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者)
神崎一郎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寄出去同学会的回信。干事秋叶拓磨让他作为列席者,一定要参加那次同学会,但对于神崎一郎来说,这反而成了心理负担。
《同学会通讯》上面,刊登了好几次他的事情,但是一点回音也没有,他认为,这说明他与同学会无缘。
另外,他失忆以前制作的那份“杀人计划书”,也让他十分不安。如果在同学会会场上,突然恢复了记忆会怎么样呢?他无法保证自己变身为杀人魔鬼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
所以,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都不太想参加同学会。
“还是不去了吧!……”烦恼来烦恼去,这就是最后的结论。于是,他在明信片“缺席”一栏画了一个圆圏。
好了,既然决心已定,还是尽早把明信片寄回去为好。然后,就耐心等待记忆恢复的那一天吧——焦躁是大忌。至于同学会什么的,就让它见鬼去吧。
四月三日,东京的樱花已经含苞欲放了。远远望去,善福寺川公园里成排的樱花树,形成粉红色的海洋,间或交织着些许黑色。天气预报说:周末前后樱花就要盛开了。
虽然还有几分寒意,但人们已经开始,穿上了轻便的春装。决定不参加同学会以后,神崎一郎的压力顿时消失了,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
他走出公寓楼,朝烟草店旁边的邮简走去。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出门了,灿烂的阳光,晃得他不住眨眼,走到邮筒跟前的时候,他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他转过身去,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混蛋,又是错觉吗?还是自我意识过剩?……他苦笑着,正要把明信片塞进邮筒的时候,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哎呀!你不打算出席呀?”
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是秋叶拓磨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他穿着厚厚的灰色夹克外套和格子衬衣,休闲又帅气。
秋叶拓磨和神崎一郎的年龄相仿,但是,看上去可要年轻许多。秋叶面带微笑,而那双藏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却犹如寒冰一般冷冽,盛满了压抑的愤怒。
“你不出席同学会吗?”
“啊,你说这个吗?”
神崎拿回正要丢进寄信口的明信片,像做恶作剧被抓了个正着的孩子一样,顿时涨红了脸。
“不出席也是你的自由,我没有强迫你去的权利。”
“我犹豫了好久,到底应该去不去。”神崎一郎苦笑着说。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怎么样?”秋叶拓磨说着,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邀请神崎去青梅大道那边,“我们去那里的咖啡厅喝点东西吧。”
于是,两个人来到青梅大道,进入了一家地铁站附近的咖啡厅。他们在临街的窗户边坐下,秋叶拓磨撕开湿纸巾的袋子,一边擦手,一边盯着神崎一郎的脸,问道:“寻找记忆的事情,毕竟有线索了吗?”
“没有,还是老样子。连恢复的征兆都没有。”
“是这样啊。这样下去可就惨了!……”秋叶拓磨虽然嘴上这么说,却看不出有丝毫同情他的意思。
“我已经决定慢慢等了!”
“这样的话,我觉得还是参加同学会比较好,可以放松一下心情嘛。”
“是吗?……可是,我实在不太想去了。”
“不想去?真的吗?……”秋叶拓磨的脸上,露出了挑衅似的冷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神崎先生,事到如今,大家就明说了吧。你有秘密。是谁在暗中指使你?幕后黑手是谁?”
秋叶拓磨突然连珠炮似的发问,完全不给神崎一郎思考的时间。
“幕后黑手?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打探同学会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什么目的也没有啊。我就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已。”
突然,秋叶指着神崎的鼻子,压低声音威胁道:“喂,你老实交代,你失忆了,为什么却能想起‘肃清’这个词来?这不是很奇怪吗?”
秋叶拓磨的态度骤变,让神崎一郎顿时吓了一跳,他无力地摇摇头说:“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肃清’这个词,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秋叶拓磨那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神崎一郎的眼睛。神崎没有移开视线,事实上他想移开也做不到。他能感觉到发际处正逐渐渗出湿漉漉的汗水。
“好吧,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没有撤谎!”秋叶忽然笑起来,第一次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神崎一郎静静地呼出一口气,把刚才要寄出的明信片,从兜里拿出来,把“缺席”划掉,在“出席”那一栏画了一个圈。
“我要表明我的态度,请你收下这个吧!”
神崎一郎轻轻地用手指一弹,明信片沿着桌面,滑到了秋叶拓磨那边。
“知道了!……那么,我就在同学会上等你来。”秋叶拓磨拿起明信片,对折了一下,随随便便塞进胸前的口袋里。然后拿起小票站起来,径直朝收银台走去。
神崎一郎不经意地想到:要是秋叶拓磨知道他失忆以前,正在策划“同学会杀人计划”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呢?恐怕秋叶拓磨就会中止同学会了吧。
神崎一郎慢慢地走出咖啡厅,又一次感受到来自某人的视线,秋叶拓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地铁站的楼梯口了,显然跟踪他的人不是秋叶拓磨那小子。
在回公寓的路上,他拐了几个弯,却依然能感觉到,背后存在的视线,经过下一个街角的时候,他决定守株待兔,于是紧紧贴在墙壁上,听着脚步声逐渐靠近。
当脚步声到达拐弯处之时,他突然冲出来,挡在尾随者的面前。
“啊!……”一声尖叫,收不住去势的尾随者,猛地和神崎一郎迎面对撞在一起,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是谁!……”就在神崎一郎刚要喊出来的时候,发现对方是女性。
“混蛋!……由……由美子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塚本由美子抱着膝盖,疼得龇牙咧嘴。
“你没事吧?”
