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们对袖口上的血迹早就抱有疑问了,对吧?”我问道。
“是的。”岛原点了点头。这时,岛原的背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原来是千鹤。她战战兢兢地一把抓紧岛原的胳膊,害怕地看着我。
床上又有了动静。我回头一看,从被子里露出一颗满是胡须的脑袋。
“求求你,千万别杀我,我可不想这样长眠不醒。”平户油腔滑调地苦笑着说,但是,他的眼中充满了哀怨,流淌出无尽的悲伤。
看来,我已无路可逃了……“一起到酒廊大厅里去吧,一切可以在那里慢慢说清。”他们看出我已经放弃了顽抗,于是,岛原平静地向我提议。
“是啊,在这里说话,还不知道有谁在听着呢。”我只是撇了撇嘴,勉强回答了一句。
在三人的监视下,我慢慢地走下楼,来到了酒廊里。我已经不再试图逃跑了,对这场暴雨何时停息也毫不关心,因为复仇早已经完结了。
另外,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勇士——真正的勇士会不顾一切地从这里逃走,以便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然而,我却下不了这个决心,甚至连这么做的力气也没有了。
到了酒廊里一看,大村也已经在这里等着了。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什么也没说,只是木然地瞧了我一眼,极为和气地招呼了一声,把一杯咖啡默默地放在我面前。
扑哧,扑哧,扑哧,扑哧……屋外的雨声像是安魂曲似的,传进我的耳朵里。
“看样子不必我多说,你们已经全都知道了吧?”我把整个身体倚靠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失去继美后半年多来,身心从来没有如此松弛。一股疲劳感涌上来,让我不想动弹,只想就此昏睡过去。要能长睡不醒就更好了,那样可以忘记压在心头上的一切,什么也不去想。
但这并不现实。悲哀的是,对于我来说,恐怕这是今生仅有的,也是最后一次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了。世间会把我看成活在“乔治”——也就是佐世保——阴影下,一举一动全都听其摆布的未成年人。至少,我想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自己的名字——长崎直弥。
“……谏早君的死不是自杀,如果是这样,那么谏早君就不是‘乔治’的帮凶。事实是这样吗?不!我之前的结论是没有错的。”坐在对面的岛原平静地开始了解释,“谏早君为什么会被杀?原因只能有一个——他就是‘乔治’的帮凶。昨天我和平户在萤之间里说话的时候,已经被人躲在门外偷听到了。当时我以为是谏早,因此误认为他在听到我的推理结论后知道大势已去,才自杀身亡。通常除了帮凶本人之外,其他人听了这些话,并没有默不做声关门离去的道理。可是,从松浦君袖口的血迹上我知道,谏早应该不是自杀,这时才想到,偷听到我们谈话的也许是另一个人。此人在得知谏早就是帮凶后,对其实施了复仇,杀死了谏早。”
“原来是为了复仇啊……”平户双手叉在胸前,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
“是的,为了复仇,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佐世保已经被杀了。这也就是说,佐世保并不是被那位叫文枝的女子杀死的,而是和谏早一样,被这位真正的凶手所杀。因此,必须对我先前所做的一切推论重新加以考虑。当初,我还以为佐世保是死于那位文枝之手,而谏早后来又杀死了文枝,运走了尸体,以掩盖‘乔治’的本来面目。”
“也就是说,你当初的结论是错误的,对吧?”
“是的。实际上除了那位女人和‘乔治’的帮凶以外,这里还涉及到另外一个人。其中重要的问题在于,围绕佐世保的尸体,谏早和那位真凶都产生了误判。谏早认为佐世保是被名叫文枝的女人杀死的,因为他在地下岩洞里发现佐世保的尸体时,文枝也已经死去了,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以为两个人是在搏斗之下同归于尽了。然而,实际上都是……”
“我并没有杀死文枝,起码这点你们应该相信吧?那位女子是被佐世保杀害的。我来到地下岩洞时,她已经被佐世保掐死了,那副惨状令人震惊不已……这一点我必须加以说明。”
即使承认杀了佐世保,但出于自尊心,我必须澄清自己没有杀害那位女人。被我杀死的只是“乔治”和他的帮凶而已,那也是为了给继美复仇而做出的正义行为。对于这位与继美落入同样境地,而且还很像的女人,我哪能下手去杀害她呢?!
