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列车北行上越线,天际黑暗的帷幕越来越深沉。经过沉睡中的前桥市,过了涩川,电车缓缓地往上爬升,这时甚至可以用肉眼确定经过的每一站站名。通过沼田之后,电车疾驶在群山环绕的铁轨上,两侧的高山排山倒海般向我逼近,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赤城山和榛名山不晓得是不是在这一带?由于车上没有地图,我也无从确认正确的地理位置。我将脸颊靠在窗上,凝视着窗外的黑暗世界。
我只到过这附近一次,约莫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次是和他一道前来水上温泉。
和那个有妇之夫的懦弱虫。
其实最初我并没有对他存有任何特别的情愫。他是我公司其他部门的课长,我们之间仅止于见面点头打招呼的交情。我唯一知道的是——那年他三十八岁,已婚。
真正交往热络乃是缘于公司的员工旅游,那时的目的地正是水上温泉。
员工旅行的日期定在九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出发那天的星期六清早,我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只好打电话告知负责人傍晚会自行搭车前往。我在东京站搭上下午四点过后的上越新干线,当我在禁烟的自由席中寻找空位时,却偶然和他不期而遇。
“嗨,你也在这儿呀!来来,过来一起坐。”
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尚有工作才加班到这个时间。原本担心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闲谈的话会使气氛变得尴尬,没想到他的个性相当健谈,我根本就是自寻烦恼。
在上毛高原站下了新干线之后,我们接着改搭前往水上的巴士。一路上,我们之间早已变得无话不谈,相处十分融恰愉快。不知不觉中很快到了旅馆。
之后,我们便常在公司里透过E-mail互通讯息,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急速地转为亲密。由于我们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隐藏,所以公司其他人员并未察觉我们之间的瞹昧关系。
每次只要和他相处便觉得好像拥有了全世界般的幸福快乐。当然,我本身并非未曾有过恋爱经验,然而这是生平头一遭能和异性有着如此心灵契合的相处。
从小我就因为双亲离异而由母亲独自抚养成人,所以一直对父亲怀有一种梦幻的憧憬。对我而言,“他”就如同父亲一般的存在。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悄悄地占据了我空寂已久的心房。公司下班后,他总习惯地直接前来我的住所找我。我知道他还有二个小孩,也听说他和太太之间的关系已降到冰点以下。
“我想永远的和你长相斯守”——只要他在耳边轻声细语地这么一说,我便愿意死心塌地的奉献我的所有。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和太太离婚,然后将你明媒正娶回门。”
唉,我是如此单纯地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当我表示怀了小孩的时候,他那脸上所表现出的嫌恶表情至今仍清楚印在我的脑海。当时我就应该发现他的真面目。这个自私、下流的男人所要的只是我的年轻肉体。
“堕胎吧!”他竟然能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种话。但是我仍傻傻地相信他的诺言而拿掉了孩子。他曾说过有朝一日会娶我的……。
第二次发现怀孕的时候,他仍是一样的反应:“你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如果你现在就把孩子生下来,我怕家里那只母老虎会不肯善罢干休,要求我付她一大笔抚养金什么的……”
一直到偶然亲眼看见他们全家亲密融恰相处的模样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谎言。慈祥的父母亲与一对天真活泼的儿女——好一幅天伦之乐的景象。当我看到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时,终于彻底了解自己受到欺骗。
就在今夜,我和他进行了最后的谈判。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昨天晚上。
列车通过了水上站,充满回忆的水上站向身后急逝而去。
水上的温泉街完全沉浸在睡梦之中。
我突然觉得自己极其悲哀,竟然被那种没出息的男人欺骗,我用手压住隐隐作痛的腹部,狠狠地诅咒令人伤痛的过去。
“这种烂男人!活该下地狱去!”我不自觉地出声咒骂。
“咦?你说什么?”
隔壁的女子对着映在窗上的我开口问道。
“你睡不着吗?”女子脸上浮现出同情的神情。
“是啊,一点儿也睡不着。”我点了点头。
“我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全是令人不愉快的过去。”
女子连珠炮似的说道:“水上温泉刚刚过去了吧?”
“是啊。”
“经过这儿,让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在此有过的一段婚外情。”
女子的口吻平静中带有隐约的怒气。
“啊?”
女子相同的遭遇令我不禁大吃一惊。“我也是在这儿才和对方开始变得熟悉起来的。”
“噢,你也是啊?”
电车一下子陷入了黑漆漆的无底深渊。
“这是清水隧道呢。”
女子轻描淡写地向我说明:“出了隧道,就是有名的雪国了。‘雪国’那篇文章中指的就是这座隧道。”
前方等着我的究竟是怎样的黑暗深渊呢?我已经再也没有退路,过了这座隧道,我就再也回不到过去。这种半自暴自弃的感觉让我想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无所谓了。就算去到地狱深谷也不在乎了。电车行驶的声音冲击着隧道两侧的墙壁,发出了类似机关枪的回音。
铁轨交界处奏出的规律旋律、耳机中倾泻而出的摇滚乐节奏……,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俨然像在演奏一首深富魔力的音乐。突然间,耳际传来一声清脆的拍打声,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之间消失无踪。车内顿时就像无声世界一般的寂静。
“安静一点!你这个混蛋!”
一位好似在高岐上车的男乘客,以手用力敲了后座戴着耳机的年轻人,静悄悄的车厢中又再度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被紧压住头的男孩子挣扎地想要起身,无奈在体力上差了体格魁梧的男人一大截,只好乖乖地把耳机从头上取下,切掉了CD唱盘的开关。
紧张的气氛松弛之后,反而可以听见车厢内的阵阵鼾声。
邻座女子的纸袋中隐约传来一股腐臭的生肉味道。我想把生的东西放在膝盖上,恐怕只会让身上的体温加速生品腐化的速度吧。不过,看起来感冒鼻子不通的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异状。
“喂,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女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事?”
“或然率的事。”
“比如说这儿坐着你和我两个人,这两个人其中有一人是罪犯的机率有多少?”
“罪犯?”
“对!不论是小偷或杀人犯都算在内。偶然坐在邻座的乘客是罪犯的机率问题。”
“呀……我倒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望着窗里头的她。“搭一千次电车或许会碰上一次吧。”
“那就是说千分之一的可能性罗?”
“嗯……,千分之一的机率似乎太高了。一万次中遇上一次的机率可能比较准确。”
“是啊。”
“你呢?你怎么想的?”
“一般而言,机率应为十万分之一或百万分之一。”
女子颊边浮现着莫测高深的笑容。她的脸沉浸在隧道内的灯光底下,看起来好像是快速卷带影象中的人物一般。
突然间,隧道在眼前消失,电车再度陷入了黑暗的空间。
“清水隧道过了哟。”
从窗中可以望见女子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窗外一片漆黑,电车继续在窄路中疾驰着。“隧道的另一端就是地狱了。”
女子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后便闭紧双唇,直视前方。
中年醉客竖起座椅,微微地向前弯着腰,看样子已经安静入睡。
我在空气中嗅到一股好似血腥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