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进门起,彬和张北彤就一直在吧台边谈话,两人拿着几张纸推来推去,热切而认真,估计是在核对营业账目。老何大概觉得我的眼神和懒洋洋歪在沙发上的样子有些不协调,问道:“想什么呢?”
我回答的时候还在望着吧台:“我在想,幸亏他没去犯罪。”
“哈!”老何用调羹搅拌着咖啡,“我一直都说他是个危险人物。”
“什么意思?”我神经反射般地回过头,“你认为彬有可能犯罪?”
“犯不犯罪我不好说。不过他是做律师的,恐怕天天都在违法。何况……”老何端起杯子尝了尝,双眼却直视着我,“对于那些真正的罪犯而言,他绝对算是危险人物……你联系队里了么?”
每次被老何直视我都会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说他身高体阔的魁梧劲儿,而是那张标准的“田”字脸。老何生来一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英明神武相,眉、眼、鼻、口的位置超级黄金分割,上面架了副黑框眼镜,所以离远了只能看到一横一竖两道五官线,其余的位置都是近乎无瑕的大白脸。这张国家领导人的理想面庞除了深受广大妇女与老人的青睐外,还容易对同性造成一种无形的压迫——在他面前,你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弟或下级。作为彬的老同学,平日里两人都以相同的礼貌与谦逊待人接物,给人的感觉却不尽相同。简而言之,高干出身的老何多少有些没落贵族的骄娇气,其他兄弟,包括彬在内,在他面前只能甘当老百姓。
“已经派人去对张明坤的住所进行监视,目前继续找他问话意义不大,明早开始会展开更全面的调查。要钱没有,那瓶酒你到底收不收?”
“案子还没破,而且弄不好跟苏震一样,有嫌疑人没证据。”老何努努嘴,“你非要给就捐给‘指纹’吧,咱们老来这儿白吃白喝,送瓶酒也是应该的。”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我还是好好考虑是不是等张明坤归案再兑奖。”
“这事用不着担心。”老何笑了一下,不是冲我,也不是冲任何人,“只要凶手是他,他死定了。”
我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这么有信心,你确定?”
“就算奥斯卡·辛德勒再世划着诺亚方舟来都救不下他。”他再次举起杯子,眼中洋溢的笑意含混着些许暧昧,但同样不是针对我,“是的,我非常确定。”
“彤哥问,打桥牌么?”彬无声地出现在我身边,手里端着半杯棕黑色的液体,吓得我差点儿没把烟头扔进老何的康宝兰(一种奶油调配的花式咖啡)里。
彬今天喝了点酒,看来是心情不错。我知道他手里拿的是波本威士忌加意式特浓咖啡。彬基本是滴酒不沾的,百年不遇地喝个一两杯时,就是这个诡异的配方。
第一次见到他喝,我抢过来尝了一口,又苦又辣。我不解他为啥要虐待自己的味蕾,彬回答得很直白:“因为一个纽约的行吟诗人喜欢这样喝,我也想试试味道。”
“问题是不好喝啊!”
“但据说里面咖啡和酒精的效果能相互抵消。”
“据谁说的?”
“据创造那个诗人的作家说的。”
“等等,你是说因为一个人瞎编了一个故事里的一个劳什子诗人喜欢喝这个见鬼玩意儿,所以你就只喝这个?”
“我不常喝酒啊,所以每次喝都忘了它有多难喝了。”
“有古怪……你非这酒不喝,肯定有玄机。”
“那你也喝喽。”
“那二逼诗人最后喝成莎士比亚了么?”
“那人的职业是私家侦探,不过他曾经做过警察。”
“行吧,随便……你就告诉我他最后喝出什么名堂了?”
