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掌握的情况,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总公司是中德大厦产权单位的大股东,所以他们不但占据了二十五楼整整一层的面积,还在外面挂起比大厦名称更显眼的霓虹灯灯箱招牌。我坐电梯到二十五楼后先转了两圈,却没找到一个监视器——这种明显违反治安常规的设置无疑证明了梁枭非同一般的身份背景,或是在隐晦地揭示崴尔公司的经营活动恐怕不像其招牌那样正大光明。
在近二百平米的总裁办公室里,梁枭短小精悍的身材显得尤为突出,不过我怀疑房间里那五名彪形大汉除了保镖的本职工作外,还多少兼做了填充空间的材料。
梁枭的外表很难让人相信他已年近五十:长得白白净净,皮肤保养得犹若童颜,穿着休闲的针织开衫,留着艺术家式的披肩长发,唇上蓄了点儿半短不长的小胡子——老实说这也算是他全身上下最确凿的男性性征。但凡能倒退个十几年,这家伙绝对算得上是个能让泰国星探们眼前一亮的白面小生——当然,前提是他可别站起来。虽说始终窝在皮椅子里,但依我目测,这位跨国集团老总的海拔不会超过马拉多纳。
“赵馨诚警官。”没等我开口,梁枭便给了我一个很有风度的露齿微笑,“请坐。咖啡?茶?”
我上前和他握手:“不必客气,我很快就走。”
梁枭坐在老板椅上欠身和我握了一下手:“不急,先请坐。Sopalien,merci。”
看着我坐下后,他两手左右一分,笑着问:“有何见教?”
“梁总,看来,您对目前的状况……可能比我们掌握得更多。”我直觉上认定这家伙会比较难缠,胡扯会是比较保险的应对之道,“不过我不是为了韩彬或你那些被害的同事而来。我来找您,是时天——”我注意到梁枭的嘴角动了一下,“时天说你们之前的交易……相信您还是很满意的,不过后来他却变得很麻烦。您也知道,干他那行的,人缘很重要。”
我的试探无疑令他有点小惊讶,不过梁枭的回答很没新意:“抱歉,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的是姚江和阮八,时天和他们的关系都相当密切。”我对自己近日来整理的推测相当有把握,“没想到您找其中一个是为了杀另一个,时天对您这种不具实情的委托很懊恼,希望您能住手。作为我们警方,也认为您这样做,违反了国家法律。虽说您是法籍身份,但中国的法律是属人与属地相结合的,要求国际友人入乡随俗,不算过分吧?”
他品味着我话里的真假成分,依旧采取了保守策略:“这个……我很尊重中国的法律,毕竟这里也曾经是我的故乡。只是,我不太明白您说的这些名字……我并不认识这些人。”
“我们都知道陈娟的复仇使者现在就在外面游荡,您有安全方面的顾虑,完全可以理解。”我有意扫了眼屋里的那几名保镖,“不过您目前采取的某种极端方式,于官,不合法律;在道上,抱怨也颇多。所以我来这里,是想劝您停手为妙。”
“La laco leredes faibles。”梁枭小声嘟囔了一句,确认我不懂法语后,有些小得意,“我完全不明白您的意思,所以不知道能为政府提供什么帮助。”
“敞开说吧,梁总。”我掏出手机放到桌子上,同时解开制服和里面衬衫的扣子,表明自己没有监听或录音装置在身,“韩彬要杀您,我们会负责保护您并抓捕他归案。希望您能控制好那个杀手。如果他失手被杀,不但韩彬对您的威胁无法解除,还会招致道上的诸多怨恨;如果他得手杀了韩彬,我们就要改去追捕他,同时您也会惹上一身麻烦。外籍身份也好,军火商的后台也罢,您不要忘了,这里是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你们总统在这里随地吐痰,一样要罚款的。”
梁枭本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又被我最后一句话逗得笑了出来:“你很风趣,赵警官……”他顿了一下,秘书进来把咖啡放下,离开,“不过你不认为这件事没必要搞得很复杂么?”
他愿意开口是好事,但我不认为他会向我透露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信息。
“怎么讲?”
