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郑校长靠在沙发椅上,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子里的光线比较暗让我产生了错觉,他看起来比中午吃饭的时候苍老很多。
“你们就别总问他这些伤心事啦。”李海霞责备地瞪了老顾一眼,塞给郑校长一杯水和几片不知名的药片。
“没事,我没事的。”郑校长把水杯和药片放到一边,“葛瑶家里很困难,这个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所以她在一中读完初中就打算回家务农了。但是我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天赋,如果不继续读书就太可惜了。所以我说服她和她的家人,让葛瑶来我们实验高中读书,由我资助她读完高中。本来还想帮她读完大学……唉!因为她家离学校比较远,家里环境也不利于学习,所以我就让她平时住在我家。葛瑶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家里有了她,感觉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说着,郑校长的眼泪流了下来。
“老郑和我是邻居。”李海霞的眼睛也红红的,“他把葛瑶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那孩子也很乖巧,唉……”
“校长,葛瑶来这里打工,之前您一点也不知情吗?”老顾问。
郑校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这屋子里空气不好啊,还是把窗户打开吧。”李海霞拉开半掩着的灰色剪绒窗帘,我帮她推开合页已经生锈了的窗子。外面的阳光依旧很耀眼,远处的麦田里,无数小小的身影在忙碌着,和宾馆安静的庭院形成有趣的反差。楼下刚刚栽种上粉红色瓜叶菊的花坛边,任旭玲在静静地看着书。
“小玲。”李海霞探出身子,喊了她一声,“你一个人别到处乱跑,这里不安全啊。”
任旭玲抬起头,冲我们挥挥手:“我就在这里,不会乱跑。”
“老李,你还是跟宾馆说一下,我们吃完晚饭就回去吧。”郑校长对李海霞说,“让小尹她们也收拾东西吧。”
“行,我去跟洪经理说说。”李海霞说着,又看了看我们。
“咱们也别打扰校长休息了。”我看出了她的暗示,对秦思伟和老顾使了个眼色,“老顾,你不是还要回局里吗?”
“对,我得回去看尸检的结果。”老顾很识趣地站了起来。
离开郑校长的房间,李海霞去找洪经理了,我和秦思伟把老顾送到楼下。他们两个在车子旁边嘀咕个没完,我懒得听那些关于土豆的猜想,就跑去找任旭玲聊天。
“郑校长想吃完晚饭就回去。”我告诉她,“你也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真的?”她合上书,站了起来,“其实……我也想早点儿回去。”
“对了,葛瑶今天中午看起来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不对劲儿?”她想了想,“没有,她挺正常的呀。”
“哗啦!”头顶上传来玻璃碎裂的响声,一个红色的大家伙迎头砸过来。我扑向任旭玲,把她推到一边。一只灭火器几乎擦着我的脊背砸到地上,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个骇人的大坑。
“没事吧?”我拉起已经说不出话的任旭玲。她死死抓着我的衣襟,呆呆地看着那个摔得变了形的灭火器。突然,“哇”的一声扎到我的怀里号啕大哭了起来。
“在那里!五楼!”秦思伟大吼一声,冲进了宾馆,留下老顾一个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你照顾她一下。”我把任旭玲推到老顾身边,蹬着宾馆粗糙的外墙,扒住满是灰尘的窗台,很快就爬上了五楼的窗口。
楼道里围着一群人。原本在房间里的客人们都听到了响声,跑出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见我从窗户钻进来,都像见了珍稀动物一样,张大了嘴巴。我拍拍沾在身上的尘土,看看四周。墙上有一个浅浅的白印,说明这里曾经挂着一个灭火器。
很快,秦思伟也跑了上来:“人呢?”
我摇摇头,示意我不知道。他扫了一眼唧唧喳喳的人群,问道:“谁是第一个到这里的?”
人们左顾右盼,彼此指指点点。我看见人群中的陈信业和孙亮不停交换着眼色。好一会儿,孙亮象征性地向前迈了半步:“应该是我和尹老师吧。我听见玻璃被打破的声音,就出来看看……正好尹老师也出来了。”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好像是在孙老师后面出来的。”尹玉芬不紧不慢地说,“到底怎么了?楼下谁在哭?是任旭玲吗?”孙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大家先回房间吧。”秦思伟谨慎地说。人们失望地散去了,楼道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原来真的是冲着她去的。可是为什么?”秦思伟嘟囔了一句,探头看看哭声震天的楼下,“真邪门儿!他应该能看见我们,可还是迫不及待地下手了。难道非要置任旭玲于死地不可?”
