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用拇指和中指捏着过滤嘴都烧焦了的烟头,扔到脚下。他穿着一双旧篮球鞋。
牛仔裤的裤腿绽线,膝盖处都成白色了。他上身穿一件夏威夷衫,没扣扣子,衬衫上画着椰子树和围着短蓑衣的舞者。衬衫里面还穿了件t恤衫,白色的t恤衫现在变成了灰色,胸口处染上了几条纵向的汗渍。
干枯的头发稍有点长,盖到了眼上,鼻子下面和下巴上长着斑驳的胡须。他眼角下垂,但目光沉着,或许说那双眼睛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吧!
裕子心想:这男人的眼睛都看到过什么呢?
男子踏前一步。
“加藤裕子?”
“对。你呢?”
“山犬。”他前边的牙少了一颗,其他的牙齿都被烟渍染成了黄色,口里呼出来的气混杂着刺鼻的烟味,“该不会要让我出示小册子吧?”
平成十四年十月一日,国家公安委员会改变规定,警察的证件由之前的册子变成了金徽章。打开折叠的皮革套后,下面是徽章,上面是贴着照片的警官证。合法或非法的外国居住者增多,警察出示证件的频率也高了。但对那些不认可小册子或册子封面的外国人来说,金光闪烁的徽章相对更有效果,所以公安委员会做出了以上变更。
虽然换成了徽章,警察内部仍继续以“册子”称之,大概是懒得改口吧。
“山犬?好奇怪的名字——是绰号?”
“我叫山川犬太郎,”山犬微微一笑,“我父母异想天开,在孩子的名字里加了个‘犬’字!”
山犬仰了仰下巴,走了起来。裕子跟在后面。
虽然他说是父母异想天开,但“山川犬太郎”是不是真名还不一定。山犬几十年来一直使用假名,他抹掉过去的一切,做了一名公安卧底。
裕子觉得他应该有五十岁了。
他跟袋松弛,眼角和嘴角都长满了深深的皱纹,尤其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奈的疲劳感,使他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老。
裕子被带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旁边,从发动机罩上突出来的标志就能知道那是辆奔驰车。
山犬打开车锁,回头对裕子说道:“你坐后面。不过这只是辆普通的奔驰车,不防弹的。”
他好像知道裕子被卷进了废弃工厂事件……没工夫管这些了,裕子二话没说就打开了后边的车门。
裕子坐在皮面稍微有点硬的坐椅上,看着前面。车子中央挡着一块黑玻璃,所以根本看不见前边。不只是前边,左、右甚至后边所有的车窗都看不见外面。
“我把车窗都蒙住了。”隔着玻璃也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你这是违反道路交通法的,属于装备不良车辆。”
“所以经常被警察拦住。每次拦住都会把贴膜揭掉,但揭了再贴上不就行了?这不是要带你去一个秘密的场所嘛。”
“你是不是不信任我呀!”
“你身边有值得信任的人吗?”山犬开动汽车,“真是羡慕你啊!”
他的话音里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由此可见卧底搜查官所处的环境是何等恶劣。
裕子不禁耸了耸肩。
背靠坐椅时,她腰带上挂着的手枪枪把碰到了腰上。警棍、手铐、对讲机等都带在身上,外套的内侧口袋里还装着手机。
车子跑起来后,山犬开口说道:“车子要开一个多小时。这样做不只是要蒙蔽你的视线,也有其他的原因,总之小心为上。”
“我们被跟踪了?”
“只是以防万一!我有个小小的心愿,就是领着养老金,在向阳的走廊里悠闲地喝茶。”
“和妻子一起?”
