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情孽缘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法医剑哥 本章:第一章 悲情孽缘

    7月,一个周末的清晨,天已大亮,勤劳的人们早已被窗外的一缕阳光唤醒。

    7点15分,叶剑锋正沉睡在美梦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传来同事周权根的声音:“锋哥,青龙山发现了一具女尸。主任让我叫上你。”

    “什么情况?非得我去?”难得轮到一个周末休息,叶剑锋睡意正酣,实在不想被打扰。

    “好像是个高坠现场。主任亲自带队。”

    “高坠?那好,你把工具准备好,来我家小区南门接我。”

    在各类非正常死亡事件的检案中,高坠致死,一直是公安机关尤为重视的一类;高坠致死,也是家属质疑较多、勘验难度大、尸检较复杂的一类。叶剑锋作为平江县公安局的法医骨干,就算是有些怨言,也没办法,这是职责所在。

    穿衣、洗漱,等走出家门,叶剑锋早已睡意阑珊,清醒了许多。上车后,叶剑锋并没有躺在车里打盹儿,而是直接打通青龙山辖区的青龙镇派出所刑侦副所长宋益达的电话:“宋所,什么情况?”

    “是这样,我们早上接到青龙山景区保安报警,在山下发现一具女尸。”

    “死者身份清楚了吗?”

    “正在查,应该是个女游客。”

    “伤势情况如何?”

    “头部有伤,我们怀疑是摔死的。”

    “现场在哪?”

    “你们先去我们派出所,会有人带路的,我在这里等你们。”

    刚说完,宋益达就挂断了电话,叶剑锋听得出他声音有些焦急,这不奇怪,景区有游客摔死,的确不是件小事,至少不是很容易就能摆平的事。政府、公安压力都不小,难怪平江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都派去了两车人,算上叶剑锋所乘坐的刑事技术勘察车,这是第三辆了。看来今天有不少和叶剑锋一样加班的人。

    青龙山是平江县唯一的一座山脉,位于县城西侧的千年古镇青龙镇,平均海拔也就1200米,算不上奇山峻岭,但也算是一个青山绿水的天然氧吧,近年来因为平江县大力开展古镇旅游业,把青龙山列为旅游业规划之内,在海拔1000多米的一个山顶开发出近150亩的山坪之地,建造了吃喝住于一体的天坪宾馆、农家乐、野味馆及风景区,为旅客提供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场所。尤其春夏初秋之际,这里倒真有点天上仙境的感觉。

    勘察车到了派出所后,在一位民警的带领下直接奔赴山顶的天坪风景区。景区大门在北侧,景区内西侧两幢三层红楼就是宣称“五星级”的天坪宾馆。等车停稳后,民警带着大家往天坪宾馆西南侧走去,这里是前往青龙山坳风景区中观赏青龙瀑布的入口。

    从入口往下走过48级弯曲的青石台阶,就是第一个观景摄影平台,平台建于山石之间,以几块巨大山石为依托,在此之上又设立一个复古的凉亭,面积有十几平方米,凉亭的入口已被警戒线封锁。

    警戒线顺着蜿蜒的台阶一直被拉到亭下平坦的石板路。站在凉亭旁边望下去,死者的尸体映入眼帘,她静静地躺卧在这弹丸之地上。看到此景,连山林的鸟叫也如在哀鸣。

    “死者大概就是从这里坠落下去的。”宋益达指了指凉亭对大家说,“凉亭外的水泥平台上有些血迹。”

    紧挨着宋益达身旁的是平江县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室主任陈卫国,他一边戴上白纱手套,一边问道:“亭子里早上有人去过吗?”

    “应该没有,我们来之前就让景区人员封锁现场了。”

    作为法医,叶剑锋此刻最关心的还是尸体情况,他紧接着问道:“那尸体动过没有?”

    “尸体那里只有我、保安、死者老公,还有120医生去过,但几乎没动过。”

    “120也没动过?”

    “120来就摸了下,说人都已经硬了,肯定没的救了。”

    “对了,死者叫什么?”陈卫国听到宋益达提到了死者老公,那说明身份应该调查清楚了,他自然要问。

    宋益达翻开随身记录本说:“死者叫苏惠,33岁,她老公叫姜晟,31岁,都是我们南江省云峰市人。”

    “具体什么情况?”陈卫国继续问。

    “根据目前调查,情况是这样,两人是前天下午自驾游来到这里,住在211房间。昨天晚上半夜,两人吵了一架,苏惠还将姜晟抓伤了。后来姜晟跑到一楼桑拿室过了一夜,一直睡到早上7点多,醒来后才知道自己老婆死在了这里。”

    “他俩为什么吵架?”

    “据姜晟说,他老婆四年前得了产后抑郁症,看了好几家医院,一直不见好转,而且脾气坏、疑心重,经常为了小事吵架,还怀疑姜晟在外面有女人,据说昨天晚上就是为了这件事,大吵一架。”

    “具体吵架时间是几点?”

    “这个还不确定,据隔壁的住客讲,大概在晚上10点多钟听到吵闹声。”

    “他老婆的抑郁症,最好想办法调取以前医院就诊的病历资料。”叶剑锋认为这些不能听死者老公的一面之词,需要查实。

    “这个你放心,肯定会查清楚的。”

    叶剑锋点点头,然后问道:“还有,那个保安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几点?”