“有个疯子因为某种古怪的情结,一直在连续加害我以前的同事,而且可能会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我相信你们大陆公安一直在尽力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我还是不停地接到老友们的讣告。所以,作为自保之需,我不认为采取一些积极措施有什么不妥。当然,我指的积极措施是——”他手眼并用向我展示了下周围的护卫人员,“而如果某个朋友因为我可能遇险,打算实施保护措施或是打击危险来源的行动,却又并不是我能控制的,希望您们警方能够理解这一点。”
我作势倒吸了口气:“您召来一个职业杀手去和另一个杀手级的罪犯在北京城斗鸡,作为国家执法机构,恐怕很难去‘理解’这种方式。”
梁枭抿着咖啡,微微朝我摇了下头。
一种似曾相识的警觉促使我本能地猛一回头:身后不远处,屋门半掩,没有人——可印象中刚才那个秘书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关门声才对。我飞快地扫了眼周围的那几个保镖,隐约感到了一丝轻蔑的嘲讽。
“很简单。”梁枭把左顾右盼的我拉回到谈话中,“有人想找我的麻烦,我会尽量小心地绕开,同时我愿意相信中国政府完全有能力及时抓到那名危险的罪犯。从个人安全的角度考虑的话,我不得不说,如果某个朋友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不只对我或公司,对中国政府,也算是一种有力的协助。那么,tufaissemblantdenepaslevoir,我想这应该并不难。”
“抱歉,我不是法国人。”
“不好意思,坏习惯……我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互不干涉。”
想来跟这只老狐狸继续说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起身道:“韩彬曾数番出入安隆汶,恐怕不只查到了陈娟死亡的真相,还意外地掌握到了军火贩子的医疗派遣团与赤柬姘居的证据。婊子要想立牌坊,杀了知情人也许是个好办法,但我奉劝您:没人真正了解韩彬,也没人了解‘纳迦’小队成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您的手段,不见得明智;再就是我说过的,别忘了,这里是一个法治国家的首都。望您三思。”
“感谢您的劝诫,毕竟世事不能尽如人意,不是么?”梁枭对我的离开展现出与迎接时同样的热情与礼貌,“没办法,C'estlavie。”
我回家放下行李,和雪晶吃了顿饭,一抹嘴又折回顾帆的住处。在十六号院门口,刘强从值守的警车上迎过来:“白局问你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哦,没听见吧。”我的搪塞超没技术含量,一转念:这会儿老白找我,苗头不对。
“等会儿等会儿,兄弟。”刘强把我拦下来,“白局有吩咐,让带你去见他。”
“这都快半夜了,明天吧。”我闪了他一下,继续往里走。
“喂!”刘强一把拽住我,“白局现在就在后门的指挥车里等你呢!而且他说现在不允许任何与韩彬有牵扯的人接触顾帆,尤其是你!”
“搞什么?老刘,你这什么意思?”我停下瞪了他一眼。
刘强识趣地抽回手:“兄弟,这是最高指示。有意见你可以直接跟白局当面提嘛,别为难哥哥好不好?”
我还在犹豫是不是立刻翻脸,突然看到袁适正从院里走出来,急忙大呼:“袁……袁适!”现在正用得到他,直呼其名大概显得更亲热些。
袁适循声走到我俩面前,有些不明就里。我一拍刘强:“我现在有很重要的线索需要找顾帆核实。你看,有现任领导在场,我能搞出什么乱子来?人家好歹是市局下来的专家,你不信我也不能不给人家面子嘛。”
“白局有令在前,谁陪着你都不行!”刘强可能是真怕担责任,他越较真儿,我感觉越不妙,“袁博士,您别误会……”
袁适瞄了我一眼,大概清楚了状况,问道:“重要的线索?”
“非常重要。”
“白局长找你半天了,你可以先见完他再来核实,或者,你告诉我要核实什么……”
他这话是没错,可我就是预感不对劲儿:“不行,我必须立刻见顾帆!这是唯一可能找到韩彬行踪的办法。只剩十几个小时了,我们越早抓住线索,就越有可能阻止他!”
彬的名字绝对是海洛因,袁适一听着魔似的瘾就上来了:“你确定?”
我把球踢了回去:“确定不确定的,反正刘支现在不放我进去,就看你了。”
他还真没含糊:“刘队长,咱们和赵馨诚一起去询问下顾帆,如果真能发现关键线索……”
“袁博士,可……”
袁适的口气绝无半分斡旋的余地:“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大家都在场,不会有什么问题,白局长那里我去解释,就这样!”
半夜三更从床上被拽起来,顾帆的苦笑近乎哭腔:“各位警官,要这么折腾的话,不如让韩彬来杀了我好了。”
我可顾不上和他客套,沉声问道:“姓顾的,我知道你们九四年在柬埔寨和红色高棉的交易是什么,你们打着医疗团队的幌子,实际上做的是军火买卖。我现在只要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为赤柬提供了武器,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顾帆惊骇的苦笑凝在了脸上。
“赤柬没和你们现金结账,陈娟、高建隆和许东方也不是死于疾病或意外!我见过梁枭了,他不只是为了自保才派出的杀手,他是想杀了韩彬。韩彬入柬得到了你们当年交易的证据,也许他只想为陈娟报仇,但你们不会放过他,因为他掌握着很重要的东西,足以毁灭你们所有人的东西!说实话吧,顾帆,赤柬到底给了你们——或者说是给了你们老板斯蒂文·巴加特什么回报?”
“对不起,我现在不想……”
“陈娟他们的死和你们要杀韩彬一样,都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陈娟是被你们灭口的!”
“不,我没有……”
“陈娟被害的时候你在场么?还是说你亲自下的手?她有向你求助么?你是亲眼看着她死的么?”我又随口扯了句谎,“现在我们已经通过外交途径找到了陈娟他们三个人的尸骨,尸检结果会令一切真相大白的。你就真打算死扛不撂?”
“你听我说……”
“我只想听你说出实情!红色高棉给了你们什么!”