“唔,他戒酒了。”
……
后来他确曾几度邀我同喝,所以今晚看到这个杯子里的东西多少让我喜忧参半。我截停牌局,先拽他坐了下来。小月河的案子有了眉目,市局重点关照的“连环命案”也得抓紧。趁他心情好,老何又在场,我赶忙把池、方案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征求他俩的建议。
宋德传的案子和袁博士的“画像”我按下未表,一是对这几起谋杀盲目并案比较抵触,二是因为同样作为剖绘专家,彬对官方剖绘结论一向尊重,甚至是有些过分尊重——一旦我告诉他这案子市局顾问已经给出剖绘了,他铁定会封死自己的嘴,并劝我“听专家的,错不了”。
去年十二月十七号凌晨三点左右,某歌厅的“公关代表”方婉琳小姐在知春路小区的花园里被人从身后抹了脖子,喷出来的血迹在她面前画了个将近一百二十度的弧形。尸体上身半裸,只剩下文胸,但没有遭受过性侵害的痕迹。
这个来自北方城市的、年仅十九岁却已在风尘中饱经坎坷的女子,遭受袭击时并未束手待毙:她的双臂及躯干上有多处打击伤及刀伤,皮质外套和里面的衬衣被生生撕碎——正是这些防卫性伤口与痕迹,提醒警务人员仔细地从她的指甲缝里取到了部分皮屑。经DNA比对,同长信大厦池姗姗奸杀案凶嫌的身份一致。
老何还指出,从方的伤口来看,凶手使用了一把特征十分明显的折刀:刃尖一公分左右是刃,其余的部分都是锯齿;刀刃长度不超过十公分,自带弧度,前窄后宽;整刀长度不超过二十二公分;可能带自锁;鉴于伤口内没有留下任何残迹,刀的材质没准儿是高碳钢……总之,是把相当高级的折刀。
彬听到这里,把张北彤请了过来:“有‘刀友会’的高人在此,比危险物品管理队好使。”
危管队的民警只从事查缴枪支、刀具、爆炸物品之类的工作,对刀的了解也就停留在管制刀具的界定标准和买售渠道上。在这方面,民间爱好者反倒更具咨询的权威性。我忙伸手向服务员比画要了根雪茄:“记我账上,付现。”
彤哥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根“加斯路”,算是婉拒了我打算花八十八块请他抽一支成本不到三十块雪茄的意图。“再好的刀都不可能切筋断骨不磨损,只是程度深浅罢了,何况就是把折刀。你们说的应该是把全齿刀,跟锯子似的,适合切肉,切人也将就。”
“罪犯会是用刀的高手么?”
“难说,可能他本人师承庖丁或咱们何大法医,可能他是‘刀友会’的兄弟,可能他是退伍军警,可能他经常用这把刀修自己的灰指甲,也可能他只是运气好没把刃尖折在骨头上……这和刀本身的材质、切割物的材质以及使用者的技巧都有关。”他自如地吐出几个烟圈,把自己笼罩在一片甜香的味道里,“近身刺杀的情况下,即便是高手也只能对攻击位置有个相对准确的判断,顾不上宝贝刀刃。”
“用刀用得再好都不可能?”
“捅人或是被捅,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儿。刀递到眼前,就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攮还是划?躲还是架?等刀尖进了肉皮儿,再好的身手都废啦!我说了,生死关头没人会在乎刀受不受损伤。尸体上没找到刀具的碎片不等于用刀的就是什么劳什子高手,运气的成分更重要。”
“那是不是因为刀的材质好,是高碳钢呢?”
“既然没找着碎片,这事就说不死。不过这么有韧度的家什,我宁愿告诉你们是低碳材质的。”
“为什么?不是说越是高碳材质的刀越好么?”
