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棺材盖
灵幡高高扬起,白色的纸带随风飘舞。简易的防水布搭就的灵棚正面,金童、玉女两个半米高的纸扎小人迎众而立。一辆纸扎的马车、一头健壮的纸牛后面即是供桌,各式的窝头置于案上,再后则是一口暗红色松木棺材,棺材上书:大梦一场。
哀乐奏响,孝子贤孙们大放悲声,直至入夜时分,院子里才慢慢地静下来,最后只剩下三个守灵人。
三人守着棺椁,心里都有点儿发慌,夜里又冷,三人就在棺椁前面燃起一堆篝火,喝起了小酒。子夜时分,只剩下酒量大点儿的李旺还算清醒,一阵风刮过,他微微打个冷战,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脑海中一个恐惧的念头闪过,不由自主地向灵棚里扫了一眼。
昏暗灯光下的灵棚里渗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金童、玉女两个纸人惨白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高大的纸马、纸牛于珠帘背后,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外窥视,使他愈加地不自在。
他回过头,突然一声清脆的马鸣自灵棚里传了出来,敲响了他的耳鼓。李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走过去,壮着胆子轻轻拍击了一下马背,又是一声嘶鸣传出。
“该死的纸扎铺,也真能想招,居然把电子用到了这上面。”
“好玩!好玩!”一阵鼓掌声伴随着稚气的孩童声,也在这时响了起来。李旺不禁暗骂纸扎铺的老板不是东西:“开什么玩笑,金童、玉女里怎么能放这种发音器?”忽然那稚气的声音“哎哟”一声,李旺走出灵棚,只见玉女被风吹倒在地上,他走过去把它扶了起来。奇怪的是,这么动它,纸人并没有再次发出声音,李旺很奇怪,轻轻摇了摇,但纸人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李旺加重力道,哧的一声,竟然不小心把纸人的手臂撕了下来。
“哎哟!”纸人发出一声轻呼,明亮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似乎恶狠狠地注视着他。
李旺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伸出颤抖的手,想再次确认一下,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纸人,就听到了它的声音:“让开……”他猛地退后一步,仔细地打量着它,纸人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使有电子也不可能随着感受而发出正常的对白。李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纸人的断臂里面空荡荡的,似乎还能看到微弱的灯光。灵棚里的纸马也不合时宜地嘶鸣起来。李旺几步走到同伴的身边,猛地晃动他们的身子,但他们睡得跟死猪似的,一动不动。他回头望向灵棚,里面呼啦啦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
李旺的心弦绷得更紧了,抄起手电筒,又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棺材被两个方凳架起半米高,他发现那下面正有一个小孩儿偷偷地爬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在他怀里,两只灵动的眼睛一片明亮。李旺的手电照过去,才看清楚那是死者高占义的孙子小亮,他怀里正抱着一只猫。
“或许刚才的话就是他说的。”李旺暗想,心里总算出了口长气,阴沉着脸斥责他:“小亮,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亮的目光直愣愣的,两只原本明亮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片黑暗,喃喃地说:“奶奶说过:只要猫从棺材下面走过,爷爷就会活过来……”
李旺一愣,他也听说过猫狗换气的事,畜生从棺材下面走过,尸体会吸收动物的灵气,发生尸变。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小亮怀里的猫一声怪叫,以极快的速度从棺材下面蹿了过去,接着跑出了大门口。李旺一时间几乎呆住了,他看到小亮脸上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的笑容。