顾帆的眼中有泪光在闪动,脸色也变得异常灰暗,两手不停摩擦着膝盖。我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追了一句:“顾帆,你到底是哪边的?”
他目光聚焦在我脸上,似乎一时间拿捏不准该换成什么表情。过了几秒钟,他咽了口唾沫:“当时……队里的人,除了梁枭,其他人确实都是医疗研究人员。”
答非所问,这转移话题的伎俩也太低级了点儿:“我他妈没问你这个!”
“不,我说的就是,我们确实是去做医疗研究的。”顾帆似乎慢慢变得从容了,“娟娟也是在传染病研究上有相当特殊的天赋才被选派进队里的。”
“这么个高才生还被你们自己给废了,为什么?”
“因为她太善良,无法接受我们要做的事。”
“你们要做什么?”
顾帆有些出神,沉默了片刻。他再度开口,已语音如常:“您不是问红色高棉给出了什么回报么?”
“对,你还没……”望着顾帆的眼神,我猛地打了个激灵。
“红色高棉也叫‘赤柬’,是一九六零年左右兴起的极左势力,而且是武装势力……”
“是那个搞过什么S21集中营杀了两万多人的吧?”
“托士楞只是其中一处,两万也就是个零头不到。”
“对了,九四年中旬,赤柬确实更换过一批自动武器……你不懂,这在当时都算是顶尖装备。”
“可圣雷森基金会在当时没有大笔资金入账,红色高棉买得起这么大的现金单?”
“反正天底下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当时……队里的人,除了梁枭,其他人确实都是医疗研究人员……”
“九九年前后,巴加特被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招安入股,兼任生化技术开发部的执行总裁。”
“也许因为他是个人道主义战士?哈……”
“其实,我们全该死在那里……”
我的天!难道说,他们得到的回报是……
顾帆和我对视了良久,直到我确认了自己的推测,而他也确认我得到了真正的答案为止。
“畜生……你们都是畜生……”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们都该去死!我操你……你们全都该去死……”
顾帆死气沉沉地点了点头。
刘强突然拿着步话机插了进来:“小赵,白局要跟你说话。”
我回过神,扭头看了眼困惑的袁适,从刘强手里接过话台,又回身对顾帆说道:“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话音未落,我直接抡起步话机砸在顾帆脑袋上,话台带着头发和血碎成了一堆零件。没等其他人有反应,我已经把顾帆从沙发上揪起来,又摔到地上。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我回肘荡开袁适,抬腿把刘强踹出一溜跟头。顾帆刚爬起来,我连续出拳猛击他的两肋和面门,这家伙明显没练过什么拳脚,既不会防又躲不开,像沙袋一样被我一通海扁——直到无数只手把我死死地按在地板上。
伴随着铐子划过手腕的凉意,望着满脸是血半昏迷的顾帆,我有种直抒胸臆的快感,异常满足。
何况,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得到了。
爽归爽,代价还是比较惨重的。
也许是因为眼下还顾不上,也许是因为出离愤怒,这次老白连理都没理我。被关在警车里铐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刘强直接来传达的指示。
“我说兄弟,你下手也忒重了,哥哥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你这么捶啊!”他一边抱怨一边把我拉出警车,我注意到袁适跟老何也在,“摘铐子可以,咱先说好别再动手。”
我满口赔着不是,连连点头。刘强打开戒具,回手塞给我:“这个你自己收着,见领导的时候再戴上——他可没让我给你摘了。你小子要卖了我这回咱真翻脸啊……来,证件和手机给我,领导吩咐暂扣。”
如果不去想秋后算账的结果,眼下这已经算皇恩浩荡了。我二话不说掏出证件和电话递了过去,顺手又拍了拍刘强以示歉意。
“支队打算怎么处置我?”
“不知道。”刘强避开了我的目光,“不过领导说你现在暂时停职,而且直到后天早上,你都必须跟小何在一起,不许对外联系,不许出门,不许离开小何的视线——总之就是自己关自己禁闭。等明晚所有的布控围捕行动结束,白局会找你谈话……依我说,只要明天……哦对,现在都快两点了,就是今天的布控你别再来搅和,到时候跟领导好好检讨检讨,估计也就没什么事了……”
怪不得老何会在这儿,我叹气道:“麻烦大发了。”
刘强冲我一皱眉:“都知道白局宠你,可你不只一次冲自己人动手,也有点儿太胡来了,加上个别人再有意见,你这让领导多下不来台啊!韩彬这案子搞得这么狼狈,你不是给队里添堵呢么?好啦好啦,你跟小何老实待一天,也反省反省,想想回头怎么跟白局认错。”他扭头看了一眼:“袁博士刚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你还把人家打了,别忘了道个歉。我得去安排布控,先走一步。”
等刘强走开,我把铐子别进腰里,问袁适:“现在什么状况?”
袁适咬着下嘴唇:“我是不是应该当你说过‘对不起’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现在什么状况?”
“这算我听过的最诚挚的道歉。”
“不晓得你打算在诚挚上加引号还是道歉上加引号,无所谓啦。知道布控方案么?”