    “6点40分左右,110接到报警是6点55分,保安就下去看了一眼,吓得不轻,就立即报了警。”在现场,没有时间再了解更多的情况,还有很多未知的详情,自有其他人会调查清楚。现在,需要精通痕迹的专家和法医尽快查看现场。

    高坠的死亡现场,从空间上可以分为三大部分:坠落起点、坠落空间和坠落终点。现场,自然要以尸体为中心进行立体式勘验。

    死者苏惠的尸体左侧半俯卧在石板路上,头东脚西,面朝南,齐肩长发凌乱地散落开,穿着米黄色短套裙和灰色丝袜,左脚穿着一只白色低跟单鞋,而右脚的鞋子,脱落在尸体前面两米的位置。死者身体有些蜷缩,四肢关节已经僵硬。

    待陈卫国他们拍照固定后,叶剑锋撩开了覆盖住死者面部的头发。尸体左面部因地面的碰撞和挤压而有些变形,头部的裂创、口鼻腔和两侧的外耳道流出很多鲜红的血液,血液从惨白的脸庞流向低洼的地面,汇聚成一大片形如长蛇的血泊,血泊里伴随多量的凝血块和脑脊液。叶剑锋确定这是一个原始现场,未发现有移尸迹象。

    “维维,这里先来个概貌,再来个细目照。多拍几张,拍清楚点。”叶剑锋特别指出尸体口鼻部对负责照相的张维维说。

    听到这话,站在一旁的周权根好奇地问道:“锋哥,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你好好看看,这就是吹溅状血迹。”

    “那我真得好好研究研究!”周权根立即蹲下身子说。

    “你慢慢研究,等维维拍好照,把尸温量一下。”

    周权根是个刚来三四年的年轻法医,对那些不多见的尸体现象涉及不多,叶剑锋在这方面算得上是他的老师了。

    “吹溅状血迹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指向吗?”陈卫国主任在一旁看了看,也很好奇,这位精通痕迹技术的专家,在法医方面就不那么专业了。

    给这位专家说教,叶剑锋心里有些成就感,他马上解释道:“简单地说,就是颅脑损伤造成口鼻腔出血,在这个人还未死亡但有呼吸的情况下,因为口鼻腔呼出的气体将血液吹溅出来,在口鼻周围形成一种特殊形态的血迹。你看死者口鼻部,有些地方的血迹呈密集的点状,这就是吹溅而形成的。它可以作为生前死亡的一个证据。”

    “哦,你的意思是可以排除死后抛尸的可能?”陈卫国说。

    “初步来看,可以这么说,很有可能是高坠致死。”

    “你们把尸体处理好,我先去上面看看。”陈卫国指向头顶上的凉亭说。

    从法医的角度来分析,几乎排除了抛尸的可能。但,是否能认定为高坠致死,还须勘验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就是坠落起点。这是勘验高坠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

    站在苏惠尸体旁,仰头望去,头顶的正上方就是观景平台,但从这里只能看见凉亭的水泥平台和琉璃瓦顶檐。

    叶剑锋并没有急于返回到凉亭,他站在树荫下喝了几口水,休息片刻,就顺着下来的石梯又慢慢往上爬,每上一级台阶,他都紧盯着路边的寸石寸土,一草一木。从尸体到凉亭上,并不长的路,叶剑锋用了二十多分钟,但并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痕迹,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到了凉亭,叶剑锋就问陈卫国:“主任,哪里有血迹?”

    “这里。”陈卫国指着凉亭外侧一处水泥平台。

    凉亭为五立柱支撑的圆顶木质亭子,直径约4.4米,四周是下设条凳上设靠栏的靠凳,高约1米,宽约35厘米。而凉亭外围还有近1米宽的水泥平台。在凉亭南侧,第二根与第三根立柱间的水泥平台上,有杯盖大小、殷红的可疑血迹。叶剑锋只能站在凉亭内侧,隔着靠凳,伸长脖子,睁大那双眯眯眼,才能看得更清楚点。

    周权根是个近视眼,眼神要差点儿,他看了之后,嘀咕道:“是血迹吗?”

    “是倒是,但不知道是不是死者的。”叶剑锋说。

    “那你们看新不新鲜?”陈卫国也不能确定这一点。

    “这真看不出,太远了。”叶剑锋皱了皱眉头说,“等看完亭子里面,还要想办法到这外面的平台上去。”

    这点对于叶剑锋而言,太困难了,他有些恐高。

    无论如何这里应该就是唯一的坠落点,这个位置正位于苏惠尸体的正上方,依据不仅是这处可疑的血迹,此外,这里一棵小树的几个枝头有新鲜的折断,而其余周边的树枝都没有这种迹象。

    从坠落起点到坠落终点,可算作坠落空间,这也是一个坠落物体所经过的空间,这空间内的其他固定物可称之中间障碍物。苏惠高坠的空间,除了那几条折断的树枝,再也没有其他的障碍物。

    根据现场的情况来看,苏惠尸体上的损伤只会在三个地方形成,凉亭、树枝和石板路地面。这些树枝有小指般粗细,除了对人体造成些细小的划伤,不会造成太人的损伤。

    苏惠是如何坠落的?看来这才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这个问题将决定她死亡的性质,揭开她死亡的真相。

    叶剑锋看了下表,刚到9点30分,来这里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了,景区的游客越来越多,吵吵嚷嚷,乱哄哄的。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完全打乱了他们原定的旅游计划和路线。景区领导希望将尸体尽快拉走,以免让游客们不小心看见,产生恐慌。

    叶剑锋也希望尽快将尸体拉到殡仪馆检验,见周权根已经将两次尸温和环境温度测量完毕,就对陈卫国说:“主任,差不多了,尸体可以拉走了?”

    “你拿主意吧。不过最好请示下崔局,他估计快到了。”

    陈卫国提到的崔局,是平江县公安局分管刑侦、经侦和禁毒工作的副局长崔耀军。他是上一任刑侦大队长,一年前刚刚荣升为副局长。他和现任的刑侦大队长宋志国正在从省城赶往平江县的路上。

    听完叶剑锋在电话里的情况汇报,崔耀军坐在疾驰的车内指示道:“立即把尸体拉到殡仪馆,并且尽快对尸表进行检验,因为死者的家属已经在赶往青龙山的路上。”

    叶剑锋本来还想和陈卫国再勘验下现场,但是检验尸体也是当务之急。

    陈卫国不能去殡仪馆,他要继续勘验现场,等政府和局里的领导来时,他还要实地介绍现场情况。本来像这样的非正常死亡,领导是可以不必亲临现场的,但这事发生在平江县唯一的4A级风景区内,政府各级领导高度重视,他们需要实地了解情况和第一时间接待死者家属。崔耀军这次来也是受到上级领导的指示,由他负责公安工作并协助政府处理好善后事宜。

