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挂着一弯细细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一辆红色的车。明明暗暗的星星,像蚂蚁一样在黯淡的天幕上密匝匝地随车蠕动着,勉强给这黑夜增添了一些灵动的成分。
前方像露天电影的银幕一样,楼房、街道还有穿梭的车辆逐渐地消失在灰暗里,然而那辆红色车子,还在一直朝着谜一般的未知开去。
在车上,红霉素把之前发生过的事件说给了东方墨,东方墨只是听。快到地方的时候,红霉素停下车,一脸歉意地说:“就在这里停车吧,我在这儿等你,我只图财,不想招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姐夫,你一直朝前走,三百米,右手边,你就看见了。”接着,他又着重叮嘱了一句:“右手边!一定要记住啊!”
东方墨迟疑片刻,点点头,推开门,走下车。
夜里的气温降得很低,东方墨裹紧大衣朝前走,不时还紧张地朝左右看看。他其实本可以不来赴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约会,但他身心俱疲,不想再继续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如果在那个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真能见到她,他一定要跟她解释清楚,他并没有杀她,那只是误杀,他会祈求她原谅自己。假如这一切仅仅是个骗局,那么,就在今夜,他渴望戳破这个阴谋。
当晚的东方墨失去了心智,他明显高估了自己面对危险的实力。
冷风不时把大衣吹起,三百米的距离不算远,东方墨停在了那个罪恶开始的地方——肠道酒吧。
不知为什么,肠道酒吧的灯箱招牌不见了,借着月光,只能看见一片突兀的建筑,建筑里面一点光亮也没透出来。东方墨对肠道酒吧还稍微有一点印象,走进一看,那扇铁皮窄门还紧紧关着,这个建筑没有窗户只有这一扇门。回想当初,敲响这扇门时,从里面探出一个小胖子,是他带自己第一次进入酒吧里面的。
想到这里,东方墨伸手敲响了那扇铁皮门。
门里门外寂静无声。
东方墨感到有些害怕了,他慢慢朝后退一步,打算绕着这幢建筑走上一圈,看看还有什么旁门。就在这时,那扇铁皮门吱呀一声响,从里朝外露出一道缝隙,缝隙里面黑咕隆咚的,一股子腐败的气味飘出来,就像一座尘封已久的老墓穴。
铁门显然没有锁,所以经过东方墨的敲击之后,由于震动,铁门才裂开一条缝,这是很普通的一个现象。
东方墨拉开门,跨进去半个身子,里面的腐败气味更浓了。
“有人在吗?”他喊了一声,很快,声音扭曲着又传回耳朵里,很像是在防空洞里喊话。
其实,这句话明显是废话,东方墨本是来这里见“鬼”的!
他咬咬牙,还是走了进去。
当身处在这样一个空间之中,东方墨就知道这里不可能再有人了。
因为,这家所谓的酒吧,显然早已荒废了。
那阵阵腐败的味道,很可能来自厨房那些没有处理过的食物。好在正值深秋,气温不高,要是夏天,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蛆虫顺着地板乱爬。虽然只是这样想想,胃里却一阵翻涌。
掏出手机,微弱的屏幕光亮根本照不出几米远,酒吧里乱极了,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似乎这里可以用的东西都被人搜刮殆尽了,剩下的只有毫无利用价值的真正的垃圾。
他举着手机在墙上照着,他看见了一个类似电闸的铁盒,打开塑料盖子,里面确实是电闸,合上闸,虽然没有断电,但只能亮起一个灯管。灯管是粉色的,耷拉在天花板上,上面缠绕着许多电线,一闪一闪地亮,还发出刺啦刺啦的噪声。东方墨想,如果这个灯管没有毛病,肯定也被人拿走了。
有那一点闪烁的光总比没有强,他收起手机,站在一堆破砖烂瓦中间,不知何去何从。时间过得虽然慢,但也得有几分钟,粉色灯管的光把室内的凌乱照得更加怪诞。他想,反正自己已经来赴约了,既然没有什么“人”出现,那么自己现在离开也说得过去。于是,他就迈开步子寻找进来的那一扇门。
门好像关得很严,推一下,没打开,又拉一下,还是没打开,东方墨的汗登时就下来了。他发现门锁上了,锁住门的是那种很古老的插销,连接的地方很粗很结实,他颤抖着手把插销拨开,一股更加潮湿的腐臭味扑面而来,由于紧张,他跑了进去,脚刚迈进里面没几步,身体就被绊倒了,他只觉得身体两侧都是墙,冰凉凉,滑腻腻,自己的身体就像被夹在某个古墓机关之中。
当他意识到自己进错了门,想拉开门出去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扇铁门被人从外面插上了插销。东方墨死死地握住门把手,疯狂地拉,疯狂地拽,虽说门框有些晃荡,但以普通人的力量,很难拉开这扇门。
不知为什么,他脑中出现一幅会动的画面,画面来自他以前的梦——那是一个人在门的另一边转动门把手。难道那经常出现在梦里的情景是对现实的一种预示,还是自己此刻不幸陷入睡梦之中?