“胡闹!”李旺大声斥责着,另两名同伴也被吵醒了,走到他的身边,李旺将事情简略地跟他们说了,三个人转向棺材。
刹那间三人的胸口仿佛受了一记重锤,一起呆住了,紧紧地盯向供桌前面的那片空间。
那是一块黄布,覆盖着整具棺材,守灵的除了李旺之外,另外两个人,一个叫李悦,是李旺的兄弟,另一个因心术不正,背地里人都叫他大老黑。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瞪眼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靠近棺材。大老黑一把将黄布扯了下来,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人的脸显得有些狰狞,双眼圆睁,布满了血丝,一手停在半空中恶狠狠地指着前方,正对着李悦。李悦脸色苍白,上牙紧紧咬着下唇,鲜血自齿唇间慢慢渗出,但他兀自不觉得痛似的盯着老人的指尖上面残留着的一些血迹。三人不敢有一丝异动,唯恐把他惊醒过来。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僵硬的肌肉没有出现一丝颤动,三人稍稍安心,唯有小亮显得很失望。
两名同伴长吁了口气,大老黑说:“我们还是把棺材盖上吧!不会有事的。”
话声刚落,呼的一声,老人悬空的手臂突然跌落下去,软软地砸在胸前。三人再次绷紧了神经。“爷爷活过来了……爷爷活过来了……”小亮高兴得一边跳一边叫着。
静寂的夜,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偶尔带动纸人、纸马身上的“机关”,发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三个人在静寂中等待着,小心提防着,过了半盏茶时光,老人始终没有动静,大老黑发了狠说:“棺材盖呢,赶紧盖上。”
说完三人一齐怔住了:“棺材盖?入殓的时候不是把棺材盖得好好的吗?那棺材盖呢?谁把棺材盖搬开了?”棺材盖是厚实的松木所做,少说也有二三百斤,显然小亮一个人是无法搬动的,但三人找遍了灵棚内外,却始终没有见到棺材盖的影子,三人面面相觑,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在三人心中。
茅房的暗红门板
经这么一闹,三个人谁也不敢再睡了。随口说着几句笑话壮胆,吃些果品点心,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仿佛大难即将临头。
李悦心情异常沉重地说:“我有一种预感,我好像就要死了。”
李旺和大老黑的心都是一紧,李旺责备他不要胡思乱想,大老黑是个浑人,怒道:“我就不信邪,要是真有鬼,我就抓住他,明天给你们炖鬼肉吃。”
他说得虽然搞笑,但是谁也没能笑出来。
砰,砰,远处传来两声劈斫木板的声音。
“喵呜……”蓦地一声猫叫在三人身后响起,三人全身一震,都听出这声猫叫有些异常,似是惨嚎,凄厉而尖锐。
三人听出声音就在大门外,但望过去,那里是一片漆黑,谁又敢过去探个虚实?
腕上的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时间慢慢消逝,此时已经过了零点,就在那声惨厉的叫声过后,大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异响,一只猫像是从黑暗的地狱里走了出来,它的后腿似乎伤着了,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三人马上堵住灵棚门口,以防它再次从棺材底下穿过。
那只猫停住脚步,凶狠地看着他们,充满了敌意。
李旺仔细地看了一下它的伤腿,那条腿几乎被什么东西压扁了,骨刺都穿透了皮毛,红艳艳的,让人不忍多看。
三人几乎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那猫才懒洋洋地进屋去了。三人又坐到火堆旁,李悦的脸色惨白,只觉一阵内急,可能是吓的吧!他强行忍了好半天,但上厕所的感觉却没有消退,反而愈加强烈。
终于他在大老黑的陪同下,匆忙地走进厕所,这里是山区,厕所不像城里都建得跟个房屋似的。厕所是个茅草屋,就在靠山的一个角落里,离院里大约有几百步。李悦一头钻了进去,直到他蹲下去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哪里有点儿不对。