“你没有看清凶手吗?”我问他。
“逆光,就看到一个影子一晃。”他说,“要看紧那个小姑娘,搞不好凶手还有下一步的行动。”
这时候,楼下围观的人也越聚越多了。老顾守着那个灭火器,一边对着手机大吼,让他的手下赶紧过来勘察现场,一边不耐烦地让人们不要靠近。任旭玲已经被李海霞接管了,情绪仍然很激动,不停地抹着眼泪。洪经理和两个服务员帮忙拦着看热闹的人群,可是似乎没什么效果。我忍不住叹气,乱了,一切都乱了。
半个小时后,我和秦思伟坐在孙亮的房间里喝着浓茶。老顾还在忙着找目击证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收获。
“我们实验高中这下子真的出名啦。”孙亮盯着茶壶,“任旭玲还好吗?我刚才想去看看她,李老师隔着门把我轰走了。”
“所幸她没受伤。”秦思伟话锋一转,“您下午就一直待在房间里?”
“葛瑶的事弄得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也没心情出去玩儿。”孙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机警,“我们在尹老师那里坐了一会儿,商量了一下回去怎么安抚葛瑶的家人,然后就各自回房间了。”他顺手抄起桌子上的一个活页夹,在手上掂着,“我一直在备课。直到听见外面有稀里哗啦的声音,才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什么都没看到。唉,尹老师说不定看见什么了,女人一般比男人善于观察。”
“据您所知,任旭玲平时人缘如何呢?”
“你是想问她有没有跟人结仇吧?她能跟谁有仇啊。”孙亮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任旭玲是全校公认的好学生,我们校长的爱徒。高考的时候,校长为了让她有个安静的休息环境,就让任旭玲暂时住在他家里,和葛瑶做伴儿,还每天亲自开车接送她去三中的考场。那丫头就是性格有点独,不大喜欢交际,内向,不要说矛盾,平时她都很少跟其他人说话的。”他喝了口茶,又说,“要我说,凶手就是个疯子,色情狂!专门袭击女学生的色情狂!”
秦思伟想反驳孙亮,被我用目光制止了。这孙老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否则他刚才不会特意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尹玉芬。
“孙老师,郑校长的军事化管理是从哪一年开始的?”我问孙亮。
“去年九月份开始的。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奇。不是很多学校都要来学习经验嘛。”
“嗨,那就是哄我们校长玩玩儿。”孙亮鼻子抽动了两下,“郑校长是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那年我们自治区的第二名。他和第一名只差一分,一分啊。所以校长心里一直不爽。从东北师大毕业回家乡执教以后,他就发誓要培养一个高考状元。其实这些年,实验高中被他带得不错,我们升学率挺高的,每年都有不少学生考上国内有名的大学,在旗里也有点小名气。但是校长就是不满意,因为没有高考状元。唉,我总觉得,这种事是不能强求的,对吧?”
“所以郑校长想用军事化管理督促学生加倍努力,争取出一个状元?”
“嗯,当时我们私下里还开玩笑,说校长眼看要退休了,有点黔驴技穷的味道。”孙亮说,“你们可别告诉他啊。不过校长运气不错,今年还就真成功了。这下他可以安心了。”
“不过,这跟军事化有关系吗?”我不禁想到尹玉芬的话,如果剪剪头发,换换衣服就可以培养高考状元,那就简单了。是啊,把学生都送到军队去,难道就能出一堆状元吗?
“那些不过是形式而已。”孙亮说,“要是军事化那么灵,为什么今年我们还有二十多个学生在复读呢?而且升学率和考上重点的比例和去年也基本持平。其实就是运气,摊上了任旭玲这么个好学生。校长这几年也没白关注她。”
“听说尹老师的儿子也在复读,对吧?”我说,“所以我看尹老师对军事化管理有些微词。”
“嗨,她儿子王哲因为拒不剪头发被校长处分了。”孙亮有些鄙薄地说,“因为这个事尹老师一直很不满,觉得郑校长是针对她的。王哲今年又没考上大学,尹老师私底下说是因为孩子背了处分,受了刺激。其实谁都知道那小子是什么材料。”
“父母眼里,自家的孩子总是最好的。”我说。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没见过护犊子护到她那种程度的。”孙亮在凌乱的桌子上翻出一只旧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不过她倒是目前接校长班的第一候选人。”
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陈信业探进半个身子:“孙老师,剃须刀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没问题呀,你也进来坐一会儿吧。”孙亮大方地说,继续开始了翻找。
陈信业坐了下来,婉拒了秦思伟递过去的浓茶:“不行,我下午喝茶晚上肯定失眠。”
孙亮从桌子翻到床头柜,再翻到卫生间,然后失落地走出来:“我的剃须刀呢?”
