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完全被沉闷的阴云笼罩着,透不出丝毫的光亮,天地之间都湿漉漉的。远处,有条小渔船不知从何方划进这条河里,船上亮着一盏灯,在芦苇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近日的几场雨水,水涨船高,这条早已截流的污水河被冲开一个大大的口子,很多鱼随着水流灌进来,鱼汇集到这条污水河里就迷失了方向,船上的人,很可能就是趁黑来河里捕鱼的。
收网时,真就捞上不少鱼,渔民很高兴,换个位置又撒一网,但再次收网之时明显感觉吃力了不少,他抽了抽鼻子,除了水腥气似乎还夹杂着一种腐肉的气味,于是,他将头慢慢低下来,用手电照向水面,浑身的汗毛孔瞬间张大,只见在那黑沉沉的河水里,分明浮动着一张扭曲狰狞被泡得肿胀的脸……
事物发展的轨迹是多元化的,存在着无数种可能性,不管你预先布置得如何周密,事到临头也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怕什么来什么,你越是不想让它发生的事,它发生的概率反而就越大。
落在河边的手机就如同扎进东方墨心底的一根毒刺,不尽早除掉,东方墨寝食难安。
决定再去河边之前,东方墨先站在窗边愣了一会儿神,本想等天黑下来再去,可天色不但没黑反而明亮了许多。这确实令人发蒙,他掏出手机一看,这才发现,此刻的六点不是傍晚的六点而是次日清晨的六点——他居然在沙发上昏睡了一天一夜之久!
他把高跟鞋暂时装进蛇皮袋,打算把遗漏在河边的布包找回来,与皮箱碎块一并销毁。
为了简单便捷,东方墨没有开车,而是骑上门口的自行车就朝河边赶去。
秋风稍寒,夜里仿佛下过一场雨,路面湿漉漉的,少有行人。
自行车骑得再快也没人管,东方墨游走在小路与胡同之间,仅用半个多小时,便来到河边。
雾气笼罩着河水,显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
他把车子立在一棵树下,蜷起双臂,佯装跑步的动作一步一步朝前跑,而双目却死死盯着长满芦苇草的河边,希望能在草坑里看见那个布包而后捡起来立即走人。
东方墨是个谨慎的人,虽然这条土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却依旧保持着跑步的动作。此刻他绝对想不到,这一谨慎的细节,给了他一个逃命的机会。
截流的河段并不长,可跑了一阵也没有发现半个布包的影子,于是他不得不折返回来往回跑。接着,他想出了个危险的办法,他掏出手机,找到朵朵花的号码拨过去。手机里嘟嘟地响,东方墨竖起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搜索着河边。说句实在的,那天夜里,他究竟在哪里抛的尸,自己半点印象也没有。
由于太过全神贯注,东方墨便忽略了前方的小路,万没想到的是,从对面正缓慢地驶来一辆车,白色的,车门上贴着警徽。
那是一辆不折不扣的警车。
车里的警员早就看见前面的东方墨,担心车子撞到他就悄无声息地熄了火。没想到东方墨却毫不停歇地撞上来,砰的一声,他上半身就趴在的警车凸出的“鼻子”上。
两个警员迅速跳下来,东方墨抬头一看,险些背过气去,他连忙关掉了手机,还没等到转身逃跑,身体就被一名警员死死地按住了。东方墨喘着气,心彻底凉透了,四肢随即瘫软下来,以为自己的案子真的败露了,没想到的是,后面一个女警员却十分友好地问他:“大叔,是您报的案吗?”
“啊?!呃……你说什么?”东方墨的眼珠在眼眶里飞快转动,但他低着头,没人能看到。
“是您报的案吗?说河里浮出一具尸体?”女警员明显是刚毕业的,这给了东方墨求生的信念。
“尸体?!”东方墨摇摇脑袋依旧低着头,“不知道啊,真的,我……我只是来河边跑步的,我经常来啊,就图这里清静……”
初出茅庐的女警员显然相信了他,东方墨轻咳一声,擦掉额头上的汗,咧开嘴角笑了笑,“警察同志,我该上班去了,不妨碍你们工作,走了,走了……”
一名男警员饿虎扑羊般挡在东方墨前面,面沉似水说道:“你等一下,怎么我看你有点面熟呢?”
