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数天,利一郎忙得不可开交。
指导学生课业期间,小梅村不断派人送来书籍。新左卫门吩咐,这些资料能弥补计划的不足,要仔细阅读。
另一方面,与信太郎的两人生活也不能太不像样。不过,这倒是比想像中容易。如新左卫门所说,信太郎不会给人添麻烦。他能处理好自己的生活起居,虽然不会煮饭,但举凡打扫、整理等工作,一教便会。
最快乐的时刻,莫过于每晚一起上澡堂。
久八常来探望,有时还会顺便买白米、蔬菜、鲜鱼,替他们张罗饭菜。
宗吾郎始终没现身,这点算是在预料之中。但连行然坊也不见踪影,利一郎颇为失望。
——他到底在想什么?
信太郎逃离大之字屋,对想收拾继承人的行然坊(及其同党),应该是一大败笔。而自称有驱除讨债鬼经验的利一郎半路杀出,也是猝不及防的打击,他却没采取任何行动。这是怎么回事?好歹要暗中观察我啊。
利一郎断言对方没采取行动,是有根据的。他早布下机灵的眼线,监视对方。
最后,利一郎还是雇用了金太、舍松、良介三人组。虽然他们对求学不在行,但说到活力和调皮,则是旺盛过头。不需透露太多内幕,利一郎不过是问“我很在意出入大之字屋的一个修行僧,能不能帮我监视他”,三人便兴致勃勃。利一郎再补上一句“要是你们办妥此事,就不用背《名头字尽》”,三人立刻大喊:
“成交!”
“噢,一切包在我们身上!”
“小师傅,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你们三个,应该不用我特别提醒,千万不能跟信太郎……”
“不会讲啦,小信是哥儿们。”
利一郎早就隐隐察觉,这三个孩子常向信太郎学最不拿手的习字和算盘,或请他代写作业。
三人组监视的本领确实有一套,这点利一郎也很清楚。师傅毕竟具有看出学生才能的眼光。
“虽然不晓得前因后果,不过,不打倒那和商,小信会很困扰吧?那我们就去收拾他。”
“不,不能收拾他。只要监视他的行动,查出他的住处。”
不准轻举妄动。对方是成人,而且来路不明。你们千万不能冒险走危桥。
“小师傅,你真没种。”
“你就是这样,才娶不到老婆,也找不到官做。”
“危桥是什么桥?那不要走桥边,走桥的正中央不就得了?”
他们最会耍嘴皮子。后来,三人甚至斜眼望着利一郎,挖苦道:
“我说小师傅。”
“你真的是为了大之字屋吗?”
“不是你自己在烦恼吧?”
“我干嘛为那旅行僧烦恼?”
小师傅毕竟是男人啊——三人手肘互撞,笑成一团。
“这就叫碰了不该碰的女人吧?”
“江户很多不守清规的和尚。”
“你该不会喜欢上养肥胖小白脸的女人吧,小师傅?”
哎,逛花街的乡下武士实在教人头疼——三人笑弯腰。
“啊,不对,小师傅不再是乡下武士。”
“他是浪人。”
三人组瞄着说不出话的利一郎,留下一句“等我们的好消息吧,小师傅”,轻快地展开跟监。
另外,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就是新左卫门与初音提到的“女人”。
不过,出乎意料,老练的师傅夫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利一郎询问过久八,至少在他掌管的范围内,没发现哪个女人和宗吾郎走得特别近。
“或许是偷偷在外面养女人。”
“主人的一举一动,瞒得过您的眼睛吗?”
当然,久八答得特别用力。
“在商家里,主人就是天,地位如同主君,可随心所欲做任何事。凭我区区一名掌柜,所知有限。”
久八大概不晓得,将店主的地位譬喻成主君,利一郎再明了不过。
“一般来说,夫人的权力也不小,在某些时候与场合甚至大过店主。至于在下……”
久八泄了气般,突然一脸沮丧。
“若老爷真的在外面有女人,绝不会让夫人知道。”
他会竭力瞒过店里众人的耳目。
“为什么?”利一郎颇为纳闷,坦率地问。夫妻俩关系冷淡,应该不会燃起妒火吧?