“嗯……好臭……”一声轻轻的话语传进他的耳里,寂静如水的夜,仿佛被人投进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李悦颤抖着问:“大老黑,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大老黑没有回答,茅房外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漆黑的厕所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李悦只感觉头皮发炸,死寂的夜里,门口又有一个声音嗡声地说:“不是他……是我。”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李悦依然听得很真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好像自己进来的时候,这个木门很厚,高有丈许,上宽下窄,漆着一层油光闪亮的暗红色的漆。
李悦猛地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他提起裤子,裤带也来不及系,用力地推向门板。
但是那门板很厚、很重,他连使了几次力都无法将它推动丝毫,这个茅草房,四周都是用巨大的石头砌的,又用水泥勾边,虽然石块的边缘清晰可见,但没有工具是根本撬不开的。李悦想放声喊叫,可是喉咙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儿声响,这让他的心冷到了极点。
茅房一共就两平米不到的地方,中间是一个大粪坑,李悦忽然想到老人们说邪灵最怕污秽,心念动处,急忙抓起一把粪便涂向门板,随即整个人撞了过去。
“砰”,门板向外扑倒,传来一声闷响,大老黑就坐在门板前的一块石头上,伴随着他的一声惨叫,李悦一下子冲了出来。大老黑被门板压在底下,只露出了半边头。李悦清晰地听到他痛苦呻吟的声音,看到他嘴里像箭一样喷射出来的鲜血。猛的一声喊:“快来人啊,死人了……”
当李旺等了很久都没见到他们的时候,终于决定叫上人去找一下,大老黑死了,是被重物砸死的,李悦在一处房角被人找到,但已经疯了,只是压死大老黑的门板却没有了踪迹。
多一个我用不着
由于棺材盖丢失,没办法,只好第二天找木匠重新做了一个。
木匠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叫张材,手艺不错,很快就做好了一个棺材盖。
三天后,总算是顺利地出殡了,李旺回到家里,已经吓坏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隐匿在黑暗的角落里跟踪着自己。
他白天不敢出屋,晚上早早入睡,这天夜里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叩门声,然后就听有人说:“多一个,我用不着,送给你吧!”猛然从梦中惊醒,伸手摸向身边的妻子。但并没有人,李旺又是一惊,这才想起妻子回娘家去了,明天才能回来。屋里开着灯,不是很亮,他惊慌地四下打量一眼,隐隐地看到衣柜侧面的黑暗里,像是有一个白色的东西。
他不敢细看,埋头再睡,背后哗哗地轻响着,一股冷意直透过背脊,侵袭着他的身体,他感觉到有个人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试图挨近他的背后,那冷意也越聚越浓,仿佛一下子从七月天变成了数九隆冬,后背上传来一下轻轻的拍打。
那惨白的影子慢慢地在他的脑海里扩散,他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忍不住回头偷瞄了一眼,就在这时声音骤然消失,衣柜后面的白色东西,仍然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丝毫移动。李旺终于吁了口长气,他想抓起被子,听见嚓的一声轻响,感觉怪怪的,急忙回过头。
李旺仿佛给一根钉子钉在了炕上,倒吸一口冷气,惨白的脸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炕上有一个毯子,如今在毯子里却躺着一个纸扎的小人,和他并肩而睡,高约半米,干瘪惨白的脸上,两道重重的墨画眉毛,上身穿着小花纸扎就的偏领小袄,下面则是一条绿色的短裤,而它的一条手臂被抓断,正拿在他的手上。断臂里面空荡荡的,透着微弱的光,似乎是因为伤痛而扭曲的小脸,正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李旺匆匆环视一遍屋里,昏暗的灯光,淡黄的帘子,刹那间他竟莫名地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又回到了那间灵棚。
李旺猛地起身,推开门冲了出去,冷不防在门口被绊了一跤,他猛地想起在半睡半醒的时候似乎有人向他说了一句:多一个,我用不着,送给你吧!
