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润一读着采访稿,难以压抑的怒气再度涌上,他有股冲动想把文字处理机里的文稿全部删除。
两年前,他在推理小说新人奖颁奖典礼结束后的回家路上遭到不明歹徒袭击,那起事件长久以来一直是个谜,他也始终封印在心底不愿提起,这次却由于采访作家针尾一良碰巧揭开了谜底,而且最讽刺的是,歹徒正是自己接受委托的传记主人翁。
虽然没证据,袭击他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小松原淳。
岛崎握紧双拳狠狠地捶打桌面。
文字处理机的机体喀哒喀哒地震动着,太讽刺了,岛崎正在撰写的传记竟是替袭击他的歹徒而写,但他又无法删除至今的文稿,他痛恨这么软弱的自己。
“你怎么赔偿我啊!”
都是小松原淳害的,岛崎足足半年的时间什么事都无法做,甚至错过了当作家的机会,而现在他却为了小松原淳……
干脆把稿子全部改写吧?不这么做实在难消心头之恨。他啧了一声。
想了想,他决定继续出入小松原家取得资料,全力揭露小淳干过的一切坏事,这应该是报复小淳的最佳手段了。他才不管妙子作何感想,他要严厉而彻底地鞭尸小松原淳。
岛崎继续检阅采访稿。
心底的怒气转移到手指,他逐字打下小松原的传记。
小松原淳的肖像 11(续篇)
●大森洋平(化名,编辑,三十七岁)
你说小松原淳吗?我是不可能忘记的,他得过我们公司主办的推理小说新人奖入围,我也和他见过好几次面。
你问我对他的印象啊?嗯……他很有自信,所以有时候态度很狂妄,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新人。嗯,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的确很有实力,可是一旦让编辑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玩完了。我们编辑也是人啊,如果是有名的大作家还另当别论,他只是个刚出道的毛头小子,搞得编辑心里不舒服,谁还要用他的文章啊?前途有望的新人作家又不缺他一个。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某案件发生之后,当时一位名叫先岛润一郎的潜力作家得到新人奖,颁奖典礼结束后却在返家途中遭歹徒袭击,歹徒好像不是为了财物而是出于个人恩怨,嗯,总之先岛先生无法撰写得奖后的首篇代表作,所以我们临时决定由其他新人的作品来补缺,而选中的人就是小松原淳。其实很凑巧,当时刚好一名叫针尾一良(化名)的作家打电话给我表示想介绍小松原淳,这个替代案便顺利敲定了。
小松原那篇获得入围的作品写得很不错,的确应该把奖颁给他,不过好像是因为他才二十出头,来年还能参赛,评审最后没把奖颁给他,不过我个人倒是觉得他的潜力高过先岛先生。
小松原的住处在目白,离我家很近,所以我打算亲自登门拜访。他获得入围的原稿仍保管在公司里,我便带着那份稿子去他家想商讨一下内容。
他的住处离学习院很近,是高级住宅区里的超高级公寓,我很怀疑这个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那种公寓租金一个月至少要三十万,我不禁纳闷他的收入打哪儿来。
我先是被那栋公寓的豪华程度吓了一跳,进到他家又赫然发现小松原一脸睡眼惺忪,像刚冲过澡似地穿着浴袍,我明明事先打过招呼说我要来他家耶,这家伙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被带进客厅,不久,一位OL般一身套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只见她在小松原的额头亲了一下。
“喂!小雪,有客人在。”小松原开口了。
她是个大美女,我以为是小松原的女朋友,女子一看到我,“哎呀!”轻呼一声便慌忙返开。
“不好意思,她是我妹妹小雪。”
女子微微笑了笑,一看到她的笑容,我方才的怒火全消了,有这么漂亮的妹妹在,要我来他家几趟都成。只不过当时有一点让我很在意,他们这对兄妹也太亲密了吧,简直像男女朋友一样。你想想嘛,哥哥和妹妹怎么会亲吻呢?如果在美国又另当别论,不过这里可是日本耶,再怎么美式作风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拿出稿子放到桌上开始和小松原讨论工作,女子回房换了便服之后就进厨房做饭,完全是家庭主妇的模样。
当天我请小松原修改原稿的某些部分,交代完截稿日就回家了。
几天后截稿日到了,我打电话给小松原,他居然说稿子改好了要我过去拿。我本来就打亲自算跑一趟,但话由他说出口 ,听在耳里实在很不是滋味,他只是新人耶,凭什么命令我去他家拿原稿?他以为他是谁啊?后来我到他家时小雪又不在,我更是一肚子火。
“稿子改好了。”小松原说。
可是我接过稿子一看,发现他几乎没什么更动,只是改了一些措词、订正了错漏字。
“咦?你只修了这些地方?”我很诧异。
他竟回我:“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瑕疵了。”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修改?”