这时,我听到了千鹤微微的叹气声。只差一步,我就把她杀了。现在,所有的疑问都已真相大白,我的一切计划已经彻底终结了。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与平户的语气不同,岛原的声音中充满了温情。
“那么,你就说说,究竟他们两个人产生了什么误判?”平户把话题扯回到正题上。大村和千鹤都在椅子上坐下,双手叉在胸前,用严厉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谏早以为他们是在搏斗中同归于尽的,佐世保在用力掐死了文枝的同时,文枝也用尽最后的力气,拿短剑刺中了佐世保的心脏。因此,他极力要把这桩案件隐瞒下去。如果他知道还有他人参与其中,也就是说佐世保是被另一个人杀死的话,他只需要将自己是‘乔治’帮凶的证据毁掉,把尸体留在原处就够了。”
“为什么?”平户马上问道,像是抢着充当华生医生。
“原因之一是,既然佐世保是被第三个人在地下洞穴里杀死的,这就说明这位凶手已经完全掌握了洞穴的秘密,无论自己如何加以隐瞒,只要这位凶手说出去,这个秘密是绝对保不住的。另一个原因是,只要他挪动了佐世保的尸体,那就无异于告诉这位杀死佐世保的凶手,在我们这些人中还潜伏着‘乔治’的帮凶。本来这位凶手误以为‘乔治’只是佐世保一个人,但由于谏早帮了倒忙,把佐世保的尸体搬运到楼上书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佐世保的帮凶。这样的话,这位凶手杀死佐世保后仍不会罢手,一定会找出谁是帮凶后,对其进行复仇。这么一来,谏早就更加危险了。实际上,凶手最初并不知道还有帮凶的存在,以为‘乔治’只是佐世保一个人。次日早晨,凶手发现尸体被人移动过,电话线也被掐断了,这才知道帮凶就混在我们几个人之中。”
“也就是说,谏早要是不去搬动尸体,就不会暴露自己了。他真是多此一举。”平户冷冷地嘲讽了一句。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是“乔治”的帮凶,在提到谏早时,他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同情。
“从结果来看,确实像你说的一样。不过在这里很重要的一点是,谏早误以为杀死佐世保的凶手就是那位叫文枝的女人,而真正杀死了佐世保的人,并未弄清这位突如其来的帮凶究竟是何人。”
“就是说,他俩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条件是对等的。”
“其实不然。得知佐世保的尸体出现在书房里以后,这位杀死佐世保的凶手已经明白了,在我们中间一定隐藏着‘乔治’的帮凶;而当时谏早却对于这位凶手的存在一无所知。条件显然对这位凶手更有利,他可以躲在暗处观察对方的举动。”
岛原说话时与平户完全不同,他总是边说边盯住我的眼睛看,也许是想从我的眼神中来判断自己的结论是否正确吧?
“可是,这位杀死佐世保的凶手也不知道‘帮凶’误以为佐世保和文枝是同归于尽的。他担心这位帮凶会四处探寻是谁杀死了佐世保,从而进行报复。这样一来,这位真凶也不敢再贸然潜入萤之间或地下洞穴进行探寻,那样容易遭到对方的伏击而送命。”
“原来两个人都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才呈现出胶着状态,就像德法两军僵持数月形成的‘西线无战事’一样。”
“这位凶手和平户君不同,他不会使用工具开锁,无法偷偷潜入那间挂锁的房间。不可思议的是,谏早即使已经身处危险之中,但他毫无觉察,依然在地面与洞穴之间来回走动。当然,要说对危险缺乏防备,我们也是一样。要是知道‘乔治’的帮凶就隐藏在身边,我们绝对不会闯入萤之间进行探索。”
“是啊。”平户点了点头道说:“面对这些罕见的杀人魔鬼,我们还是缺乏必要的防范意识,现在看来,我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遗憾的是,凭我的脑袋,这颗不中用的脑袋,是根本无法觉察‘乔治’的帮凶是谁,实在让人沮丧。其实我离最后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还是没能解开。我下定决心要当一回勇士,为继美报仇,但却没能成为真正的勇士,没有亲手找出背后的真相……无奈之下,我只好跟在平户和岛原的身后,因为我相信你们能揭开这位帮凶的真实身份。”我说。
至今我仍在后悔,要是有岛原的分析和推理能力,何必跟在两位侦探后头充当华生医生?那样,我就能够轻易地辨别出帮凶是谁,不留痕迹地把谏早这个恶魔干掉了。站在萤之间门口偷听到岛原的推理结论时,我诅咒自己为何不能发现这些就在身边的秘密啊!明明许多线索都清晰地摆在眼前。
“原来如此。你是站在门口偷听到岛原的推理后,才知道这位帮凶就是谏早啊。不过,说起来你也够了不起的,居然能看穿佐世保就是‘乔治’,并且还探寻到了地下洞穴中的秘密。”平户对我说道。也许这些话是专门说来安慰我的吧?