“什……什么?!”东方墨慌张地抬起头,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响,没料到眼前站着的男警员,正是之前在肠道酒吧把自己当做嫖客抓走的那个人。
“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男警员闭着眼拼命地想,“怎么想不起来了。你说,咱们是不是见过面?”
“没!绝对没有!”东方墨面部肌肉都在抽搐。
“哦,或许是我记错了。那什么,我们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而后,男警员递给女警员一个带木板的本子,又说,“认真给这位大叔做笔录,就像学校里学的那样。”随后,他跟着其余两名警员带上工具朝湿滑的河边走过去。
东方墨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着实习女警员的问话,眼睛却盯着远处三位警员的动作。很快,他们其中的一个,好像真的发现了尸体,黑绿色的水面荡起波澜,很快就从荒草中露出了一双苍白并且僵直的脚。
东方墨被惊得赶紧闭上眼睛,上下牙齿都相互磕碰起来。女警官也不问了,和东方墨一起踮着脚朝河水的方向看。
警察看罢现场,慢吞吞地走上来,问了东方墨几个问题,才把他放走了。当东方墨推着自行车拐进小巷子里,后面没了警察的注视,这才觉得全身又出了一层冷汗,握着车把的双手都抽搐得无法张开。
他跨上一条腿,屁股坐在车座上,双腿离地踏上脚蹬子,只朝前滑行了一米远,自行车连同东方墨的身体就歪斜地倒在土路上,他紧张得几乎不会骑车了。坐在地上愣了愣,如果不是担心后面有警察追过来,他很可能会在地上神不守舍地坐上一整天。
东方墨的脸扭曲得像一个包子,他很想哭,开始怀念小时候。小时候他是个淘气的孩子,每当受到老师的批评时,他都会撅起小嘴,很可怜地哭。他很会哭,哭得能令人心生同情,老师很容易就会心软,放过他一马。东方墨此刻也想故技重演,可哭给谁看呢,再说,他犯下的可是杀人抛尸的大罪啊!
他像个醉鬼一样站起来,后背和屁股沾满了泥,他什么都不去管,扶起自行车继续跨上去,这一回他并没有摔下来,但行驶的路线却是蛇形的。
回到家里,东方墨就坐在沙发里,低着头,胳膊架在双腿上,双手攥拳紧贴在一起,手腕上像是戴着一副无形的手铐。
整整一天都很阴沉,四点一过,天就黑下来,东方墨坐在那里一动未动,水米也未沾牙,可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警察也没有敲响自己家的房门。
他想,难道他留下的地址写错了?还是警察太忙碌,派不出人手来抓自己?
他的手指动了动,身体也靠在了沙发背上,或许半夜,警察会用脚踹开那扇木头门,举着手枪大喊大叫地冲进来,这样才够气氛,再说,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一整天的静思,也令东方墨彻底想通了。这种忧心忡忡四面楚歌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他开始后悔那一夜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如果主动报了警,或许还能从轻发落,其实自己本来就是无辜的。
算了!他眨了眨眼睛,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命啊!如果他的前妻没有离他而去,他也不会性饥渴同意朵朵花的要求,如果他没有被误诊,或是真得了肺癌,估计现在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这样一想,精神上确实松弛了许多,就在这时,肚子咕噜噜地响,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厨房拉开冰箱门,拿出一包方便面,即便是杀人犯,也不能不让吃饭吧。
没滋没味吃了泡面,洗了个澡,找了几件衣服叠好放在枕边,而后平平地躺在床上,东方墨等待着被抓那一刻的到来。
一夜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东方墨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射进来照在他脸上,暖暖的有点痒。自己没有被抓,还是逃过了一天。
今天是星期天,他走下楼,没有任何埋伏的痕迹,经过菜市场,里面还是人流如梭,不知不觉就走到艺术学院大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绕着院区转了一圈,一切真实得令人产生怀疑。
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转悠了一个上午,他买了些熟食回到家,看来今天警察休息,明天一上班,肯定第一时间来家里逮捕他。
