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亚龙湾,凉爽的晚风吹散了白天炎炎烈日留下的最后一丝余温。人们终于可以在草坪上毫无遮挡地散步了。一会儿工夫,椰树林酒店的庭院就比白天热闹了许多。
西餐厅前的空地上早早地支起了三排烧烤架,拉开了每逢周六都要隆重登场的东南亚风情自助烧烤的帷幕。为了招揽顾客,酒店打出了凭房卡就餐八折优惠的促销牌,效果显然超乎想象,大约酒店里九成的住客都聚集到了这里,大家伴着热辣的东南亚歌舞,喝着酒店自酿的黑啤酒,吃得不亦乐乎。
我还不觉得饿,于是只挑了一块牛肋排,两个芦笋培根卷和几样沙拉,找了个远离烤架的桌子坐了下来。秦思伟却兴致很高。在转悠了将近十分钟后,他终于端着一大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各式烤肉,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桌边。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斯文啦?”他把一块牛里脊扒拉到我的盘子里,“这里又没什么人认识你,不用装林黛玉,尽管露出本来面目大吃特吃好了。”
“我还不饿,先吃两口垫垫底。”我把里脊挑回他的盘子,“你晚上吃这么多,小心不消化啊。”
“不怕,吃完饭去海边溜达一会儿就行了。”他嘴里狂嚼着烤羊肩,“吃自助就不能斯文,要做好一顿管三天的准备!”
“唉,真有出息。”我窃笑。
“你们来得还真早啊。”王元亮来到桌边,右手举着盘子,左手端着满满一杯啤酒。
“早点来才能占到好座位嘛。”秦思伟给他拖过来一把椅子,“出来之前去找过你,你不在房间。”
“出去转了转。”王元亮啃着撒了很多辣椒粉的鸡翅,“老躺在房间里闷得慌。”
边吃边喝,时间悄然滑过,不知不觉微微的有点醉了。看看手表,难怪,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不过人们的兴致依然高昂,甚至借着酒精的力量,越发兴奋起来了。有些人已经情不自禁地模仿着临时舞台上的演员跳了起来,架势千姿百态,有的酷似东北秧歌,有的颇具草裙舞的神韵,有的有那么一点竹竿舞的意思,乱糟糟的,实在是惨不忍睹。秦思伟随着歌舞的节奏轻轻地晃动着脑袋,嘴里还哼着怎么听也不成调的曲子。王元亮的脸红扑扑的,不停地劝我们再来一杯。烧烤的气味混合着炭火的青烟缭绕在四周,眼前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
“不行了,我再喝就彻底晕了。”我推开面前的杯盘狼藉。他们两个看样子也吃不动了。
“嗯……我得去打个招呼。”王元亮站起来,端起一杯啤酒,一步三摇地朝舞台附近晃了过去,也没说跟谁打个招呼。我还以为他想去卫生间,醉了说胡话,定神一看才发现,原来余宗伟和朱慧就坐在那里。两个人面前堆着七八个餐盘,朱慧还在闷头吃东西,余宗伟看节目看得入神,似乎把放在眼前的啤酒都给忘了。
秦思伟脑子还有几分清醒,赶紧起身想拉住王元亮,结果没有站稳,“扑通”一声跪倒在草地上。我忙着拉他的工夫,王元亮已经晃到了余宗伟面前,“啪”的一声将手里的酒杯砸在桌子上,对他怒目而视,引来周围一片惊呼。
余宗伟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来势汹汹的王元亮,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朱慧咬着下嘴唇,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两个男人。我看见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腿上的餐巾,指关节都发白了。三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峙着,像一组行为艺术的活雕塑。
秦思伟走过去,拉住王元亮的手臂:“元亮,别冲动。”
“我……没事。”王元亮甩开秦思伟的手,抓起啤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把空杯子掷地有声地丢在桌子上。嘴里嘟囔着什么,晃晃悠悠地扬长而去。
“没事,没事。”秦思伟对着周围想看热闹的人们挥挥手,“喝多了,没事,大家继续,继续啊。”然后又假惺惺地安抚了余宗伟两句,想去追王元亮,被我拉住了。
朱慧气鼓鼓地看着王元亮远去的背影,眼神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余宗伟的情绪却是一落千丈。他端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个底朝天后,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了自助餐区。朱慧喊了他一声,也追了出去。
“乱套了。”秦思伟摇摇头,“还是去看看王元亮吧,那家伙喝多了,别真闹出什么事端来。”
“不用你操心啦。”我拽住他,“你没发现王元亮一走,我们左手边第二桌的那两个男的就跟出去了吗?还有,坐在舞台西侧第三桌的一男一女,已经跟着余宗伟和朱慧离开了。那肯定是肖队长安排的人。”
“你怎么知道?”秦思伟老大不相信的样子。
“哼,你们警察是该好好培训一下怎么盯梢,穿着便衣脸上还挂着相,一眼就看出来了。”
“哦,我还真没注意。”秦思伟悻悻地坐了下来,“有人盯着他们也好,免得节外生枝。”
不节外生枝恐怕很难,我心想。王元亮这么不大不小地一折腾,让我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要抓紧时间了,否则难说还会不会闹出更大的麻烦。
