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岛从坐席上直起了身子,因为从高级公寓的出口那边出来了一个穿毛皮短大衣的女人,他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得清清楚楚。
高级公寓的名字叫“幡之谷山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鲛岛暗中监视这栋高级公寓是在第二天晚上。前一晚,也就是从地图上发现小孔的那晚,他蹲守在东高圆寺了。但是那边是两个高级公寓紧挨在一起,一个八层,另一个十一层还在一层带有便利店,守了一晚因为进出的人太多没什么收获而放弃了。
幡之谷这边的四层高级公寓夹在一户独栋楼房和汽车销售公司之间,里面总共也就十六户,监视起来很方便。
鲛岛白天在新宿署正常上班,从晚上到午夜零点之间,他就钻在自己的宝马车里面蹲守。还好警署最近主要是些文件事务,也不会太累。
这个高级公寓面向甲州街道而建,正好朝向新宿那边。鲛岛把车停在高级公寓前面一点,放倒座椅,从后视镜中监视。
出租车的头灯照到那个女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瓜子脸,大眼睛。
鲛岛印象中好像见过她,那时她正坐在滨仓的雷克萨斯的副驾驶席上。
滨仓和鲛岛工作的地方都在新宿。要是想见的话每天都能在什么地方碰个面。
鲛岛记下了出租车的车牌号和出租车公司名字,转动钥匙点火发动汽车。万一要是跟丢了,通过警署跟出租车公司查询一下,也可以查到下车地点。
他打开转向指示灯,混入甲州街道上行线的车流,因为是深夜,很多出租车在空驶。
鲛岛选择在晚上监视是有理由的。包括滨仓在内,从事电话应召女郎这行的,活动时间都集中在从深夜到凌晨的这段时间。要说为什么,是因为客人们的“订单”都集中在午夜零点左右的时间段。刚住进宾馆的客人们,未必马上就会想着色情事。
他们大多是随工作需要住进宾馆,在外面吃完饭,多少喝了点酒,然后才想着要女人。虽然是住在宾馆里面,这些客人却并非都是东京以外地方过来的。
东京的人们因为工作,需要住宾馆的情形也不少。而且像这种时候,客人们通常都已经提前跟滨仓有过“预约”。滨仓就调整女孩子们的时间,把她们送到宾馆。
滨仓从不用报纸广告或者电话亭小广告的方式招揽顾客,他认为通过半会员制的客户系统可以避免招惹上性病、警察以及暴力团伙。他也没打算大发横财,以便让女孩子们可以安心地工作。
女孩子们当然也过着适应“工作”的生活。就算皮条客滨仓死了,暂时处于停业状态,她们的生活习惯也不会马上改变,就连出去买东西,也都是选在天黑以后的时间活动。鲛岛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鲛岛还不知道坐上出租车的那女孩子的名字。滨仓车上的那张地图里面,一共有五个地方开孔。
那意味着滨仓养着五个女孩子。
那其中,鲛岛知道名字的只有一个。那是个花名叫“彩”的女孩子,据说她还是成人影片的女优,个头也确实很高,长得很匀称。滨仓曾苦笑着说,只要她走进宾馆的大堂,差不多所有的男客人都要回头多看一眼。
“性格也很好,当然外表看起来是那个点,但是真的嘴笨得很,还很怕生。虽然都是那些固定顾客,除了在床上,几乎不怎么开口。”
出租车并入右转车道,进入开往参宫桥方向的车道。
这是要去喝酒吗?鲛岛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鲛岛知道滨仓是不会让他养的女人把新宿当做娱乐场所的,因为在新宿很有可能碰上客人。要是她们出去玩的话,他也会让她们选择涉谷、六本木或者池袋之类的闹市区。
出租车从参宫桥开往代代木方向,在一个单行道的路口左转了进去。
鲛岛降低车速跟在后面,要是出租车司机发现被跟踪可就麻烦了,因为乘客是孤身一人的女孩子,没准会出于好心提醒她。