东方墨掏出手机,好在手机有信号。他哆哆嗦嗦地给红霉素打了过去,很快,电话就接通了,他让红霉素赶紧来肠道酒吧,他说自己被人家关在了一扇门里面。红霉素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马上赶过来。
刚挂了电话,他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声音很轻,如果地面没有积水,很可能就听不见那种虚虚实实的声音——高跟鞋敲击地面溅起水花的声音。
东方墨的力气耗尽了,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他实在没有心力再去辨别这些怪事的本质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红霉素,他离肠道酒吧不远,开车赶到最多不超过五分钟,但愿在这五分钟里,那个看不见的女人不要出现在身后。
时间过得慢到了极点,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机上面那绿莹莹的光,把四周照得更加黑暗了。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着,没到五分钟的时间,手机突然响起来,那可怕的铃声环绕在肠道般的甬道里,甭提有多骇人了。
打电话的是红霉素,东方墨这才松口气,他大声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在那个隧道里,不不不,我想就是那条地下‘肠道’里,你走进来,看见粉色的灯管两米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扇铁门,你把铁门外的插销拔出来。快进来,你可千万不要挂电话啊!”
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在手机屏幕上,东方墨的一只手按着铁门,他多么希望能听见门那边有人拍打铁门的叫喊声,可令他失望的是,迟迟没能听见任何回响。
他以为红霉素刚进到酒吧大厅来,由于陌生,一下子找不到这扇铁门,于是,他就把手机凑近耳朵,可耳朵一接近手机,东方墨立时就听见手机里传出了杂乱的音乐声,或许音乐声早就出现了,只是刚才注意力集中在铁门上,从而忽略了噪声。
“喂!”东方墨变了调,就像拉二胡的声音,“你在哪儿?”
“你在哪啊?!”红霉素竭力地想使自己的喊话声超过那杂乱的背景音乐,“姐夫,我在肠道酒吧的大厅里,已经转了好几圈,就是没看见你,也没看见门……”
“那你不可能看不见一根一闪一闪的粉色灯管吧,整个大厅就有那么一点亮光。”东方墨进一步解释着。
“你说什么?怎么会只有一根灯管,这里虽然光线暗,但也可谓灯火通明。喂?姐夫,你别玩了,你到底躲在哪啊?!”
东方墨的心里立时浮现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他不想问,却还是问出了那句话:“电话里怎么这么吵?你到底在不在肠道酒吧啊?!”
“在啊,难道你没听见那嘈杂的音乐吗?今天酒吧人很多,因为是周末……”
东方墨的脑袋嗡嗡乱响,后面的话他听不进去了,后背贴着铁门缓慢地滑下来坐在湿腻腻的地上。难道自己进入的肠道酒吧和红霉素进入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没错啊,红霉素十分清楚地告诉自己,朝前走,三百米,右手边……
不对!自己似乎走进的并不是右手边,而是左手边!
但他可以保证自己没有选择错误的地点,因为右手边一片空旷,而且他也认得出门口那扇铁皮门,进来以后,虽然残破,但内部的结构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肠道”里的空间很闷湿,加之心里急躁,仿佛每个毛孔都渗出了油腻腻的汗,汗水打湿了内衣,使得整个身体凉飕飕的。东方墨渐渐意识到,自己并非走错了地方,而是误入了一个由超自然力量构造的特殊空间,他和红霉素进入的并不是同一处,或者说,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空间!
很小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老人讲的鬼故事,说有个书生上京赶考,半夜误打误撞进了一片坟场,书生很害怕,走着走着但见不远之处有一奢华大宅,于是就进入其内借宿一晚,然而等第二天醒来,却见自己睡在了荒山野岭之中,他也没了赶考之心,返家一看,已是物是人非,几十年时间一转眼过去了。
东方墨想:真实的肠道酒吧此刻正在营业,他十分相信红霉素的话,因为他在听筒里清晰地听见了嘈杂的音乐声,红霉素虽然人品不佳,但多年相处,他不会害自己,更何况自己前一阵子也来过酒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间酒吧怎么可能凋敝到如此程度。
朝这里走的过程中,他仔仔细细观察过,前后左右都没有什么建筑,红霉素所说的右手边一片空旷,只有一棵有零星树叶的歪脖老树。如果真实的肠道酒吧在那里营业,那么不是东方墨的视听被某种力量蒙蔽了,就是那间酒吧被什么妖法遮挡了,所以他的肉眼才看不见它,从而理所当然地闯入到这个可怕的虚无的被恐怖力量幻化出来的鬼地方!
