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骗过我的眼睛,可没那么容易。这绝对是伪装的自杀!”秦思伟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窗外的夜空,嘴里自顾自地嘟囔着。从傍晚进门到现在,他就不停地叨咕着“谋杀”、“自杀”,亢奋得一塌糊涂。
“这几天网上的帖子铺天盖地,绝大多数人支持自杀的说法。”我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着频道,“你们公安局给出的官方说法不也是自杀吗?你接受采访的时候自己说的嘛!”
“我说的是‘不排除自杀的可能’,至于那些记者怎么演绎就难说了。不过,他也确实有自杀的理由。”
秦思伟嘴里的“他”,指的是几年前名噪一时的少年作家金雨,一个曾经被文学界寄予厚望的天才。金雨十二岁就出版了诗集,十四岁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十六岁被大学破格录取。还不到二十岁,金雨已经出版了七部小说,每一部都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有无数少男少女为之痴狂,他也在各种社交活动和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中频频亮相。据说,还有文坛老前辈为他摇旗呐喊,说“中国文学未来的希望就在这个毛头小子的身上”云云。
只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二十岁以后,金雨那一度如尼亚加拉瀑布般的文思仿佛在一瞬间枯竭了,再没有写出可圈可点的作品。慢慢地,随着文学圈子里一批又一批新生力量的崛起,他淡出了公众的视线,最后干脆销声匿迹了。
不过,最近这一个星期,金雨这个名字又开始出现在新闻报道的头版,网络上的相关链接也越来越多。就连我这个对文学没有太大兴趣的人,也对他的生平了如指掌了。
上星期六是金雨二十四岁的生日,几个好友在他家里开了一个小型生日会。聚会结束后,大家打道回府,谁也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在第二天中午,为金雨打扫卫生的小时工一进门,就发现他直挺挺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早就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江郎才尽”是谈到金雨时被引用最多的一个成语。一个年少得志、红极一时的作家,无法忍受默默无闻的后半生,采取了自我了断的方式——这种充满传奇和悲剧色彩的故事,是最容易被大众接受的。听说金雨作品的再版工作已经被提上了日程,网上提供下载的链接更是数不胜数。不知道他在天堂上看到这些,会不会觉得很荒唐。
不过很显然,负责调查这个案子的秦思伟对自杀这种说法很不满意。
“金雨,真名姜宇,死因是药物中毒。”秦思伟突然问我,“纳拉他命,听说过吗?”
“好像是治疗偏头痛的药吧?”我不太肯定。现在的新药太多了,名字也都很古怪。
“对,这是一种处方药。金雨有偏头痛的毛病,大约半年前开始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纳拉他命。这种药如果服用过量的话,就会导致心脏功能衰竭。金雨体内的药物浓度是正常用量的二十倍。”
“所以说……药是他自己的?”
“很有可能。因为事发的前两天,金雨刚刚从医院开了大约一个月的用量,病历和他的主治医生都能证明。”
“这样一来,自杀也不是不可能了?”
“嗯,他有自杀的条件,也有自杀的动机。”秦思伟轻轻点着头,“首先,他已经四年没有写出有价值的作品了,非常苦恼,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就天天偏头痛。大约两个月前,他开始接受心理辅导——他患有轻度抑郁症。医生说这类人容易有自杀倾向。”
“好像作家和艺术家都很容易得抑郁症。”
“他的病并不重,医生说控制得很好。但实话实说,他的运气的确很背。”秦思伟说,“前年年底金雨投资开了一家餐馆,结果被合伙人给骗了,损失了一百万。那个合伙人跑了,三个月前才在香港被逮住。钱已经被挥霍一空,想要也要不回来了。”
“哦?那他还真是不走运啊。”
“还不止这些呢。上个月,和他交往了两年多的女朋友陈雪芳提出分手。金雨很伤心,据说天天以泪洗面,情绪低落。”
“天哪!怎么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让他遇到了呢?而且是接二连三的。”我忍不住感叹,“难道真是祸不单行?”
“所以说,从表面上看,自杀是可以成立的。”秦思伟特别强调了“表面”二字,表情似笑非笑,好像一只发现了老鼠踪迹的猫。
“表面?那么背后是什么呢?”
“背后嘛……就是我这几天一直头疼的问题。”他叹了口气,“我们已经证实了金雨的确服药过量。但是他体内的药物总量只是从医院开出的药量的三分之二,应该还有三分之一剩余。可我们搜遍他家,也没有找到剩下的药,连装药的瓶子也没找到。这不是很奇怪吗?”