人一旦认命了,心里也舒畅了。东方墨喝了一瓶酒,醉醺醺的睡到星期一早晨,他洗好了澡,坐在沙发上一等又是一整天,仍然没有半个警察找上门来。但是,这一天他胆战心惊地接了一个电话,是学院办公室主任打来的。东方墨这学期的课程基本完结了,他说自己发烧了,主任让他休息几天,并且打算亲自带着学生去家中探望,不过话刚一出口,就被东方墨婉言谢绝了。
漫长的一个星期过去了,不像七天倒更像坐了七年深牢大狱。
东方墨的胡子都长出半寸长,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不认识镜子里的人究竟是谁。校方几次三番地打来电话问询,貌似很关心,其实是想他赶紧来学校,虽然固定的课程没了,可各种各样的讲座还是必需的。
人不能总待在家里,否则很可能没被抓起来他就先疯掉了。
在这七天里,东方墨推测和否定了很多可能性,比如,警方发现尸体后脑有伤口,很可能会认为这是一场偶然的强奸谋杀案,虽然朵朵花的下体没有精液,那也只能说强奸犯是个颇有经验的惯犯;再比如,虽然帆布小包掉在了尸体附近,可幸运的是,刚好第二天有个拾荒人经过那里,发现小包并且捡走了,把手机卖掉而后把衣服丢进垃圾桶里,也可能把衣服带回家,那人是个光棍,并且还有恋物的癖好。总之,不管怎样,案件的线索中断了。
看来真是自己疑神疑鬼到了极点,据说很多犯人不是被制裁,而是被自己吓死了。可他东方墨并没有杀人,最多也是偶然的误伤。这样一想,他心里又踏实不少。
今天星期一,东方墨早早起床把个人卫生打理干净,和“遥远”的从前一样,他拎着皮包,骑上自行车来到艺术学院。
院领导一见东方墨那张瘦得变了形的脸,才知道东方老师确实病得不轻,于是暂时没敢给他安排工作。一连三天,东方墨都坐在自己画室里仰头望着天花板无所事事,就这样,三天时间缓慢地溜走了。
东方墨脸上的气色逐渐好转,他几乎要从杀人犯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如果没有接到那个电话,他或许真就恢复成之前那个外表光鲜、令人艳羡的教授形象了,可是,东方墨再次受到了奇怪命运的左右。
这一夜是个还算平静的夜,他从学校回来坐在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就上床睡觉了,以前提心吊胆的日子让他失眠严重,这几天的睡眠质量还算好了一些。躺在床上,翻了几次身,东方墨就睡着了。就在这时,一阵铃声在寂静的屋里响起,显得过于突兀,他像诈尸一样直挺挺地坐起来,瞪圆了眼睛,呼吸急促,恍惚间,那段铃声犹如来自地狱。
不是做梦也非幻听,铃声仍旧一直持续着,是他的手机。一般睡觉之前他便关闭手机,今天不知怎么给忘记了。哆哆嗦嗦下了床,他顾不上穿鞋子,颤颤巍巍走到客厅沙发前,手机就在沙发上。
东方墨心里凉透了,脑中出现这样一句话: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接通手机之前,他先深吸一口气,即便立刻被击毙,他也要从容一些,就像电影里演的那些罪大恶极的黑帮老大,死之前都会惨淡地微微一笑。
可当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东方墨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电话那头并不是警察严肃冷硬的声音,而是一个娇媚的女人,其实那声音很好听,麻酥酥的可以钻进耳朵眼儿里一直通到心底,然后变成一只小手,轻轻地抚摸你的心尖儿。
可这声音对于东方墨而言,确实恐怖到了极点。
“大哥,你寂寞吗?需要服务吗?”
东方墨的脑袋像是变成了水泥坨子,他不知说什么,也不敢轻易地挂断电话,只是呆立在沙发前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觉得从嘴里呼出的气,都挂着白霜。
“呵呵,呵呵呵……”说话的女人低声笑了,笑得很有内容,“大哥,还记得我吗?你借我两百块钱车费,现在,我想还了,我不想欠你的情!”最后的一个“情”字,她似乎故意提高了些音量。
大口大口吞咽口水的声音,使得东方墨来不及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没错,肯定是在做梦!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对方似乎也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两个人彼此僵持着,一定过了很长时间,因为东方墨的一条腿,因受凉而抽筋,那种难忍的疼痛令他清醒了一些。
既然是在梦中,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扭捏着声音问了一句:“你是——谁?!”