“他们就是这样的夫妻。”
久八一副难以启齿的神情说:“怎么说……要是在外头有女人,老爷就输了。”
利一郎听得一头雾水:“那夫人的态度如何?”
“十分平静。不过,她很想见少爷一面。”
在大之字屋时,信太郎每天都会到母亲的病榻前探望。
“那就让信太郎回去看看母亲吧。只是一会儿,应该不要紧。”
利一郎也想和吉乃见面,替她打气,但不太可能。既无光明正大的名目,宗吾郎也不会同意。
“其实,听闻讨债鬼的说法时,夫人撑着柔弱的身子,从床上跃起,扑向老爷。”
——要是想杀信太郎,就先杀了我吧。那孩子可是我的亲生骨肉!
宗吾郎推倒她,反过来责骂“没错,你生了个鬼子”。
“夫人对老爷说,把我和信太郎赶出这个家吧,分文不给也无所谓。远离大之字屋,讨债鬼就危害不了你。她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宗吾郎悍然拒绝。利一郎心想,宗吾郎以为自己憎恨吉乃和信太郎,其实是感到害怕。憎恨与害怕,两者很容易切换。
“恕我冒昧请教。”由于难以启齿,利一郎低着头问。“宗吾郎老板和吉乃夫人感情始终不睦吗?是否会有恩爱的时光?”
久八没回答。利一郎抬头一看,久八也低着头。半晌,久八沉声开口:
“夫人并非出身商贾之家,而是赤坂的御家人井崎大人的千金。”
后来,不知在何种机缘下,与大之字屋的宗治郎相识,坠人情网。
“她原本该嫁给宗治郎先生。”
井崎家是贫穷的御家人,女儿能成为商家的夫人,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倒不如说,想到日后不愁吃穿,巴不得举双手赞成。
“宗治郎先生病逝时,在下以为这桩婚事也会告吹,不料……”
宗吾郎打算将大哥想得到的东西,全据为己有,所以决定迎娶吉乃。当然,深受她的美貌吸引,也是原因之一。
“井崎家没反对吗?”
“老爷送了一大笔钱。”
贫穷的日子不好过。利一郎顿时明白,为了家人着想,吉乃没有选择的余地。
蓦地,利一郎想起痛苦的回忆。
“打一开始,两人就不是情投意合。不过,有段时间,老爷十分渴望拥有夫人的心。”
久八继续道,所幸他没注意到利一郎此刻的神情。
“在下认为,如今这反倒成为一种意气之争,无法消除。”
“刚、刚才您说的……”
利一郎一时语塞,他是指“宗吾郎即使在外面有女人,也会瞒着吉乃”的事。
“所谓的……在外头有女人就‘输了’的意思,我已明白。”
宗吾郎逞强的对象不是吉乃,而是亡故的哥哥宗治郎。
久八颓然垂首,“是的……老爷是个不服输的人。”
毋宁说,他的个性过于执著。
“在下常想,老爷干脆给夫人一封休书,让她从大之字屋解脱不就好了吗?”
但吉乃已无娘家可回。吉乃的弟弟继承井崎家,家务则由弟媳掌管,夫妇俩也有子嗣。一度卖到别人家的姐姐,断然没有再迎回的道理。
吉乃无依无靠。她央求丈夫“把我和信太郎赶出去”时,想必早有觉悟,母子俩可能会饿死街头。
利一郎不禁脱口而出:
“讨债鬼附身的,应该是宗吾郎老板吧?”
