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午后大概是让很多人产生遐想的意境,不过当你坐在斯德哥尔摩咖啡馆里看着奥斯曼大街熙熙攘攘的车流,能够感受到的恐怕也只是繁忙和冷漠。可是我还是很喜欢在这里享受下午茶的乐趣,起码它精致的餐具和悠扬的音乐传达着古典的韵味,不像美国佬的星巴克那样充斥着庸俗的快餐文化。在氤氲的香气中,我百无聊赖地注视着汽水杯中升腾的气泡,盘算着明天的游览计划。
“总算找到你了,我的杰西小姐,下午好啊!”熟悉的男中音打搅了我的思路,米切尔·德雷不等我说话就一屁股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大大咧咧地招呼服务生点餐。
“下午好,米奇。”我一脸漠然地和他打招呼,心里却泛起不祥的预感。
米切尔是这两年在巴黎混出了小名气的黑市中间人,这次也多亏他的密切配合,我和老福勒的交易才会如此顺利。不过对我而言,交易达成,我们的关系也就自动终止了。今天他的不期而至多少给人不安的感觉。
米切尔仔细研究着菜单:“给我一杯现磨咖啡……小松饼加双份黄油……水果沙拉,还有,奶酪布丁。”
“你的午餐看来吃得不好啊。”服务生走后,我故意挖苦他。
“亲爱的,你很快就不会关心我的午餐了。”他把一份报纸扔到我的面前,差一点儿碰到我的沙拉,“我猜你今天没看报。第7版,我知道你的法语很好。”
我满腹狐疑地打开报纸,黑体字大标题冲击着我的视网膜——“收藏家福勒昨夜遇害,收藏品被洗劫”。
“可怜的人,我为他难过。”我轻描淡写地把报纸丢到一边,继续和我的沙拉作战。
“老天!你可真是铁石……不,钻石心肠!”他对我的冷漠表示震惊。
“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于天灾人祸,我的眼泪是不够用的。”我淡然一笑,“我说米奇,你满世界地找我,不仅仅是为了报丧吧?”
“当然,我必须和你商量一下。你知道,老头的死太奇怪了,他……”
服务生端来米切尔的午茶,我们很谨慎地停止了谈话。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松饼,被热黄油烫得咧了一下嘴:“该死!我说到哪儿了?”
“奇怪。”
“是的,你想想看,我们前天下午刚刚做完买卖,他昨天夜里就被宰了……”
“你认为凶手是为了‘霞光’?我觉得不过是巧合。”我对他的神经过敏嗤之以鼻,“交易内幕只有你、我、他知道,你怀疑我不成?”
“小姐,听我把话说完!”米切尔对我的打断很不耐烦,“你知道我在警察局里有些朋友,或者叫内线也可以。我打听到,那老头昨天下午给管家、厨师和保镖都放了假,说是要清静一下,结果……很有趣是不是?”
“的确。”我陷入思索,“他想和什么人见面,一个很特殊的客人——不希望被人知道的客人。你认为是这个‘神秘访客’下的手?”
“警察也是这么说的。”米切尔毫不客气地抓过我的饮料,一口喝下半杯,“据说邻居听到玻璃破裂的声音就报了警。警察赶到的时候,老头五花大绑地躺在卧室的地毯上,胸前插着一把刀,已经断气了。他的右臂上还有三处平行的刀口,血流了一地。保险箱被洗劫一空,不过没有强行损坏的痕迹。窗户是从里面打破的——凶手是跳窗出去的。房子的门锁却好好的。”
“很简单,凶手逼他说出了密码,然后杀人灭口。”我抢回我的杯子,“不过他既然得手了,为什么还跳窗?完全可以从门出去啊。难道他怕别人不知道吗?”
“所以我才说奇怪!”米切尔嘟囔了一声,开始消灭面前的美味。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说话。米切尔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以我有限的经验,这个凶手的行为的确不太合乎逻辑。也许我应该尽快离开,以免节外生枝。“我说杰西,”米切尔点燃一支烟,险些把雾气喷到我的脸上,“你听说过‘希望’吧?”