“和猫一起。”
车开起来了,两人的交谈到此为止。
一路上走过哪儿、怎么走的,裕子从一开始就没想弄清楚。中途一直是全速行驶的,估计是上了高速公路,除此之外,听不到一点儿外边的声音。
走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后,车停了下来。
“到了,下车吧。”
打开车门一看,眼前好像是某座大楼的地下停车场。裕子的右脚踏出车门,她的脚几乎感觉不到疼了。
停车场里停着五六辆车,就算所有车位都停满了,也不过是个能容纳十几辆车的小型停车场。应该是公寓地下。
“这边。”
裕子又跟着在山犬后面走着。走到停车场边上的小电梯旁,山犬按了一下按钮,挠了挠头。
裕子回头看了一眼车用的斜坡式进出口,马路对面的建筑物只能看到一部分,很难判断出具体地点。
古老的电梯下来时,钟声响了一下,让人有一种时间到了的感觉——那个声音和微波炉的铃声很像。
电梯停在七楼,下了电梯后是狭窄的走廊。途中经过一个弯成钩状的地方,继续往里走,走到尽头的屋子前,从里
面的楼梯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男子。
那人盯着裕子的脸看了半天,方始向山犬施了个礼,就又回到楼梯里去了。山犬却一眼也没看那个男子。
山犬敲了下门。紧接着又敲了一下,没一会儿又敲了第三下。
天花板上吊着的门口灯亮了,照着山犬,然后就听见开锁的声音,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还是一个年轻男子。山犬先进去,裕子跟在后面,没脱鞋就进去了。背后那人关上门,接着就听到锁门的声音,同时裕子还感觉到年轻男子一直盯着自己的后背。
进了走廊后,左手边有一间屋子,如果是普通公寓,应该是用作起居室和餐厅的屋子。屋子大约有二十个榻榻米大小,里面摆着几张圆桌,每张桌子上围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有不到二十岁的男生,有穿黑色衣服的年老妇女,有穿工作服、步入老年的男子,还有穿着整齐西装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嘴里叼着粗烟卷,明明是在屋里却戴着墨镜。穿着大开领红色衣服的女子站在中年男子身后,两手缠在男子的脖子上。
裕子的眼睛被女子手腕上缠着的人造蛇吸引住了。那其实是手表。螺旋状的表链好像是白金的,上面镶着的细小钻石闪闪发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女子注意到了裕子的眼神,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所有桌子上都摆着扑克牌,一万元的纸币就随意地堆在桌子上。
穿过走廊,来到了右侧屋子前,山犬敲了一下门。
“请进!”只听见里面传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山犬推开门。走廊里烟雾缭绕,天花板上的电灯发出的光由于烟的缘故,看起来像一层软纱。
“好久不见。”
“是啊。”白发男子——真柴宏武稳重地笑着点了点头。
“这些天忙得也没时间来问候一下,身体可好?”
“托你的福,一切都好。”
裕子把手绕到腰间,打开枪套,拔出新南部手枪。旁边的山犬大吃一惊,但真柴只是盯着新南部看并点了点头,依旧面带笑容。裕子又把枪放回到枪套里扣紧。
山犬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那天承蒙您多多关照。”
“不愧是机搜队呀,还能提些无理要求。”
“那都是托您的福。”
“谁知道呢。”真柴歪着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么大权力。”
从公寓本来的用途来看,这个屋子本来是卧室。屋子并不是那么宽敞,地上铺了木地板。屋里还面对面地摆着两张铁桌子,墙边放着五个细长的橱柜。
裕子和真柴坐在带轮的办公椅上,山犬就背对着门站着。
“您……”裕子想问为什么一段时间没见他就变得如此憔悴,但感觉很难问出口。
“退休后得了场大病,所以就变成这样了,跟个老头似的,很吓人吧!”
“哪里……”裕子本想说没那回事,但感觉自己的语言苍白无力,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本来就很瘦,现在更是形同枯槁。曾经射杀对手时那锐利的眼光也不复存在了。
四年前相遇时,真柴是公安部特别调查第二分室室长,也就是樱花枪杀队的队长,男友的上司。现在爬升到警视厅公安部的前田忠吾也曾是真柴的部下。
樱花枪杀队是从公安特殊枪队发展起来的,暗地里肃清危害国家安全之人——恐怖分子、思想家、活动家,特别是政治家——是他们的主要任务。想让日本回归秩序井然状态的那股势力也会把他们当做强有力的暴力工具。
过激守旧思想的中心就是御盾会,他们的野心正是复辟大日本帝国。
四年前,裕子的哥哥乘坐的客机发生了坠机事件——之后的一连串事件也是御盾会干的好事。
在那次事件中,裕子的哥哥失踪,之后又失去了“他”。裕子选择了在警察内部与御盾会斗争到底。
长枪身的新南部正是裕子所背负的战斗的象征。
真柴退休只不过一年或一年半,应该只有六十多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多岁。裕子心想,就算生病也不至于让真柴老成这样啊。
真柴对公安警察当局一直都抱有疑问,所以他选择了独自战斗。四年前的事件发生后,真柴被免去樱花枪杀队队长之职,被调去资料室做闲职,但他没有放弃战斗。而与御盾会勾结的前田,最终升职进入警视厅。
真柴退休前遇到过很奇怪的事故,而且不是一两次。退休后他过着怎样的生活,裕子并不清楚,只知道他自嘲说,自己是个“活死人”。
“我看到电视新闻,心想或许能够见到你,就去了案发现场。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直接去找你。考虑到事件发生地点,我猜测四分驻应该也会出动。若是与铁虎会有关的话,就算全员出动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所以我就去现场乱晃,说不定你还会看见我。虽然这样有些冒险,可我也不能老是缩在洞里畏首畏尾是吧。”
“您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呢?”