“这些都是偶然中发现的。最初我怀疑佐世保就是‘乔治’,和松浦君一样,是在见到了佐世保姐姐的照片时才突然想到的。不过,由于我去年来过这里,所以一年前就有了这个念头。当继美被人杀害时,我曾把几位被害者的照片排在一起进行比较。我反反复复地观察过这些照片,但那时的目的并不是想抓住凶手,也想不到‘乔治’就藏在我们自己人之间。可是看着看着,我的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那就是佐世保的姐姐……”
“这次你来流萤馆,带有确认那些被害者是否和佐世保的姐姐模样相似这个目的吧?”
“最初只是模模糊糊地产生过这种怀疑,再次见到佐世保姐姐的照片,我比原来更确信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在胆量比赛中间,佐世保借口要为大家准备酒菜,独自一人到厨房里去了。当时我想去厕所,但找遍了厨房和厕所,也没有见到佐世保的身影,只见到厕所前摆放着的座钟比正常时间晚了一小时。不久后,就发生了大村君受到惊吓的事。我感觉十分奇怪,因此后来我再次去看了看那台座钟,但时间已经恢复了正常。我怀疑刚才自己只是看花了眼,可是酒会结束后不久,我再次去看座钟,发现时间又晚了一小时。这时我才醒悟,也许座钟安装了机关。我试着把座钟的指针拨快一小时,再拨慢一小时,这时浴室里突然传出什么声音。我伸头一看,发现更衣间墙上的一个方格子突然打开了,从那里露出一个洞口,下面还有台阶通行地下。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揪住了‘乔治’的尾巴。其实我本应该就此住手,把后面的事情交给警方处理;可是,我当时一心只想着报仇,我能做的也只有报仇了。”
我一生也不会忘记,当时自己在发现这些秘密后是多么激动。
如果说继美的死是对我人生的最大打击的话,那么发现秘密通道就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了。我相信自己能成为勇士,那时的我第一次树立起了信心。
“那么,当时你就从洞口进入地下洞穴里去了,对吧?”平户平静地抚摸着小胡子,催促我往下说。
“和松浦君发现洞口时的情况不同,那天恰好下面的门没被锁上,也许是佐世保为谏早留着门吧?
“进入洞里,我见到了墙上一排被害人的照片,完全确信佐世保就是‘乔治’。这时,从布帘后面传来惊恐的尖叫声,我战战兢兢地往里头瞧了一眼,发现佐世保正向一位女子行凶。他先用短剑把女子手脚上的皮肤割得四分五裂,最后还残忍地掐往她的脖子,让她窒息。当时的佐世保露出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凶相,那副狰狞的模样我做梦也想不到,他就像变成了一个魔鬼,满脸的肉拧成一团,不停地痉挛着,怎么看都不像个人。他和那个女人都赤身裸体,那个女人的手和脚上满是短剑割开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而佐世保全身都被女人流出的血染得通红。我真想扑过去搭救那位濒死的女人,可是因为害怕,就一直没敢动。我的双腿在发抖,无法站直。我本想就这样离开,把情况向警方报告后由他们处理。如果佐世保杀死那位女子后没有背对着我去穿衣服的话,也许我当时就悄悄地离开了。我认为自己斗不过他,和他拼命一定会吃亏的。
“可是,佐世保在杀人后,还沉浸在自我满足中。他在地下流出的水中洗净身上的血,转易向衣柜走了过去,毫无防备地背对着洞口方向,短剑也已被他放在床上。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复仇!让我成为勇士的机会来了!在当时的气氛下,就像有双手在推着我往前走。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抓起床上的短剑,狠命向佐世保刺去。那时,身上只披了件衬衣的佐世保只是回了一下头,哼了一声就倒下了。现在想来,当时他一定把我误认为谏早了。那以后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只知道我回过神来时,佐世保的胸前插着短剑,在我面前一头栽倒了。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的脑子里顿时奏响了欢快的乐曲。
“当喜悦慢慢消退后,我的心里又充满了恐惧,即使被我杀死的是十恶不赦的‘乔治’,但杀人案犯的名声总归是抹不掉了。就算法庭能对我减轻刑罚,但被判有罪总是免不了的。我这位勇士就因为向这种人报仇而成了罪人,真是不值得。难道真会把我这样一心救国救民的勇士送上法庭吗?难道真会让我这样打倒了魔王的功臣身陷囹圄吗?我不禁担心起来。
“我越想越害怕,冷汗从脖子上、从脊背上,甚至从大腿上一下涌了出来,我不想坐以待毙……幸好,插进佐世保身上的短剑竟起到了栓塞的作用,他的血并没有溅到我的身上。而且,床上还躺着那位被‘乔治’杀害的无辜者。她十分值得同情,但我想如果能把现场布置成他们互相攻击而最后同归于尽,也许警方就看不出我的存在了。
“因此,我把佐世保的尸体搬到了床下,再把短剑塞在那个女人的手里,让她握紧。”
我只顾滔滔不绝地说明案件的经过,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咖啡早就被我喝了个干净。
“我再给你添一杯吧?”千鹤对我说道。她完全忘记了我刚才差点儿杀死她,她真是一位善良的女孩。
“那好,请你再给我添一杯热点儿的吧,再多些砂糖和牛奶。谢谢。”
这也许是我能够品尝的最后一杯咖啡了吧?