    将死者的双手、双脚保护好之后,再放进裹尸袋绑上担架,几个身强力壮的民警和保安轮流将尸体慢慢地抬上了停在天坪景区的殡葬车上。

    叶剑锋和周权根又回到局里叫上一个照相的技术员火速赶往殡仪馆。

    苏惠的尸体也是刚刚运到殡仪馆,按照叶剑锋的嘱咐,尸体必须由他们自己搬运到解剖台上,主要是担心人为破坏尸体。因为3年前一个跳河自杀的男子在尸检时被发现后枕部头皮有一处可疑的挫裂创,差点儿误导了法医和侦查员,后来才搞清是家属在打捞和搬运尸体时碰撞造成的,所以后来叶剑锋每次都要亲自指导或参与搬运尸体。

    苏惠身上的衣物有多处擦破口和撕裂口,擦去血迹,脱去衣物,大体看上去,尸体全身皮肤的损伤主要分布在左侧。

    尸体左额颢部头皮有一处开放性的挫裂创,皮肤已经完全裂开,形状类似“X”,法医上把它叫作“星芒状挫裂创”。轻轻翻开这处挫裂创的皮缘,可以看见很多块已经塌陷的碎骨片。右侧枕部头皮有一处瓶盖大小的擦挫伤,在擦挫伤的中间有一条1厘米的创口,创口不深,皮肤的全层还没有完全裂开。

    尸体颈部、腰背部、四肢各个关节,还有双手、双脚,或多或少、或深或浅,都有些皮肤的损伤。

    从颈椎到胸廓,从骨盆到四肢,可以用双手触及到那些有明显骨折的部位。

    一遍尸表检验基本完毕,多数的痕迹和损伤都可以用高坠来解释,但是有些却难以解释得通。

    就目前来说,无论从法律上、程序上,还不可以立即解剖尸体。最重要的是,还没有得到死者家属的同意。

    叶剑锋和周权根两人将初步尸表检验结果商讨之后,就向崔局长做了简短的汇报,崔耀军指示先让他们回到景区宾馆,再从长计议。死者家属今天下午就会到这里。

    一般殡仪馆是要建在郊区的山下,一来是为了环保避讳,二来也是迷信风水。平江县殡仪馆离风景区其实不算太远,但是上山的公路弯道太多,一般人来回几趟会晕车的,尤其正值高温酷暑之际。为了赶时间车速比较快,叶剑锋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上山时间不长却很痛苦,叶剑锋下车后呕了两下也吐不出来东西,就直接到宾馆四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并没有多少人,除了崔耀军、宋志国、宋益达等一些熟悉的面孔,其他几个都有些陌生,从神态和衣着上看,可判断出这几个应该是政府和景区的领导。

    “崔局!宋大!”叶剑锋向刚赶到这里的两位领导打个招呼。

    “来啦,饭还没吃吧?”崔耀军抬眼问道。

    “没吃。”叶剑锋应声道。

    “那你们赶紧去宾馆一楼餐厅吃点。”崔耀军并没有急于让两位法医向大家汇报检验情况,而是让他们先填饱肚子。

    叶剑锋带着周权根、技术员、驾驶员一共四人,走到一楼餐厅,接着就径直走进102包厢,因为他看见陈卫国和张维维正坐在包厢内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吃慢点主任,留点给我们。”

    陈卫国抬头看见叶剑锋,连忙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说:“来来,坐,赶紧吃点。”

    虽然都是冷盘残羹,但饭菜的味道十分可口,10分钟不到,几个人就把饭菜一扫而光。

    菜足饭饱,大家喝着凉茶,围坐在餐桌前小憩片刻。叶剑锋抿了一口茶水,问陈卫国:“主任,坠落高度和距离多少?”

    “高度约11米,平移距离约5米。”

    叶剑锋对平抛物体的计算公式烂熟于心,他用手机里的计算软件算过后说:“这样算来,坠落时的初始速度应该为3.3米每秒。”

    陈卫国“嗯”了一声,问道:“你看自杀的可能性大吗?”

    “是不是自杀,我真不敢说,这种可能性当然是有。目前我们法医最有把握的分析,就是认为苏惠生前高坠致死的可能性极大。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苏惠是如何坠落下去的,无非就三种情况:自杀,意外,他杀。”

    陈卫国沉默片刻,说:“宾馆内监控显示,苏惠是晚上11点44分一个人从宾馆大门出来,然后走向西南面,也就是凉亭那个方向。”

    “就她一个人?没人尾随吗?”叶剑锋有些惊讶。

    “这个可以肯定,在她走出宾馆之后,几乎没有人进出宾馆,只有两对夫妻进出过,侦查上已经排除嫌疑了。”

    “其他的出入口呢?”

    “宾馆还有一个东侧门,那里也有监控,显示也没有人进出。”

    “照这么说,苏惠基本上不是自杀就是意外喽?”

    “领导目前主要是考虑这两种可能性,他们现在的意思是看看我们技术上能不能分析出是自杀还是意外。”

    “那也太武断了点,痕迹专家和法医都没给出意见,而且我们还没解剖,难道就下这样的结论?”

    陈卫国听出了叶剑锋话外之意,看了他一眼说:“怎么,看来你们法医在怀疑苏惠的死是他人所为?”

    叶剑锋是有些疑惑,既然陈卫国主任都这么问了,他干脆就说:“照你刚才说的,是感觉不对劲。”

    “哪里不对?”陈卫国惊了一下。

    “死亡时间。”

    “哦?你们推算的应该是几点?”

    “根据尸温推算,苏惠应该在昨天晚上7点到9点左右死亡的。”

    “误差这么多?”陈卫国也有些惊诧。

    “是啊,尸温推算时间,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之一。一般肯定是有误差,但在固定的环境中并且尸体没有变动的情况下,在十二个小时之内误差最多也就一两个小时吧。差这么多真第一次见。”叶剑锋也有些不解。

    “不会是你们搞错了吧?是不是尸温仪出了问题?”陈卫国接连问道。

    “尸温仪?不好说,但这个可是新的,没用过几次。”叶剑锋也不敢打包票没问题,尸温仪也算电子产品,难免也会出问题。他想了下又说,“等会我们再拿出来试验下就知道了。”

    “那你们在尸体上还发现什么其他疑点没有?”