“硬度和韧性是所有刀具存在的……时髦点儿讲,就是矛盾对立统一。高碳钢的刀锋利,硬度够,但容易豁、折,不顶时候;低碳的软钢刀更适合折刀类型,比如‘蝴蝶’或‘蜘蛛’。”
这两种昆虫和我们谈论的凶器有什么关系?当然,听上去应该是某种品牌。
“算你们运气好,这是把介于半齿和全齿之间的全齿折刀,应该是斯派德科公司的‘蜘蛛’系列。你要说是冷钢的‘暴龙’系列也成,但市面上不多见,太招摇,不方便携带,用的人更少,而且‘大暴龙’的刀刃没这么短……应该就是‘蜘蛛’,或至少是高仿的‘蜘蛛’。”
牛!专家就是专家。“那……型号呢?”
“C07、C08、C11、C12、C21、C23、C24、C36、C51……刀尖内勾角度大么?哦,那就是C08、C12或者C21。C12刃尖太单薄,容易折,也不好打磨;C21……我看,C08‘哈比’最合用,而且符合你们的说法。里那个吃人的博士就爱用这刀……V10是全钢结构的,BK是黑色塑胶刀柄……反正无论哪一种,刀刃上平排着五组十四个锯齿,绝对是杀气四溢的尖儿货。”
“流通渠道可查么?”
“千把块钱,高仿的更便宜,哪儿都能买到。网络购物的优势就在于,除了成人用品以外,你总还能买到些别的不好见光的玩意儿。可以查查网络上一些大的刀具卖家,或者找个黑客什么的去偷看斯派德科公司的直销记录。那人不会是随便出国找了个代理零售的摊儿买的吧?全世界成千上万家的,查起来可就累了……”
不知为什么,张北彤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雪茄,一边说话的样子,使我想起了刚从警没多久时遇上的那个“黑帮老大”——只不过他手里挥舞的是大麻烟卷,一闻就知道。他穿着黑色的竖纹西装,锅盖头下面架着副方框墨镜,坐在汽配城里最大的一间铺面的办公桌后,指挥一干马仔去搞点儿收保护费或强买强卖的勾当。
其他的小商户实在忍不了了,才想起向人民警察去申请“免费保护”。我跟着两个老刑警进屋的时候,那家伙不可一世地叼着烟侃侃而谈,说的是什么我忘了,大概是在反复强调“警察算老几”之类的绿林宣言。
我冲上去抓他的那会儿,他唯一的小弟拦在面前——没错,尤其是在我攥着铐子掏心一拳打断了那小子两根肋骨后,其余的乌合之众四散奔逃,让我更加确定这一点。盲人装束式的光杆司令从桌上抄起一把裁纸刀,踩着唯一忠诚的手下朝我扑来,三姨从美国寄给我的厚底钢掌纯牛皮陆战军靴亲切地问候了他。那把裁纸刀刃柄直接分家后,刀刃锋利地提出了抗议,顺便带走了主人右手的大拇指。
别的不说,他显然不具备张北彤那种对刀的理解。
据说断指的“墨镜老大”上面还有“老老大”或“老大大”,朝阳公园门口围着我的那五个人外加三把刀就是“老大的老大”的回礼。我正是浑不吝的年纪,一根甩棍加左臂扛的一刀就创造出轻、重伤各一以及两轻微伤的实战械斗记录。跑了的那个把三把刀全拿走了,所以这事有点儿不好说清楚。后来,有人说我被调到预审的安排是小人趁机使坏,也有传言说是局领导为了保护我,转移那群亡命之徒的注意力。不管怎么说,我应当感谢那次人事安排,否则我不可能有机会遇到雪晶,组建家庭。
在预审工作的最后一年,我审了个非法销售管制刀具的案子。嫌疑人宽肩阔背,仪表堂堂,马尾辫和络腮胡看起来颇有几分夕阳武士的味道。张北彤性情直爽,谈吐不凡——当然,外形上的好感并不会取代我对司法制度的虔诚信仰——直到第二天,我在法制处办公室见到一个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在跟处长喝茶……
经领导介绍,我认识了来给张北彤办理取保候审的律师,也就是彬。
再后来,成为好友,认了干爹,帮忙调动,工作室,咖啡厅……再再后来,当初的预审员、嫌疑人、律师以及他的法医师同学就经常坐在一起打桥牌了。
虽然张北彤只给出个大海捞针般的范围,不过能固定查找凶器的方向,着实让我蹲在墙角乐了好半天……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凶手正在享受这把利器为自己带来的便捷与快意——就在我们几个悠闲地围坐在“指纹”的沙发座里,置身事外地探讨着一把折刀的形、款、色、价,同时免费消耗了若干雪茄、咖啡、醇酒以及饭后甜点的时候。
否则,我是决计笑不出来的。
隔日,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下午,来自重庆的张妍乘坐公交车到紫竹桥,步行至桥东北侧的一家个体小发廊接班。打开屋门后,二十六岁的老乡许春楠近乎全裸的尸体就绑在门厅正中央的一根晾衣竿上。按最先抵达现场的曹伐自以为诙谐的说法就是:“烤乳猪跳钢管舞,你见过么?”
