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餐厅”这个词是很久以前出现的,它的本质和二十多年前开始出现在新宿和六本木的“晚餐俱乐部”没有太大差别。
这些餐厅专门面向关门时间比较早(比如晚上十二点)的银座俱乐部的女公关们。她们有时是和同事结伴来,有时则会带着客人一起来吃饭喝酒。现在大多数深夜餐厅都能唱卡拉OK,以前有些餐厅还会请乐队来表演,或是请钢琴家或吉他手来自弹自唱。
不过在歌舞伎町的那些由台湾人经营的“深夜餐厅”则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首先,以往的“深夜餐厅”总是晚上八九点开门,凌晨四五点关门。可那些台湾的深夜餐厅真的是在深夜,也就是午夜零点或是一点开门,然后一直到上午八九点才关门。
也许是餐厅对顾客职业的限制造成了这种现象。也就是说,来餐厅的都是下班了的台湾俱乐部的女公关们。她们来深夜餐厅的目的,是缓解上班带来的疲倦,顺便进餐。她们有时也会带着自己的客人一起去餐厅,但这种情况只是少数。
“深夜餐厅”里既有女公关,也有“牛郎”,有时会陪女公关喝喝酒,唱唱歌。餐厅提供的菜肴自然都是台湾菜,而且不是日本人常吃的台湾菜,而是台湾人熟悉的家常菜。
台湾人开的“深夜餐厅”少不了卡拉OK。店里总会有放光碟的卡拉OK机,电视屏幕上一直放着歌。当然,所有的曲于都是台湾的。有时画面上会同时出现两行歌词,这说明那首歌在台湾和香港都很红,上面是普通话歌词,下面是粤语歌词。
MtV里的明星和外景地都是台湾的。不光有流行歌曲,还有民谣和童谣。
一旦放起有名的民谣,店里的所有人,包括工作人员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哼唱起来。在店里,你不会听到一句日语。
在台湾俱乐部的全盛时期,面向新宿的台湾人的餐厅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那里是台湾人用汉语结交朋友的好地方,也是获取故乡和朋友的消息的渠道。对那些准备在异国他乡打出一片天地的人来说,他们也能在餐厅得到前辈们的宝贵建议。
与此同时,深夜餐厅也成了黑帮寻觅冤大头的绝佳场所。他们以餐厅为据点,在餐厅交换情报。
位于新宿的台湾俱乐部主要面向日本人,它们的卖点就是异国情调。而“深夜餐厅”则是面向台湾人的店铺,它们只做台湾人的生意就能大发一笔,可见当时在新宿的台湾人之多。
在面向日本客人的台湾俱乐部里很少能见到台湾男性,最多就是调洒师和服务生。而且台湾俱乐部的“门面”很小,即使有男员工,最多也不过一两个人。
可是“深夜餐厅”就不一样了,餐厅里有的是台湾男性。来店里的既有长年旅居日本的,也有来投靠亲戚的游客,什么人都有。
不同餐厅的客人也不尽相同。就好比那垫日本人开的店,有些只有正儿八经的客人去,有些则会不时有道上的人光顾,道理是一样的。不同的“深夜餐厅”也有不同的氛嘲。
不少来日本淘金的台湾女公关都回故乡去了,台湾俱乐部也早已风光不再。如今“深夜餐厅”的数量也是日渐稀少。
有些餐厅常有黑帮光顾。在这样的店里,竟有些日本常客。深夜两点,鲛岛与晶离开了“展监会之画”,这正是楼上的“tle”开始忙碌的时候。
如果是日本人经营的“深夜餐厅”,警察还能装成普通客人的样子进去探探虚实。可是“tle”的大部分客人都是台湾人,日本人走进去一定会引入注目。
不,也许那家店会直接拒绝日本人进店。如果一定要进去,那最好找个常去那家店的台湾女公关陪着。可是要是那女公关用汉语暗中提醒店里自己带着的是警察,刑警们肯定也听不懂。
也不是不能干脆表明身份,问个究竟,可对方肯定会以听不懂日语为由逃避警方的质询。
鲛岛并不想去“tle”,他确定“tle”的经理吴是常设赌场的庄家之一,但现在若是轻举妄动,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要是吴发现赌场受到了监视,他肯定会立刻关闭赌场。要捣毁赌场,必须进入现场搜查,光有录像带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要逮捕警方搜查时不在现场的赌徒,就需要确定他们的姓名和住址。这一点是最为困难的。如果能从庄家手里搜出“顾客名单”也就罢了,要是没有找到,调查人员就无法找到当时不在场的赌徒。
鲛岛并没有直接参与对大久保一丁目的常设赌场的调查,今天只是去代班而已。当然,如果进入现场搜查的时候需要人手,他就会去协助调查。但这终究是本厅的荒木和新宿警暑防犯课的新城的案子。