久八抬起头,双眼眨个不停。
“老爷……对兄长想得到的东西,仍充满渴望。尽管获得大之字屋的财产及店主的位子,还是无法拥有夫人的心。所以,他才不甘愿放手。”
不肯放弃讨债,想把一切啃食精光。
空有人的躯壳,内心却住着恶鬼。
“小师傅,有办法驱邪净化吗?”
利一郎沉默不语。虽然驱除过讨债鬼是信口胡认,但他知道的另一种“鬼”,曾让他和请林藩的家臣束手无策,往事倏然浮上心头。
那个恶鬼,夺走了利一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那须请林藩历史悠久,可追溯至关原之役。经过多次藩主移封,约莫五十年前,门间家进驻此地。请林藩第一代藩主门间信克,与长子信毅,皆广施德政,被誉为名君。无特殊物产的请林藩,领民能平安度过天明二年(一七八二)的大饥荒,没挨饿受苦,全赖两任藩主的英明领导。
然而,信毅的嗣子,也就是第三代藩主信英,个性却与祖父、父亲大相径庭。
十年前信毅病逝,信英二十五岁便继任藩主。此人从小个性奸邪粗暴,十四岁时,会借口微不足道的疏失,亲手挥刀斩杀侍从,其实是为男色争风吃醋。简而言之,就是好色。
成为藩主后,信英拔擢许多投其所好、逢迎拍马之徒。对碍事的家老,则是运用胁迫的手段或奸计,封住他们的嘴,从此他更肆无忌惮。最糟糕的是,信英是个大酒鬼,常喝到失去理智。信毅死后,人称“大稳公”、负责监督藩政的祖父信克,看穿孙子的本性,会说“他是个酒狂”。
当初立信英为第三代藩主时,他极力反对,想立信毅与侧室生的另一名十二岁男孩为嗣子,并积极向幕府的大老们游说,但没获得同意。信英怀恨在心,一坐上藩主的大位,便逼父亲的侧室及她的儿子出家,之后还罗织叛逆的罪状,加以诛杀。连大稳公的退休生活费也以财政吃紧为由,大幅削减。最后,大稳公捉襟见肘,得靠景仰他的领民捐助,才能勉强溯口,在贫困难堪的境况下溘然长逝。
信英连祖父葬礼的费用都舍不得出。那幢年久失修、残破不堪的大稳公养老居所,信英懒得拆除,直接聚集众番头,一面操兵演练,一面放火烧屋,自己则在附近山丘上,坐着折凳欣赏最爱的火焰。请林藩一所古刹的僧人不忍卒睹,出言劝谏,信英于是冲进寺内,将他活活烧死。
信英挥霍无度。不仅在江户藩邸纵情玩乐,对门间家只是小小的阵屋,也很不能接受。为了筑城,多次向老中提出申请,花大把银两私下推动此事。没有战乱的时代,这样的申请不可能通过,他投注的金钱全付诸东流。
请林藩的年贡极为苛刻。上一代藩主在位期间,规定是五公五民继位后,马上改为六公四民。去年门间家遭没收领地时,是七公三民,加上其他征收项目,实际几乎是八公二民。领民不是活活饿死,就是反抗被捕,遭到处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信英也沉迷女色。他在江户藩邸还不敢造次,在领地内简直肆无忌惮。因为在这里他就是天王老子。
虽然迎娶亲戚家的千金为正室,但两人空有夫妻之名,信英根本漠不关心。他喜好女人,不过对象时刻在变,且不问身分高低。他不仅会将酒家女、跳舞念佛的巫女纳为侧室,一旦看上眼,即使是家臣的妻子或女儿,也会强抢豪夺。
利一郎成长的过程中,常听父亲和叔父提及这些事。对理应忠心侍奉的主君,父亲和叔父并非要让利一郎认清他的愚昧和放荡,才刻意告知。由于藩内出现想打破现状的动向,父亲和叔叔也都响应,所以希望利一郎先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青野家算是天高皇帝远。