他爬起来,走到近前看了一眼,那是一个暗红的木板,厚约半尺,一头宽一头窄,宽的一头是个完美的弧形,上面还有四个字。李旺壮着胆子看了一下,上面写的是:“大梦一场”。
没错,就是这个棺材盖,“啊……”李旺大叫一声冲进了夜幕,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猫叫,一只大号狸猫站在棺材盖不远处,两只发着凶光的眼睛,与棺材盖对峙着。
背你回家做客
李旺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着,他也不知要逃到哪里才能算是安全,他只记得往庄里跑,往人多的地方跑。
可是他在慌乱中没有发现原本崎岖的山路却渐渐变成了“坦途”,永远走不到头的坦途,路的一侧原本是一人高的院墙,但现在已经变成看不到顶的峭壁。他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筋疲力尽,一跤摔在地上,他惊慌地四处张望才发现这本应该熟悉的道路却在突然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路的两边没有人家,一面是绝壁,另一面黑糊糊的,他拾起一块石头抛过去,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回音。这里似乎是一个高山上的栈道,他猛地想起一个地方,心下不由暗问自己:“不归路,我怎么到这儿来了?”他极目远眺,依稀看到前方有两只白色的灯笼,发出绿油油的光芒……
不归路是古代遗留下来的一条栈道,不知道原来叫什么,年久失修,附近的人很少会走这条路。据说栈道中有鬼,走上这条山路的人很少有人能活着回去,因此当地人才给取了这个名字。
峭壁、绝崖,那是无论如何无法行走的,可是回头,李旺望了一眼身后黑漆漆的路,却拿不出一丝勇气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声音来自背后,他似乎是看到了一丝希望,完全没有想到那声音诡异得有点儿不像是人类所发出的声音。
李旺快步迎了上去,他拼命地狂奔,按道理那个声音应该是迎面而来的,不知为什么又折回,那声音总是在他身前二三十步的地方响着,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看不到前面的那个人。李旺又追了一段路,身后绿油油的灯笼渐渐隐入黑暗,道路上一片漆黑,他差点儿撞在一堵墙上,那平坦的道路突然来了90度急转弯,路面与墙壁恰恰形成一个直角。但脚步声却来自墙外,听声音依然仅是二三十步的样子,李旺猛地转过身,他看到了一个高有丈许的黑糊糊的东西,直立在那里,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李旺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出于好奇,竟然缓缓地向那黑糊糊的东西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就在他走到近前,手快碰到那黑糊糊的东西时,那东西直压了下来,将他的头和脸,还有身子,完全地笼罩在下面。
李旺被砸昏了过去,当他稍稍恢复点儿意识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块硬邦邦的木板上,身子成45度角倾斜,正慢慢地向前移动着。他只听到木板下面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念叨着:“我要背你回家做客。”
李旺一阵紧张,又晕了过去。
来自墓里的呼救声
“布谷,布谷!”“哇哈哈!”……
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布谷鸟哀怨凄凉的叫声夹杂着猫头鹰的坏笑,笼罩着山谷。
左为后岭,右为后山,两座山仰首立于两户人家之后,因而得名。山脉长仅数里,便相汇于一处,中间形成一道山沟,名为倭瓜沟,沟里有几块农家地,靠山坡的一处平地上,耸立着几处土坟。坟墓上大多蒿草茂盛,唯有一座寸草未生,两根秸秆折成“n”字形插在坟上,前面摆了两个大花圈,纸片在静寂的夜里瑟瑟发抖。这就是新埋葬的老人高占义的坟墓。