“喂,松浦君,给我也来一杯,我要冰的。”望着千鹤正要往厨房走去的背影,岛原急忙又吩咐了一句。他表面看起来十分平静,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十分紧张。不管怎么说,坐在面前与他四目相对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这回千鹤并没有拒绝,默默地走回来端起了岛原面前的杯子。
“这么说,你只是为了骗过警方,却不想把你自己都没有在意的这位帮凶也骗了,对吧?”千鹤回来后,岛原又接着问道。
“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人证明佐世保案发时不在现场的事,也从未考虑过他还有这么一位帮凶。要是早知道这件事的话,我行动时会更加小心的,进入地下洞穴时也可能会犹豫。”
“也就是说,你和这位帮凶都摸不清对方的身份,所以才相安无事,对吧?”
“是的,这算是太幸运了。总之,我对自己做下的一切并不感到后悔……那么,你们又是从哪些方面觉察出,我就是杀死佐世保的凶手呢?”
听到我的问题后,岛原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咖啡。
“是从厕所里的情况推断出的。松浦君不是在厕所里受到袭击了吗?从当时的状况看来,这位真凶在杀死了谏早后,正站在厕所座钟前拨弄指针,想关上更衣室里地道的门。当他拨完指针想回去的时候,发现松浦君正穿过走廊向自己走未。”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不去拨弄指针就好了。我在杀死谏早时耗费了很多的精力,因此剩下的事并没有考虑周全。如愿以偿后,我突然想起门外的座钟上显示的时间慢了一小时,于是才想到要调整座钟。结果不巧遇上了千鹤,这才引起出了后来的事情。可是凭良心说,袭击千鹤并非出自本意。
“你见到有人过来,才急急忙忙地躲在厕所门后吧?那你用来袭击松浦君的纱布又是从何而来?”
“作为备用,我一共从地洞里拿来了三团纱布,一团用在谏早身上了,第二团袭击松浦君后扔进马桶里冲走了,刚才想使用的是第三团。当初我预想到可能会遭遇反抗,才在口袋里多装了两团纱布,那样先用氯仿捂住对方鼻子,之后在体力上多少能占些便宜。其实当时我除了纱布外,身上还带了把短剑。有了这些工具,我想总能把对方搞定。我预先在脑子里还把行动的细节演练过许多遍,想不到实施时却格外地顺利。谏早以为自己的小伎俩已经得逞,从而放松了警惕。当我推开浴室的门走进去时,他只是问了句‘你来干什么’,就转身去享受池浴了。我敏捷地扑了上去,从背后用纱布捂住了他的嘴,他马上昏了过去。我实在想不到居然这么轻松。”
“好,这些事清楚了,我们接着往下说。其实,我也早就察觉到对方袭击松浦君是出于无奈,并没有杀人的意图,说到底只不过是为了逃脱而采取的手段。不过这样一来又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位真凶当时为什么要逃进男厕所?谏早占着浴室在洗澡,凶手知道松浦君经过这里一定是去厕所,那凶手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说得有理。”一旁站着的平户说道,“当时明明可以躲进里头那间女厕所,可是凶手却没有那样做。”
“是的。如果当初这位真凶躲进里头的女厕所,下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另外,他就算是躲进了男厕所,如果躲进单间里的话,也就不会出事了。对方如果小便的话,根本不用进单间啊!”