他看到她右腿膝盖处的丝袜破了,还微微渗出血来。白色的裙子上也满是泥污。
“去我的公寓,处理一下伤口吧。”
神崎一郎问她,还能不能走路,塚本由美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这里离公寓大概有五十米远,神崎架着她走了回去。
进到房间,刚一关上门,本来行动不便的由美子,就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里。
“我好想你!……”
塚本由美子来势太猛,他不由得抱着她踉跄了几步,后背撞到门上,一个重心不稳,仰身跌倒在地板上。
“由……由……由美子……美子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我忘不了你。人家想你想得快要死了啦!”她的话像急流一样,喷涌出来。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哭了。
“好了,起来吧。”年轻女性柔软的身体,让神崎一郎一阵心慌。他支撑着地板站起来,并把哭泣的由美子也硬拽起来。
“是你一直在跟踪我?”
由美子抽泣着点点头。
“混蛋,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酷?”由美子用手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问道。
“我之前都说了,我不想让你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我这个奇怪的男人的身上。”
“害你失忆的是我啊,这都是我的责任。”
“那件事情,我已经无所谓了。也不恨你。给你添了麻烦,让我很过意不去。”
“但是……”她抽抽搭搭地说,“说实话,当初我只是怕驾驶执照被吊销,才求我爸爸把你弄进医院的,我不想让你报案,我是个只为自己考虑的坏女人!”
听了她的告白,他也无法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比她坏得多的人。
“这些都无所谓了啦!……”神崎一郎笑着说。
“真的?……”塚本由美子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奇怪的男人。
“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现在也有了住处,这些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可以相信你的话吗?”
“嗯,当然可以。”她擦掉泪水,全身都洋溢着喜悦。
塚本由美子的态度变化如此迅速,让神崎一郎一时之间,只能跟着她的节奏走,想把她赶出去,现在都无从下手。
“太好了!……”她走到窗边,“哎呀,这是什么东西?”
由美子眼尖地,发现了放在桌子上的《同学会通讯》。
“这是同学会干事寄来的。”
“我能看看吗?”
“请便!……”神崎一郎两手一白笑着说。
她读着《同学会通讯》,屋里一片寂静。他坐在床上,看着靠在窗台上的由美子。她的长简袜,从膝盖到脚踝都划破了,膝盖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黑色的血痂。
自从和她重逢,他的心就一直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这种感觉,让他不知所措。
她很快就读完了,脸上的笑容倏然隐去不见。
“你想去参加同学会?”她用质问的口气问道。
“对……是有这个打算。”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有一种不样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
“你读了这个,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要是没感觉到的话,那你也太迟钝了吧!……”
“怎么说?”
“那两个接受采访的人,在访谈登出后不久,就都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们又不是被谋杀的。一个死于交通事故,另一个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虽然两个人都死了,是挺让人震惊的,不过,只是单纯的巧合吧。”
“你真觉得是巧合吗?”
“要是三个人连续死亡的话,就比较可疑了,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
“两个人的话就觉得没关系?”
“难道由美子小姐你认为,是我杀了他们不成?”
“不……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是觉得,有人对同学会怀有极深的恨意,想把同学会成员全都杀掉,似乎有人在暗地里,酝酿着某种可怕的阴谋。”
“对间学会怀有恶意的人,不就是失忆前的神崎一郎我嘛。”他从心里默默嘀咕着,一边对塚本由美子问道,“由美子小姐,你见过我的随身物品,对吧?就是那个写有危险的杀人计划的记事本。”
“我是看过,但我觉得,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看她如此毫无戒心,他终于下定决,把那个秘密基地的事和盘托出。于是,他将发现环七线对面,自己还另租有一处公寓,以及在公寓里面,发现写有“杀人计划”的资料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塚本由美子。
当神崎一郎慢慢说的时候,塚本由美子一直沉默地仔细倾听。
“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我一直跟踪你,所以,也知道那个公寓的位置。但我非常清楚,你和杀人案件,没有任何关系,野吕和男和喜多村冬彦死亡的那两天晚上,你都待在这个屋子里,一步也没有出去过。我知道的。我就住在附近,曾经好几次开车经过这里,好几次看见你凭窗而立。”
“太过分了,混蛋!……你一直在跟踪我啊!……”
“可正是因为如此,你才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了呀。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哦。”
“不过,说来说去,我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只是个在头脑中空想杀人计划,就能感到满足的人,真正怀有恶意的另有其人。”
“我简直就是个小丑!”他苦笑道。
“没错,你就是个小丑。是个不可或缺的配角。”
“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恢复了记忆,如果想起自己,苍劲是一个杀人犯的话,可能会杀掉知道内情的你的哟!”
“我不怕,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好吧,那我真要动手了!”
突然,他的身体中涌起一股,想要破坏一切的残暴烈焰,好:杀了这个女人,我是杀人犯。
他伸出双手,逼近站在窗前的塚本由美子。她背对着窗户,根本无路可逃,但她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也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当他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的时候,塚本由美子的喉部轻轻一动。随着他的手逐渐圈紧了,她索性闭上眼睛,扬起下颌,并用舌头舔了一下微嘟的嘴唇。
“混蛋!……忍不住了,要把这个女人……”
他的两根拇指,紧紧压在她的喉头,心跳已经加速到极限,血液猛烈地在全身奔流。
下一刻,他把嘴唇压在了她的唇上,轻轻抱住了全身脱力的她。
“我不是杀人犯,我是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