“呵呵,呵呵呵……”这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笑声,但笑得很阴冷,“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朵朵花!”
东方墨“啊”的一声惨叫,手机从掌心脱落,掉在地上的同时电池也飞了出去。他瘫在了沙发上,依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盼望着自己赶紧从这可怕的梦魇之中醒转过来,可直到身上的冷汗流干了,沙发也没有变成床,客厅也没有变成卧室!
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梦!
天亮的时候,东方墨才敢捡起手机,哆哆嗦嗦地把电池装回去,开机的铃声再次吓了他一跳,他查看手机屏幕,半夜十二点确实有个来电,一见那个号码,他的心脏立刻揪在一起,没错,那个号码正是朵朵花的号码!
怎么办?真是撞鬼了!
这世界上真的有那种东西存在吗?
说不准,也没人说得清,有本书上这样写道:虚伪的人比鬼更可怕!所以,即便得罪鬼也不要得罪人,因为人比鬼更可怕!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东方墨又是一惊,好在号码是学校的,他接通电话,是系里的老师,说上午有个讲座,很重要,不用过多准备只要到场就可以。
学院的工作对东方墨很重要,是他十几年不懈努力和奋斗争取来的,他不能因为昨夜偶然的撞鬼而丢了这份自己喜爱的工作,因为这不仅仅是份工作,而且还代表了一定的地位。
走出家门时,东方墨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把淤积在心头的浊气通通吐干净。阳光普照,朗朗乾坤,这世界怎么可能真会有鬼呢?
一边蹬着车子,他静静地想,昨夜的经历会不会是某种超自然的现象,似乎很早之前看过一部恐怖片,片子的内容是讲述某电台收到幽灵信号的故事,事情会不会仅仅是某种巧合?
阳光照在东方墨的身上暖洋洋的,为他增添了莫大的勇气,他开动脑筋,是这样推想的:朵朵花确实死得冤枉,死亡的那一刻还念念不忘还别人的人情,于是死亡之后,那股强烈的信号便飘浮在了空气中。直到昨天晚上,不知何等原因,信号打进他的手机,而后他就听见了她的声音,其实,整个事情就是一种奇妙的物理现象。
虽然这种想法牵强和幼稚了些,但东方墨只是个画画的,能想到这一点,最起码也能起到安心的作用。
东方墨把车子一直蹬到阶梯教室,走进门,整个阶梯教室几乎坐了一半的人。
据说这一回学院请来一位外校的老师,但东方墨是特意来作陪的。
来人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东方墨坐在他身边不时点头,不时报以微笑,至于来人讲的是些什么,东方墨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
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两个拇指来回转圈,一条腿也痉挛般抖动着,不时回头看挂钟,时间过得很慢,可他又不能离开,为了打发时间,他把目光落在了讲台下面学生们的脸上。
有的人很认真地在听,有的人眯缝着眼睛打瞌睡,有的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总之,每一张脸都如此年轻,充满朝气。突然,东方墨似乎和一道目光接触在了一起,他下意识低下头,而后慢慢又把目光移向那里,没错,一个男同学在盯着自己的脸,其实盯着自己本不奇怪,他端坐在讲台上,自己那张脸本来就是让无数人看的。
可是,那个人很古怪,眼珠一转不转,像个假人,奇怪的是,那人根本就不看向讲课的人,而是一直都在死死地盯着东方墨看,看得他浑身不舒服。他低下头,而后又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眼神游离了很久,当他再次把目光落在那个男同学脸上时,那个座位居然空了!