鲛岛左转以后马上就看到那出租车亮起紧急灯停了下来。鲛岛加快车速,从出租车的旁边驶了过去。
这一带都是住宅区,独门独院的房屋和高级公寓交杂在一起,但是只有一处除了路灯之外还亮着灯的白色招牌。那女孩正从招牌旁边的楼梯往上走。
鲛岛从单行道转了一圈,又回到女孩下车的那条道上。
这栋楼还裸露着混凝土外墙,看上去很新的样子。一层种着绿植,还有一个十来级的楼梯,中二层的位置装着一扇木门。
放着白光的招牌上,小小地写着英文字母“indigo”,大概是个小酒吧或者小茶馆什么的。店名的招牌字就像字面意思那样,是蓝色的。
鲛岛正从宝马的车窗盯着那边看,招牌的灯熄了,好像是从里面操作给关了。
鲛岛关了宝马的车灯,把引擎的火也熄了。“靛蓝”虽然有窗户,但鲛岛把宝马停在稍远一点的位置,从里面应该看不到车内的情形。
从招牌灯熄掉来看,那个女孩子应该不只是作为顾客朝“靛蓝”来的,她跟这家店肯定有私人关系。
鲛岛点上一根烟。左边的侧灯里面映入一辆车的头灯,一辆黑色的日产FairladyZ,好像要在“靛蓝”前面停车似的,在宝马的前面向左靠过来。鲛岛低下身子。
Z的车灯熄了。车门打开,下来一个高个的女人,皮夹克、皮裤子,虽然扎着头发,但鲛岛马上认出来这就是彩。
彩走上楼梯,拉开“靛蓝”的门,好像完全不介意招牌的灯已经熄了。
鲛岛又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已经过了几分,看来一开始那女生是来这儿等着跟彩见面的。
鲛岛准备再继续观察一会儿,也许在这儿碰头的还不止这两入。
十几分钟以后。果然像他猜想的那样,一辆摩托车驶进了单行道,上面坐着两个人,后面是一个长头发的女生。摩托车在彩的Z旁边停了下来。
坐在后面的女生从摩耗车上下来,摘下头盔递给骑车人。
她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短上衣下面露出香港衫。
“拜拜,一会儿电话联络。谢谢!”女孩子这么一说,驾车人像把隆隆的引擎声作为回答似的发动了摩托车。那是一辆越野型摩托车。
女孩子看到摩托车走远,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后兜里走上楼梯,她拉开“靛蓝”的门,从里面漏出来的光把她照得像个泡泡糖似的那么圆实。
鲛岛又等了二十分钟,好像再没有人来“靛蓝”了。鲛岛从宝马上下来,车里待着太憋屈了。
他抬头仰望着住宅区的夜空,做了个深呼吸。
他没想到“靛蓝”还有后门。因此他伸了个懒腰,还没等两手放下来,就感觉到脖子被人用刀子抵住了。
“别动,你这家伙!”
持刀人从鲛岛背届猫着腰悄悄溜过来,然后突然站了起来,连后视镜里面都没看到他。
鲛岛身子僵住了。他只能转动眼睛,看到右耳下面伸出来的小刀刀尖。
鲛岛没有携带武器,就连警棍都还放在车内的小包里面。
“你这是什么意思?”鲛岛竭力冷静地说了一句。
“别耍我!你这家伙是哪儿的探子?”语气虽然很粗暴,但听得出他跟专业的黑社会成员还不是一回事,而且听声音很年轻。
鲛岛没有回答,看了看“靛蓝”那边。窗前有个人影。
“你是不是误会了?”
“别跟我装蒜!”
刀柄按到鲛岛的脖子上,脸上可以感觉到刀刃的冰凉。
“你是‘靛蓝’里面聚会的女孩子们的保镖?”
“我刚你报上名来!你这家伙!还有你是哪个部分的?”
“在这里大声喊叫的话,没准有人会打110哦,我倒是无所谓。”
“你说什么……”
刀子从脸上拿开了,鲛岛被抓住左肩扳转了个圈。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持刀站在那里。他剪着平头,上身穿着白色的开领短袖衬衫,下身穿着牛仔裤。
“你是警察?”
“新宿署,防犯课。”
小伙子一时间愣住了,他拿着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只说了句:“真倒霉……”
“要看证件吗?”