尺杆子敲击着山石,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张材被邀请到邻村预做棺材。山里不同于城里,随时都有棺木买,山里的老人知道自己终有要用到棺木的那一天,所以有点儿钱的人大部分都在自己健康的时候就把棺木预做了。张材忙了一天,晚上喝了点儿酒,又玩了会儿牌,等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山里没有车坐,来往大多要靠一双脚,因此走山路就成了一条捷径,只是晚上的深山里,没有点儿胆量是不敢走的。(尺杆子:即一种木尺,两根同样长的木条合在一起,在一头打上孔,可以张开,也可以合上。木匠行里这种尺的制作方法很讲究,时辰日子都是固定的,不能随便乱造,而且孔的两侧必须用铜钱做垫,据说可以避邪,所以很多木匠都喜欢拿它做拐杖用。)
张材翻过山梁,缓缓走进了倭瓜沟,这里新埋了死人,山沟沟里显得格外瘆人,尤其这段路还要穿过一片坟茔地。
张材走过去,几点蓝绿色的火焰从坟墓里钻出来,聚拢在一起,慢慢朝着张材身后飞去。张材加紧了脚步,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常。火焰忽然加速,带起了风响,张材猛地回头,火焰自张材的耳旁飞过,打了几个旋,砸在高占义坟前的花圈上,转化成明火,花圈迅速地燃烧起来,张材走近几步,就见一只大个儿黑猫在那里拼命地扒土。张材很奇怪,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仔细听了听,竟然发现纸燃烧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砰砰声,声音十分轻微、沉闷,若不是夜里寂静又加上仔细倾听、辨别,绝对不会发现。
那声音仿佛来自于地底,震得坟墓上的土一颤一颤的。
“难道是高占义这老小子诈尸了?”张材听说棺材盖无故失踪的事,不禁无奈地想道,摇摇头不在意地笑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黑猫一下子蹿到他面前,盯着他“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回过头又继续扒土。
身后花圈渐渐燃尽,里面的声音愈发清晰,张材转回头又看了看坟墓,脑中一个大胆得几近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这老小子要是真成精了,会是什么样?”借着酒劲,张材用尺杆子扒了扒坟上的土,感觉动静愈加大了。垒坟都是用黄土,黄土本身有一股黏性,好在是新坟,土壤还算松软。张材用手挖了很久,里面的声音渐渐弱了,再挖了一会儿,土里现出一角红色的木板来,张材没害怕,心里反倒挺高兴:“终于露出棺材盖了。”这时听里面有人在叫着什么,声音十分轻微,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了。
再往下挖了二十多厘米,整个棺盖都看到了,张材往下摸棺缝,发现棺盖没有盖严,里面的话语也清晰了许多……
“救命啊!救命啊……”声音从棺材里传出,钻入张材的耳朵,他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吼道:“靠,救你?死人还要人救?你当我喝多了啊?”
棺材里道:“大哥,求求你,救救我,我没死啊!”声音打颤,话说完了却带着一股奇怪的沉闷回音。
“拉倒吧,没死你爬那里玩啥去了?”张材不依不饶地道。
棺材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哭,声音十分凄凉。
张材暗自得意:“哇!我把鬼都给欺负哭了?这回可有得说了。”
棺材里哭了一会儿,说:“大哥,我真没死,我不是高占义,我是李旺啊……”
不归路上的“灯笼”
“坦途、峭壁、绝崖、山涧、白色的灯笼、绿油油的光线,还有……会动的棺材盖。”
李旺发泄般将晚上所遇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张材似乎让好奇战胜了恐惧,他不经意地走在栈道上,寻找着李旺说过的那些“佐证”。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张材走了大半个小时,也没看到有什么白色的灯笼,正当他想要放弃时,一股冷意从脊梁骨直刺入脑髓,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来。