被害人只着内衣裤,四肢以晾衣竿为轴,用电线一起捆在身后,头朝下,面朝门。晾衣竿是凶手“就地取材”后现立在屋子里的,上端用房顶吊灯的线拴牢,下端则插在一个原本栽种万年青的大花盆里。
我是随后赶到现场的探员之一。还没进胡同,就看见第一次出现场的姜澜手扶着墙,边哭边吐。曹伐举着瓶矿泉水追了出来,顺便用一副欠抽的嘴脸向我简要描绘了尸体的情形。
老何站在门外,手套上沾有血迹,不过看得出他是为数不多几个保留了胃中食物的人:“就等你了,看完我好把人拉走。”
技术队的人在门口为我戴上手套和鞋套,又问我要不要口罩。其实我一直在努力适应屋内飘出的混合气味。许春楠倒置的尸体离我只有数米之遥,无神的瞳孔中映衬出一个被恐惧附体的倒影,我不愿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形象,摇摇头走了进去。
“现场原样没动,除了这个。”刘强从里屋走出来,把一个证物袋递给我,“凶手割了她的舌头,塞进去这个。”
仿佛怕被灼伤,我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是一张火车票。再瞟了瞟:时间是一月十三日,t9特快,下午两点半发车,北京到重庆。
对啊,再过五天,就是春节了。
这个时间,她本该大包小裹地挤在车厢里,用体温呵护着揣藏在内衣里的存款,与身旁其他返乡心切的陌生旅伴畅谈在首都的经历,或是编排自己到家后如何描述这一年来的美好生活。可现在她却了无生气地倒垂在我面前,即便我们能立刻把她解开、放下、运走,她也已经误了火车的班时……
她再没可能踏上回家的路。
“死亡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死因是失血过多,或者是因为舌根处伤口的血呛到气管和肺里,凶手倒置她没准儿就是为了把血控出来,当然,也许纯粹只是欣赏这个姿势。”老何说得很慢,大概是在寻找不会伤害她的措辞,“她死前被折磨了一段时间,可能一到两个小时,我不知道……四根手指骨折,左手腕和右腿骨折,锁骨都凹进去了,趾骨损伤更严重,可见的刀伤有六十一处,致命一刀在咽喉——就是这个将近十公分的横向切口,伤口外翻,还算值得庆幸,我是说,她挨这刀之前就已经失血死亡了。”
我把证物袋还给刘强,绕着尸体走了半圈,想观察下尸体背后的样子,或起码可以躲开她的眼睛。
“伤太多,你等回头看书面验尸报告吧。”老何先是看着房顶,又望向窗外,“凶手大概是在十点或十一点敲开门进来,打倒她、捆住她、切下她的舌头、强奸她,包括鸡奸她,或是用什么其他东西插她……绝大部分伤口是在强奸过程中留下的,至少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凶手似乎很享受一边刺一边做。离开前,凶手到里屋的水池简单冲了个澡,没准儿还换过衣服……现场留有指纹、足迹、毛发、精液,还有六十一个‘哈比’制造的伤口——如果彤哥昨晚说得没错,就是那把全齿折刀,所有的伤口都出自它。”
我漫无目的地任凭自己的双眼在尸体周身游走。数不清,有的像裂缝,有的像齿痕,有的像熟透的西瓜崩了个口……六十一处刀伤,六十一张血盆大口,附在许春楠这具冰冷的放射源上,用猥琐而邪恶的笑声振颤着周围的空气。
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这杂种操的……”