“是啊。那样一来就可以避免这些麻烦了。”
“然而,这位真凶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躲在了门后,最后不得已弄昏了对方,差点儿就把杀死谏早的事暴露出来。这又是因为什么?”
说到这里,岛原停了停,目光依次从平户和大村的脸上掠过。
他得意扬扬的样子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可是没办法,因为他的话句句在理。
就像岛原预料的,平户他们什么也回答不出,只是默默地等着他往下说。看来他们一无所知。千鹤依然往前俯着身子,没有说话。
“这位真凶之所以躲进了男厕所,是他想当然地认为松浦君想进的一定是女厕所。然后,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判断不正确,可是已经晚了。他并没有躲进单间里,这是因为他心里早就清楚松浦君一定会使用这个唯一的单间,因此他只能躲藏在门后。”
“茄子君,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平户不耐烦地问道,下到酒廊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副表情。
“也就是说,凶手知道松浦君是女的!”
“你说什么?!”
平户大声惊叫了起来,就像欧洲人第一次见到黑天鹅时那样,两眼瞪得滚圆,注视着千鹤。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大村一声不吭地从椅子上滑坐到地上,后脑勺狠狠地撞在椅子边上。
我实在太高兴!太痛快了!他们对此竟然一无所知;而我,只有我,早就知道这件事。这让我感觉非常愉快。
“松浦君是女的?真的吗?”
平户往前探出身子,在千鹤和岛原的脸上左看右看。
岛原像是制止住他似的,冷静地说道:“刚才在我的房间里,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由于担心松浦君的房间里被安了窃听器,所以我们换了个房间说话。松浦君现在念的不是S大学,而是S女子大学,她是落榜一次后于今年刚考进那所大学的。现在她持有的学生证并不是自己的,而是从比她小一岁的弟弟那里借来的。学生证上写着的‘松浦将之’其实是她弟弟的名字,她的真名叫做‘松浦千鹤’。她是为了找出杀害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对马继美的凶手,才特地参加了阿基里斯俱乐部。考虑到‘乔治’也许就在周围,让人知道自己女性的身份危险太大,所以才装扮成自己的弟弟,参与俱乐部的活动。为此她特地剪短了头发,还按照学生证上弟弟的模样,配了一副黑框眼镜。这个也只有松浦君这种什么都敢想的人才干得出来,就连我这个同样什么都敢想的人,也被她骗得毫无觉察。”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我也想不到自己身边还有胆子这么大的人哪!”平户重重地叹了口气,又仔细盯着千鹤的脸看了很久,说道,“原来你戴的是平光镜啊!怪不得眼镜掉在地上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刚才我还感觉挺奇怪的。”
“怪不得。她可真够大胆的,只有佩服的余地。”岛原露出一副五体投地的表情,看来这些表情还真不是装的。
“真对不起大家,不过,我是因为害怕才不得已这么做的,因为要找的是无恶不作的‘乔治’……”千鹤用她尖细的声音向众人道了歉,然后慢慢地摘下了眼镜。
“这么说,那天我见到的女人背影就是松浦君,对吧?”
对于大村的询问,千鹤沉稳地点了点头。
“是的,那天她刚洗完澡,由于心情很好,一时放松了警惕,不小心露出了女孩的本来面目。当大村君说出这件事来后,松浦君撒了个谎,硬说当时自己头上裹着一块毛巾,大村见到的人不是自己。”岛原替她做了说明。
“……实在太对不起了,因为我的不慎,让大村君担惊受怕了半天。”
“没关系,这也不怪你,当时情况特殊。”就像愚人节里受到别人善意的愚弄,大村大大方方地笑着回答。这家伙在女生面前向来骨头软。不过,他在女生面前赤身裸体吓得直打哆嗦的事,怕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不幸的是,松浦君把自己的秘密偏偏告诉了‘乔治’的帮凶。她的好友对马君的恋人理应是阿基里斯俱乐部里最值得信赖的人,但他却是‘乔治’的帮凶,这个结果也许是松浦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不过,万幸的是,谏早还不算那种绝灭人性的杀人狂。如果他真是杀人狂的话,得知松浦君已经接近了‘乔治’的秘密,并已探明暗道开关的操作方法,他早就已经动手把松浦君杀害了吧?”
