子却在跑。追在大伙后面。”
左次郎仿佛遭冷水冲淋,寒毛直竖。
“怎样的影子?男孩,还是女孩?”
“不确定。可是影子很小,就像阿秋那样。”
阿秋是个五岁的女孩。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喧闹的孩子们。或许是跑得太喘,孩子们停下脚步歇息。附近几个太太来到户外,聊天谈笑。
一、二、三……左次郎焦急地数着。刚卫门长屋的孩子共有十人,扣掉在这里的吉三,应该剩九个人。不会错,恰恰九个人。
那影子呢?从孩子们脚下延伸出的影子。玩得正起劲时,随着明月升至半空,变得愈来愈短的影子——
有十道影子。
左次郎猛眨眼,重数一遍。不,这次是九道。有一道消失了。
“讲古爷爷。”吉三用力拉着左次郎的衣袖。
离孩子们三尺远,空无一人的路旁,有个小小的圆影。
是孩童蹲在地上的模样,左次郎暗想。那不就是头和肩膀的形状吗?
“吉三!”
左次郎大喊一声,伸手想抓住吉三的胳膊,可惜慢了一拍。吉三迅如飞箭,扑向水沟板盖上的黑影,双脚使劲一踩。
黑影一溜烟跑走。从吉三脚下,如流油般逃向一旁,融入表长屋二楼屋顶的暗影中。
吉三气喘吁吁,背影僵在原地。
“阿吉,快回来。”左次郎连唤两次。吉三倒着往回走,目光始终无法从黑影消失处移开。
“那是月亮的恶作剧。”左次郎轻抚来到身旁的吉三背部,试着说服他。
“或者是看你们玩得太开心,刚卫门稻荷神忍不住加入。啊,一定是这样。”
刚卫门稻荷神,是与这座长屋起源有关的稻荷神,神社就位在这条路直走的转角。
“稻荷神才不会玩踩影子游戏,讲古爷爷。”吉三颤声道。
“这可难讲。祂千变万化,肯定是化成女孩的影子陪你们玩。”
左次郎如此坚称,手掌感觉得出吉三背后已被冷汗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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