尽管如此,鲛岛还是很在意这桩案子。
都是今天早上在电视画面上看到的那个男人惹的祸。不是吴,而是鲛岛刚到监视房间的时候,带着两个女人从赌场里出来的那个男人。
那肯定是个厉害角色——不光鲛岛这么想,本厅的老资格吉田也是这么想的。想必他也给荒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那是从台湾来的黑道中人,那他的经历绝不会简单。刑警的直觉很少出错。
然而,荒木却说,不用把录像带送到国际搜查课去。荒木明明是从国际搜查课派去防犯一课的……
鲛岛一惊。吉田离开之后,屋里就只剩下了他和荒木两个人。之前极少开口的荒木,突然和鲛岛聊了起来。而且说的还都是鲛岛的陈年旧事。
鲛岛的直觉告诉他,荒木肯定知道那个男人是何许人也。他之所以聊起往事,正是为了把鲛岛的注意力从那名男子身上转移走。
再者,从国际搜查课调去防犯一课这件事本身就很不自然。鲛岛早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本厅的保安一课会莫名其妙地关注起面向台湾人的常设赌场呢?
鲛岛猜想,这些事情也许都和那名男子有关。
荒木说自己失眠,提早来换了班,是不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那名男子会出现呢?
“打不到车啊……”晶抱怨了一句。他们站在歌舞伎町的风林会馆前,亮着绿色调度灯的出租车一辆接着一辆。
“去大马路看看吧。”鲛岛转过身,朝通往靖国大道的区役所大道的方向走去。这条路上,看不见三五成群的学生和普通的情侣们。
身着套装或和服,一看就是做酒水生意的女性快步走着。马路上都是打着领带的工薪族,或是身着便装,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们。
“去我家?”晶问道。晶租的公寓在下北泽,鲛岛的公寓则在中野区的野方。他们都是一个人住。
如果是去晶那儿过夜,鲛岛总会在凌晨离开。如果是在鲛岛那儿过夜,晶就会一直睡到天亮。从次数看,鲛岛去晶那儿的次数要比晶上门的次数多得多。
“随便啊。”鲛岛说完,停下了脚步。晶抬头望着鲛岛的脸。
鲛岛死死盯着区役所大道斜对面的一栋大楼的一层。
那是一家店面很小的台湾料理店。一名男子推门走了出来。
他穿着有光泽的银灰色西装,体型健壮。那一双短腿和短短的脖子似曾相识。
男子抓着西装裤的皮带往上提,环视四周。
剃短了头发,凹陷的眼窝中一双敏锐的双眼,突出的下巴……鲛岛认出了他。
就是他,就是他刚才想起的那个男人。他刚从那家台湾料理店里出来。
“怎么啦?”晶低声问道。一瞬间,她就从鲛岛的表情中读懂了事态。
“陪我走一趟。”鲛岛说着,伸手搂住了晶的肩膀。
这是为了强调他们是情侣,以掩饰警官的身份。晶立刻明白了鲛岛的用意。不过她就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就伸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了肩膀上的右手。
鲛岛带着晶走过了区役所大道。在过马路的时候,鲛岛注意到男子刚离开的那家料理店里,又走出了另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紫色双排扣西装的年轻男子,他很是消瘦,下巴特别地尖。
鲛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赶忙放慢脚步。
年轻男子扫过马路,将视线投向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子,只见他沿着区役所大道的人行道越走越远。鲛岛目睹了这一切。
年轻男子好像喃喃了些什么。他伸出左手按住上衣的胸口,走了起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比他早出来的那名男子的背脊。
鲛岛收起下巴,他预感到了事件的发生。
早知如此就不该带上晶。然而,在跟晶解释这一切之前,他必须先跟踪那两名男子才行。
在大久保见到的那名彪形大汉走在前面。他突然停了下来,环视四周,仿佛在思索该走哪条路。
那是通往黄金街小弄堂的入口。走过去就能看见左手边有一家柏青哥店,不过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关门了。
男子好像打定了主意,左转走进了小弄堂。
年轻男子追了上去。鲛岛搂着晶,快步跟上。