    “说不上可疑。就是右枕部一处小的挫裂创,右颈部有些表皮剥脱和皮下出血,还有颈前套裙领也有撕破口,这些我们还要结合现场再仔细想想,至少要搞清楚这些符不符合意外或自杀吧。”

    陈卫国将杯中茶水一口气喝完,说:“走,再去看看。”

    大家都起身跟了出去,叶剑锋故意慢了一步,拉住周权根,悄悄地问他:“你小子,不会把尸温仪插错了吧?”

    “怎么可能啊,你以为我弱智啊!”

    叶剑锋也没追问,他相信周权根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盛夏7月,下午两点,正是酷日当头。

    这天坪之顶,竟然没有一丝山风吹来,叶剑锋和陈卫国他们顾不上燥热酷暑,再次来到现场。

    现场已经被陈卫国反复勘验过,但到现在,他也没表明自己的态度,叶剑锋认为陈卫国对苏惠的死也有疑惑。

    “对了,主任,那处血迹提取了吧?”叶剑锋看到平台上的血颜色明显淡了许多,他想应该被擦拭过了。

    “维维已经取样了。等你把你们尸检提取的检材交给他,一起送到市局。”

    “维维,你走的时候和权根说下,叫他拿给你。”叶剑锋对张维维交代完后,又继续问陈卫国,“主任,你们后来有什么发现?”

    “问题就在这里,就是因为没什么发现,才可疑。”陈卫国指了指凉亭的靠凳说,“你看,连鞋印足迹都没有,不可疑吗?”

    “是很可疑。”叶剑锋想了半天说,“假设死者是自杀,那么她也可以从亭子门口走到这个平台上去,然后跳下来,这样一来可以没有脚印留在靠凳上。但是,我们测算出的死者坠落初速度为3.3米每秒,死者站在平台上跳下去,即使角度很小,也远不止这个速度。除非一种可能,苏惠走到这里正好摔了一跤,右枕部磕碰到平台上,接着又坠落到山下。”

    “你说的这点,应该不会。”陈卫国听完叶剑锋的想法,说,“从亭子入口到坠落点,立柱和靠栏外侧有些灰迹,这些灰迹上一点儿擦痕都没有。你想想看,深更半夜,乌漆麻黑,苏惠如果从外面平台走到这里,难道身体或双手不扶着这些靠栏吗?再说如果要一心求死,何必这么麻烦,她完全可以直接站在靠凳上跳下去或跨过去就可以了。”

    “那基本排除这种可能,看来中心现场还是在这里。”叶剑锋看着坠落点说。

    “你看这儿。”陈卫国走到第三根立柱边,用手指着柱面说,“仔细看,这里有很大一块擦痕。”

    凉亭的五根立柱都是圆形木柱,外涂紫红色油漆,在第三根立柱的内面和侧面都有些擦痕,高度正好在靠凳之上。因为柱体的内侧面都有些很浅层的灰迹,在侧光下看上去还是比较明显的,而陈卫国所说的这处擦痕,就是被擦去灰尘的地方,而且范围还不小。

    叶剑锋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垫在靠凳面上,单膝跪在纸上,细细地看了几遍说:“估计是衣服和头发擦蹭形成的。有些灰迹有乱丝状印痕或梳状拖痕。”

    “如果是死者形成的,表明可能是争斗迹象。”陈卫国说。

    周权根也看了看说:“但也不能排除是其他人形成的吧,或者是死者意外摔倒时造成的。”

    “意外应该是一次性的,这处擦痕我个人认为是多次形成,而且既与身体衣物接触过,又与头发接触过,所以意外的可能性不大。是否其他人形成,的确不能排除。但至少这里也是个很大的疑点。”叶剑锋对周权根提出的两种可能性,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是不是说,可以排除意外?”周权根低声问道。

    “整个靠凳的高度是72厘米,靠背高30厘米,凳面高42厘米,宽30厘米。外面还有90厘米的平台。”陈卫国一边比画一边说,“每个凉亭在设计时都会考虑到如何避免这样的意外发生。对于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这样的凉亭一般也不会有高坠的意外。除非人站在凳面上,因为重心不稳,不小心摔落下去,那又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没有鞋印。”

    “照这么一说,疑点越来越多啊。”周权根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我看是越来越明显。”叶剑锋更坚信,苏惠的死不一般。

    正在大家讨论之时,崔耀军打来了电话,陈卫国看了看时间,说:“走吧,去会议室。”

    政府的领导都已经离开,会议室在座的只有副局长崔耀军、刑侦大队大队长宋志国、副大队长秦明月和景区派出所的宋益达副所长。一见陈卫国和叶剑锋他们,崔耀军就问道:“你们技术上还需要相互汇总下吗?”

    陈卫国微微含笑,说:“刚才吃完饭我们已经碰过头了。”

    “那好,你们介绍下情况吧!”

    “那我先说下吧。”叶剑锋翻开尸检记录,直言不讳地说,“我们现在只是检验了尸表,初步认为死因是生前高坠致死,无其他致命的打击伤和机械性窒息征象。根据尸温推测死亡时间是在昨天晚上7点到9点左右,头部有两处损伤,一处可能是坠落时在凉亭上磕碰形成,另一处较严重的是在落地时形成。四肢和身体的突出部位有擦挫伤,部分骨骼有骨折,部分衣物破损,这些高坠都可以形成。目前我们法医上认为主要有三个疑点:一是死亡时间,这点我们也是刚刚听陈主任说的,与监控显示的时间不太吻合;二是死者套裙的衣领有撕裂性的破口,这处破口没有在地面擦蹭的痕迹,不符合坠落时与地面形成;三是死者右颈部下颌角下有轻微的皮下出血,并伴有长1.5厘米、宽0.3厘米的表皮剥脱,在耳后乳突的位置也有长1厘米、宽0.2厘米的表皮剥脱,这几处损伤也很可疑。总之,苏惠的死,我们认为目前不能排除他人所为。”