“是啊!‘乔治’本来就是色情杀人狂,没死在他手里就算万幸了。”平户平静地补充道,“要是让他得知松浦君是女的,早就严厉制止她参与探寻‘乔治’的秘密了。另外,在这种地方,一个孤身的女孩……”
话没说完,千鹤早已脸色苍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也许,在房间里和谏早单独谈话时的情景让她感到后怕,或是对自己盲目相信了这位“乔治”帮凶的愚蠢行为感到深深的懊悔吧?
“那也就是说,知道松浦君是个女的这个秘密的人,除了谏早,就只有杀死佐世保的凶手,对吧?”平户干咳了一声,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岛原继续说明道:“正是如此。从衣袖上的血迹和两人都吸入氯仿这些迹象判断,袭击松浦君和杀死谏早的是同一个人。这样一来,首先值得怀疑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松浦君昏迷倒地后,我正要解开她的衬衣,却慌忙制止了我的人。此人十分清楚,只要松浦君身上的衬衣被解开,她女扮男装的秘密就将暴露无遗。另外,此人早就知道松浦君的真名。那次大家一起在佐世保的卧室里搜查时,在枕头下发现了银制的项链,上面刻有‘MC’两个字母。当时此人脱口说出‘松浦’这个名字来。松浦君参加俱乐部使用的名字为‘松浦将之’,那么名字的英文缩写理应是‘MM’,而她的真名‘松浦千鹤’的缩写才是‘MC’。因此可以断定,此人就是长崎。那时我便心中有数,真正杀死佐世保的凶手正是你。我说得没错吧,长崎君?”
我无法回答,只是默默看着岛原。现在再来肯定或者否定已经没有多太意义了,因为一切都已摆在眼前,难道还要让我为他鼓掌不成?
可是看起来,岛原希望得到我一个肯定的回答,只是耐心地静静地等着。
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他个面子吧。我故意问道:“就凭这些事情你就能认定我是那个凶手吗?”
“松浦君早就怀疑长崎君在她的房间安装了窃听器,因为她和谏早在房间里说的话竟然被你知道了。得知松浦君想单独探寻‘乔治’的秘密后,谏早反复提醒她‘千万不可擅自行动’。作为‘乔治’的帮凶,他当然要这么说,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是今天早晨,平户君批评松浦君一个人进入萤之间时,长崎也在一旁提醒她‘千万不可擅自采取行动’。当时我也在场,确实听见你对松浦君说过这句话。松浦君那时就起了疑心——为什么自己和谏早说的话却被长崎知道了呢?她又问过谏早,谏早表示从未对别人透露谈话内容。也许这仅仅是个偶然,但是联想到对马君以前经历过的事,就会知道,长崎在她房间里偷偷安装了窃听器。”
“你是什么时候在她房间安装了窃听器?”刚才平户的脸上多少还有几分同情的样子,可是这回却恶狠狠地盯住我问道。
“……是在胆量比赛的时候。我本来打算安装在佐世保的书房或卧室里,但他把房门锁上了,怎么也没有机会进去。后来,我只得把它安装在松浦君的房间里,因为我对松浦君很感兴趣。另外,万一‘乔治’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摸到房间里要来杀她时,这个或许还能管点儿用呢。”
“事到如今,还在找借口为自己诡辩!”平户打断了我的话。
酒廊大厅里回响起他的怒骂声,看来他是真生气了。“你这家伙……不是口口声声要复仇吗?难道窃听器也是用来复仇的工具?这么说来,以前在继美房间里安装窃听器的,也是你吧?”
我只得轻轻点了点头,说道:“……说真的,我早就暗恋着继美,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一切。虽然谏早横刀夺爱获得了她的芳心,但我永远也不甘心。我想知道她的一切,哪怕只听听她的声音也好。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她最亲近、最知心的恋人。继美是我活着的唯一动力和目的。在那短短的一个月里,我就知道了她的许多秘密。
“至今我仍在后悔,要是她没有发现我安装的窃听器,我早就知道‘乔治’是谁了。也许在佐世保从九州岛旅行回来,撕下他的伪装杀害继美之前,我就能把继美救出来了。这成了我终身的遗憾!”
“这么说,从那时候你就知道松浦君是个女的,对吧?”