东方墨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那张男同学的脸,很陌生,他是学生吗?似乎眼神成熟得超出了学生的年龄,除了眼神,东方墨没有了更多的记忆。
漫长的两个小时终于熬过去了,陪同领导送走了客人,东方墨就赶紧骑上车子,因为他想去买点香烛纸钱,夜里烧给朵朵花。以前家里迷信,遇见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奶奶总是买一捆纸钱烧了,烧了之后,事情便有所好转。当然,这只是心理安慰罢了。
或许朵朵花在那边缺吃少穿,所以才故意找他麻烦,烧了纸,上了香,没准朵朵花能早日投胎从而放他一马。
附近有个小寺庙,虽然小,但香火颇盛,寺庙周围有一条小马路,两边挤满了人,大多都是买香烛纸钱的。在这里骑车需要技术,东方墨一边躲闪着行人和车辆,一边四处观瞧,直到看见一个不起眼的摊位,东方墨才停下了车,走过去。
“这位同志,你要买些什么?”长着一对金鱼眼的光头大爷面露慈祥地问。
东方墨低头看着摊位上摆着的一捆捆草香,而后又回头看了看,后面没人跟踪,也没有认识的学生。他支住车子,绕到摊位里面,上面有凉棚,站在那里十分隐蔽。
“不瞒大爷,我……”东方墨压低声音,眼睛还盯着过往路人,却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光头大爷颇世故地笑了笑,也压低了声音说:“怎么,莫非同志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着,大爷那一对金鱼眼,将东方墨打量一番,见其面容憔悴、眼圈发黑,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肯定遇上什么费心劳神的怪事。
东方墨脸上发烧,轻轻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是,也不是,只不过最近晚上老是做噩梦,所以想买点纸钱……可是,不知道买什么,如何烧。”
“请问死者是男是女?”大爷摸着下巴很认真地问。
“女的。”东方墨声音压得更低,但为了减少怀疑,他画蛇添足又解释道,“那女的其实是我前妻,我现在认识了别的女人,她在那边不甘心,所以……”
“哦,这样啊!”大爷一脸同情叹息着说,“女人最难缠,死了就更难缠。这样吧……”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屋子里,不多时,从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纸盒子,虽是红色,但一点不鲜艳,是那种泛着土色的惨淡的红。
“这是什么?”东方墨好奇地问。
“这东西现在不让卖,说是宣传封建迷信,呵呵,其实女人都喜欢这种东西……”大爷笑了笑,打开盒子,从里面倒出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当然都是纸糊的。
“这是……”东方墨重复之前的问题。
“名牌化妆品、名牌手提包、名牌衣服,总之都是名牌,女人都爱慕虚荣嘛,活着时你不给她买,死了也得意思一下,是不是?”
“对对对!”东方墨掏出一沓钱,“多少钱?”
“给你打个折,两百吧!”光头大爷看见钱,眼睛比头顶还要亮。东方墨什么也没说,抽出两张递给他。大爷心里乐开了花儿,说:“同志啊,你今天晚上,十一点到一点这段时间,找个十字路口,在地上用木棍画个圆圈,越圆越好,但要留个缺口,而后在圈内写上收件人的姓名,那么你就可以烧东西给她了,烧的时候,别忘了喊她的名字哦!”
临走时,大爷再次诱骗东方墨买了几捆纸钱和金银元宝,东方墨把它们一起装进黑色塑料袋,放进车筐内就回了家。
东方墨瞪着双眼躺在床上等待天黑,天总算黑下来,他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很快,他又做梦了,他的梦仍然又是从一下一下的拽门声引起的,虽然睡着,但他心里明白,为什么总会做同样的梦呢?难道只是巧合?
他这样想,安慰自己的成分多一点,因为自己对门那边的世界太恐惧了,拽门这个声音只是脑中对恐惧的一种异化,每当紧张的时候,它便会从梦里浮现出来。
意识逐渐清醒,缓慢地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他真的听见了拽门的声音!
东方墨坐起来,侧耳倾听,又一阵拽门声传来,明显不是什么幻觉!他疑神疑鬼地轻轻走到门前,透过门镜朝外看了看,外面依旧是黑,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心放下了一些,大步回到了客厅,一定还是那个梦搞的鬼,幻听而已。
在客厅呆坐片刻,突然想起今夜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没去做,他站起身按亮壁灯,指针正好指向十二点,东方墨下意识又看了一下门,心想,不会是朵朵花在故意提醒自己吧,看来,她一个人在那边真的缺钱花了。
东方墨提着那包东西走下楼,加快脚步来到马路上,因为光头大爷嘱咐他,烧纸时务必选择一个空旷的并且少有车辆的十字路口。
城市里的空气,一如既往的烦闷,没有潮湿的泥土味道,没有田间地头的花草香味,尽管街道四处被精心点缀了花园绿地,然而它们看来仅仅就是些摆设。如果硬要细细去闻,一辆汽车飞奔而过,也只是些熟悉的燃油夹杂着水泥和柏油的味道,沉闷得令人作呕。
前面就有一处十字路口,新修的,路面很黑,还有一些温热,司机们还不知道这里,所以很清静,完全符合烧纸要求。东方墨捡了根木棍,试着在柏油马路上画圈,可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他暗骂一声,于是用棍子沾了点土,痕迹才能从路面显现出来。
依照这个办法,东方墨画了一个圈,不太圆,有些方,像是地沟盖子。于是他换个地方又画一个,这回圆了,但是个鸭蛋形的椭圆,就这样,他一连画了十几个,终于画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正圆形,而后在圈里写上朵朵花的名字,抽出一张纸钱,点燃了丢进圈子里,趁着火没灭,他连续把纸钱和元宝投进火堆,最后把那两百块钱买的“名牌礼盒”也丢进去。
火烧得旺极了,东方墨嘴里念叨着赎罪的话语,看着火苗呼呼乱蹿,他也觉得稀奇,灰色的纸灰盘旋上了半空,可就是离不开他画的那个圆圈范围,真奇怪,或许朵朵花真的正在上面收钱吧!