    听完法医的这番意见,重案副大队长秦明月紧接着说:“叶法医说的是有些道理。但是,关于死亡时间这个问题,我认为应该以监控为主,毕竟法医所说的死亡时间还是推算出来的,有一定的不确定性。我们看过昨天晚上所有时间段的宾馆监控,死者和她老公在晚饭后6点多出去一直到9点半才回到宾馆,然后在房间里没出去,一直到晚上11点多,死者老公,也就是姜晟走出房间直接到了一楼桑拿室,他一晚上也没出去。晚上11点44分,死者苏惠才走出宾馆,一直到早上被发现死亡。退一万步讲,假如死者是被害的,那是何人所为?死者半夜出去之后,宾馆内进出的人员,我们都已基本排除,几个景区的工作人员证实也没有作案的时间和可能。”

    秦明月所说的情况都是经过查实的,相比较起来,叶剑锋当然更加相信监控,监控是最直观直接的证据,他对自己的分析也开始有些不自信。

    “叶法医,死者有性侵迹象吗?”崔耀军看着叶剑锋突然发问。

    “哦,应该没有。”叶剑锋愣了一下,说,“从衣着和阴部来看,都没有明显性侵迹象。内裤、阴部和乳头我们已经提取了检材,等会儿让张维维一起送到市局。”

    崔耀军点了点头,说:“嗯,尽快送检。陈主任,现场还有什么情况?”

    现场情况,在座的几位领导都已经实地看过,陈卫国并没有详细介绍,但他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目前不能排除死者被侵害的可能。理由一是现场没有找到能证明死者自杀或意外的痕迹和证据;理由二是结合法医检验情况,不排除在现场死者与他人有争执的可能。

    会议室里大家都在激烈地讨论,甚至有些争论,但是技术与侦查都坚持各自的观点,意见还是没能统一。

    没有统一,不是因为谁对谁错,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现场与尸体、痕迹专家与法医都找不出强有力的依据,来印证侦查员所查实的情况。叶剑锋现在的态度处于左右摇摆的状态,脑袋犹如灌了糨糊,但他心里很清楚的一点就是,作为法医他不是给领导一个交代,而是要给死者和家属一个交代。尸体必须解剖,不解剖有些疑惑也排解不掉,不解剖他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

    这场简短的会议,犹如一场辩论赛,副局长崔耀军就好似“评委主席”,但他并没有对任何意见进行评判,只是扫了一眼,说:“虽然意见不一,争论激烈,但大家都能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很好,我感到的不是压力,而是欣慰。说明在座的各位都是有责任心的人,前期的工作都做得很到位。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关于这次非正常死亡的定性问题,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这要求我们大家齐心协力,继续把该做的工作做足、做细。”

    法医继续该做的工作就是解剖尸体。叶剑锋顺理成章地提出解剖,崔耀军和大家都不反对,唯一的阻碍可能来自死者家属。

    公安机关要解剖尸体,不仅需要负责人批准,还需要通知死者家属,并在《解剖通知书上》签字。死者苏惠家属到来之后,情绪异常激动,要做好他们思想工作,取得他们的积极配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抚和说服家属的工作要小心谨慎,不然极易刺激到家属,使事态恶化。

    等待家属的答复是个漫长的过程,叶剑锋已习惯这样的等待。当然他也并不急于一时,在这段时间他觉得可以做些其他有必要的事。

    人都已经散去,叶剑锋让周权根先跟一辆车回家休息下,两个法医不能都耗在这里,他自己和陈卫国暂时先留下来。

    “主任,你现在去哪?”叶剑锋看见陈卫国也要走,就问他。

    “天还不晚,我再去现场看看。你去吗?”

    “我不去了,我想看看监控。”

    “那好,等回来我们再去死者房间里看看。”

    “那我等你。”

    叶剑锋找到了宾馆监控房,让保安调出了昨天晚上各个时间段和监控点的视频,然后拷到自己的电脑里带回会议室。

    监控视频清晰度一般,画面里每个人的细微部位很难看清,但进进出出每个人的面部轮廓、动作、表情倒不难分辨。

    视频里,苏惠和姜晟从昨天下午回到宾馆房间,再一起从宾馆出来,晚上又一起回到宾馆,然后到深夜,姜晟一个人摔门而出,进入一楼桑拿室,之后苏惠一个人走出宾馆,整个过程一清二楚。

    叶剑锋反复看过几遍后,越发感到不解和不安,不解的是他和陈卫国的判断与所看到的事实很多都不对路,不安的是他和陈卫国的判断可能真的是错误的。

    23点38分44秒,苏惠走出211房间,23点44分44秒,苏惠走出宾馆大门。没声音的视频,在宾馆日灯光的照射下,苏惠孤身一人,身着惨白的米黄色套裙,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从二楼房间到一楼大门,走了整整6分钟,巧合的是,后面都是“44”秒,叶剑锋越看越觉得诡异,突然感觉背脊发凉。难道遇鬼了不成?

    桌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沉浸在视频里的叶剑锋恍惚地拿起手机。

    “剑锋,在哪儿?”电话是陈卫国打来的。

    “哦,主任,我在会议室。”

    “那你来211吧,我们已经到了。”

    “好,来了。”

    关闭电脑,叶剑锋很快来到了211房间。刚进门他就看见陈卫国在卫生间正拿着一件男式衬衫。

    “主任,有发现不?”叶剑锋走近问道。

    “你看胸前少了一粒扣子。”

    “这是死者老公的衣服吧?”

    “嗯。”

    “是不是吵架时掉的?”

    “有可能。”

    “等下问问就清楚了。”

    宾馆房间里布局大同小异,211房间也是如此,这是一间普通的双人标间,床边地毯上有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桌子上有水杯、水果、零食、杂物,还有一个女式皮包,包内有手机、皮夹、首饰和化妆品,都是苏惠的随身物品。壁橱里挂着几件女式衣裙。

    一切,都看不出有何异常。

    叶剑锋看着房间内的物品,突然有所启发。他想到了一个不合常理的现象,这个现场不是来自这间客房,而是来自死者苏惠,他把这个想法说给了陈卫国:“主任,你有没有发现,苏惠的穿着有些反常?”