“……是的,今年松浦君加入我们俱乐部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位新生不但姓氏与继美的好友松浦相同,而且说话的声音也很像。我马上就记起那天参加葬礼的一幕,当时她的好友松浦悲伤得浑身发抖,眼里噙满了泪水,让我十分感劫。我开始怀疑这位叫松浦将之的男生,到他的班里去找他,结果却发现真正的松浦将之是她的弟弟。这时,我确信参加我们俱乐部的松浦君是女扮男装的。其实,当时我就已经猜测到她这样做的目的,对她的勇气感到十分佩服。也许正是她毫不畏惧的勇气深深感染了我,我才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出这个‘乔治’,为深爱的继美报仇。”
“于是你便想出了这个计谋。当你发现松浦君袖口上的血迹后,便设下了这个圈套,企图把杀死谏早的罪行嫁祸给松浦君。你计划趁着黑夜悄悄摸到这里把松浦君杀害后,再伪造现场,让人误以为松浦君是畏罪自杀,对吧?我们早就看穿了你的企图,于是我和平户君一直在房间里陪伴着松浦君,一直到她入睡,然后再假装离开。临走前,我们还故意透漏出门没有锁上的消息,好让你在窃听器里听到。然后,我们又偷偷返回这里,平户君替换出被窝里的松浦君,我躲进旁边大村的房间里关注着走廊里的动静,等待你半夜自投罗网。”岛原的脸上开始露出失望的表情,接着说道,“其实,今天夜里要是你没有摸到这里,我们原打算彻底把你放过的。从本意来说,我们都不希望你会来,而是希望把谏早的死视为‘乔治’的帮凶因事情败露而畏罪自杀。要是能把松浦君袖口血迹的事情隐瞒下来,警方绝对调查不到你的身上,肯定会以自杀结案。我们知道,被你杀死的,毕竟是罪恶滔天的‘乔治’及他的帮凶。”
“看来,我摸到这里来是大错特错了,简直是自投罗网,拿脖子往索套里钻……真后悔!”
我最后的一步看来真的走错了。今晚要是没有摸到千鹤的房间来,我和他们仍然是同一条壕沟里的战友,可是现在却完全变了样,实在没脸再见千鹤了。
可是……可是……
“有件事我想请教你。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起意杀害千鹤——按说她是我的战友和同志,即使有时她会看不起我,有时伤害了我的自尊,但无论如何我总不该杀害她啊。说实话,有时她的话令我很不舒服,但也早就习惯了。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会半夜摸到这里来!虽然我手里拿着纱布,身上带着短剑,可是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这也许是……”岛原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出自这座流萤馆本身的原因吧?岩洞内的水琴窟让滴水声形成了旋律,加贺萤司就是受到这种旋律的启发,才创作出了那几首以怀念加贺萤为主题的乐曲来。然而,他为自己心爱的妹妹所创作的乐曲里,不幸掺杂进了某种能使人疯狂的元素。正是那首永无休止的乐曲,使得他丧心病狂地一连杀害了七名音乐家。可以说,这段歌颂萤的旋律能诱发人心中的暴戾之气。另外……”
说到这里,岛原憎恶地抬头斜视了一眼天花板,接着说道:“落在屋顶上的雨形成的声音,总是在不停地奏响这首悼念加贺萤的旋律。加贺萤司在建造这座流萤馆时,无意之间发现了地下岩洞的水琴窟结构。他便充分发挥自己的音乐才能,对屋顶熬费苦心地进行了设计,让击打在屋顶上的雨声听起来就像那首的旋律。这也是为什么整座流萤馆精心进行了隔音处理,唯独雨声却可以不受任何妨碍传进来——因为屋顶的结构非常特殊。可是,通常情况下我们无法知道其中的奥妙。我想,之所以能把击打在屋顶上的雨声变成了的旋律,加贺萤司一定从屋顶和墙壁的材质出发,把建筑物分解成十分微小的各个部分,经过严密计算后再组合而成。当然,大自然中的雨滴与岩洞中的水滴不同,当成千上万颗的雨珠从不同方向击打在屋顶时,形成的声音层次较多,很难清楚地地听出其中包含着的旋律。不信,你们静下心来好好听听——请特别注意头顶方向传来的那些雨声。”
“果真如此!”按照岛原的提示,千鹤凝神静气地倾听了许久之后,突然惊奇地大声喊了出来。而大村也已经沉浸在乐曲的旋律声中,入迷似的咧着大嘴。