烧完了纸,东方墨轻松地呼出一口气,他觉得脚步也异常轻松了,走到楼门口时,他朝身后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要看那么一眼,可他就是看了,并且看见了一个黑影,正远远地站在路灯下面。之前说过,那盏路灯光线极弱,东方墨根本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人影一闪就走开了,是很随意地走开,一点没有被发现后的做贼心虚。
或许只是行人路过,东方墨转过身,径直走回家里,走进卧室,脱去衣服,倒在床上。本以为可以睡个好觉,可万没想到,事情绝对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就这么草草结束了,因为就在此刻,手机铃声一个劲地响起来!
东方墨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打开灯,坐起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下了地。一看手机上的号码,他立时打了个激灵——这么晚了,除了朵朵花那个阴魂不散的鬼,还会有谁打电话呢?
“大哥,是我啊,你需要服务吗?我欠你的钱我该还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东方墨没等朵朵花说完,就胆大包天地打断了她。
“我不想怎么样。”电话安静了一会儿,静得听不见一丝呼吸,“我,好孤单啊,被丢在被人遗弃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我真的好孤单……”
“你到底想怎么样?”这句话已然没了之前的力量,听起来绵软无力,带着哭腔。
“大哥,我好孤单,我想让你来陪陪我,或者,让我去陪陪你……”
东方墨的脸皮都痉挛了,他真怕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没干过亏心事的人绝对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我不是故意的,你,这你最清楚……我不是坏人,我真不是坏人,是你非得来我家的……我给你烧了钱,给你烧了衣服,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放过我,好吗?求求你!”
手机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东方墨却没有挂断,他期待着朵朵花的回答,因为他觉得刚才那几句话说得在理,如果朵朵花是个明白事理的鬼,那么就应该原谅他,可这世间有明白事理的鬼吗?
东方墨在鬼故事里听说过很多,比如恶鬼、冤死鬼、复仇鬼……就是没有明白事理的鬼!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嘟的一声挂断了,东方墨没有得到任何代表宽恕的回答,他重重地坐在沙发上,随即,他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刚才烧纸时,在地上画的圆圈没有留下缺口,那缺口是鬼门,朵朵花很可能被隔离在外面,咬牙切齿恨恨地看着,却进不到圈里取东西,所以才会再一次给他打电话!
东方墨无比悔恨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转过天来,东方墨没出门,坐在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了两包烟,丝丝缕缕的烟雾从门缝里渗出去,邻居以为着了火,敲开东方墨的门,他这才从虚无缥缈的幻想中回到了现实。
接下来的三天,东方墨换了一个手机号码,这一招果然奏效了,夜里即便开着机,也没有人或鬼骚扰他。他也没有再去给朵朵花烧纸钱,因为他觉得,一个颠三倒四、犹犹豫豫的男人,绝对会令女人轻视,女鬼也是女人变的,所以他不能向朵朵花屈服,否则,朵朵花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来吓唬自己那该怎么办!
一连几天都相安无事,平静得有点虚假,空气中有种欲擒故纵的感觉,或许只有东方墨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他庆幸地以为事情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平静毕竟是短暂的,直到有一天,东方墨无比真实地看见了那个被他害死的女人。
朵朵花这个冤死的鬼,还真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