由于都厅搬到新宿的关系,政府收购了不少地皮,黄金街三分之一的小稻馆都关门大吉了。和过去相比,这里的生意差了不少,客似云来的店铺只是极少数。
黄金街、中央大道、花园三番街……这些都是小酒馆最集中的地方。男子从这一带的最右侧走过。
这条路走到底就是花园神社,那儿还有个派出所。
走进黄金街右侧尽头的小弄堂后,年轻男子突然缩短了和彪形大汉之间的距离。两人的间距不足十米。
晶一言不发地跟着鲛岛,她已经明白鲛岛在做些什么了。
两名男子没有回过一次头,尤其是那个年轻人。也许是他比较兴奋的关系,只见他一直收着下巴,一门心思盯着前方的男子的背脊。
年轻男子的右手伸进上衣内侧。
鲛岛松开搂住晶的肩膀的右手,把手伸向左手的小包,放在拉链上。
这时,年轻男子左手边的一家小酒馆的门开了。
两个打着领带的工薪族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哎呀,没事吧?”穿着罩衫出门送行的中年妇女喊道。
年轻男子赶忙将手收了回去。他无所事事地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松开,一切都被鲛岛看在眼里。
“没……没事啦……老板娘……”
“真的吗?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带来啊!”
“好哦!”其中一名男子注意到了晶。
“喂,走啦!”他的同伴换了个角度撑住了他。
“好可爱的姑娘,你是哪家店的啊?”
“笨蛋!对不起啊……”工薪族见同伴色迷迷地望着晶,赶忙呵斥道,又向鲛岛道了歉。
年轻男子忽然回过头来。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身后发生的事情,又把头转了回去。
女子送完客人,就把三夹板做成的店门关上了。
走在前头的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子已经走到花园神杜前的小路上了。再往前走一点的话,就能在右手边看见派出所了。
年轻男子好像急了,赶紧加快脚步。
鲛岛等那两个醉汉走远之后,对晶轻声说道:“你到这家店里等我。”
晶默默看着鲛岛。刚才老板娘出来送客的时候,蛟岛看了一眼店里,发现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黄金街的店面的结构都差不多,站在入口就能看清整个店面的情况了。
看刚才出来的那两个人,就能确定这家店不是黑店。
晶开始还撅着个嘴,可还是点了点头说:“你可得来接我啊。”
“嗯。”鲛岛说完刚要走,晶却拉住了他的手臂。
“还有,小心点,那个穿灰色西装的,不是普通角色。”
晶好像是从男子的一举一动判断出来的。晶的观察力令鲛岛在心中连连称奇。
“我知道了,要是情况不妙我会叫警察的。”
“笨蛋……”晶说完就别过身去,打开了左手边的店门。
“欢迎光临。”回到吧台后的老板娘惊讶地说道。
鲛岛看了看招牌,记住了店名。
——“忍冬”。
晶关上店门之后,鲛岛加快了脚步。紫色西装已经走到小路尽头了。
穿过这条弄堂,鲛岛看见年轻男子正在沿着正面的楼梯往上爬,那是花园神社角落里的楼梯。
爬到底就是花园神社的境内。晚上社务所是不开门的,由于树木较多的关系,显樗特别昏暗。
这是从歌舞伎町前往新宿五丁目的近道,但也很有可能遇到抢包的强盗和色狼。瞌信那水和甲苯的家伙们也喜欢聚集在这里。
鲛岛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
来到一片昏暗的开阔地,就见到了走在前头的年轻男子。
鲛岛拉开小包的拉链。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请求支援,可就怕跑一趟回来为时已晚。
他取出包里的特殊警棍,那是金属做成的,只要用力一挥就能变得很长。
如果年轻男子怀里藏着的是手枪,那就只能束手待毙了。今天,鲛岛没有带枪。
他走进了花园神社的境内。鲛岛沿着绕着神社铺筑的小路急忙跟上。他听见了喊声。鲛岛拔腿就跑。
在神社旁边通往神社正面的小路上,那名年轻男子双腿开立。他的右手握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短刀。
而那名身着银灰色西装的男子,就在年轻男子前面。
他好像是听见喊声之后才回头的。他并没有露出惊讶与恐惧的表情,而是皱起了眉头,满脸疑惑。
“……”年轻男子大喊一声——他说的是中文。他把短刀架在胸口,朝眼前的男子冲去。
糟了!鲛岛心想。他赶忙吼道:“喂!”