“你不早就未卜先知了?”
“顾帆和梁枭两边都上了吧?”
“确切地说,是十六号院和中德大厦。梁枭和一群保镖已经好几天没离开过办公室了。哦,Bytheay,你被停职是一定的,就算你没让顾帆一天之内缝两次针,支队一样会把你下架处理。”
“为了布控不出纰漏,所有与韩彬有关系的人都必须回避么?”
“这算原因之一,再就是你一离开中德大厦,分局立刻接到了投诉。”
这我可没料到:“不会是顾帆从水晶球里看见了我在痛扁他,提前拨了110吧?”
“No。是梁枭个人通过法国使馆以及崴尔公司通过美国使馆同时向市局投诉你,说你不出示证件、骚扰正常经营活动、以威胁恐吓方式进行询问Blahblahblahblah……不过我想你应该没这么干过,哦对,你要真这么干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现在是后悔没这么干。”
“So,停你的职至少是种姿态——当然,你刚才的散打表演也给足了白局长做出必要回应的信心。情况现在越来越复杂,知道国家安全局来过了么?”
“哦?”
袁适的话没接上,顿了顿说:“你倒不觉得惊讶。”
“除非你二十四小时前这么跟我说。”我上下摸了摸,没找到烟,琢磨着是不是在警车里翻翻,“看来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老何一直没参与我们的谈话,这会儿有些不耐烦:“你们先聊,我去车上等你。”
望着老何的背影,我张开口,又没去叫他。回过头继续问:“国安局来做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拿走了关于韩彬个人背景的调查资料。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应该说是猜到。”我从警车的仪表盘上找到半包烟,又开始发愁如何点火,“韩彬手里掌握了一些很要命的东西,而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了,所以现在是九月鹰飞,国内外黑白两道的鬣狗估计都闻着味来了。”
“红色高棉的那些绝密文件?”
“只可惜宾森被灭门了,‘纳迦’小队离开安隆汶之后,连个报挂失的人都没有。”
“韩彬要那些文件做什么?”
“捐给国际法庭,卖给林旺做政治筹码或者刷墙的时候铺地板……鬼才知道。我不认为他对那东西有什么兴趣,他只是去寻访陈娟的死因,没曾想买了包动物饼干,还附赠了一管痔疮灵。”
“安抚消化道两端,倒不是完全没有关联……这算意外的收获。”
“意外的麻烦。”我捅了半天点烟器才发现车子没发动,一看钥匙也不在,只能彻底放弃,“所以他现在既是猎人,又是猎物。你、我、梁枭、他的战友、国安局、全北京的警察,还有其他在京城内外虎视眈眈的各路英雄贼寇,大家都想先找到韩彬。”
“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认为他会留着那些文件么?”
“如果你被火星人日了,你认为对你感兴趣的科学疯子会只在乎你有没有怀上个星际杂种么?”
袁适低头看着脚尖:“你是说,韩彬就等于那批文件?”
我望着夜空沉吟了片刻:“哼!他可比那批文件值钱多了。”
袁适又向我详细讲述了一下目前支队的布控安排:朝阳、西城和东城分局都有增援警力参与;市局特警防暴队二十四小时待命;我们分局自然是全局动员,治安和预审的人也在外围轮岗。两个布控地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下三百人,真的是连鸟都飞不进来。
“好啦,反正我现在是戴罪候斩,剩下的就全靠你了,兄弟。”我看着院门口出出入入的车辆和民警,“哼!就这么搞还指望韩彬会来?”
“要你说他如约现身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把他的智商每除以二,应该可以增加一个百分点的出现几率。”
“你不是说找顾帆问话是有重要线索要核实么?”
“嗯,核实过了。”
袁适歪着嘴:“至少这种暴力询问的方式还算别致。”
“得,现在想找老白汇报也没机会,你可得听清楚。”我拦下个民警借了火,总算如愿得偿,“私人角度上,我想搞清楚赤柬和那个摆摊卖枪的美国佬到底有什么交易——OK,这个我现在已经了解了。”
“这似乎是你唯一核实得到的信息。”
“不,我还……照你说的就是很‘别致’地核实了第二个推测——顾帆不会打架。不客气地说,以彬的身手来衡量的话,他几乎可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极品软柿子。明白了么?”
“我只明白以此类推,你算没成熟的硬柿子。”
“靠,你真是博士么?”我敲敲脑袋,“你想啊,顾帆被我一顿暴打,不但无暇还手,连基本的防御都做不到。我打赌彬光伸个中指都能秒杀他。咱们赶回去的时候看到屋子里是什么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演完关公战秦琼。你认为顾帆有这种水平的搏击能力?”