他回过头,四周静悄悄的,风灌进嘴里,稍微有些凉意,似乎没有什么不对。驻足片刻后,再次前行,那股冷意很明显地迅速包裹着他的身心。张材打个冷战,这时他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声音很轻,有点儿像人走路时发出的脚步声,张材没有回头,加快步伐,快速地向前奔走,身后的脚步声也骤然急剧,走了不知多远。张材渐感体力不支,脚步也不由变得有些缓慢,他侧耳倾听,但身后的脚步声也变得轻微起来。他再次回头,发现两个庞大的黑影就站在身后,张材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两位兄弟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张材见他们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心里暗松了一口气,将尺杆子夹在腋下,从怀里取出一个烟盒和一沓裁切好的烟纸。将烟纸斜折个梯形,倒了些烟叶在上面,不知道是冷,还是吓的,两手总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几次都将烟叶抖掉了,卷了好半晌,才弄出一根成品来。张材点燃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将烟放在地上,又卷了一根,同样点燃放在地上。原来乡间有个传说:香、烟不分家,可以敬鬼神。张材口里说道:“兄弟身上不带冥钱,敬二位两根香烟,大路很宽,吸后各走一边。”边说边往后退,两个黑影慢慢靠近,小小的烟火升起一人多高,随着风的吹拂,轻轻晃动,两个光点也是忽明忽暗地亮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扑入鼻中……张材又往后退了几步,拣一个草丛深处钻了进去。冷不防一脚踏进个坑里,后脑撞在石板上,当场晕了过去。
“喵呜……”尖厉的猫叫声将他唤醒,张材睁开双眼,眼前依然黑漆漆的,他打燃汽油火机看了下手表,此时是凌晨四点钟,他晕了已有大半个时辰。
张材爬起来,后脑依然剧痛,用手轻揉了揉,感觉没有出血,只是多了一个包子大的包。
“喵!”随着一声尖叫,有道黑影从他身边蹿了过去,张材猛地闪身让开,迅速地打亮了火机,隐约看到一只肥大的瘸腿黑猫向前面跑去,正是李旺说发现灯笼的方向。张材猛然忆起救李旺的时候,这只黑猫也曾出现过,要不是它扒开坟上的土,也许自己还发现不了被埋在坟中的李旺,后来救出了李旺,这只猫就不见了,想不到它又出现在这里。
张材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这只黑猫的出现,又……
张材果断地跟在猫的身后,快速地向前走着,那只猫似乎发现了有人在跟着它,就像是领路的一样,始终没有脱离张材的视线。山坡越来越陡,栈道已经被荒草铺满,几无道路可寻,两个白色的光点出现在远方,随着距离的拉近也越来越清晰。张材停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他此时已经辨认出来了,那是两盏白色的灯笼……
大梦一场
两个灯笼之间,辟出一个洞口,风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晃动着灯笼,荡散着微弱的光芒。两个灯笼和一个洞口,三者合成一个完整的画面,那是一张脸,一张不规则的脸;两盏灯笼恰似它的两只眼睛,灵动而无生气;巨口里漆黑一团,仿佛正等着吞噬掉一切靠近它的人。
张材走到近前,暗吸了一口冷气,紧紧地握住唯一能倚靠的凭仗——传说中能避邪的尺杆子。
“喵……”黑猫发出一声尖叫,两颗白色的獠牙在黑夜里尤其显眼。它紧盯着洞内,躬起腰身,如发现猎物一般倾听着……
突然,它像离弦之箭一般射入了洞口,黑色的影子在洞口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张材摘下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靠进洞口。灯笼是由白纱围成,光线极暗,张材勉强能看出这是一个人工开凿的石洞。石壁上凿痕清晰可寻,说这里是矿洞,但看石质,明显的不是。张材暗自猜测着,冷不防“啊”的一声惨叫从里面飘了出来,那声音虚无缥缈,十分刺耳。张材一哆嗦,加快脚步向里面行去,水滴自洞顶滴落,发出轻微的叮咚声,道路泥泞,十分难行,他转了两个弯,在黑暗的角落里,忽然发现一个高有丈许的黑影。那黑影高度和路上碰到的极为相似,张材此时已经离它不足五尺,要逃已经来不及了,他怔怔地盯着那黑影,一动不敢动。双方僵持着,过了好一会儿,那黑影始终没有动,张材偷偷地将尺杆子向它探去……
“呼”的一声……
黑影急速地向张材头顶压来,好在差了寸许,带起的风吹拂着张材的发际,砰的一声,黑影摔在地上。
张材移近灯笼,仔细地看了看,是一块梯形木板,红色的正面漆着一层油漆,整体略呈拱形,在木板大头的一面上还写着“大梦一场”四个金字。这种东西张材见过太多了,他强自镇定,在心里已经百分之百地肯定这是一具棺盖。