“用达”的职务,算是次于家老的要职,不过底下的“下役”,地位没那么吃重。利一郎的父亲在世时,便因职务无关轻重,常说自己只是负责替藩政跑腿。
“下役”的职位,乃是第一代藩主信克设置。一方面是需要有人负责请林藩的产业振兴计划,另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山地众多的请林藩每一隅,提高领民的生活水准。
利一郎和父亲四处巡视农村,主要是教导农民读书写字,尝试邻近藩国的新式农作物栽培方式,研发新品种。农闲期教导读书写字,农忙期则进行与农作物有关的试验,自然频繁在领地穿梭。阵屋不必提,连江户藩邸发生的事,也都与己无涉。
相对地,农民的贫苦,他们全瞧在眼里,深切感到自身的无力。尽管同僚不时私下聚会,讨论是否有办法改变部分暴政,但面对主君与家臣间的隔阂、只知保护项上人头的消极重臣,及围绕在信英身旁,比他更狡猾残忍的佞臣,此举无疑是螳臂挡车。
——为君不君。
家臣应该守护的是藩国,及领地和领民。可是,利一郎他们欠缺贯彻这项方针的强力武器。
想要存活,就得忍耐屈从。这是利一郎成年后,在故乡学到的法则。
只要忍,总有一天会开创出新道路。主君可能恢复理智,或者,趁靡乱的生活削弱主君的生气,便能改换新藩主。他们不时彼此勉励,互相扶持,然而……
没想到,主君信英的魔掌竟也伸向利一郎。事情发生在六年前的早春,利一郎二十岁那年。
利一郎的未婚妻美绪,是父亲同僚的女儿,两人自幼情同兄妹。这桩婚事,并非制式化的决定,他们的父母原就有此意。双方都只有一个孩子,美绪嫁入青野家后,一方便断了香火。但美绪的双亲认为,至少两家能合为一家,所以无妨。
这对新人没有任何异议。自懂事以来,利一郎便认定日后会娶美绪为妻,而美绪也与利一郎的父母很亲近,如同和自己的双亲相处。
岂料,信英看中美绪。
当信英下令要纳美绪为妾时,美绪的双亲吓得面如白蜡。信英对女人比其他事都坚持,想要的女人就非得到不可。先前,信英将藩内某村长的妻子召入阵屋,做丈夫的极力申诉,信英干脆杀了他,并将他们的三个孩子关入水牢,威胁村长的妻子。女人到手后,信英立即杀掉三个孩子。
此时,利一郎的父亲已过世。身为青野家的当主,该服从命令,还是挺身违抗、保护美绪,利一郎被迫做出抉择。
门间信英以女人为食。当他吃腻,便吐向三男,视如残渣,不层一顾。被召入阵屋的女人,鲜少能平安生还,就算保住一命,也会成为活人偶,丧失心智。阵屋深处的信英寝室,常传出女人的哭声和惨叫,甚至有小姓无法忍受,主动辞去职务。
他的残暴在这方面显露无遗,藩内无人不晓。
——把美绪藏起来吧。
帮助她逃走,找地方藏匿。主君常是一时兴起,待脑袋冷却,很快会把目标转往其他女人,也就会放下对美绪的执著。藏身在何处、托付给谁较好?利一郎思索着有没有合适的农家时,美绪来到青野家。
“我要去阵屋。”
她向利一郎表明决心,脸上不见苦恼之色,只有原本白皙的双颊更显苍白。
利一郎大感困惑。你在胡说什么?又不是没其他方法,我有个主意。利一郎愈讲愈激动,美绪温柔地打断他。
“我若不去,爹娘的命将会不保。要是助我逃走,你也无法全身而退。”
我不希望这样,美绪解释。
“我没关系。利一郎,你也要坚强。”
利一郎紧握美绪的手,告诉她“一起逃吧”。他想立刻逃得无影无踪,逃到哪里都无所谓。
美绪缩回手,态度相当坚决。
“利一郎,这真不像你。你忘了令堂吗?”