紧张恐惧的同时,东方墨的思维以极快的速度运转着,他开始后悔自己草率地赴约,但又一想,即便自己没胆量来赴约,藏在家里,那看不见的女人具有如此大的力量,一旦激怒了她,或许造成的后果更加严重。反复比对,他觉得自己冒险来到这里,或许还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东方墨又给红霉素打过去,这次手机里传来了“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的声音。东方墨没有半分吃惊,既然自己和红霉素所处在不同的时空里,那么手机当然打不通,或许两个空间的时间也在发生着变化。其实他最为担心的是,当自己走出这里时,外面已然时过境迁,就像鬼故事里的那个撞鬼的书生一样,满眼的苍凉与无助。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或许不能用巨响来形容,但听在东方墨耳朵里却惊心动魄。他本能地喊出一声:“谁,谁在那儿?!”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连他都听不清楚。
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已经在这里了,东方墨真的感受到了,他想找到她,把事情说清楚。他要告诉她,他并没有想去害死她,一切只是一个意外,那是她的命,命里注定会死在他家浴室里。东方墨还奢望她能够原谅自己,把他放回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中去。
举着手机,光线惨淡得不能再惨淡了,东方墨慢慢地移向甬道深处。
地面积了很多水,不知是房顶哪里漏了,积累的雨水源源不断渗进来,虽然脚步缓慢,但还是能听见皮鞋划动水面的哗哗声。
这时,东方墨看见了一道门,窄窄的,上面用红油漆歪歪斜斜写着一串门牌代码AC-504。门关得很严实,他站在门口停了停,绝对没有胆量去推门。继续朝前走,两步开外又是一道门,门上也有门牌号,依旧歪歪斜斜地写着CX-206,接着是第三扇门、第四扇门、第五扇门……分别写着SE-705、R-403、tJ-806……
东方墨终于明白了,这些门上的猩红编号,分明都是胡乱写上去的,没有规律可循,这样做只有一个好处——万一有警察来查房,那么根本就没有任何标准和依据,那时,正在“肠道”里蠕动的嫖客们,就有足够的时间逃生了。
想到“逃生”,东方墨心里瞬间燃起了微弱的希望,既然“肠道”设计得如此巧妙,那么肯定还有其他的隐蔽房门或密道可供嫖客迅速撤离。他缓慢地朝前走着,一边这样想:食物从胃里进入肠道,然后经过直肠排出体外,那么这里会不会有条像直肠一样的安全出口呢?
东方墨不再观察每扇房门上随机的代码,心中有了一线希望,就大步朝前走,脚下溅起的水花和身上的汗水,使得他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走着走着,他感到脚步有些歪斜,因为前面的路开始转弯了,接下来,弯曲的程度越来越大,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真的就像一只蛔虫一样游走在肠道里。他走了很久,也没发现安全出口或者所谓的“直肠”逃生通道。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肠道里绕着圈子,墙壁上每一块砖都相同,每一扇门也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上面写着的门牌号。就在这时,东方墨把手机屏幕对着一扇门,他觉得门上的代码有些熟悉——AC-504!
AC-504室,好像最开始就经过了,怎么再次出现在这里?东方墨接着照向下面一扇门,CX-206,后面依次是SE-705、R-403、tJ-806……他的心就像被人一把揪住了,压抑得像要窒息而死。难道这里是一座迷宫,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心中的逃生信念瞬间土崩瓦解,他这才意识到,身处的迷宫并不是真实的客观存在,而是被恐怖力量幻化而出。隐形女人的阴魂之所以把他引诱到这个地方来,目的很明显,就是想用这迷宫般的“肠道”把自己活活困死在里面!
东方墨身体一阵虚脱,想走出去的欲望越来越薄弱,在这暗无天日的“肠道”活活憋屈死,真不如一头撞向墙壁来得痛快。
他站直身体,把头低下来冲着对面那面墙,此刻,他真的失去理智,双眼一黑就朝对面的砖墙撞过去,顿觉眼前金星乱颤,身体重重地摔倒在了泥水里。
可能只过了几分钟,或者几十秒,东方墨又听见了一阵手机铃声,或者说,是手机铃声把他惊醒了。由于甬道的横向距离太短,使不上力,东方墨只给自己的额头撞出了一个血包来。他当然没有死,自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杀其实比杀人更加困难。
铃声并非幻觉,东方墨颤抖着捡起手机,透过摔裂的屏幕看见了一行熟悉的数字。看到那行数字,他提前预感到了不幸即将发生在下一秒,他,接通了手机。
“喂!”东方墨咽了一口吐沫,“你,是谁?!”