棺盖没有完全落地,张材把灯笼放在地上,用力地抬起棺盖,赫然发现棺盖并没有多重,显然不是松木所制,下面压着一个人,这个人被捆在棺盖上面。张材试着叫了两声,那人没有回话,张材曲膝将棺盖压在大腿上,用小腿的力量支撑着棺盖,用手指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已经死了吗?”手指停顿了很久,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呼吸,张材这样反问着自己。灯光忽然亮了起来,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人身上的血迹。张材正要仔细看看,但亮度只坚持了几十秒,一股焦糊味冲进他的鼻孔。张材猛地醒悟:刚才放灯笼时没有注意,以至于火焰烧着了白纱。随着火光的消逝,张材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张面孔,依稀感觉这张面孔有点儿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谁呢?张材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心里猛地一抽,这张面孔和死去的高占义居然很相像。乍惊之后,他稍稍镇定了一下:两张面孔虽然极为相像,但两人的年龄却有着明显的不同,这个人看上去明显要比高占义年轻很多。
张材站起来,继续向洞里走去。
洞穴深处
张材渐渐深入洞穴,前面透出一点儿微光,那是一个有着几丈方圆的石室。
石室的正中摆放着一具棺材,棺盖被掀开,闲置在一旁。棺材的正前方燃着一堆枯枝,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正背对着坐在火堆前,似是在仔细观看着什么,张材没敢贸然进去。
“是我的,是我的了,终于是我的了。”那个人喃喃自语地说道,显得有些激动。张材移开目光,猛地发现在他身侧还放着一把刀,刀身上隐隐有些血迹,他心中一紧,手中尺杆子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谁?”那人猛地回过头,一把抄起地上的刀,站了起来。
就在那人转身的瞬间,张材已经看清了他的脸,这人也和高占义有着形似的面孔,张材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高占义的大儿子高宾,而刚才那被棺盖“压死”的人,就是他的弟弟高朋,前两天做棺盖时都曾见过,只是一时情急,没有想起来。
高宾手中握着一块方形的东西,转身的刹那,上面隐隐有流光闪动,像是一块玉。他随手将方形东西放入口袋,凶神恶煞地注视着前方。张材所处的角落比较暗,使他一时看不清状况,张材向后缩了缩,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砰砰声,声音越来越近,张材后背紧贴着石壁,紧张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一个丈许高的黑影从他眼前移了过去,渐渐靠近火堆,拖出一条长长的背影。
“又是一具棺盖。”张材暗自想着,忽然发现棺盖背似乎有一个黑黑的人形影子。
“你为了一块玉印,杀了这么多人,连自己的父亲、同胞的兄弟都杀了,值得吗?”声音来自那庞大的物体。
高宾的背脊发凉,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东西,那是一块暗红色的棺盖,但口音很熟悉:“李旺,你不用装什么清高,杀人你不同样也有份儿?”
“我有份儿?你以为我愿意?我只是去看看大伯,谁知道你们两兄弟在谋杀亲父,我要是不答应跟你们合作,我活得了吗?你们丧尽天良杀了父亲,夺了玉印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杀了大老黑,他又知道什么?你让我在他们酒里下药,我下了,你们棺盖也偷着毁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不,李旺,大老黑不是我杀的,我们只是将棺盖藏到了茅房,要不是你兄弟李悦推倒了棺盖砸死了大老黑,也许这一切不会像现在这样。”高宾歇斯底里地叫嚷着,停了一会儿,又说:“李旺,其实我们也不想杀你的,我们俩只想把你吓疯了,吓得跟李悦一样,谁知道你没有,我们也是不得已……”
“哼!”棺盖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这样死了,就会让大家以为是闹鬼了,不会有人报警,是不是?”