    “你是不是说,房间内没有昨晚苏惠换洗的衣物?我刚才还在找。”

    “不用找了,我看过视频,她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换衣服。所以说,你觉得奇怪不?这么热的天,一个女人回来不洗澡不换衣服,有些不可思议。”

    听叶剑锋这么一说,陈卫国短暂沉思之后,问:“你觉得死者老公可疑吗?”

    “你是说姜晟?从作案时间上来说,肯定是排除了。现在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作案时间……你不是一直怀疑死者的死亡时间不对吗?”

    “死亡时间是不对。但是,姜晟也的确没有作案机会……哎,越来越糊涂。”叶剑锋一时很难理清思路。

    突然宋益达的一个电话,打断了叶剑锋的思路。宋益达让叶剑锋立即去三楼会议室向死者家属介绍一下解剖的情况。

    “好,马上到。”

    叶剑锋知道八成家属是同意解剖了,但还是有所顾虑。挂完电话和陈卫国打个招呼就赶到三楼。

    三楼会议室除了崔耀军、宋益达和景区领导,还有五六个陌生人。

    叶剑锋找了一个空位刚坐下,宋益达就指着他,对这几个陌生人说:“这是我们县局的叶法医,让他跟你们解释下吧。”

    接着宋益达又向叶剑锋介绍:“叶法医,这几个是苏惠的亲属,你和他们解释下法医解剖的情况吧。”

    叶剑锋完全理解这样做的目的。死者亲属毕竟是普通群众,对法医解剖几乎一无所知,尤其解剖的是他们自己的亲人,亲属们想简单地了解下解剖有没有那么残忍、恐怖。

    为消除他们内心的恐惧和恐慌,叶剑锋郑重而又轻柔地说:“请各位节哀。打个形象的比喻,我们法医解剖其实和医院动手术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要把头部和胸腹都打开,看看内脏器官的损伤情况,再提取少量的器官拿去化验。结束过后,会把切口缝合得很好,死者为大,我们法医会尊重每一个死者,这是我们的职责,你们就放心吧。”

    言简意赅的解析,恰到好处,基本打消了苏惠亲属的顾虑。解剖,也基本没有问题,只等家属在《解剖通知书》上签字。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在讨论商量,只有一个人坐在桌子的拐角,满脸憔悴,一言不发,他就是苏惠的老公姜晟,他不敢多说一句反对的话,因为老婆满怀兴致地和他一起来旅游,结果却客死异乡,变成冷冰冰的尸体,苏惠的亲属对他显然极度不满。

    傍晚5点40分,家属终于签字同意。宋益达也如释重负,他大声说道:“感谢大家的配合。时间不早了,都去餐厅吃点晚饭吧。”

    解剖时间定在晚上7点半。

    吃完饭,叶剑锋跟派出所的车与周权根几个人在殡仪馆解剖室会合。

    “唉!”周权根叹了口气说,“简单的一个解剖,非要搞到现在,又浪费一个晚上时间。”

    “淡定淡定。既然你干了这行,就不要太多抱怨,以后习惯就好了。”叶剑锋也是从一个新人走过来的,很理解周权根的这些不满情绪。作为一名公安的法医,以后只会付出越来越多,坦然的心态、坚强的毅力都是在实战中慢慢磨砺出来的。

    苏惠的尸体从冷冻箱里被拉出来,已经冷冻了大半天,体表皮肤有些冰硬,原本暗红色的尸斑已经变得有些鲜红。冷冻后的尸体,可能会将原本不易察觉的轻微损伤显露出来,尸表要再次检验一遍。

    尸表颈部皮肤原本出血的部位,颜色更加明显,范围更加扩大,其他部位没发现更多的可疑之处。

    看完尸表,叶剑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柳叶刀。几刀下去,锋利的刀片很快就划开了死者胸腹部的皮肤肌肉。

    高度坠落时的巨大冲击力导致苏惠肺脏、脾脏、肝脏、肾脏、肠系膜、韧带多个器官组织撕裂、出血,还有颅骨、左肩胛骨、左上肢、骨盆多处粉碎性骨折,当然最严重的还是头颅,这是致命的死因。

    除了这些损伤的程度和分布,叶剑锋最为关注的一是胃内容物,二是颈部肌肉的出血情况,这两处很可能会解开苏惠的死亡之谜。

    胃被切开后,里面是苏惠生前最后一餐吃下去的食物,量并不多,没有明显消化,食材种类很好分辨。再剪开十二指肠,肠腔内并没有胃内的食物。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了,苏惠很可能是在晚饭后两个小时左右死亡的。

    叶剑锋立即将这一情况通报给宋志国:“宋大,麻烦问下死者老公,昨天晚上几点吃的晚饭?在哪里吃的?吃的什么?”

    “怎么,发现什么异常了?”

    “你先问清楚再说吧。”

    “好,我这就去。”

    “锋哥,颈部肌肉也有出血。”周权根指着已经分离出来的每一条颈部肌肉说,“你看,右颈部肌肉出血位置比较高,下颌处比较严重,是散在的小片状出血,外层肌肉出血比内层厉害,而左侧肌肉出血量比较多,呈片状,内层最严重,外层肌肉却没有出血。”

    “那说明左颈部肌肉出血是因为高坠造成的,而右侧是因为这儿受到了外力压迫的作用,徒手掐颈可以形成。”

    “开始,我以为是摔下去造成的,现在我也感觉这里像被掐过。”

    “你再看看右耳后和下颌的那两处表皮剥脱,很像指甲形成的。”

    “掐颈的力道还不小,怎么没有窒息征象。”

    “那是因为和掐颈的位置有关。”叶剑锋用手模仿着掐颈动作说,“你看,损伤的位置主要在右颈部后外侧,没有造成呼吸道和颈部血管闭塞,没有造成缺氧,这个动作是一种控制行为,为了控制苏惠的挣扎或叫喊。”