青野家是利一郎与母亲相依为命。
利一郎不禁语塞,美绪嫣然一笑。她抬起手,摸向插在秀发上的黄杨木梳。
“我会把这个当护身符。”
利一郎先前巡视领地时,折下黄杨木的树枝带回家,削成梳子送给美绪。那是一把简朴,没有上漆和任何装饰的梳子。
请好好活下去,美绪恳切道。只要活着,就有再会之日。
“我不认为自己与利一郎先生缘尽于此。”
就这样,美绪前往阵屋。
两个月后,传来美绪的死讯。
当时请林藩流行感冒肆虐,美绪也不幸染病,药石罔效。
美绪被草草火葬,只送回一只骨灰坛。利一郎心想,这显然是不想让美绪的父母看到她的遗骸。
传闻美绪是不堪淫猥的对待,自杀身亡,也有人说是遭主君虐杀致死。
美绪的双亲伤心欲绝,自责害女儿无辜丧命,身体日渐衰弱。最后染上流行病,随美绪前赴黄泉。
利一郎则成为一副空壳。
他体内深处开了大洞,积满泛红的枯叶,那是心灵的残骸。他每天依旧安分地尽职责,但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身躯。
为父亲送终时没流一滴泪的母亲,以袖遮脸,暗暗哭泣。利一郎察觉这情形,仍给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美绪枉死的四年后,母亲与世长辞。利一郎真正是孑然一身。
逃走吧,利一郎默默想着。
他对这块土地毫无留恋。不管去哪里,如何飘泊落魄,都比待在这里强。
请好好活下去,美绪这么说过。
为了让利一郎活下去,她独自前往阵屋,如同走向暴龙的血盆大口。然而,我这副模样,算得上是活着吗?
干脆随我思念的人们前往另一个世界吧,利一郎已厌倦等待藩政改革。不时有反抗起义的传闻,但实行前夕,不是无疾而终,就是遭到打压,同样的情况一再反复。
大概是脑袋里塞满这些思绪,晚秋的某天,利一郎在巡视的山中迷路。身旁没有同僚陪同,他徒步深入山区,看来是走岔了。
不管怎么走,沿途净是陌生的土地,脚下的小路也变成兽径。利一郎并不焦急,反倒平静如水。干脆一直走下去,回不了家也无妨。
他漫步而行,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四周森林环绕,唯有眼前是一片草地。
利一郎不禁当场愣在。
这一带触目所及都是石佛。
将大小合适的两个石头重叠,再刻上人脸,如此作工朴实简陋的石佛,多不胜数。石佛身上铺满晚秋的落叶,或半掩于落叶中,静静聚集在只听得见鸟啭莺啼的深山。
——这是……
石佛并不老旧,大概全是近七、八年间打造。
——是藩里的人。被信英公杀害的人们。
苟活下来的人们,为了吊慰死者的灵魂,偷偷雕刻石佛,堆叠在此。由于害怕遭到问罪,才藏匿荒山。
——美绪也在其中。
一定有刻着美绪面貌的石佛。利一郎踢飞落叶,发狂似地找寻。他拨开草丛,几乎是匐匍前进,不断呼唤着美绪的名字拼命搜寻。
每尊石佛都露出温柔的微笑,就像那天的美绪。
利一郎瘫坐原地。失去美绪后,他第一次放声痛哭。
我不逃—那时,利一郎暗暗决定。我要继续待在这里,不能抛下这些石佛,独自逃命。
总有一天,能带着这些石佛到阳光下。我要等候那天的来临。
几年前的七月底,利一郎首次陪同主君前往江户参勤交代。
这并非用达下役的职务。信英的挥霍无度,加上连年歉收,导致请林藩的财力大不如前,甚至无法妥善完成参勤交代的准备。由于没钱雇用杂役随行,延误了启程的时间,只好找来辈分较低的家臣充数。
利一郎纯粹是支援的角色,抵达江户后,便得马上返回。因为住在江户藩邸的藩士愈多,支出愈大。