“弗洛伊德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本能的侵犯能量储存器,在储存器里,侵犯能量的总量是固定的,它总是要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从而使个人内部的侵犯性驱力减弱。”如此高深的见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来了,“她这次不幸成为了一个承受侵犯能量的载体。如果不早日抓到这个有弑母情结的凶手,还会有更多……”
袁适边说边绕到尸体的正面,蹲下来凝视着许春楠的面庞:“在发泄的同时,罪犯充分展示了他的控制力——无与伦比的控制力,掌控生杀大权的成就感。火车票是一种嘲弄般的施舍……他让这个女人口含生命的希望死去,隐喻着某种价值观:生与死本是一体。在他看来,生命的每一天,不过是在奔赴死亡的终点。”他身体前倾,一个银色的挂坠儿从脖子里跑了出来,我记得彬好像也戴——难道搞犯罪心理学的都爱戴颈饰?
不过我对凶手的价值取向并不感兴趣:“罪犯有弑母情结?”
“很可能。根据VICAP——就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全国暴力犯罪调查结果显示:高达百分之七十一的性掠夺型连环杀手都存在弑母情结。比如杀了十一人的Edmund Emil Kamper,他把所有的仇恨都指向自己的母亲,最后砍下自己母亲的头并从后面鸡奸了她的尸体,其他十名被害人和许春楠一样……”虽然戴着手套,袁适还是从上衣口袋抽出张浅蓝色的面巾纸,隔着纸轻抚着许春楠灰白的脸孔,继续说道,“不过是宣泄过程中承受侵犯能量的载体。这案子很典型,你们那个工作室没研究过么?”
我注意到他戴的挂坠儿是个扭曲的圆圈,下面有“MS”两个字母,大概是“魔比斯环(Moebius Strip)”的缩写,也可能是“镜性(Mirror Sex)”牌安全套的赠品。一股薰香的味道扶摇直上,现场这锅本已混合着血腥、尿臊、汗臭和人肉的杂烩,仿佛被架到了火炉上。我终于开始有反胃的感觉了。
老何上前拉开他,口气不容商量:“她已经被吊了十多个小时,该把她放下来了。小关,过来帮忙!”
袁适大度地笑了笑,起身腾出空间:“你们支队排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刘强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却懒得在回答上多费心思:“还在进行。”
“你们最好能再加快些……还有,她也是左撇子。”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优雅地抻开,摘下手套,“冷却期越来越短了。虽然我不希望自己次次说中,但罪犯的下一个目标肯定会是左撇子的男性。”
曹伐刚好卷着一身烟味和口臭走进门:“哟!袁博士,您辛苦!喝口水不?这案子您可得多帮忙……”
袁适把手套丢到门外,眼睛还盯着尸体:“市局的案子多,我不可能随时为你们提供支持。看能不能叫原来那个姓韩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回来帮忙。据我所知,在大陆的专家里,他水平还算不错的。何法医,你最好注意下捆绑被害人的绳结的系法……”
“嘿,您多提建议,多提建议……上回那起假绑架的案子,正主儿跟您分析的一模一样。”曹伐嘴没停,但明显有些自感没趣,“赵……刘支,二组走访周围了解到一些情况:这地儿没照,属于非法经营。群众反映她和报案的那个张妍好像都是做‘暗门儿(卖淫)’生意的,没想到这次碰上个白干不给钱还索命的。嗨!这么说死人不大合适是吧?我的意思是……”
其实我和刘强一直都没答理他,只有老何指挥向外抬尸体的时候沉声冲他吼了俩字:“让开!”