这一夜多亏有那些啤酒垫底,否则我可能会失眠。一觉醒来天才微微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污浊,于是换了衣服,下楼散散步。还不到早上六点,大堂值班的服务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吸了一大口似乎还夹杂着海风的咸湿的清新空气,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一个穿蓝格子衬衫,留着小平头的大个子匆匆从西侧楼里走出来,直奔大堂前台。这个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仔细想了想,原来是肖文派来盯梢余宗伟的两个人之一。小平头摇醒了值班服务员,煞有介事地亮出了证件。服务员强打精神地替他拨了一个内线电话。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穿灰西装挂着胸牌的男人走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值班经理或者驻店经理。
“小平头”对“灰西装”神情紧张地说着什么,因为离得太远,我听不到。两个人交涉了一阵子,“灰西装”又去叫了两个男服务员,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奔向西侧楼。看这架势,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一瞬间,我又产生了昨晚那种非常不好的遐想。去看看?算了,这么冷不丁地跳出来,人家肯定会怪我多事。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我在一棵木瓜树旁坐了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清洁工开始工作了,餐厅和沙滩吧的服务员也三三两两地走上了工作岗位。难道真的是我多事了?不对,肯定出事了。因为我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不一会儿,肖队长的身影就出现在大堂门口。接着我看见秦思伟连蹦带跳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一边和肖队长交头接耳,一边不停地四处张望。
“找谁呢?”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哎哟,你跑到哪里去了?”他看起来很着急。
“我就在花园里啊。”我说,“早上空气好,出来走走。出什么事了?”
“你早上一直在花园吗?”肖队长答非所问,“那你看见朱慧了吗?”
“没有。”我反问他,“朱慧怎么了?”
“她跑了。”肖队长郁闷地告诉我们。昨天他安排了一组人留在酒店,监控余宗伟和朱慧。晚上吃饭的时候,王元亮差点和余宗伟打起来。小组负责人临时决定兵分两路,留下两个继续监视余宗伟夫妇。另外两个人则被派去看着王元亮,确保他不要再招惹余宗伟和朱慧,闹出更大的乱子。今天早上,监视余宗伟的那一组发现,六点前后,朱慧神情紧张地离开了房间,坐电梯下了楼。他们派了一个人跟着她,结果追到楼下却不见了人影,在附近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于是赶快向肖队长做了汇报。
“余宗伟呢?”我觉得我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们的人觉得不太对劲儿,找值班经理拿备用房卡打开了房门。余宗伟在房间,但是已经断气了。没有外伤,具体的死亡原因要等法医的检验结果。”
“还是没躲过去啊。”我感觉胸口闷闷的,一种自责的感觉挥之不去。我一直觉得有肖队长的人盯着,余宗伟暂时还是安全的,于是疏忽了那件小事。是我过于自信了,以为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谁也没胆子轻举妄动。看来人被逼急了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呢。
“当务之急是找到朱慧。”秦思伟说,“赶快让人封锁公路、火车站和飞机场。她是本地人,熟悉环境,得多派些人手去排查。”
“我已经布置下去了。”肖队长说,“但是我担心她已经离开三亚了。从亚龙湾到凤凰机场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唉,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她呢?”
“派人去她家找过了吗?”我问肖队长。
“已经派人去了,还没消息。”肖队长脸上冒出了汗珠。
“这个朱慧,看起来怪不起眼的,没想到啊。”秦思伟若有所思。
“谁说不是呢。”肖队长说,“哦,忘了告诉你们,那个假钻戒的来源搞清楚了。打造假戒指的是一个叫徐飞的金匠,他在本市似乎还有点小名气,反正圈子里的人一看那戒指都说是他的手艺。昨天晚上我们找到了徐飞,他一眼就认出了余宗伟的照片。根据徐飞的回忆,余宗伟星期二一大早找到他,拿着一个钻戒的图样,让他用锆石和14K白金按那个样子和标注的尺寸做一个一模一样的,而且周五中午就要来取。徐飞觉得时间有点紧,不太愿意接这活儿。最后余宗伟提出多付钱才算成交,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余宗伟做假戒指花了多少钱?”秦思伟问。
“很便宜,六百块钱。”肖队长说,“六百换六十万,挺划算的买卖。”
“真戒指找到了没有?”