樱花枪杀队的阴谋关系到警察公安部,政界、官界也牵扯其中。真柴还告诉她,御盾会就是阴谋的中心所在。
“我有事想告诉你。”
真柴坐直身子,嘴里叼着烟。他点着烟,吸了一口后抬起头来。此时他的眼睛似乎出现了以前的锐利之光。
“三起案件都快解决了吧?”
裕子略微犹豫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她并不是因为真柴是外部人员而为向他泄露搜查信息有抵抗心理。只是因为裕子本人也对联合搜查总部断定一切都是铁虎会所为这—做法表示不服。
“酒吧七人被杀一案……”
真柴吐出一口烟,把烟灰掸落在烟灰缸里。他缩小的嘴唇上堆起了皱纹,看了让人有些痛心。
“那并不是铁虎会所为。虽说他们是一个爱好刀剑枪支的团体,但不过是外行人组成的一个组织而已。猫渊秘书被杀也不在当初计划之中,只是突发事故。外行是不会杀人的。”
“那么……”真柴把烟放到嘴里,再次抬头看向裕子。
裕子在心中不断地重复:外行不会杀人,那内行就会杀人。
“不会是……”真柴点了点头。
“正是第二分室干的。现在好像改名了,但本质上应该还和以前一样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第一特殊装备队。正如您所说,本质上没有什么变化。”
“那晚,去杉并酒吧的就是那些家伙。”
“为什么……”
确实,外行人很难瞬间杀死七人。而且,他们不仅杀了人,还认真地确认了一下所有人确实都死了。单是那鲜血和硝烟的味道就足以让普通人呕吐不止,动弹不了了……
她脑中想起了手拿塑料袋,两眼发红的岸本。
一阵死寂之后,真柴突然说道:
“他们的目标有三个人。”
“三个人吗?”裕子揣摩着真柴的表情,“一个是自由写手石乡?”
“你为什么觉得是他?”
“只有—个人被枪打得面目全非,让人感觉很不自然。但要是樱花枪杀队干的话,又没必要泄私仇,干吗朝着尸体开枪呢?”
“的确他们的目标之一就是石乡。至于为什么想要把脸完全破坏掉,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有可能是一种警告。”
“警告?对谁的警告?”
“悖逆第二分室或者御盾会的所有人。”真柴平淡地说道。
“剩下的两个人是黑社会的前任组长和他的保镖吗?”
真柴摇了摇头。
“他们只是碰巧出现在现场而已。在这一点上他们和其他的受害者是一样的。”
“那目标是谁呀?”
“店主大友宪雄。”
“樱花枪杀队会特意杀一个酒吧老板?”
“大友不仅是酒吧老板,还是公安警察多年来的线人。那天他还准备介绍一个人给石乡。”
“那个人就是第三个目标,”裕子眯起眼来看着真柴,“您知道那人是谁吗?”
“当然。”
真柴把变短的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咳嗽了一声。裕子注视着他用粗壮的手指认真地把烟头熄灭。
真柴看着裕子,又开始平淡地说。
“那天晚上,我就在一个能够看到酒吧门口的地方。他们戴着白色头盔,一共是两个人,一个人开门,灯光透出来时,我可以看到他们手里拿着枪。”
“您说的第三个目标就是……”
“是的,就是我。我原本是要和石乡见面的,但到最后关头,我还是没办法相信石乡,所以就先站在一边等了。我想确认一下石乡到底是不是单独来的。”
裕子脑中突然浮现出身穿灰色对襟毛衣的老年男子——前任邮局局长,他也是在酒吧被枪杀的受害者之一。眼前憔悴的真柴和前任邮局局长的形象重合了。
真柴垂下双眼,微微摇了摇头。
“骗你的。”
“唉?”
“其实不是因为不相信石乡,我……”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是太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