袁适竭力掩饰恍然大悟的神态:“你的意思是,现场是顾帆自己伪造的?他不清楚韩彬的身手……因为韩彬根本就没动过手!要这么说来……”
“没错。”我嘬了口烟,反手握拳伸到他眼前展示伤痕,“你看,这我揍的还是个没能力还手的囊揣,看见了么?甭管你多大本事,动手可能接触到任何位置:牙齿或纽扣、拉锁……打人手就会有伤。可顾帆的手上别说打人落下的痕迹,连防卫性伤口都没有,比AV女优的屁股还白净。光把脑袋敲个口子就想糊弄我,这戏演得也太不专业了。”
“可那时何法医没提到这个……”
“他只擅长在尸体上开Y形口,不是南丁格尔,疏忽了倒也正常。”我不自觉地瞟了眼远处,辨认出老何的车就停在路边,“不过这可蒙不了我。韩彬确实打伤了我们的人,踹开门,见到了顾帆,但并没有动手,更别提杀不杀他了。”
“那他冲进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还得靠猜……装逼点儿叫推测吧:韩彬找顾帆,为的是问出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我认为最贴谱的一种可能性就是韩彬一直没查到孟京涛是谁;我是从时天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但时天当时也不知道孟京涛就是梁枭,否则他应该不会搭线让两个‘安隆汶的死神’互掐。顾帆可能是最直接,甚至是彬唯一能找到的知情者。”
“等等,时天从你这里得知后,不会告诉韩彬么?”
“我说给时天的话彬不一定信,他需要核实。”
袁适点头:“就是说顾帆出卖梁枭换回了自己一条命,同时为了掩盖他和梁枭的关系以及当年在柬埔寨的经历,伪造现场让我们以为韩彬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会来杀他。”
“孺子可教。”我长长地吐了口烟,“不过这个逻辑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袁适垂首想了想,抬起头:“即便顾帆供出了孟京涛的真实身份,韩彬一样可以杀了他。”
“没错。而且,我想除了梁枭以外,韩彬应该早已查清其他人的底细。那么如果我是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睡过自己前女友,最后又直接或间接参与谋害了自己前女友的那个杂种。”
“也许是担心顾帆与陈娟的关系可能会导致自己过早暴露?”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但至少我不会留他到最后,或像你说过的,仅仅因为狗咬狗这么点儿立功表现就赦免他。”
“Makesense……那看来顾帆没参与谋杀陈娟,所以韩彬从一开始就没想杀他。”
我踩灭烟头,期待他彻底开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除非……”他还真没让我失望,“Jesusc!Cooperation……”
袁适略带犹豫地向我询证,我一努嘴:“透露给你一个真实感受——梁枭没两句话就蹦出个单词来的时候,我特想抽丫的。你不想挨打吧?”
“我是说,他们其实……他们可能是在合作。”
“Smart!”我从贫乏的鸟语词汇中择了一个作为奖励,同时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这是我核实到的第二个线索——最有可能知道韩彬下落的,就是顾帆。想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韩彬?那就去往死里审楼上那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袁适无疑也是这次跨区布控的主要指挥者之一,这么会儿工夫,他的手机在不停地响。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叮嘱他:“我去自关禁闭,你赶紧忙吧,顾帆那边就拜托你了……哈!我做梦都想不到,居然会有能指望你的这一天。”
袁适似乎已完全不在意我言语间的嘲讽,淡淡地说:“顾帆被白局长派专人保护起来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在时限前接近他……不过赵馨诚,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依照大陆的法律,韩彬要是被捕了,有可能被判处死刑吧?”
我侧过头:“也许吧。”
“那你这么竭尽全力地追捕他,是想让他去死?”
“竭尽全力抓他的人又不只我一个。”我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我看你就差使出吃奶的劲儿了。”
袁适没应声,只是看着我:“我们也许互不欣赏,但我不认为你是那种会随意背弃朋友的人——尤其是韩彬。对你而言,他既是老师,又是兄长,几乎是可以看做亲人一样的存在。”
我还是没回答他,反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拼命想抓他?”
“在匡迪科那两年,我接触过很多特殊的人,犯罪心理学专家以及智商高得夸张的连环杀手。实案支援期间,我出过十一份书面的犯罪心理画像评估,协助调查局抓到了五个谋杀嫌疑人,四个被起诉定罪——其中一个还是全美十大通缉犯。我的评估准确率一直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很漂亮的履历。”
“我做那些事不是为了装点门面。”
“嗯,连环杀手喜欢杀人,你只是喜欢追缉罪犯。”我冲他眨眨眼,“连环杀手或屠杀型谋杀犯大多是自以为可以超越人类存在的疯子,单纯地相信他们可以掌控人类的生死,而你若能掌控他们的生死,就证明了自己站在了进化论的尽头或食物链的顶端,对吧?”
“我只是想通过每一宗案件挑战自己。”
“从没失败过么?”
“那倒不是,但无论是我遇过的专家还是罪犯,在犯罪心理画像的领域里,我还没见过能真正超越我的人。”
“直到你遇上彬。”
袁适有些惊慌地低头笑了一下:“那天他就坐在我对面,不到两米远的距离,戴着测谎仪,始终在微笑——就是那种很普通、很宽容,甚至是很真诚的微笑……”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但却让你觉得自己形同裸体。”
袁适愕然地看着我,点点头:“看来我们是难友。”
我突然对他的坦白有些感动:“你认为抓到他,就能重新超越失败的自我?”
