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一个冷漠而干硬的声音在疾驰的斯蒂倍克轿车内响起。身着黄色军服的司机立即踩住刹车。
漆黑锃亮的斯蒂倍克在山路上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停住。它身后的两辆军用吉普车猝不及防,轮胎与地面发出短促的摩擦声,然后也半仰着头停在约20度坡角的山路上。斯蒂倍克前面的一辆吉普车也随之立住脚。远远望去,四辆车子颇像四只爬山小憩的甲壳虫。
斯蒂倍克里的两个士兵挺直身板,端坐在正副驾驶座上,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就在这里吧。”冷漠的声音再度响起。
“是!”
驾驶座上的两个人立刻敏捷地推开车门跳下车,动作之快仿佛是被座椅使劲弹出去的。两人各一个箭步,分别跨到车子的左右门,一个标准的立定姿势,然后几乎同时拉开车门。
右侧车门的下方慢慢伸出一只黑亮的美式军靴,纤尘不染。接着,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钻出车外。最后,他把他的另一只脚从车内抽出,并放在平整的沥青路面上。
他伫立山路,环视远方。
此人40岁左右,英武挺拔,结实的身板把将军服撑得棱角分明,胸膛前和双肩上那崭新的中将军衔徽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腮后侧的刀疤似乎在告诉人们他有着不平凡的经历。他就是国民政府国防部监察局处长、中将宁默之。
“哎呀!这么多梅花啊!”从左侧车门出来的年轻女郎拍着双手,兴奋地说道。
女郎身穿“猎式”军服,一顶美制船形贝雷帽斜戴在秀发上,显得英姿飒爽,不逊须眉。尤其是那一对被军装裹缚着的乳房愈显饱满有力,加上她清秀粉嫩的面庞,浑身上下散发出青春的活力。她叫汪碧茹,国防部监察局机要科科长,中校。她近乎雀跃着向宁默之走去。
与此同时,前后三辆吉普车上跳下七八个端着冲锋枪的士兵,并迅速以宁默之为中心,分布在半径100米左右的山坡上。
“叫郑少青过来。”宁默之对汪碧茹吩咐道。尽管他只要稍稍提高一下嗓门,百十米外的郑少青准能听见,但他似乎很吝啬那多用的一点力气。
“小郑,过来。”汪碧茹招着嫩葱似的小手高兴地喊道。
“来了。”郑少青答应着,同时把手枪插进枪套,然后整理了一下军仪,快步跑到汪碧茹身边。
“汪科长,什么事?”郑少青问道。
“处座叫你。”汪碧茹说。
“报告处座!”郑少青习惯性地正姿敬礼。
“嗯。不用。”宁默之眺望梅林,并不看正在敬礼的郑少青,而是摆摆手,示意郑少青不必如此郑重。
“今天,我们是来赏梅的,散散心,都放松一点儿,不必过于拘礼。”宁默之边说边向梅林走去,音色稍稍温和了一些。
汪碧茹和郑少青左右相随。
钟山北麓,梅花岭上。春光烂漫,如锦如霞。眼前的朵朵红梅和抽芽绽绿的梧桐杨柳相得益彰,它们和远处山体上的苍松翠柏一起把紫金山装扮得如诗如画。
“这是我第五次来这里赏梅了。”宁默之拾阶而上,“春居金陵而不赏梅,实为憾事。”
“是,处座。可是今年赏梅与往年不一样哦!”汪碧茹故意慢吞吞地说道,有点调皮,又有点神秘。
“有什么不一样?”宁默之不解地望着他的下属。
“我们正想喝喜酒。怎么啦?不想认账啦?”汪碧茹反过来将他一军。
“什么喜酒?”郑少青也疑惑不解。
“是谁刚刚由少将晋升为中将啊?”汪碧茹得意地含笑。
“哦,是这么个喜酒!”宁默之不由得浅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是你们当中谁有婚姻之喜或生日之喜……”原来,宁默之不久前才晋升为中将处长。
“处座晋衔,这可比任何事都要喜庆啊!”郑少青为自己没想到这茬事而感到不安——忽视顶头上司的喜事是官场大忌啊,犯什么错误都别犯这种错误!尽管宁默之好像在这方面不太计较。想到这里,他连忙用言语弥补自己的过失:“要好好庆祝一下。我和汪科长负责办一下……”
“嗯,回去再说吧。”宁默之含糊其辞地说。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梅花丛中。
“自抗战胜利还都金陵以来,我几乎每年都陪总裁来梅岭赏梅。能陪侍君侧,聆听教诲,确是宁某一生之幸啊!”宁默之拈花感叹。
郑少青在心里嘀咕道:“你不过是在‘赏梅团’外围转转而已,又进不了核心圈,谈什么‘君侧君侧’、‘教诲教诲’的!”嘴上却说,“是啊。这份光荣并不是什么人都有的。总裁对处座的信任由此可见一斑。”