“我是朵朵花!”电话那头的声音并不可怕,但东方墨听了却毛骨悚然。
“朵朵……花,是你,真的是你!你……你,你放过我,我我……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求求你……”东方墨本来想说很多话,但真的听见朵朵花的声音,并且在这个恐怖的地下“肠道”里,那些准备好的话语,他几乎全部忘光了。
“我欠你一个情,所以在我离开之前,要把人情债还了。”朵朵花是在笑,那笑声没有一种拟声词可以形容。
“啊!不不不,你不欠我情,也不需要你还。你放过我,让我走吧,放过我……”
“嘻嘻。”她又笑了,“没那么简单,我欠你人情,你欠我一条人命,人命啊,这笔账还不清,你永远走不出这间肠道酒吧!”
“你真的让我死?”东方墨反问道。
电话那边安静下来,东方墨慌乱地看向四周,能见之处的所有门都关闭着,朵朵花的怨灵究竟藏在哪扇铁门后?
“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低估了死亡本身,无视了死亡之前的痛苦……”电话里再次安静下来,过了几秒钟,朵朵花的声音突兀地大起来,虽然在电话里,也振聋发聩,“我在BP-301室等你,你来吧!”说完,朵朵花决然地挂断了电话。
东方墨听见BP-301心中一紧,他想起来了,自己和朵朵花相遇的那一夜,就是在BP-301室,难道她真的在那个房间里等着自己?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或许会变得平静,东方墨现在就平静了。他举起手机,照着墙壁两边的铁皮窄门,每扇门上都是毫无规律的门牌代码,他一间间地分辨,终于,他找到了那扇门——BP-301。
门紧紧关着,跟所有的门没什么两样。东方墨呼吸急促,他不擅长跟女人打交道,更没试过跟一个女鬼讲道理,他想,或许自己刚一进去,就会被一副苍白的、锋利的指甲掐住喉咙,那种感觉不叫窒息,就像用打湿的卫生纸一张一张贴在脸上,即使那双鬼爪不用力,过不了几秒钟,他也会死在当场,死在一个名叫朵朵花的女鬼脚下。
或许某一个清晨,一个晨练的老人或是一个环卫工人,将发现自己的尸体躺在一片荒地上,平平地躺着,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一片荒地,或许不远处还能有棵枯树。
人死了是最平静的,东方墨的脑中甚至都浮现出了自己死后的面容——嘴角微微上翘着,有点像是在笑,但脸色铁青,见过世面的人说,憋死的人都是那副表情。
把手按在铁门上,青灰色的铁皮没着半点油漆,没有门把手,也没有钥匙孔。当东方墨的手触到铁门的一刹那,他就被铁门的阴寒刺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门没有从里面锁上,怎么会锁上呢,或许,里面正飘浮着朵朵花的灵魂,她正在期待着向自己索命。
门被缓慢地推开,东方墨举起手机,朝里面一照,他觉得那只伸进去的手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打,手机的亮光就在黑暗中形成了一条短暂的抛物线,而后清脆地落在地上,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屏幕还亮着,但手机疯狂地弹了几弹之后,终于彻底不亮了。
“肠道”顿时陷入一片死黑,东方墨的世界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一片固体的黑暗之中。
就在手机反弹之际,由于惊恐他睁大双眼死死盯着那一点微弱的光,那点光能勉强照出直径一米的空间,他仿佛看见了一双透明的高跟鞋,在鞋旁边,竖着一个黑沉沉的东西,长方形,很宽大,留在脑中的残像告诉他,地上摆着的是一个大皮箱!