“那倒没什么。”我的话是在回应曹伐,眼睛却看着来自市局的海归专家,“反正她也不可能回嘴了,不是么?”
很早以前,彬就告诉过我:连环杀人,最需要的就是运气——“计划得再缜密,运气不好也白搭。”
不幸的是,我们恰巧碰到了一个计划并没多缜密,运气却奇佳的连环杀手。
现场留下的痕迹可以比对出凶手至少已连杀三人,确切地说,是三名惯用左手的年轻女性。可居然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别说模样了,背影都没半个。
更不幸的是,彬对这堆案子没兴趣,理由很简单:“我们家没左撇子。”——既无嫌疑人,也无须担心成为下一个侵害目标。
彬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也绝对不属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小市民。他可能有很多顾虑,包括对我的影响、跟他父亲的牵扯、与官方剖绘的冲突等等。当然,依我看,他自己犯懒也是没跑的。
最不幸的是,死状奇惨的许春楠很可能与之前的池、方一样,成为又一起无头命案的被害人。我们有指纹、足迹、DNA、凶器……却没有可供排查的对象。似乎老天爷从不打算让任何有罪之人乖乖服法,或是人类制定法律这件事本身就触犯了他老人家无上神圣的权威,总之,证据或嫌疑人,难得碰上两样都齐备的光景。
侦办命案的时间一长,身份上的尴尬便显露出来了。我只是个普通刑警,支使东部队原来那票人问题还不大,可一旦需要其他队配合,我只能找刘支去做平级交涉;让小姜开通无线通讯频段,得找正副队长代为申请;更别提去技术队催进度了。我不可能天天把刘强拴在裤腰带上,自然感到十分不便。
于是,找老白“要官”成了当务之急。
本以为看在师徒多年的份儿上,他好歹给我挂个临时的衔或是许我“破了某某案就提你做某正/副队”,不想老白就像刚吃了豪猪——满嘴的刺儿:“弟兄们都在拼命,凭什么就提你?我应你政治部也不可能批,该干吗干吗去!”
我讪讪地正要走,他很罕见地追问我工作的具体进程:“小月河死的那孩子,怎么着了?”
我告诉他:知道凶手是谁了,没证据,不敢轻举妄动。
“其他那几个呢?”
确实有人连环作案,证据一箩筐,没嫌疑人。
我和小姜奋战数个通宵,查了近几年的失踪人口记录,没找着几个左撇子,而历年来未侦破命案的被害人当中恰巧也没有左撇子。所以说,第一,这大概是个“新手”,不过若是他的运气一直好下去,则很有希望成为“新星”;第二,连环命案的被害人都是左撇子,这几率真快跟中彩票有一拼了。尽管死者有男有女,但不排除像市局顾问说的那样:凶手冷荤不忌,男女通杀。
“另外,那个‘飞抢’的团伙昨晚上给端了,居然还有骑电动自行车的……书面报告下午就给您递过来。”我忽然想试试自己的运气,“您说,要是政治部同意提我呢?您批么?”
老白大概没料到我会来这手,头虽没抬,注意力却已明显不在文件上了:“贴周若鸿的屁股,你不嫌岁数大了点儿么?”