“不能吧,我只是不想回避。”
“那就加油吧!袁大博士,这次算我看好你!”
“那是因为你别无选择。”袁适斜眼看着老何的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么?我是想当面问他一些事。”
“问他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也许还会问他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唔,可能还有其他要问的,到时候就知道了——前提是我得能见到他。”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如果你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问完问题,然后呢?”
“不好说,看他怎么回答了。也许我会亲手宰了他,或者帮他逃亡,没准儿打不过他反被他杀了……要是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办,就把他铐回支队,让老白去打他屁股。”
“你只想见他。”袁适莞尔一笑,饱含同情,“其实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你越来越像韩彬了。”
“吓着我了!”我拍着胸口,“看到你在眼前裸奔我会做噩梦的。”
“你的梦想不就是成为他么?”
我不想越扯越远:“咱俩有互相揣摩口唇或肛门期心理状态的时间,不如各自去做些有用的事。能撬开顾帆的嘴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就想办法再查查那份名单,是不是遗漏了某个人或某个人其实没死;另外联系下广西警方,让他们盯一下黄锋,但不要试图去使用强制措施控制他——别看残废,那家伙也是个杀人如家常便饭的狠角色——盯死他就好。彬现在四面楚歌,如果感到势单,可能会寻求援手。”
“我会去想办法。”袁适把响个不停的手机调成振动,放回兜里,“也许韩彬只是在争取时间逃走。形势这么严峻,他不会完全没察觉到。”
“那他可以留下三天之后或者三个月之后再来杀顾帆的信息,时间宽裕一些不更好?但他只在二十四小时内把警力引诱到两个地区,必定还存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目标。”我朝他伸出手,“前面有些话都是玩笑,你别计较。说真的,拜托了!”
袁适也伸出手,但却是拉住了我的手腕,然后从怀里掏出笔,在我手上写了一串数字:“这是市局临时派发给我的保密线路,就是移动电话的号码。你那边要是有什么进展,可以用何法医家里的电话随时打给我。”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老实说,这是我自年少时起就一直期待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是个男人……”
这次他也忍不住反击:“不好意思,给女人留电话是我的社交习惯……你说的线索,我会尽力去追查,但我们必须随时保障沟通。一个多小时前指挥中心就已经宣布实施通讯封锁了,除了个别重要组织人员拥有加密的移动电话之外,行动专用的加密通讯频段大概到中午才会开通。联络我只能打这个号码。”
“我说怎么门口人来人往跟赶集似的,原来韩彬利用了一次警用频段,就把咱们打回了通讯基本靠吼的石器时代。”我乐着乐着咂摸出不对,“等等,你是说……无线电静默?”
“这是必要的防范措施,至少应当顾及韩彬可能具备侵入警方通讯网络的能力。”
这才是彬的目的——孤立,画地为牢的孤立。
“怎么了?你是担心……”
“布控行动对外是保密的吧?”
“当然,白局长对这次……”
“把所有人都圈到了孤岛上。”
“什么孤……”袁适显然从我的脸上读出了什么,“你是说,两个布控地点,已经在通讯上被孤立了?”
“至少十六号院和中德大厦两边的几百号人,对外围的联系与反馈不会那么有效率。”
袁适的表情开始失控:“这才是韩彬突袭这里的真正目的。那……那他打算……”
“不知道,问顾帆吧。”我抬腕看了眼手表,“或者再等不到十六个小时……反正这两个孤岛之外,他可以在整个四九城里肆意畅游。”
老何的住所是位于赵登禹路的一套小四合院,是他那着名抗日将领爷爷留下的祖产。工作这么多年,法医队不是没分房子,他却坚持不搬,除了骨子里对先人的缅怀,恐怕就是无法割舍这片北京城为数不多能闹中取静的平房区带来的安逸了。
我俩都很疲惫,一路无话。老何的爱人箐箐不但没睡,还为我们准备了夜宵,招呼我们吃上东西,她又去收拾出一间北屋供我休息。在第一千次感叹老何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之余,我隐约臆想到:这也许就是许多年前,彬所憧憬的未来吧。
还有不少事情要问、要查、要处理,不过不急。连日奔波,我囫囵觉都没睡上一个,后脑根子的神经直跳。彬要有什么举措,应该是在十几个小时后。抓紧时间充足电,准备迎接大决战是正理。所以两碗馄饨下肚,我接过何夫人递来的牙刷,跑去厨房捣鼓了几下嘴,连晚安都没道就钻进北屋去了。
脱去外套,裹上被子,炉火带来的温暖又让我有些“思淫欲”的小冲动,正踌躇是否该借睡前的工夫整理下思绪,困倦的大棒毫无征兆地对我挥了记本垒打——跟眼下的局面差不多,彬得分,我出局。
被推醒的时候,老何先是递给我一杯热茶,我条件反射地灌了几口,眯着眼睛注意到窗外有阳光照进来,迷迷糊糊问:“几点了?”