年轻男子与他的目标只有五米不到的距离,而且年轻男子杀气腾腾,要置对方于死地。他的速度也很快,对方肯定躲不开。手中的刀刃,直指对方的心脏。
“……”彪形大汉怒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他高举左手手肘,身体则往右一闪。
他知道自己无法完全躲开,才条件反射般地作出了这样的反应。刀刃插进了左侧上臂,这样一来,他就避开了胸口的致命伤。
年轻男子低下头,压低重心,朝对方的胸口扑去。
彪形大汉咬紧牙关,睁开眼睛,看见了急忙跑来的鲛岛。
他将身子转了回来,用右手的掌根对准年轻男子的脸一记猛击。这一记,力道十足。鲛岛也听见了“咔嚓”的响声。
年轻男子后退几步,同时拔出了男子左手臂中的短刀。他的右手,紧紧握着短刀的刀柄。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见他的鼻子已经瘪了,血肉模糊。
“嗯……”彪形大汉用力吐出一口气,双手弯曲,摆出马步的上半身姿势,右脚脚尖则对准眼前的年轻男子的下巴猛踹一下。他伸直左脚,只用这一条腿支撑着受伤的自己。
被踹的年轻男子高举双臂,仿佛在高呼万岁一般,缓缓向后倒击。这一踹,几乎把他的下半身踢飞起来。好厉害的一记勾踢。
彪形大汉收回右脚,摆出迎战的姿势。然而,年轻男子再也没有动弹。
他转了九十度……
“慢着!”鲛岛喊道。他意识到,那是对自己发动攻击的准备动作。
鲛岛不会空手道,也没有学过拳术,可是从他躲避短刀的攻击,以及之后的一系列动作来看,他的武术造诣一定很深。
他的喊声起了作用,男子放下了正要抬起的右膝。
但是他还是转向了鲛岛,体重集中在左脚上。这样一来就能随时用右脚向鲛岛发动攻势了。
男子警惕地看着鲛岛。他的西装的左袖裂开了,血流不止。但他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神色。
锐利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鲛岛很清楚这时错开视线有多么危险,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晕倒了,满脸是血。短刀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鲛岛把视线转了回去。他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手中的特殊警棍。
“不要,报警。”他突然说道。
“跟我,没关系。是他,刺伤我。”
“我知道,我一直在跟踪你们。”
男子眨了眨眼。鲛岛跪在年轻男子旁边,把了把脉。
他还没死。
“跟我,没关系。回去。这个人,才是坏人。”
“他为什么要袭击你?”
“不知道。小偷。”
“他动手之前好像喊了些什么,他好像认识你。”
男子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不记得。我,添麻烦。”
“那是当然,你都受伤了,最好去医院看看。”
“没事,就是有点痛。很快就好了。”
“是吗?这可不是小伤。”
“你,是谁?”男子警惕地问道。
“不好意思,我是新宿警察署的警员,姓鲛岛。”
“警察?”
鲛岛点点头,出示了警察手册。他感到男子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他把重心移回了两脚之间。
“你一直,这里吗?”
“不,我看他形迹可疑,就跟他追了过来。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从哪儿来的?”
“中国台湾。”
“请问您有没有带护照之类的证件?”男子露出微笑。
“身份证?”
“是的。”男子把右手伸进上衣,掏出一个黑皮证件套交给鲛岛。
“谢谢。”
鲛岛接过皮套一看。
皮套一侧有一个金色的鸟形徽章,下面还印着号码。
另一侧则插着ID卡,还有男子上半身的照片。
上面写着:台北市警察局刑警大队
鲛岛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眼前的男子的脸。男子露出一丝浅笑。
“侦二队·分队长·郭荣民”鲛岛深吸一口气。原来他是台北来的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