“没错,我在投稿当时就已反复推敲过,这就是我稿子的最终版。”
“你……”
“怎么,不满意吗?”他直接顶回来。
就算我人再好,对方这种口气,任谁听了都会火冒三丈吧。
“没错,非常不满意。这种东西你说毫无瑕疵?你以为评审为什么会指出许多缺点,最后没选上你的作品?”
“是那些人没眼光,你不觉得那些评审自己写的推理小说都很糟吗?”
“事实证明他们的书都很畅销啊。”
“那是因为读者全是笨蛋,大家迟早会腻的,那些作品只是模仿推理小说,根本不是眞正的推理小说。”
“你说得太过火了吧。”
“你没发现吗?连身为编辑都没警觉,我看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前途也无望了。你们太宠那些三流作家了吧。”
他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但他得再磨十年才够格讲这种话。
“你讲话眞的很不客气啊。”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毫不返让。
“好,这份稿子我不用了,你自己想办法卖给别家杂志社吧。”
眼看我和他就要吵起来,他妹妹刚好回来看到,一脸不知所措。
“小松原先生,我告辞了,刊登你文章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吧。”
“这样你们杂志不是会开天窗吗?”
这时小松原才察觉事态严重,但为时已晚。被一个新人作家如此耍弄,我怎么可能还用他的作品。
“不必你担心,新人作家满街都是,我手边可是有一堆备胎呢。”
我撂下狠话便离开了,正当我气冲冲地走进目白车站,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背,回头一看,是哭丧着脸的小松原妹妹。
“求求您,不要放弃我哥哥。”
“没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我只是做了合理的决定。”
“我哥哥他不是有意的,请您大人大量。”
那时刚好是傍晚,车站里人潮拥挤不好说话,于是我带她到车站前的咖啡店。
接下来我要讲的事情比较敏感,请千万不要写出我的本名,就叫我“大森洋平”好了,拜托你了。咦?你说是自费出版所以外人不会看到?那无所谓,我就统统说出来吧。
小松原的妹妹对我说了许多事,包括她哥哥的创作才华以及他从小到大的历程等等。
“我哥哥这个人就是为了成为小说家而生,我也非常期待哥哥能当上作家。”
“这我见过他本人就知道了,只不过我们编辑也是人,受了那种气,怎么可能还用他的作品。”
“我哥哥其实人不坏,他只是不会说话,那是因为他不懂人情世故。我一定想办法说服他,也请您务必刊载那篇作品,拜托您了。”
“嗯……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刊载啦……”
我对她很有兴趣。当时我还是单身,光是坐在她对面就让我怦然心动。
“我想请教一件事,你和你哥哥住一起是吧?”
“是的。”
“我看你们感情眞的很好啊,很像一对小夫妻。”
“是的,我们目前同居。”
没想到她语出惊人,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只见她一脸坦荡荡。
“你们不是兄妹吗?那种乱伦的事……”
“不,不是的,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她说他们两人都是父母再婚之前就出生的,只是户籍上的兄妹关系。
“原来如此,吓了我一跳。不过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你们父母应该不会允许你们交往吧?”
“我母亲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她要是知道,搞不好会杀了我吧,我哥哥可是我母亲的心头肉。”
小松原妹妹说她在一间外商公司服务,由于不想和没有血缘的母亲同住,便自己租了套房在滨松町,不过其实她一星期有三到四天都待在小松原的公寓。她说她母亲是珠宝店老板,工作十分忙碌,很少去小松原的公寓,所以他们并不担心恋情曝光。
“这样子啊。”我叹了口气。
她还说,她父亲几年前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我心想这个家庭还眞复杂。
“我知道了,那我就看在小雪的份上刊载他的作品吧。”
说眞的,要不是有小雪在,我早就放弃小松原了。我也有我的尊严,对方都口出恶言了,我也没有义务刊他的文章吧,所以为了表达我的愤怒,之后我讨论稿件就跳过他直接与小雪碰面,再说我也是个健康的男人嘛,和漂亮女人谈话当然比较愉快,而且我看她也有点怕小松原,还满同情她的。
由于她白天也在上班,我们都是约在她下班后的时间。
她拿来的作品并不是小松原入围新人奖的那篇作品,而是一篇约二十张稿纸、叫〈M之犯罪〉的作品。我是到后来才知道她是私底下来找我的,要是小松原知道了肯定会大发雷霆,所以她擅自从小松原在同人志发表过的作品中挑了一篇请我看,她可能觉得小松原如果有作品被刊在杂志上,想法也会改变吧。
只不过我读完发现那是一篇结局毫无特色的平凡作品,我也坦白告诉她,这样的稿子不能用。
“还是不行吗?”