“你在温泉用过嘛。”陈信业提醒他。
“啊……对啦!”孙亮拍了一下脑袋,“瞧我这死记性,放在手提袋里了。”他抓起丢在沙发边上的一个湿乎乎的袋子,“带着去温泉了,回来也没来得及收拾。”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沙发上,两个圆滚滚的东西“砰”的一声滚落下来,砸在他的脚面上。
“啊呀,什么东西!”孙亮喊了出来。陈信业低头把那个东西捡起来,竟然是一对土豆。
“你带土豆去温泉做什么?”陈信业笑得直不起腰,“饿了当零食吗?”
“胡扯,你当我是傻子啊!”孙亮气呼呼地夺过那两个土豆,端详着,“哪个坏种跟我开玩笑吧。我说怎么回来的时候觉得袋子沉甸甸的,还以为是毛巾、游泳裤浸了水变沉了,原来是这么两个东西。”他抬起手想把土豆从窗户扔出去,被秦思伟拦住了。
“孙老师,把这两个劳什子交给我吧。”他几乎是从孙亮手上抢过那两个土豆的,“扔了怪可惜的。我一会儿下楼,交给厨子算了。”
“哦,也是。”孙亮没再去争那两个土豆。但是看得出来,他对秦思伟的说辞有几分存疑。
“校长本来说吃完晚饭就回去。”陈信业说,“可是顾大探长不让咱们走,说是要配合调查。”
“胡扯,回去就不能配合调查了?”孙亮低头收拾着沙发,把剃须刀递给陈信业,“要我说,回去就跟忘归宾馆打官司。”
“你还怕事情闹得不大啊。”陈信业说,“一天之内两个女生被袭击。眼看开学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家长都不敢送孩子来上学啦。咱们学校也得被教育局点名。”
“唉,咱们招惹谁了,居然会出这种事!”孙亮嘟哝着。
“好啦,这些事交给警察去想吧。”陈信业站起来,“我回去了。”
我和秦思伟也谢绝了孙亮再喝一杯茶的建议,起身告辞。
“居然在孙亮的袋子里。”秦思伟站在窗前把两个土豆在手里掂来抛去,“这是不是葛瑶从厨房拿走的那两个?”
“找冯丽萍指认一下,或者……土豆怎么做DNA?哦,没法做,找不到对比的样本……”
“我跟你说正经事哪!”他气哼哼地打断我的调侃,“你说,是谁把土豆塞进他的袋子里的?孙亮说,回来的时候袋子很沉。那就是一起去温泉的陈信业和尹玉芬了?”
“要这么说,他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孙亮都不能肯定土豆是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袋子里。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说这土豆是葛瑶从厨房拿走的那两个,那么凶手行凶之后为什么要带走它们,还塞到孙亮的袋子里?多此一举嘛。”
“嗯,是挺奇怪的。”秦思伟终于不再摆弄土豆了,“还有时间的问题。葛瑶的遇害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到三点过五分之间。那段时间,实验高中的老师们集体去温泉了,而且一直都在一起,怎么回来行凶呢?动机也是个问题。如果把目标锁定在实验高中那几个老师身上,那么葛瑶的死就绝对不可能是什么误杀。他们和那两个孩子朝夕相处,是不可能认错人的,而且任旭玲下午是和他们一起去的温泉。从现在的情形看,凶手的目标应该是两个人——葛瑶和任旭玲。”
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冯丽萍对时间并不是很确定。凶手可以在两点半前后先杀死葛瑶,然后立刻去和其他人会合,前后差不了几分钟……也不对,葛瑶是被强行溺死的,凶手身上会溅上许多水,湿乎乎的一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是如果回去换衣服,时间似乎就不够了。”
“我原以为……”我一时间有些理不清头绪。先是从天而降的灭火器,然后是突然冒出来的土豆,打乱了我之前的逻辑。可是,这两件事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呀。那么我的判断到底是对还是错?错在哪里?
“你原以为什么?”
“别问我。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给自己泡了一杯宾馆提供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口,满嘴的苦味,“真难喝。”
“将就一下吧。”秦思伟挤到我身边,“会不会是两个女孩子知道了什么她们不该知道的事情?我觉得凶手不是什么疯子或者想出风头的变态,从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急于除掉任旭玲这件事来看,一定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
我在沙发上舒展开四肢,“你发现没有,高考期间,葛瑶和任旭玲都住在郑校长家里。巧合吗?我觉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