“被人拿走了?所以,你怀疑金雨不是自杀,而是遭人投毒?”
“不是怀疑,我肯定他不是自杀。尸体是在客厅里被发现的,倒在沙发上。我在旁边的茶几上找到半杯红酒,酒杯上的指纹和唾液都是金雨本人的,从酒里检测出了纳拉他命。如果是自杀,酒杯里不应该有药,因为纳拉他命是片剂,只要抓一把塞到嘴里就行了,没必要多此一举把药溶在酒里喝下去。”
“既然如此,你还头疼什么呢?如果是某个人用金雨自己的药毒死了他,十有八九就是熟人嘛。”
“就因为是熟人作案,我才头疼呢。”秦思伟叹了口气,“周五晚上,金雨的几个好友都在他家,给他过生日。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偷走金雨的药,然后投毒。关键是他们都是金雨家的常客,房子里到处是他们的指纹和脚印,这一点也不稀奇,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我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
“哦?还有你秦大队长解释不了的事情吗?”我半开玩笑地说。
“别逗了,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他板着脸说,“纳拉他命的起效时间非常短,大概两三分钟就可以引起心脏功能衰竭,导致死亡。金雨的死亡时间已经确定是周五午夜十二点到周六凌晨一点,而且法医说得很明确,绝对不会早于十二点。可是,所有的客人都在十点多就离开了。如果在那个时候投毒,怎么可能到两个小时以后才发作?这几天我天天泡在试验室里看他们做实验,但是不管怎么试,也找不出一种方法可以延缓发作时间两个小时。”
“也许有人又回去了也说不定。那天给金雨过生日的都有什么人呢?”
“金雨这几年一直深居简出,所以他的社会关系极其简单。那天参加生日聚会的有四个人,都和金雨关系非常密切。”秦思伟翻开笔记本,“有他的表弟刘洋,在航空三院下属的软件研究所读研究生。还有两个和金雨从小玩儿到大的朋友:杨建梅,装潢设计师,自己经营一家小设计公司;李贺,航空三院软件研究所的工程师。再有就是陈雪芳,金雨的女朋友。确切地说,是前女友了。她和刘洋、李贺在同一个单位,是会计。”
“这么巧?除了杨建梅,其他三个人都是软件研究所的?”我很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李贺和金雨是铁哥们儿。刘洋考进软件研究所读研究生是他帮的忙,陈雪芳也是他介绍给金雨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小啊。”
“这样啊。不过陈雪芳既然已经和金雨分手了,为什么还去给他庆祝生日呢?”
“据陈雪芳自己说,她根本不想去,是刘洋死皮赖脸拉她去的,目的是想给他们说和说和。刘洋也承认了这一点。但是那天晚上,陈雪芳基本上没和金雨说话。”
“强扭的瓜不甜。不过,从朋友的角度出发,想和和稀泥也没什么错。”我关上了电视机,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但是这样一来,陈雪芳就有杀人动机了。她想分手,但是金雨死活不肯,于是她趁其他人不注意偷走了纳拉他命,然后投毒,以此来彻底摆脱金雨。她和金雨交往那么久,应该知道他在服药,也应该知道药放在什么地方。”
“有点牵强,但是说得通。”我反问,“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当着那么多双眼睛下毒,可能性不大,而且时间也对不上——你自己说的,没办法延迟药物发作。”
“我从名流花园小区的出入记录上查到,从聚会结束到发现金雨尸体的这段时间里,有三个人回到小区,其中就有陈雪芳。名流花园是高级住宅小区,安保措施很到位,来访的人员和车辆都要做详细的出入记录。记录显示,那天聚会结束以后,四位客人是结伴离开的,时间是十点十分。可是五分钟后,陈雪芳和杨建梅又回来了,然后在十点二十五分离开小区,逗留了十分钟。”
“两个人一起回来的吗?”
“对,据杨建梅说,她们刚走出名流花园不久,准备到大路上打车时,陈雪芳突然发现把手机落在金雨家里了。她不愿意一个人回去面对金雨,所以央求杨建梅陪她一起回去。杨建梅没办法,只好让刘洋和李贺先走,自己陪陈雪芳返回小区。但是她们两个人都说找到手机就离开了,而且离开的时候金雨还好好的。”
“手机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呢?”
“掉到沙发底下了。杨建梅回忆说,她们回到金雨住所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喝闷酒,情绪很低落,帮陈雪芳找手机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她们也就没多待,找到手机就告辞了。”
“喝闷酒?他喝的是红酒吗?”