张材惊骇地听着这一切,眼前的事实让他很难相信,高宾乘着棺盖说话的当儿,脸色忽然变得阴沉,猛地冲向前去,一刀狠狠地刺向棺盖。
“砰”,刀尖深入棺盖,声音瞬间停止,高宾近似疯狂地嚷道:“要不是老鬼当过几年兵,要不是老鬼硬要把玉印交给国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棺盖慢慢向一旁倾倒,棺盖背后的人影终于露出了身形,张材在后面看得清楚,李旺在后面解开绳索,他忽然想到:高朋并不是被捆在棺盖上,而是他在背着棺盖。
转念工夫,李旺高举着一把斧头,奋力地朝着高宾的头颅劈下……
“不!”张材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李旺侧身避过,他直扑在高宾的身上。
高宾的头已经被劈成两半,鲜血溅了张材一身,他收势不住,随着高宾摔在地上。
“你……”李旺很是意外,随即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张材狠狠地瞪着他:“你不用管我怎么在这儿,你杀人了,知道吗?”
李旺笑了笑,走到高宾身前,弓腰拾起一个方形玉块,说道:“我当然知道,张木匠,我很感谢你从坟墓里把我救了出来,但是你知道这个玉印的价值吗?”张材冰冷地回道:“一个玉印就值得你杀人?”
李旺顿了一顿,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它的价值,或许我从头说,你就会明白了。其实当年发现这里的不只高占义一个人,还有我的父亲,他们都当过兵,打过仗,仗打完了,听说又要支援朝鲜,就合伙逃了回来。这样他们心里就有了一层阴影,一直感觉自己亏欠了国家。后来他们发现了这里,捡到了一枚玉印,由于是高占义先发现的,就交由他保管。”
“直到前几个月,我父亲临终的时候跟我说,这里原来是明朝派兵阻截清兵的地方,有一位将领在修栈道的时候牺牲了,手下的兵将他暂时葬在这个山洞里,并且杀了不少知情的百姓,使得这里的人对这里都产生了一种恐惧感。而且这里也很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他们想日后将遗体运回京都。但没想到仗打败了,手下死的死逃的逃,再也没有人顾得上这里。他希望我帮助高占义将这个玉印交给政府。可是不巧的是,前几天有个人来这里收古器,我跟他大概说了一下,他听了之后很感兴趣,愿意出二十万的高价来收购,也许放在城市里,二十万不算什么,但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二十万足够我们生活一辈子了。我当晚悄悄地溜进他们家,谁知道这两个混账儿子竟然正在谋杀亲父,好,既然你们敢干,我当然也不能不分一杯羹,可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连我也要杀。”
李旺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忽然透出一抹凶光,说:“接下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吧?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能心慈手软,让你做个明白鬼,也算是我对你的报答。”他手中的斧头再次扬起……
“喵……”冷不防一只黑猫扑向李旺,弄得他措手不及,张材一把抓住插在棺盖上的刀,乘隙向洞外冲去,李旺将黑猫抖落到地上,突然胸腹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张材的脸已经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道:“但是你不知道,收古器的人却是我找来的。”李旺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哑哑的声音,身体慢慢软倒。
尾声
张材收起玉印,又把现场略微加工一下,那情形很像是高宾、李旺两个人两败俱亡的样子。当他感觉再没有破绽的时候,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他疲惫地打开房门,忽然一扇“暗红色的门板”挡住了他的视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门板忽然倒下。
“砰”,那“暗红色的门板”仰天摔倒,将张材牢牢地罩在下面。棺盖后面露出一个人来,这人蓬头垢面,竟是吓疯了的李悦。他冷冷地看着张材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从棺盖上踏过,突然放开了嗓门大喊:“快来人啊,死人了……”他一边猛跑,一边大叫,声音渐渐远去。
棺盖仰躺着,露出里面几个鲜红的字来:
“我儿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