    “锋哥,我们不会搞错吧?我是越想越迷糊。”周权根觉得这件事越来越不简单。

    “我现在倒不迷糊,但很迷惑。我觉得,我们不能深陷其中,应该先抽离出来。”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们法医先把专业上的客观所见和分析如实表达出来,不要被其他左右,最后再和现场、侦查一起去伪存真。”

    “对,不要想太多。现在专心地解剖。”

    解剖工作即将接近尾声,叶剑锋得到了两条信息。

    一条来自宋志国。他已经调查出,苏惠是在昨天傍晚6点钟左右与姜晟在景区附近一个农家乐吃的最后一餐,他们点的四个菜是野鸡煲、鱼头锅仔、蒜泥野菜、油焖蚕豆,还点了三瓶啤酒。这些正是在苏惠胃内所见到的食物。

    另一条来自陈卫国。根据姜晟所说,他在房间和老婆发生争执时,不仅被抓伤了,衣服的纽扣也可能被老婆抓掉了。陈卫国带着几个人,一直在211房间寻找姜晟短袖衬衫胸前脱落的那粒纽扣,但一无所获。这点提示,那粒纽扣可能不是在房间脱落的,姜晟所说的话很可疑。可惜,天色已黑,无法再去现场搜索。

    这两条信息,进一步佐证了苏惠之死疑点重重。有些侦查员虽然不太认同这些可疑之处,但明显已经动摇他们原先的判断。

    苏惠非正常死亡已经被定性为“疑似命案”,领导们也不得不制订新的侦查方案,重新梳理案情、重新逐一调查,并上报市局,请求必要的支援。

    叶剑锋和陈卫国再一次坐到会议室,当务之急是大家一起群策群力解决现有的问题。

    “时间紧迫,废话就不说了。”人一到齐,崔耀军就正色直言,“现在的核心问题和矛盾焦点,就是死亡时间。我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失是一种很好的方式方法。假设苏惠是在法医所说7点到9点左右,也就是晚餐后1-3个小时内死亡,那么监控中9点半以后与姜晟一起进入房间,半夜独身外出的苏惠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遇到鬼了?又或者这个苏惠不是本人,是传说中的易容术?有没有人想过,这个女子会不会是一个与苏惠外貌相似的人?前期,我们的确忽略了这个问题,现在必须查清这个问题,才能解开所有谜团。我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这倒真有可能,我说这个苏惠怎么玩了一天回来,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如果不是苏惠,这个人也太像了。是不是苏惠有个双胞胎姐妹啊?”叶剑锋认同崔局长假设性的论证,这种假设很合理地解释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据我们调查是没有,有的话我们不会这么晚才想到这一点。”秦明月说。

    “不是双胞胎也有可能,也许只是长得相像而己。”宋志国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说,“我也仔细看过,监控镜头远,画面很不清楚,仅从衣着、身段和面部轮廓上很难判断是不是两个人,但是我也注意到一个细节,晚上9点半进入宾馆,11点44分走出宾馆,这两段视频里的女子,刻意出现在监控可视区,但是她的脸部却是有意在躲避监控,我们也无法看出她整个面部五官细微之处。对比之前,苏惠进出宾馆的视频,我感觉这个可疑的女子步态动作不是很自然。”

    “可以把姜晟先控制起来。”目不转睛盯着电脑的陈卫国突然说,“对比前后几个时间段的监控,可以看出姜晟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在晚上9点半回来时很可能已经脱落了。不是他自己所说的吵架时掉在房间里的,房间里我下午搜索过了,没有纽扣。”

    “还是主任眼光犀利,我都没看出来,真不好意思。”叶剑锋下午看了几遍都没发现这个疑点,不免有些惭愧。

    “这个不能怪你,监控清晰度不高,很难发现。我是特意带着这个问题去看的,一直在关注他的衣服,所以才看得出。”陈卫国宽慰了叶剑锋几句。

    “那先这样吧。”崔耀军收起桌上的笔记本说,“志国和明月带队去重点调查姜晟和苏惠的社会关系,还有近期活动情况。剑锋和权根去给姜晟做个人身检查,去了后你们不要多说话,但检查要仔细点。晚上你们要是不回去,可以和陈主任一起在宾馆住下。直接去吧台拿房卡就行了。”

    很快,姜晟被带到了会议室,叶剑锋只轻声说了一句“给你做个人身检查”,就没再说话。

    姜晟也没有多说什么,积极配合检查工作,看上去他是不畏不惧,神色自若,可当叶剑锋双手触及到他的体表时,却明显感觉到姜晟身体的肌肉紧绷,以至于他的一些动作都有些僵硬。

    真相,是靠谎言来掩盖的。仅根据现有的情况还不足以揭穿谎言,揭示真相。叶剑锋相信,这一刻会很快到来的,现在他只想找个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叶剑锋睡了一整夜,也梦了一整夜,早上8点多钟醒来,感觉还是很疲倦,头昏昏沉沉的,他赖在床上不想起来,但也睡不着。睡眠质量差,是大多数法医的通病。

    看到周权根还在呼呼大睡,叶剑锋洗漱完独自来到一楼餐厅。宾馆自助早餐,真的很丰盛,可是叶剑锋没有很好的胃口,他只盛了一碟炒面,倒了一杯豆浆,坐在一旁慢慢享用。

    窗外是美丽的云峰晨曦,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清晨里,惊喜也在不经意间降临,而且是接二连三。

    第一个惊喜来自市局刑科所。

    叶剑锋吃完早餐刚回到房间,周权根坐在床上很兴奋地对他说:“刚才市局刑科所杜所长打你电话了。我帮你接的,他说凉亭的那处血迹是苏惠的,还有苏惠胃内含有唑吡坦成分的药物。”

    “唑吡坦?”叶剑锋有些吃惊,对这种药物他多少有所了解。

    这属于一种安眠镇静类药物,药效主要是抗焦虑、治失眠,这种药是禁止与抗抑郁类药物合用的,而现在已经证实苏惠的确患有抑郁症。

    唑吡坦药效很快,半衰期很短,只有两个多小时,一般都在入睡前才服用,而苏惠胃内既然还有药物成分,证明死前不久才吃下的。

    这又是一个罪恶的证据,叶剑锋断定苏惠之死是他杀,姜晟有重大的嫌疑,那些监控不过是为了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第二个惊喜,来自现场。