“再不起就得改吃晚饭了。”老何把一个冰凉的无绳电话塞进被窝里,搞得我一激灵,“你和袁适的‘基情热线’都打到我家了,快抚慰下人家躁动的心吧。”
我立时就醒了,拿起电话:“最好能有个吵了我春梦的好理由。”
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你希望我告诉你顾帆死了还是梁枭死了?”
“我希望他俩都挂了,彬就可以一心外逃避世隐居,我也可以睡觉的时候有老婆陪,而你可以对着连环杀手图鉴打飞机……到底出什么情况了?”
“布控的两边都没动静,有不确切的消息说国家安全局也参与了。”
“看来你没审顾帆。”
“已经不可能了,现在跟顾帆在一起的根本不是公安的人。”
“国安局的人?”
“楼下停了两辆民用牌照的别克,楼上楼下大概围着七八个人。”
“嗯,国安局。水够深……行了,没新鲜的就跪安吧。”
“还有,黄锋失踪了。”
“什么!”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核实了?”
“刚核实,黄锋已经失踪——从时间上推测,没准你都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我举着电话,半晌没说话。
“喂?”
“我在听。”
“你认为他也来北京了?”
“不知道。能不能查一下这两天机场和火车站的监视器录像?”
“现在哪有这么大的资源?何况他也可以利用其他交通工具……这根本不现实。我们只能假设他已经在这里了,并且可能会成为韩彬的强援,虽说我不太明白以他的身体条件能做什么,但我愿意相信你的判断。”
“如果他也来了,会很棘手。”
“不会因为他是残奥会冠军吧?”
“不,因为他太简单。”
“一个杀人不会有任何顾忌的单细胞Frankenstein。”
“不管他了。”脑子里千头万绪,不知道该拣那条路走,又似乎是觉得路路不通。我问他:“那个名单呢?”
“还在核实,至少目前得到的回复中没有新的发现。”
“还有多长时间?”
“如果韩彬只是开玩笑耍我们玩儿,那就有一万年;如果他确实打算实施什么行动,还剩不到三个小时。”
我从枕边摸出手表,惊觉已是下午三点:“六点?”
“五点五十左右,是昨天他闯入十六号院的大致时间。”
“也好,出事总比等死强。你能运用自己天才分析能力的时间不多了,抓紧吧。”
“现在不是做犯罪心理画像的时候,我们需要切实可行的方向!”袁适的务实吓了我一跳,“我都不知道该去哪个现场守着,这里还是中德大厦?”
我看看手,跳下床,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找了根笔:“把你的号再给我一遍,我洗手不小心洗掉了。”
不耐烦地叹息之后,他还是念出号码,并且又向我确认了一遍。
“老实说,我发现,其实你有种很特殊的天赋。”我把记好的纸条塞进兜里,“大概足以用来解释你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准确率。”
“什么?”
“没什么。”其实我是盼着他能胡分析一通,最后阴差阳错地成为正确答案,不过眼下时间还是很紧迫的,“保证电话开着,我一会儿打给你。先这样吧,我收线了。”
洗漱后来到东屋的客厅,老何已经在吃饭了。桌上花花绿绿摆着好几样菜,闻起来非常有食欲,但我却并不想吃。“嫂子呢?”
“小姨子家里出了点儿事,她去幼儿园帮接一下孩子。赶紧吃吧,都凉了。”老何头也不抬地用筷子指了下盛好的饭。
我毕恭毕敬地坐下,把碗推到一边,动作很轻,但相信足以引起老何的注意。他还是没抬头,自顾自地进餐。
“我说……”
“食不言寝不语。要说什么吃完饭再说。”
“这是彬说过的吧。”
“孔圣人说的,多念念书吧。”
“你是打算被我唠叨一顿饭还是等我说完再吃?”
老何没答理我,又拨拉了两口之后,还是放下了碗筷。他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了满脸的疲惫——印象中,他被捆在尸检台边上四十多个小时下来都不曾这样疲惫过。
“没休息好?”
“嗯。”
“怎么了?”
“你说呢?”
“你漏了。”
“嗯。”
“不是漏查,是漏报。”
老何未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顾帆身上没有防卫性伤口不是什么惊天大发现,至少还不能帮我们直接指明彬的所在。你漏报,充其量就是拖拖时间。”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他拿起筷子,表示谈话已经结束了。
“至少到现在你都没否认。”
“去检举我吧。”
我有些生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么?”
“不。”老何的态度令我难过不已,“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这个朋友。”
他把嘴里的那口东西慢慢咀嚼了很久,终于还是抬起头,问:“一定要把他置于死地?”
我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继续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某一拨儿人找到。我只希望能在所有人之前先见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相信你。”
“那你想问什么?”
“你的另一个老相识。”我探身向前,两肘支在桌子上,“陈娟。”
“彬的女人,我不熟。你该去查访她的家属和同学。”
“一女得道,鸡犬升天——她举家都移民国外了,查个毛啊。至于那些同学,时隔这么多年,现在都忙着离婚搞破鞋或者托人送孩子上个重点学校什么的。我不认为他们还有什么询问价值。”
“她本身只是个原因,算不上什么线索。”
“但我想知道彬是不是真的为了她在杀人。”
老何垂目思考了一下:“事到今日,有区别么?”