“那颗给主人带来厄运的蓝钻石。你想说什么?”我搅动着杯子里的饮料,造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我想说,其实每颗宝石都他妈的是魔鬼的化身!”他恶狠狠地说,“可是人们偏偏就是喜欢!”
我凄然一笑,算是同意他的见解。不错,每一颗出名的宝石背后都有一个个充斥着血腥、杀戮和痛苦的故事。人们沉醉于钻石昂贵的光芒之下,却看不到那57个精巧刻面折射出的人性的贪婪和罪恶……
我们走出咖啡馆时已是黄昏了,米切尔客气地邀请我坐他的破车兜风。我们漫无目的地乱转,欣赏着夕阳下古城的魅影。车开到圣日尔曼区,我问他想不想“散步”,他老大不情愿地把车停在街角的小教堂旁边。
这是巴黎很有特色的一个地区,古朴的建筑鳞次栉比,让人感觉仿佛穿越时间隧道回到了一百年前。很多有钱人喜欢居住在这里,当然福勒老头也不例外。他的房子在街道的尽头,现在已经是人去楼空,大门上贴着封条,不过并没有警察看守。
“想做一回福尔摩斯吗?米奇?”我扯了一下米切尔的衣袖,示意他跟我来。
不出所料,花园后门没有上锁,一条石板小路穿过草坪直通房子的后门。
“看见了吗?”米切尔指着二楼的一扇破窗户低声说,“那就是老头的卧室。”
房子里静悄悄的,昏暗的光线带给人压抑的感觉。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向上,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音。我的手条件反射地插入衣襟,握住了那个硬梆梆的东西。在巴黎安顿下来以后,我就立刻到黑市上为自己选了一把葛雷兹9mm。虽然在小说和电影里的女杀手使用的都是清一色的贝雷塔,现实中每个人却都有自己的偏爱。对我而言,杀伤力越强就越好。
老头的卧室正对着楼梯,布置得很豪华,不过现在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荒凉。我从皮包里摸出小电筒,开始搜索我感兴趣的东西。
“小姐,所有有用的东西都被警察拿走了,你还想找到什么?”米切尔对我的做法似乎很不理解。我打了个手势叫他闭嘴。警察的敬业精神也许值得敬佩,不过我怀疑他们永远站在旁观的立场上究竟能发现多少有价值的秘密。
很快我就找到了新大陆——狮子大开口的保险柜旁的墙壁上的两个圆圆的窟窿。我招呼米切尔过来看,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上帝,是弹孔!那老家伙是被捅死的啊!会不会是他在反抗时开的枪呢?你知道,像这样的阔佬大多会买枪保护自己的。”
我没有吱声,继续搜索,窗框上有擦痕,是有人进出时留下的。
米奇的想像力很丰富,不过从弹孔来看是一支大口径的手枪近距离射击的结果,可是私人持枪一般都会选小口径轻型枪——携带方便,后坐力也小。而且从这两枪的相对位置来看,绝对不是胡乱射击造成的。在我的印象中,老福勒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他只有两个大块头的保镖,整个房子连报警器都没安。这个凶手确实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天黑了下来,开始起雾了。我在米切尔的催促下离开了福勒的房子,走在灯影迷离的街道上,心里忽然很混乱。回到汽车旁边,我被一阵悦耳的音乐吸引了,那是从教堂里传出来的风琴声。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大步走了进去,真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高高的穹顶,精美的马赛克……
“我祖母就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米切尔似乎很感慨,“她总是抱怨我不去做弥撒,说我这样会下地狱的。”
“我不觉得地狱有什么不好。”我轻声“安慰”他,惊异地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钻进了一个雕花的小门。
“那是告解室,就是向上帝忏悔的地方。”米切尔解释道,“很诡异是不是?人们觉得把做过的坏事告诉上帝就可以解脱了。当然,是神甫代替上帝聆听和劝慰的。自欺欺人!福勒老头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福勒很虔诚吗?”