“对,就是那瓶红酒。我怀疑,陈雪芳是故意丢下手机,然后趁杨建梅和金雨帮忙找手机时在酒杯中投毒——这样她就有了作案的机会。不过,时间上还是有问题。”秦思伟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十点二十五分下的毒,也不可能在午夜才发作。除非金雨一直没有喝那杯酒,直到午夜——但这也太奇怪了。”
“是挺奇怪的。你不是说有三个人回来过吗?还有谁?”
“还有就是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分,李贺回到名流花园取他的车子。因为前一天晚上喝了酒,他没开车回家,是和刘洋一起坐出租车回去的。他是八点四十分驾车离开的,按理说,取车用不了这么久。”
“他怎么解释呢?”
“他的车子没有停在地下车库,因为没有车位了。那天晚上气温很低,零下十四度,车子受了冻,早上发动不起来了。他想找物业借工具修车,但人家八点半才上班,所以耽误了。”
“他怎么没去找金雨帮忙?不是铁哥们儿吗?”
“就因为是铁哥们儿,李贺说金雨习惯凌晨一两点才上床,不到十一点不会起床,所以没敢打扰他。”
“倒是合情合理。而且他回到名流花园的时候,金雨已经死了至少七个小时,尸体都凉透了。”
“没错。李贺也没有杀人动机,至少目前我看不出他有任何杀死金雨的理由。”
“那个杨……杨建梅呢?按你的理论,她也有投毒的机会。”
“一来她和金雨关系一直很好,属于青梅竹马,所以没有杀人的动机;二来嘛,还是时间问题。”
“时间……时间……”我开始明白秦思伟头疼的根源,看起来很简单,却怎么都说不通,“有没有可能有人在午夜前又回到了金雨家呢?如果是蓄意谋杀,他肯定不会走小区的大门。”
“这个我也想过,但是沿着名流花园小区的围墙查了一圈之后,没发现有人潜入的痕迹。为了确保安全,物业公司在围墙上装了电网,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至少目前进入我们视线的这几个人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身手。要说是你干的,也许我还能信。”他嬉皮笑脸地说道,“不过案发的时候你和我在一起,所以你没作案时间。”
“找打是不是!”我轻轻戳了他额头一下,“没正经。”
“开玩笑嘛。”他揉揉脑袋,“我查过了,四个人在案发时都有不在场证明。李贺到家后被同事叫去打麻将,快凌晨两点才离开同事家;刘洋当晚没有回研究所宿舍,而是在医院陪住院的母亲,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很多人都可以证明;杨建梅那天晚上和被派到国外工作的父母通了两个小时的视频电话,凌晨一点才下线;至于陈雪芳,她说那天晚上心情不是很好,就到她家附近一个叫‘蝴蝶梦’的酒吧喝酒,凌晨一点多才回家。她是酒吧的常客,所以服务员可以给她作证。”
“也就是说,他们都没时间赶回名流花园杀死金雨啦?”
“没有,我查过了,证人的证词都是可靠的。”秦思伟伸了个懒腰,“我真的是没辙了。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确定除了陈雪芳,其他人都没有作案动机吗?”我提醒他,“比如……有没有人会从金雨的死中获利呢?住名流花园那种独栋别墅的人应该很有钱啊。”
“应该说他曾经很有钱,不过大部分的收入都用来购买名流花园那套小别墅了,还有就是投资餐馆被人骗走了一百万。最近这几年,金雨一直没有作品问世,也就没有收入,坐吃山空,他的银行账户上目前只有两千多元钱了。”
“但是那套房子怎么也值几百万呢。”
“大概六百多万,可如今房地产不景气,再好的房子也是有价无市。而且金雨没有留下遗嘱,没有结婚,更别提有子女了,所以他的遗产全部由他父母继承。你该不会认为他们为一套别墅毒死了自己的独生子吧。”
“没有其他的遗物?比如名表、珠宝、莫奈的真迹……”
“你小说看多了吧。”秦思伟笑着说,“金雨的父母可能会把一些遗物赠给他的朋友,但也仅仅是可能,而且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没什么值得为之杀人的东西。”
“那就真见鬼了,没有强烈的动机,没有作案时间……”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
“什么?”秦思伟凑过来,热切地问,“你想到什么了?”
“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是我想不通……”越来越强烈的困惑在我心中缠绕着。
“想不通什么?你要急死我了。”秦思伟抓住我的胳膊,“怎么回事嘛!”
“你容我好好想想嘛。”我轻轻推开他,“其实我也不敢肯定,因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