“没有,估计被朱慧带走了。”肖队长面色阴沉,“这就叫黄雀在后吧。余宗伟为了得到钻石,不惜杀死谷晓菲,结果没想到被自己的老婆给算计了。最毒妇人心啊。”
“可是,这个朱慧在谷晓菲的案子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秦思伟陷入思索。
“嗯……你们慢慢分析。我去吃早饭了。”我懒得参与这样的讨论,转身想走。
“别走啊。”秦思伟拽住我,“你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肚子饿啊?帮我们分析分析嘛。”
“这个嘛……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还是吃饱肚子再说吧。”我趁他们不备,匆匆逃离了包围圈。
来到西餐厅的时候,丰盛的早餐刚刚摆上餐台。我很贪心地每样挑了一点儿,端了杯西番莲果汁,坐在露台上慢慢吃,时不时抬起头,看看不远处出出进进仿佛勤劳的小蜜蜂一般的警察们。
快要吃完的时候,神色黯然的秦思伟和睡意未消的王元亮走了进来。餐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多占了两个座位。
“哟,你今天胃口很好嘛。”秦思伟酸溜溜地说,“我可是吃不下什么。”
“就算天塌下来,该吃饭还得吃饭嘛。”我吞下一块巧克力蛋糕,“肖队长呢?”
“在余宗伟的房间,看着手下人采证呢。”秦思伟往嘴里扒拉着盘子里的虾仁炒饭,“初步的检验说明余宗伟死于安眠药过量,艾司唑仑。”
“艾斯……什么仑?那是什么东西?”王元亮怯生生地问。
“就是舒乐安定。”我说。
“哦,我一大早被警笛声给叫醒了,现在头还疼呢。”王元亮说,“死于安眠药……那到底是自杀还是……”
“不能排除自杀,在余宗伟的行李里找到了半瓶艾司唑仑。”秦思伟说,“不过如果是自杀,他为什么不像一般自杀的人那样,把一整瓶药都吃了?而且他为什么要自杀呢?所以我觉得他杀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动机呢?”
“你和肖文讨论半天也没个结论吗?”我故意挑衅。
“肖文觉得是朱慧想独吞钻石,但是我总觉得有些牵强。”秦思伟说,“我们有一个关键的分歧,就是朱慧知不知道余宗伟的掉包计。肖文觉得他们夫妻两个是同谋,可我总觉得不像。总之现在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把她抓起来审一审不就知道了吗?”王元亮憨憨地说。
“问题是现在找不到她啊。”秦思伟耷拉着脸,“你说她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怎么知道。”我把盘子里最后一点酸黄瓜一扫而光,“吃饱了。我去看看肖队长,你们慢慢吃啊。”
“他正忙着呢。”秦思伟拉住我的衣角,“你别给他捣乱啊。”
“我从不捣乱,只会帮忙。”我咧嘴一笑,“放心吧,肖队长见到我一定心花怒放。”
西侧楼的四层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站在电梯间门口,老远就能听到肖队长大声指挥着“把这个拍下来”、“那个东西不要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要在现场草图上做好标记”。
一个小警员拦住我,死活不肯让我过去。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们肖队长。”我特别强调了“重要”二字。他却不为所动,“麻烦您等一会儿,不要破坏现场。”
我心想,这个所谓的现场破坏不破坏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和这个小毛头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妥协了:“好吧,麻烦你转告肖队长,想知道凶手在什么地方,就到沙滩吧来找我。”说完,扭头就走。小警员似乎被我的话吓到了,追上来问,“您……您怎么称呼啊?”我没有回答,径直上了电梯,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在一楼大堂,我遇到了秦思伟和王元亮。“你们这么快就吃完了?”我怀疑他们到底吃饱了没有。
“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吃两口就饱了。”王元亮说。
“我也没什么胃口。”秦思伟说,“你见到肖队长了?”
“他正忙着呢,我跟他约好了一会儿在沙滩吧见面。你们俩要不要一起来?”
“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去坐坐呗。”秦思伟说。王元亮点点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