“也许吧……”我掏出烟,看到老何指了指炉子边的火柴,“你、小杨、彤哥、时天、黄锋、顾帆……没准儿还有我老婆和工作室的那群孩子,哦对,甚至包括那个叫马莉的修女,甭管是什么立场身份,几乎所有人都在直接或间接地排斥我,帮助彬。最不可理喻的是,你们并非不相信他在到处杀人,却宁愿选择用‘他这样做一定事出有因’或是‘他杀的那些人一定有该死的理由’当借口来纵容事态发展下去。老何,这么多年的兄弟,你来告诉我,什么理由可以允许一个人扮演上帝去随意处置生命?”
“必须承认,他没杀过无辜者。”
“什么算无辜者?”我竭力克制住拍案的冲动,“从一个小学生口袋里劫两块钱就该去死?”
老何沉默了,毕竟这是纯粹的滥杀行径。
我把烟放下,做了个深呼吸以缓解血压,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彬是单纯地为陈娟报仇,只不过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或防止暴露身份,不得不铲除一些障碍……但真是这样么?那三个小伙子就不说了,除非陈娟小时候也被逼吹过喇叭,否则张明坤与彬的复仇行动完全无关——别跟我提那条‘圣河’有什么破逼纪念意义!不错,王睿是该死,但绝对轮不到他下手。他可以巧妙地引导警方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嫌犯身上,你我都知道他最擅长这个;就算不巧撞上了,以他的身手,制服王睿扭送到支队轻而易举,事后也不难解释,还有可能受个表彰得个锦旗什么的,何必搞得像屠宰场一样?”
老何抬手遮住嘴,缓缓地出了口气:“那你认为呢?”
“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们整个社交圈子的核心人物,我不想做最恶意的揣度……但恐怕有可能,我们都颠倒了主次。”
他只是为杀而杀。
“没道理,我和他相处那么多年……他没道理这样做。”
“不错,自身条件优越、家庭和睦、经济宽裕、社交广泛……他不符合犯罪剖绘的任何一种特征类型。”我点着烟,“但别忘了那三年浪迹南亚的日子,他被一个军事集团出卖,回过头又出卖身边的战友。战场是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我们都没有过这种经历,谁知道彬会因此发生什么变化?你敢说你还了解他?谁敢说?”
“我不知道……”老何颓靡地搓了把脸,“我确实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说过我相信你。但至少,告诉我他和陈娟之间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彬和陈娟的交往经历相当普通,除了早恋之外——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连上八卦小报的水准都不够。
陈娟是彬下面两届的校友,具体怎么搞到一起的不明。那时陈娟似乎还不到十四岁,称少女都勉强,几乎还是个孩子。彬那时是出了名的花心大萝卜,一天到晚拈花惹草、不着四六地到处鬼混。除了明显异于常人的优秀成绩以外,陈娟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对彬的不羁一直容让再三。但就在彬即将转性从良的节骨眼上——大抵是陈娟上大一前后,这个多年来“夫唱妇随”的女孩突然举家移民加拿大,同时向彬提出分手。
“陈娟看似单纯,其实是个很有心机的人。”老何的评价也许并不客观,“彬也好,我们这些周围的同学、朋友也罢,谁都没看出来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也知道该如何去得到;最残酷的是,为了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可以不惜代价,包括不惜伤害任何人。”
两人分手的当天,彬在宿舍里服药自杀。亏了老何心细,发觉到彬竟然没来操场踢球。“他从不逃体育课。”再后来,彬洗胃出院,随即休学回家调养。
“我记得很清楚,他醒来后对父母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我太不理智了’。”
“他后悔不该自杀?”
“我看他是后悔没找个偏僻的地方了结自己。”
没过几年,波澜再起,彬突然接到了陈娟从柬埔寨打来的电话——
“那天我见到他很阴郁,就问他怎么了,他语无伦次,大概是说陈娟有危险……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没说。隔了个周末,我再打电话就找不到他了,去他家问,才知道他失踪了。家里人以为他离家出走,急得团团转。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哪了,但我知道一定和陈娟有关。”
一失踪,就是三年。
“彬为了陈娟可以……不恨她么?”
“我从没听他说过陈娟一句坏话。我不喜欢她,只因为她伤害了彬。平心而论,也许她并不是什么坏人,至少她当初一直对彬很好……再说了,毕竟恋爱自由,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
是的,但前提是不该伤害别人。
眼下,我不打算随意为他们的交往经历下定义:“感情的事,难免受伤害的。你要知道……”
“我只知道陈娟伤害了一个她不该伤害的人,而这个人在几年之后为了她,伤害了很多很多人。”
“蝴蝶效应。”
“要我说。”老何冷冷地注视着我,“是因果报应。”
我想了想,问他:“你是觉得,归根结底,陈娟改变了他?”
“不,她改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