    早上7点,陈卫国就带人早早地来到现场,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找到了那颡失落的纽扣,除了少许幸运,更多的还是靠陈卫国的智慧和眼力。纽扣是在苏惠流出的那片血泊里找到的,纽扣脱落到地上,然后被苏惠流出的血液掩盖。幸亏将现场一直封锁,才存留了这片血泊。如果血迹被景区冲洗掉,那这个证据将永远消失。

    死亡时间、颈部的损伤、可疑的现场、脱落的纽扣、胃内的安眠药,还有一个神秘的女子,这些已经串成了一条证据链,这条证据链犹如一把精神枷锁,禁锢着姜晟,比手铐更加强力。

    审讯室,姜晟开始还装作很无辜很茫然的样子,作着无畏的狡辩,在崔耀军看来简直就是幼稚可笑。待到谎言被慢慢识破,伪装被层层剥去,姜晟已无力抗拒,他伸直双腿,侧身斜靠椅背,如木雕泥塑般,动也不动,双目无神,神情僵滞。姜晟最终还是坦白交代了一切,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他妈的,这都是报应!”

    一切都源自一场车祸。

    10年前,21岁的姜晟当兵复员后,经人介绍,给云峰市政府机关一个部门领导王处长做起了专职司机。那时候的姜晟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兢兢业业,对这份工作倍加珍惜,王处长对他也关爱有加。

    8年前,一天周末,王处长带着儿子小志由姜晟驾着车去野外郊游。小志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驾驶证,但是经常偷偷地开着他老爸的公车练手。刚学会开车的人,瘾头很大,在回家的路上,王处长的儿子小志一时兴起,吵着要让他来驾车,大家都拗不过他,在王处长的默许下,姜晟就把方向盘交到小志的手上,自己则坐到副驾驶座位上。

    新手毕竟是新手,小志在一个弯道处,因操作不当、避让不及,车子撞飞了一个路人。小志吓得呆坐在驾驶室,王处长和姜晟反应很快,立即下车查看,被撞的路人躺在沟渠里,满脸是血,人已经没了呼吸。儿子闯下了弥天大祸,无证驾驶撞死路人,是要坐牢的,王处长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让儿子坐牢,第二个反应就是让姜晟顶包。

    王处长当场给姜晟开出的条件是:一、不会让姜晟吃官司,会尽一切能力摆平此事;二、赔偿费用不会让姜晟承担一分钱;三、事后重新给姜晟安排一个更好的工作;四、如果姜晟愿意,还给他介绍一个好的老婆。

    姜晟是一个讲义气的人,王处长一家人平时待他不薄,他只考虑了几分钟,就和王处长达成了这笔交易。

    果然,王处长没有食言,凭自己的权位和人际关系,也很快平息了此事,不仅把姜晟安排到一个事业单位,而且真的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她就是苏惠。虽然苏惠年龄比姜晟大两岁,在另一个事业单位做内勤,待遇一般,但看上去依然很年轻貌美,而且自己还有一处房产,姜晟感觉这是因祸得福了。

    五年前,两人喜结连理,婚后不久喜得一子,苏惠却莫名其妙地患上了抑郁症,但姜晟依旧不离不弃,带着她求医看病。

    三年前,姜晟意外得知,他与苏惠婚后的孩子居然不是他亲生的,这犹如晴天霹雳,将他击得粉身碎骨,尊严、欺骗、谎言、愤怒,都化为了仇恨。当他暗暗查出这孩子竟然是王处长的的时候,就开始设想如何要加倍夺回他所失去的一切,如何要让王处长身败名裂。

    一年前,直到在一家夜店遇到一个与苏惠容貌身材相似的女人顾金玲后,一个缜密的报复计划就此酝酿而生。

    按姜晟设想,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偷天换日、瞒天过海,借苏惠患有抑郁症制造她自杀假象,夺取她的房产。他花言巧语取得顾金玲的配合之后,又虚情假意与苏惠自驾旅游散散心。

    两天前,在案发当天,顾金玲赶到景区,待在外面一个小茶馆里。当晚,姜晟与苏惠吃过晚饭后,在景区四周游玩到晚上9点,来到景区内的凉亭,见四周无人时,诱骗苏惠喝下放有四粒“唑吡坦”药片的可乐,但苏惠只喝了几口,待苏惠药效发作,有些昏昏欲睡时,他立即将苏惠推下凉亭,苏惠只作了短暂的拼死挣扎之后,就坠死在山崖下。

    姜晟随即通知顾金玲,让她梳着与苏惠一样的发型、穿着一样的衣着,按照既定路线,来到凉亭,然后两人再一起返回宾馆。按照计划,两人假装吵闹,然后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导演一场苏惠自杀的假象。

    根据姜晟的口供,一些原本不知道的细节和秘密,后来经过查证都一一对应。顾金玲很快归案,而王处长也因此东窗事发,受到党纪国法的应有严惩,儿子小志也被牵连进来。

    叶剑锋一直不明白,姜晟掌握着王处长的这个天大秘密,为什么要采取如此极端的手段解决,他完全可以告发王处长,退一万步讲,即使想得到补偿,他也可以拿此来要挟王处长,大可不必杀死苏惠。

    后来在景区安排的一场庆功宴上,宋志国说出了缘由。王处长其实和多名女性一直保持不正当关系,苏惠只是其中之一。王处长早有嫌弃苏惠之心,他用一处房产作为交易,将苏惠介绍给姜晟,可是苏惠早有防备,她故意生下了王处长的孩子,这样她就完全和王处长绑在一起了。苏惠名下的房产也是王处长受贿而来,属于赃物,姜晟如果告发了王处长,那这处房产肯定会被没收,他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计划,第一步先拿到这处房产,然后再要挟王处长,可以得到更多的补偿。

    叶剑锋消除了内心的疑惑,但他付出了小小的代价,不胜酒力的他,被宋志国灌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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