“啊,啊。”
鲛岛出示了警察证件。
这时“靛蓝”的门打开了,有个人影站在门口。
“浩二,怎么回事?”一个声音嘶哑的女人问道。她穿着一件长裙,看上去也不知道是哪国的民族服装,就像用一块块碎布缝制起来的。虽然逆光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看到她乱蓬蓬的卷发。
“姐姐——”小伙子望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
鲛岛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走吧。”
小伙子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走了过去。他看上去好像很后悔的样子,这让鲛岛感到有点怪。两入相跟着走上“靛蓝”的楼梯。
被唤做姐姐的那个女子,手里夹着烟贴在腰上,俯视着鲛岛。
她看上去二十八九,眼睛和嘴都较大,是那种让入一见就印象深刻的面相。皮肤偏黑,看上去甚至感觉她有拉美血统。
“是警察。”
被那女子称做浩二的小伙子耸了耸肩,从站在门口的女子身边走过去,进了店内。
鲛岛在女子的面前停了下来。
“警察?”女子说。鲛岛心中暗想这是喉咙嘶哑了吧。
“新宿署,防犯课,鲛岛。”鲛岛掏出证件对她说。
女子扫了鲛岛一眼说:“里面也给看看嘛。”
鲛岛出示了里面的证件内容。女子把烟放到嘴上,仔细看了看。
“是警部啊。那么你来这是?”
她眼睛还看着鲛岛,冲旁边吐了口烟圈。
“跟踪进入这家店的女子。”
没必要隐瞒。
“为什么呢?”
“想问问有关滨仓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吧。”
“是吗?现在您店里面聚集的,都是在滨仓那边干活的女子吧。”
鲛岛看得出这女子必然跟“靛蓝”有些关系,就直接这么说了。
女子抽了一口烟。
“我想知道滨仓是怎么死的。”
“你不是搜查一课的吧?”
鲛岛吸了口气:“的确如此,但是滨仓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做事。”
“你抓过他?”
“没有。”
女子冷冷地看着鲛岛。鲛岛吸了口气口气,又说:“我跟滨仓相识。”
“相识?”女子哧了一下鼻子,“是收了滨仓什么贿赂吗?还是介绍了女孩子给你?”
鲛岛盯住女人的眼睛,沉静地说:“我不喜欢这种玩笑,比起抓他,还有很多我想抓的人。仅此而已。”
女子的眼中闪动着什么,看起来有些畏惧了,她让开门口。
“想问的话就问吧。”
“多谢。”
鲛岛这么一说,女子好像很吃惊似的睁大了眼睛。
鲛岛走进“靛蓝”店内。一个三角形的木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大花瓶,花瓶里面插着一大堆修剪过的鲜花。墙上挂满了镶在画框里的石版画。
桌子边上坐着四个女子,个个脸上都带着不安的表情,其中有一个是鲛岛第一次见到。
那小伙子进来以后,靠在左手边铺着大理石台面的柜台上。
女子把门关上。
“说是警察。”
鲛岛盯着四个人的脸。听了女子的话,她们也没有谁脸上流露出特别害怕的表情。
第一次见的那个女子头发剪得很短,穿着一套翻毛皮连衣裙和一双长筒皮靴,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感觉什么地方有点像晶。
鲛岛看到彩,彩的眼睛动了一下。
“嗳。”
彩默默地点点头。
“你们认识?”女子从鲛岛的背后问彩,彩又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找你们。”
彩抬眼看了看鲛岛:“为什么?”声音很小。
“想问问滨仓的事情,他为什么会死?”
“不知道。”
女子从鲛岛旁边走过去,在彩的旁边坐了下来,一副要保护彩和其他三个女孩子的样子。
“你们为什么在这集合?”鲛岛问。
“我们是商量以后该怎么办。”女子回答。
鲛岛闻那女子:“你是?”
“入江蓝。”
“蓝是蓝色的蓝吗?”
“是哦。”
“和滨仓的关系是?”
“前妻。”
鲛岛吃了一惊:“你们结婚了啊?”
“在他做这个行当之前,但是分手跟这个生意没关系。”
鲛岛摇了摇头,然后说:“可以坐下来说吗?”鲛岛指着柜台前面用钢管和皮革做的高脚凳。
“请便。”
蓝的眼睛里浮现出饶有兴致的目光。
“你真是个奇怪的警察。”
“是吗?”