“嗯,可能有困难……这种水平的作品谁都写得出来,新人如果写不出更有冲击性的作品就没有刊载的意义了。”
她沮丧地说:“我明白了,那我叫他再重写看看。”
两三天后,她又拿广稿子过来。这次是在之前那篇稿子再添加几行,成了一个讽刺的结局。
“嗯,改成这样还不错呢,我想没问题了。”
我这么一说,她紧绷的神情顿时放松,如花朵般绽放的笑容眞的好美。于是我藉庆功名义带她去新宿一家我常去的酒吧,又续了几摊之后,你猜怎么了?嘿嘿……她喝得醉醺醒的,我就把她带到新宿王子饭店去了,这也算是工作奖励吧。
后来我就时常找一些名目和她幽会,她似乎也不讨厌我。
问题发生在杂志出版之后,小松原跑来公司破口大骂,“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们刊载这篇文章,这是怎么回事!”我把他带到公司附近一家咖啡店里向他说明经过,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小雪是私自把小松原从前的作品拿给我。
那天他明白原委之后就离开了, 一定是回去责问小雪吧,没想到之后他又跑来公司把我叫到公司大厅,冷不防一拳就揍过来。
“你这家伙!和小雪上床了是吧!你跟她做了交易是吧?”
我被他打倒在地,他一面踢我一面逼问,我因为头撞到地上意识模糊,完全无法回话。
“混账东西!那篇作品我根本不想刊在那种地方,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龌龊的混账!”
他对我极尽侮辱之能事,公司警卫立刻冲过来要把他扭送警局。
“不不,警卫先生,不要这样,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
这时我站起来赏了小松原一巴掌,周围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
“滚吧!混账东西!你的稿子永不采用!亏我还好意刊载你的作品……”
小松原没想到我会反击,没说什么便回去了,我却因为他这一闹,在公司出尽了洋相。
之后我愈想愈火大,每天都在想怎么复仇。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永不采用他的文章,这很容易办到;还有,之后他再次投稿新人奖,我一看到他的稿件就直接撕烂扔掉了。
这么一来我的气总算消了,没想到后来又被他痛殴一顿,起因是小松原察觉我和小雪藕断丝连,小雪被他打到眼周有淡淡的瘀青,看得我好心疼,我想救小雪,于是我向她求婚,小雪却拒绝了我。我想她虽然害怕小松原,内心深处还是爱着他的吧。
后来有一天我和小雪走在新宿黄金街,不巧被小松原看到,当场在路上被他打得体无完肤,我那时喝了酒无力抵抗,被他揍到昏了过去,还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如何?很像连续剧吧?
不过被打成那样还不还手就不是男人了,所以我一气之下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嘿嘿……我指的是啊……
没错,我攻击了他最大的弱点——我向他母亲密告他们兄妹的同居关系,其实我也希望藉此解救小雪脱离那个粗暴的男人。
至于后续发展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他一定大受打撃吧,证据就是之后我没听说他写了什么推理小说。
咦?你说他失踪了?跑到富士山山麓的树海一去不回?
眞的吗?那个hELP求救讯号就是他……
那……小雪现在怎么样了?
……我将最后一片巧克力含进嘴里,让它慢慢地溶化,这下子食物全没了。多亏那名自杀的女子,让我多活了两个星期,不过也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只是在洞穴里等死,我死后能留下来的大概只有这本记录了整个经过的记事本。
希望之后,絶望紧接而来,然后又是希望紧接絶望,不断反复、反复、反复……
我已经累了。
空气中还飘着巧克力的余香,我发现包装纸上沾了些巧克力碎渣,不禁舔了它,简直是个饥饿的贫童嘛。
我不由得打从心底笑了。
——你啊,到现在还这么贪生,痛快一点放弃吧。
不,横竖是不行了,但我还想睹最后一把。
——你想干嘛?
我要放火烧树枝,冒出浓烟的话总该有人发现了吧。
——之前不是失败过一次吗?
那次是因为树枝太潮湿了,这次我要放火烧hELP文字,树枝很多一定烧得很猛。
——要是引起森林大火怎么办?
那就看着办了,反正终归是死路一条,饿死或烧死都一样。而且这么令人痛恨的树海,你不觉得消失了比较好吗?
——既然这样,不如趁天黑之前动手吧?
正有此意。
我和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商量好之后,缓缓站了起来。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不过勉强能步行,趁还有点力气的时候赶快到外头处理完吧。洞穴外一片浓浓的秋意,空气非常干燥。
我从口袋掏出百圆打火机,瓦斯所剩不多,我挑了一根带着枯叶的树枝点了火,纤弱的小火苗很快地转成火焰,枯叶劈里啪啦地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