“接着,你们再试试从右边传来的雨声。”
嗒咔嗒咔—嗒—嗒—嗒咔嗒咔啴
“确实,大家都清楚地听到了,我也听得十分清楚,这就是那首的旋律。下面再从门口开始,从外往里边走边听,到了厨房门口后请站住……”
我们无论从哪个角度,听到的总是那首的旋律。
嗒咔嗒咔—嗒—嗒—嗒咔嗒咔咩
从天花板,从墙壁,从地板,从家具,传来的震动声全部汇集成那首旋律,在耳边回想。时而轻快,时而舒缓,时而阳光,时而阴郁,既有配合默契的合奏,也有我行我素的“噪声”,就像一首被分解成几十个声部,在大自然的统一指挥下演奏出的气势恢宏的交响乐。
我不禁惊呆了,不知为何,连日身处其中,却未能听出其中的奥秘。然而,意识到这首旋律暗含在其中后,我又每时每刻都能听到这首乐曲在胸中回响。
“其实,这座流萤馆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乐器,一个乐团。在这儿三天里,这座馆的每个角落都在无休无止地演奏着这首。我们身处其间,无论是否意识到,总是不停地被灌输着,也就是说,我们都在被动地接受这首旋律的熏陶。在这首旋律的作用下,有些人内心的狂躁慢慢被激发出来,甚至演变成不可抑制的杀戳行为。佐世保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成了一个凶残的杀人魔鬼。我想,佐世保其实早就领会到了设计者的企图,不然经过一番彻底改造,为何这座馆还能完美地重现当初的效果呢?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们就听佐世保提到过这座馆里潜藏着致人疯狂的气息,那就是指这首回荡在馆内的旋律吧?可是佐世保尽管已经意识到这首旋律的作用,但他还是鬼迷心窍地成了疯狂的杀人恶魔。不过,也许他是心甘情愿地变成这样也未可知。话说回来,并非所有的人在这首旋律的影响下都会成为恶魔,比如谏早,他虽然没少干坏事,但却从未想要亲手杀人……”
“照你这么说,我具备被改造成杀人恶魔的基本素质,是吗?”我问。
“即使具备这种素质,在理性的控制下,通常也是很难显露出来的。但在的召唤下,这种素质就极可能显露出来。我想,我只能这样解释了。”
我只能接受。同时,我也放下心来了。原来我半夜摸到这里并非出自本意,杀害千鹤的举动不是我内心的企图。原来是这场大雨,加上这座馆,才催生出了我疯狂杀人的念头。
我又想起了窃听器耳机里传来的继美发出的一切响动。她的说话声,笑声,呓语,打电话的声音,对电影的感想,晚餐的安排,次日的日程……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欣喜若狂,让我惊喜万分。我不禁回忆起自己戴着耳机,屏息捕捉继美一切声响的样子。那种敏锐的听觉,竟然听不出这三天之中时刻荡响在耳边的旋律,实在是贻笑大方。
“不过……我毕竟成了一名勇士,我实现了自己的复仇诺言,对吧?”
岛原没有回答,平户也默不做声,连我的战友和同志千鹤也低垂着双眼转过身去。耳边能听到的只有那不停地回响在酒廊大厅里的的旋律。
我不禁感到了悲伤,我知道,我的时光要结束了。
“我总算成了一名……”
嗒咔嗒咔嗒—嗒—嗒—嗒咔嗒咔啴
嗒咔嗒咔嗒—嗒—嗒—嗒咔嗒咔啴
突然,从天花板上传来了响亮的的旋律。然而,它与之前我们每天听到的不同,带着一股沉闷的轰鸣声,就像众多低音提琴和大号演奏出的效果。紧接着,大地迸发出强烈的震动,脚下剧烈地摇晃起来。瞬间,整个人像被抛向天空。我不禁抬起头,只见天空渐渐开始发白,黑洞洞的玻璃天花板裂成许多巨大的黑块,一齐压了过来……
嗒咔嗒咔嗒—嗒—嗒—嗒咔嗒咔啴
嗒咔嗒咔嗒—嗒—嗒—嗒咔嗒咔啴
我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但嘴里还在喊叫着。墙壁、柱子、天花板、地板,到处都传来凄厉的悲鸣。耳膜中充满各种尖锐的声波,直刺我的大脑。
“我……”
我看见一束淡淡的亮光透进玻璃天花板。从灰色的天空里降下了大块的泥土,无数土块向我砸来,它们一齐奏响了的旋律,那令人发狂的旋律。天地之间回荡这首旋律,压倒了一切。
嗒咔嗒咔嗒—嗒—嗒—嗒咔嗒咔啴
嗒咔嗒咔嗒—嗒—嗒—嗒咔嗒咔啴
像是为勇士奏响的最后的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