“新宿鲛。”彩小声说了一句。大家都看着彩。蓝追问道:“什么?”
“新宿鲛。”彩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是新宿鲛?”和晶有点像的那个年轻女孩说。
“是的。”
那女孩松了一口气。“新宿鲛这个称呼”,好像另外两个女孩也知道一点。虽然改观不大,但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美红你知道?”蓝问道。
像晶的那女孩点点头。
“滨仓曾经说过,要是遇到什么事情可又不是蓝能解决的时侯,可以试着去找新宿署的刑警里面一个叫新宿鲛的人。要是滨仓被抓什么也做不了的时侯之类的。”
“他说他是他认识的刑警当中唯一可以信任的,其他的都是差劲的家伙。”鲛岛跟踪的那个女孩说。
“哼,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蓝说。
鲛岛看着蓝说:“你做的是正经生意,而且这家店的管辖权也不同。”
蓝苦笑了:“还真是这样。”
鲛岛把柜台上放的烟灰缸拉了过来。原本,要是再继续跟她们问话的话,应该把野本和村上也叫上。但要是有他们在的话,女孩子们肯定什么也不会说。
鲛岛掏出烟衔上,浩二打燃火机把火递过来。
“谢谢。我完全没注意到你走近。”
“你还是要抓我吗?”浩二失望地说。
“你是不是把我当做谁了?”
“是我让他去的。浩二在自卫队的别动队里面待过,他真的是个很乖的孩子。”竹蓝说。
“他是你弟弟?”
“是的。”
浩二点点头。
“我不会抓你的。”鲛岛安慰他一句,又转而看着蓝问,“你们在防备什么?滨仓跟哪边的团伙有什么纠纷吗?”
“没听说过。不过应该有些什么,要不怎么会被杀呢。是吧?”
蓝睁大那双大眼睛摇了摇头。鲛岛可以看到那眼睛深处饱含的痛苦。
“你要是了解他那个人的话应该知道的。他一向很胆小,做什么都谨小慎微。不过反过来很讲道理。他虽然胆小,却毫不懦弱。”
“这个我知道。”
“那么,谁会杀了他呢?”
鲛岛吸了一口烟。
“这个我也想知道。”
鲛岛看了一圈女孩子们的脸。
“有谁知道什么线索?”
没人应声。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侯,他跟我提到一个妇产科的什么事情。好像你们中间有个女孩子怀了孕,准备生下来却被医院给打掉了。”
谁都不说什么。
“是你们中的谁?”
“那个女孩没有过来,好像联系不上。”蓝回答说。
“她的名字是?”
“美香代,堀美香代。”彩开口说。
“她住在哪儿?”
“东高圆寺。”美红接过话音。
“是和田三丁目吗?”
美红点了点头。
“是那栋一层有便利店的楼吗?”
“旁边那个。她一直都没在,从滨仓死那天开始就没在了。”
鲛岛深吸了口气。
“好像听说她有男朋友。”
“有的,乐队的。不过不知道他住哪儿。”
“是专业的乐队吗?”
“应该不是,美香代好像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她男朋友家。”
“她男朋友的名字是?”
“府绸。”
“府绸?”
“那是绰号,真名我也不知道。”
“乐队的名字呢?”
美红无语了,好像是不知道。
“chen.”彩说。
“chen?”
彩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彩也摇了摇头。
“你也觉得她现在跟府绸在一起?”
“有可能。不跟我们联系,应该是因为很害怕。要说滨仓的死,也没什么别的理由了。”
彩一连串说了一堆,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她。
鲛岛看着蓝问:“你经常跟滨仓碰面吗?”
蓝摇了摇头:“一个月都见不上一面,倒是偶尔电话联络一下。”
“他有什么大病吗?”
“大病?”
“比如癌或者白血病什么的——”
“你说什么呢?”
“告诉我吧。”
“没听过有这回事,他身体很健康。他那样的胆小鬼要是有那样的病的话,早不知道急成个什么样了。”
鲛岛点了点头,然后说:“跟我说一下美香代的长相,还有府绸的,如果知道的话也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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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