“据说他每天上午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祷告和忏悔,可是上帝似乎并没有原谅他。”米切尔挽起我的手臂,“走吧,小姐。如果你想看教堂,明天我再带你去几个大教堂转转。”
“可是我想参观一下这里。”我挣脱他的大手,径直向楼梯走去。
二楼一个人也没有,我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木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这里应该是神甫的办公室了,装潢朴素却很有品位。
“小姐,这是不礼貌的。”米切尔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显得很紧张,“我们走吧!要是被人看见……”
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黑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清澈的蓝眼睛惊异地注视着我们。
“对不起先生,我们……”米切尔似乎很尴尬,我赶快抢过话头,主动伸出手,“您好,神甫先生。我们想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希望您不要介意。”
“当然,当然不会。”他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把我们让到桃木茶几旁的沙发上,并给自己拖过一把木椅,“两位应该不是本区的教友。”
“我们是福勒的朋友,您一定认识他。”我一向喜欢开门见山。
“是的,是的。可怜的人。愿他安息。”神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我注意到他是个左撇子。
“是这样的,神甫。据我所知,福勒每天早上都来祷告和忏悔,对吧?”
“是的,他是个无比虔诚的人。”
“那么,他在黑屋子里应该是什么秘密都会说给您听了?”
“那叫‘告解室’,女士。”他很有礼貌地纠正我,“而且他是在说给上帝听。”
“对我来说都一样!”我送给他一个冷冷的微笑,“换句话说,除了福勒和上帝,你是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了,对吗先生?”
“女士,你想说什么?”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安。
“简单地说……”我起身在房间里来回溜达,随手翻动着桌上的圣经——这是给人增加心理压力的绝好方法,“您的本意是求财——他有很多宝贝哩。可是却被老头识破了身份。如果我没猜错,他认出了您的声音——每天都在黑屋子……对不起,是‘告解室’里和您对话,老福勒不会听不出来的。所以,您发了慌,干脆杀了他灭口……”
“这是最荒谬的诽谤!”他的声音在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你们怀疑我?那就去报警吧,让他们来搜搜看……”
“我知道您肯定会这么说的,先生!”我慢条斯理地说,“因为拿走珠宝的不是你。用我们中国的老话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吗?”
“杰西!”米切尔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你说什么?”
“听我把故事讲完,先生们!”我斜靠在书架上,嘴角挂着令人气恼的笑容,“我说神甫,您昨天一开始一定觉得自己很幸运吧?老头打发了所有的仆人,房子的后门也没有上锁。不过那可不是上帝给你的眷顾——福勒在等一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被你捷足先登了。其实在你折磨老头的时候,那个客人就到了,不过我不清楚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惊动你上演的好戏。直到你杀了老头打开保险箱,他才出其不意地向你开了枪。你确实够走运,他两枪都打歪了,不过你也被吓破了胆,情急之下居然破窗而逃。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呵呵……”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神甫的脸几乎成了猪肝色:“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别担心,宝贝!我不是警察,不过如果你真的拿了什么东西……最好还是还给我们。”
“我不能忍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米切尔扑了过去钳住了他的手肘。
“小心,米奇!”我想提醒他,可是来不及了——神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勒住了毫无防备的米切尔的脖子,一支锃亮的乌齐小口径手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几乎在同一时间,我的葛雷兹也对准了他的额头。
“放下枪,小姑娘,不然我杀了你的朋友!”他蓝色的眸子里杀气升腾,仿佛要吃了我一样。米切尔被他制住动弹不得,绝望地看着我。
“哼!这么老套的台词,您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吧?!”我冷笑着说,“随你的便吧!我只关心我自己的性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我们谁都没有动。不过我看得出来这是个没有经验的家伙,只是求生的本能让他别无选择。长时间的四目相对使那双眸子里的杀气在一点点淡化,犹豫、紧张变得越来越清晰。突然他大吼一声,将枪口指向了我,只可惜慢了一拍,葛雷兹尖锐的呼啸划破了巴黎宁静的夜空。他晃了一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黏稠的血浆从眉心的小洞涌了出来。
“God save me(英语:上帝拯救我)!”米切尔狼狈地爬起来,一只手捂着额角,他倒下时头撞在了茶几上伤得不轻,“该死!你真的不管我的死活就开枪!”