虽说我跟周若鸿有一面之交,但人家是未来的副局长,能拿我当根葱?“不想您为难,我自己闯闯看。不成的话,您还是派我‘扫街’去吧,至少比办这堆命案来得有效率。”
领导没说话,摆摆手,算是默许。
我迟迟没去政治部。倒不是说担心自己的运气不如那个痛恨左撇子的连环杀手,可能潜意识里,我更希望周若鸿能一口回绝我,给我一个顺理成章脱离这堆案子的机会。
当刑警这么多年,我从未感到如此厌战——这是警察的硬伤,否则把苏震打个半残或是阉了张明坤应当能够成为不错的调剂。法律和各种规章制度就像个头箍,有这玩意儿扣在脑袋上,齐天大圣也抡不开降魔棍。至少每当我试图冲破职业约束的时候,都会发现身边瞬间冒出无数个念紧箍咒的唐僧来。
相较之下,还是“扫街”来得简单。
晚上睡觉前,我经常靠在床头跟雪晶念叨案子的事,同时在头脑里自行添加许多臆构的情节:樊佳佳自六岁起便开始遭受诱奸的无助,王纤萍在大风中回头看到苏震狰狞面孔时的惊慌失措,池姗姗戴着银色的耳环消失在阴暗的楼梯间,方婉琳穿着皮裤穿越公园时臀部扭动的样子……最后我会想起许春楠瞳孔中的那个倒影:是我,又不像我。我在喝咖啡,杯子里漂着一张沾满血迹的火车票……我会在凌晨突然惊醒,或是被雪晶叫醒,没有噩梦后的大汗淋漓,只有失速坠落般的空虚与恐惧。
要命的是,大年三十儿那天上午,我借拜年的机会向周若鸿陈情,她几乎问都没问,一口就应了下来。归队的路上我才恍然大悟:周若鸿和白寅尚不过是拿我当炮灰互探虚实;破格提拔我,既是某种觊夺权力前的拉拢人心,又是开诚布公地正面宣战。管他呢!我不过是把大口径手枪,只要瞄的不是好人,握枪的是谁,无大所谓。
老何中午特意来了趟队里,问我工作室聚会的时间安排。我俩拿着值班表和日历对照了半天,发现居然只有大年初二和初四能休息。
“初四你要去看大舅的话,就后天吧。我让彤哥帮忙安排下场地,组员……谁有时间谁来。”老何拿起手机开始群发通知短信,“对了,彬说定好时间也告诉他,他会来。”
反常,彬一向是陪家人优先的。“不会是来发压岁钱吧?”
老何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他还问我小月河那个案子呢,正好聚会的时候你跟他聊聊。”
彬一直死盯着杀樊佳佳的凶手不放,有意思。“张明坤不撂,证据又不足,兄弟我也无能为力啊。”联想起许春楠被害那天晚上老何说过的话,我问道,“老何,你说张明坤是凶手的话,就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他看了我一眼,继续敲手机键盘。我没应声,他似乎回忆起来了:“哦,我说他死定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彬会帮你们找出办法治他。”
我更好奇了:“为什么他对这案子那么在意?”
“因为那老东西选错了抛尸地点,小月河是彬的‘圣地’。”老何发完短信,收起电话,“蔡莹那案子,彬要是在北京的话,能不能保住孩子的性命不好讲,但蔡莹和石瞻,谁都跑不出四九城。”
老何是彬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估计知道不少他的往事。“别告诉我他是用小月河水做的洗礼……”
“差不多,爱情洗礼。”
我又开始联想:“那儿不会是他初尝禁果的伊甸园吧?”
老何冲我的跳跃性思维皱皱眉:“具体细节我不了解,不过那里是他的‘圣地’,这肯定没错。依晨出现之前,他没事就自己一个人跑到河边去发呆,搞得跟个地缚灵似的。”
我试图模糊地勾勒出彬在小月河畔的身影,但很快就淹没在无数张飘落的火车票里:“所以呢?谁在那儿干坏事谁就得被鬼缠身?”
“我原本以为依晨能让他还阳呢。不过通过这案子看他的反应,至少是半人半鬼。你说这张明坤也是不开眼……”
“怎么能把尸体抛在小月河呢?”
彬说那句话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来着?大概是有些反感和冷漠吧……他流露出悲伤或愤怒的情绪了么?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又确实不像他惯用的口吻。
那种语气,我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