“对呀!这个酒是逃不掉的!”汪碧茹还没忘掉那即将到来的喜酒,兴致勃勃地附和道。
“可是今年,”宁默之有点伤感地说,“总裁以国为重,决然引退,去都还乡,我等……”他似乎说不下去了。
汪碧茹觉得有点扫兴,只得默默无语地随行着。
行不多远,却见山顶崖畔耸立着一个六角小亭,飞檐立柱掩映在红肥绿瘦之间。
“走,我们去登高望远。”宁默之说。
三人提腿攀登。片刻工夫,已来到亭子跟前。只见正面匾额上雕着两个朱红大字:“梅亭”。两根褐色立柱上挂着一副对联:
三人凭栏而立。极目远望,顿觉钟山雄伟、天地苍茫。山脚下的长江如一条依稀的白练,蜿蜒向东。长江以北,平原阡陌消失在天之尽头。
“这个位置看风景真好。”汪碧茹说。
“在此处登高望远,方感到……方感到……”郑少青似乎在斟酌着字句,其实是故意引宁默之抒情感怀。因为他知道,宁默之好这个。他是有名的酸秀才,不但在国防部有名,在整个国民政府中也有名。
宁默之是黄埔四期生,和张灵甫、谢晋元、林彪、袁国平是同学。平素少言寡语,性格清僻,但极有文才。一旦开口,则珠玉迭出,锦绣连篇。当时黄埔的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拎墨汁”——“宁默之”之谐音也。他参加过北伐战争,在叶挺麾下任营长,打过著名的汀泗桥和贺胜桥战役。左腮后侧的伤疤就是那场战斗留下的记忆。抗战开始,他任第九战区作战参谋。陈诚对他的寡言和文才都很欣赏。陈诚认为,在自己身边奉职的人,稳重寡言是极其重要的品性。某次酒酣之后,陈诚挥毫写下“党国墨汁”四个字送给宁默之。勤务兵把这四个字挂在宁默之的办公室。宁默之一坐班,便看到这四个字,只能苦笑。想把它摘下来,又觉得有负陈诚一片赏识之心;不摘,确实不雅。
后来,国共重新开战。他奉命调入国防部监察局任首席监察官至今。
时事变迁。但对宁默之来说,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他每到一个新部门,“拎墨汁”的雅号就紧跟其后。
所以,郑少青知道,此情此景,他们的中将处长要往外倒墨汁了。
“方感到什么呀?”果不其然,宁默之接过郑少青吞吞吐吐的话头,说道,“是不是感到钟山虎踞扬子龙蟠所言不虚啊?”他说到此处,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遥望对岸:“共产党刘邓、陈粟所部,蚁集江北一线,妄图涉险渡江。可是,他们如若也站在这个‘梅亭’上来俯瞰天堑要塞,马上就会知道他们的计划是多么的荒唐!你们看这长江天堑,江面最宽处达10公里,最窄处也有两三公里。加之江水滔滔,暗流汹涌,他们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过来。即使勉强渡江,可登陆战不是那么好打的。石头城历来易守难攻。加上汤恩伯、白崇禧在千里长江陈兵百万,且有桂海青、周至柔的海空两军立体配合,战略防线可谓固若金汤。共产党的如意算盘岂能实现?”
一席话说得汪碧茹、郑少青频频点头。
“当此之时,我拟口占一绝,以不负此情此景,亦不负这历史性时刻。”
他望着脚下嵯峨的山体和东逝的江水,慢慢吟诵道:“紫金腾上压江声,铁血梅花建邺城;王气森森千百载,于今……于今……”
他沉吟着,似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诗句。接着瞄了一下左右两人,心想:“作什么诗!对牛弹琴!这两人虽有些才干,不是绣花枕头那一类的,但要读懂欣赏我的诗,还差一截。”想到此处,遂感到索然无味,说:“回去再作吧。时间不早了。”
三人于是转过身来,刚欲下亭,忽见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报告处座……”
“什么事?”宁默之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局里请您马上回去。”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小高把电话打到梅林管理办,梅林管理办的人就找到了我们。”
“哦。说什么事了吗?”
“他没说。我也没问。”
“好。知道了。”
宁默之拾阶而下,边走边伸出右手腕,看了看那块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英纳格手表。
“英纳格”告诉他,现在是公元1949年3月15日16时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