他面色惨白,有点儿歇斯底里了。
“笨蛋!不然我们都得没命!快走!”我拉起惊魂未定的米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了房间。在楼梯口,我们几乎和一个惊慌的工作人员撞了个满怀,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我一脚踢在脸上,直挺挺地摔下了楼梯。
钻进汽车,我猛地一踩油门,车冲入了茫茫的浓雾。
“如果我是你就买个消音器!”米切尔捂着伤口,一脸的愤怒。我懒得理他,只管开我的车。消音器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它常常会使准星漂移,我敢打赌神甫就是这样逃过一劫的。更让人恼火的是,很多自动手枪装上了消音器就成了半自动,拉枪栓也许只要一秒钟,可是有时候这一秒钟就要了你的命……
犹豫再三,我把米切尔带到了我的落脚处,出于谨慎考虑,车停在了两条街区以外。
还好他只是皮外伤,我简单处理了一下,从冰箱里翻出一个冰袋给他镇痛。
“你是我认识的枪法最好的姑娘!”米切尔看起来好多了,话也多了起来。我从衣箱里摸出银制烟盒丢给他:“桌子上有火柴,酒柜里有波尔多和沙地红酒,你请便。”然后开始收拾行李,我必须尽快离开。
“哇!卡瓦那雪茄!”他像挖到了财宝似的,迫不及待地点燃了一支,“太棒了!我可是第一次抽这么好的烟!喂……小姐,你要搬家吗?”
“回国,明天早上8点有航班。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把一堆化妆品塞进旅行箱,“你一会儿最好坐出租车回家。那车不能要了,赶快处理掉。”
“小姐,恐怕你还不能走!”米切尔的声音一下子严肃了起来,我转过身,看他一脸旧社会地端坐在沙发上,右手里多了一支柯尔特双鹰,银白的枪身在灯光下闪着迷人的光辉。
“SOG!”我心里一紧,这真是始料未及的麻烦。不过让别人看出心虚不是我的作风。我不慌不忙地踱到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来:“连CIA的特别运作组都出动了!这么说福勒老头和国际恐怖组织有关系了?”
米切尔吹了一声口哨:“小姐,我不得不承认你总是让我惊讶。不错,我们怀疑他帮中东的恐怖分子洗钱。告诉我,你为谁工作?我调查过,杰西·李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呵呵,你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吧。我敢肯定恐怖分子发觉了你们对福勒的调查,昨天他要见的客人的任务之一就是杀人灭口。不过那个倒霉的神甫却替他们把事了了。可怜的米奇,你这两年的工夫白费了!”我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而且很可能他们会对你下手,赶快回老家吧——我猜你们这次行动一定是绕过法国国土监视厅和国际刑警秘密进行的,可是这样出了事也没人会管你的。”
“不劳费心,我能照顾自己!”他不可一世的骄傲让我忍俊不禁。
“米奇,你只是一只菜鸟罢了。雪茄的味道不错吧?”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拿枪的手抖了起来:“你……”
“放心,只是镇静剂,帮你睡个好觉。”我送给他一个很甜的笑容,“老兄,我不知道是培力营的训练水准下降了还是你自己不长进——自称是法国人,性命攸关的时候却满嘴跑英语——你的理智还克服不了本能的反应。我猜你的心理训练课一定没及格过,擒拿格斗和反侦查的成绩也不怎么样!”
“你到底是……”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还想挣扎一下站起来却没有成功。
“忘了我的存在吧,祝你好运!”我拿起行李,从容地走出了房门。
机场的早晨是最美的,巨大的飞机在微红的阳光下闪着宝石般的光芒。我坐在候机大厅的长椅上,心里兴奋不已。
突然,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冲到登机口的柜台前,带头的一个掏出一个小本晃了晃:“国际刑警。去北京的A-718已经起飞了吗?”
“对不起,一个小时前已经起飞了。”服务员诚惶诚恐地回答。
“机上乘客的名单你有吗?”
“对不起,请跟我来。”
看着他们一路小跑离去的背影,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等傍晚飞机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的时候,机上的乘客一定会惊奇地发现一个班的警察在列队欢迎他们!
“前往东京的ZJ-Y08现在开始登机,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物品,在第31登机口等待登机。前往东京……”广播员柔美的声音回荡在候机大厅。
我拉起旅行箱,向第31登机口走去。眼看就要到早春时节了,我怎么舍得错过那缤纷飞舞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