没想到,利一郎踏上回程之前,传来主君猝死的消息。信英离开朝廷,刚脱下礼服就突然喀血,痛苦一整天后,一命呜呼。
家臣全吓呆了,仍赶紧派人通知藩内,尽快讨论继承人的事。门间信英没有嫡子,尽管以女人为食,却没留下自己的子嗣。
幕府很快下达裁示。挣脱暴君沉重的枷锁、猛然回神的门间家重臣们,虽试图关说,但全被驳回,恐怕幕府对信英的疯狂行径早有耳闻。门间家因无嗣子继承,领地遭到没收。
利一郎失去主家。
他实在难以置信。比起失去奉禄和身分,成为一介浪人,他更不敢相信门间信英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没人杀他,是病死。由于死得过于突然,一度传出是遭到暗杀,幕府甚至派大目付来调查,最后才厘清死因。
有人说,这是天谴、报应。利一郎心想,果真如此,为何不早一点?他并未感到安心或喜悦,只觉得胸口的洞吹过一阵风,极度空虚。
上司和同僚的家人还留在藩国,所以,没有家累的利一郎待在江户藩邸协助善后。能卖的物品尽量高价售出,赚得的钱由家臣们均分,充当往后的生活津贴。
当时,他在江户认识一名常出入门间家的布庄老板。信英让江户的侧室穿得光鲜壶丽,从藩内榨取的民脂民膏,全换成女人身上的衣服。
这名布庄老板似乎颇欣赏勤奋的利一郎。某天,他主动询问:
“青野大人今后有何打算?”
“还没想到。”富态的布庄老板微微一笑,“那么……您愿不愿意当私塾的师傅?”
布庄老板和私塾主人加登新左卫门是好友。新左卫门因中风右手不灵活,正在找人接手私塾。大概是熟识后,利一郎会向布庄老板谈及在藩内的工作,对方才认为他是合适人选。
“恕我直言,现今的世道,另谋官职并不容易。若担任私塾师傅,做为武士的出路,绝不会辱没您的尊严。”
利一郎确实得另谋生路。虽然明白是个好机会,但他想回故乡。他觉得非回去不可,脸上满是踌躇。
见过世面的江户商人善长打听消息。跟这位常与门间家打交道,大致了解内情的老板,没必要隐瞒藩里的丑事。于是,利一郎连同石佛的事全告诉他。
“既然如此,您更需要钱啊。”
就算想在寺院供养石佛,有些事还是得先做。
“据说,请林藩已决定由生田家接掌。青野大人,您要是两手空空前去,自称是旧藩主的家臣,提出这项请求,对方绝不会搭理山里那些石佛。”
请您在江户好好工作吧。
“深考塾学员众多,包您荷包满满。”
可爱的孩童,是这世上的宝贝——布庄老板刻意补上这句好听话,极力说服利一郎。
利一郎几乎是被抓去见加登新左卫门。双方相谈甚欢,初音似乎很欣赏利一郎纯朴的乡下人模样。
利一郎的出路就这么决定,深考塾成为他的安身之所。
由于许多事待处理,他匆匆忙忙返回藩内,将父母与美绪家人的牌位送往菩提寺供奉,但并未去探望那些石佛,仅仅仰望远山,在心中祈愿“请你们等我”。
事实上,当深考塾的小师傅没什么赚头。束修与新左卫门对分,房租另计,送学生们的文具费用都是利一郎自掏腰包,每个月根本挣不了钱。尽管他王老五一个,生活又过得俭仆,积蓄始终不见增长。
不过,他过得舒适安稳。
最近,故乡的景致常入梦中。不知为何,总没梦到美绪,只梦见那群石佛。
不过,石佛们的微笑并未惹和一郎落泪。他和石佛们一起微笑,脸颊感受着请林藩的徐徐山风,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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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