虽然看了这么多,但也只有三秒不到的时间,接下来,东方墨就感到黑暗中真的伸出一双手,拽住了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手的力道很足,似乎没用多大力气就把东方墨拽进了BP-301室,接着是咣当一声门响,但这些东方墨已经顾及不了了,他终于又再次体会到体如筛糠的滋味。
一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沉重的身体,他瘫倒在了地上,地上溅起阴冷的水激得满脸都是,这令他暂时清醒了一些。
东方墨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在地上翻滚,这就是求生的本能吧,他双手双脚同时抓挠踢蹬着,终于爬起来。他跪在地上,双手伸出去,胡乱地摸着,他摸到了那个大皮箱,似乎又摸到了一双脚,那双脚很快就从他的手下躲闪开去。
太黑了,东方墨惊惧地睁大眼睛,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想站起来,却不具备站起来的气力,就在这个时候,朵朵花的声音出现在了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她的声音本身也透着紧张,但这些微妙的情绪,东方墨已经全然体会不到了。
“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本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老实人,谁知道你会是那样一个衣冠禽兽!你以为警察没有追究你,你就可以安然无恙地生活吗?你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摔倒在你的浴室里,你为什么不叫救护车,你知不知道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死!就算你不叫救护车,或许很快,我就能醒过来,可你呢?你却把我装进皮箱中,丢进了臭水河里!你知道那河里的水有多脏、多冷吗?我不是摔死在你的家中,而是被腐臭的河水活活淹死的!”
“啊!”东方墨惨叫一声,他万没想到真实的情况会是这样。
以前,东方墨总认为朵朵花的死是一个意外,和自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才能一直苟且偷生地生活到现在。
可鬼魂比人更诚实,是不会,也没必要说谎的,朵朵花更不会。
东方墨模模糊糊回忆起了抛尸当天夜里的事情,他记得把朵朵花赤裸的尸体丢进污水河里之后,自己的身体也被烂泥一滑,跌进水中,就在他拼命回游之时,脚踝好似被什么东西抓住不放。现在想来,那一定是朵朵花被冷水一刺激醒了过来,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她抓住了东方墨的脚踝,可是,东方墨却拼命地踢蹬着,把可怜的朵朵花又踹回了水中。
此时趴在地上的东方墨,和当夜河里的朵朵花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朵朵花在水里,而东方墨沉浸在恐怖的黑暗当中,他的头无力地贴在地面上,虽拼命呼吸着,但好似这个空间已然没有了氧气,他更像一条被人摆在案板上的鱼。
东方墨没了想活下去的勇气,真的没有了。
以前,他还可以把这件事说成是一次意外,奢望用感人肺腑的语言央求朵朵花放过他,可当他知道自己确实是杀死朵朵花的罪魁祸首之后,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真后悔当时没有报警,或许警方能看出朵朵花并未真死,从而送去医院,之后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东方墨哭了,发自内心地哭了,他哭他这短暂的一生,更像老天给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一个戏弄他的骗局……
“你哭什么?”黑暗中的朵朵花问,“你也有冤屈吗?”
东方墨不说话,他连张嘴的勇气和思考的能力也不复存在了,甚至已经丧失了语言功能。
朵朵花的语气不像之前那么虚弱,因为她愤怒了,地上的高跟鞋挪动了几下,只听朵朵花大声说:“你知道吗?你不只害死了我一个人,你还害死了另一个人,一个无辜的人!”朵朵花的声音颤抖,“在你手上,有两条人命,而你,却依旧道貌岸然地行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只能用衣冠禽兽这个词来形容你,所以我不会放过你,我不能看着你那样安安稳稳地继续生活下去……”
“朵……朵花!是我……都是我的错!”东方墨的声音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你杀了我吧,我只有一条命!”
不知为什么,东方墨仿佛觉得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不只朵朵花一个人,或者说不只她一个魂灵,他似乎能感觉到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还存在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人。
“杀了你很容易,但只够还我一条命,另一条命你该怎么还,你说!”
“另一条命?!”东方墨扬起脸,他朝身后看了看,依旧是一片黑暗,“另一条命是什么意思?”
“我养父瘫痪在床上,我被你害死了,我养父活活饿死在家里……”朵朵花哽咽了,声音催人泪下,“这世上只有他对我好,我照顾他,为了报答他十年的养育之恩……他比我死得更惨,他不能动,只能睁眼和闭眼,或许,他躺在床上每一秒都在企盼着我回来,可是,直到他永远合上眼睛的那一秒,我都没能陪在他身边。我养父是个好人,一把年纪还做建筑工人,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奇迹般没有死,可最后,他却是被活活饿死的!你说,这笔账,你应该怎样来偿还!”
“我还我还……”东方墨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我还,你要我怎样还,我……我一定还!”
“你只有一条命,你还得起吗?除了一条命,你还有什么?”朵朵花平静了一些,“你就等着下地狱吧!”
“我只有一条命,一条命。”东方墨虽然吓破了胆,但绝不想下地狱,既然有鬼魂存在,那么就会有地狱,关于地狱里的传闻,没有一个活人不胆寒,“我不想下地狱。求求你,帮帮我,我不想……对,对了,我还有一些钱,钱可以吗?这个世界的钱对你们有用吗?”
黑暗的空间突然安静了,安静了很久,东方墨鼓足勇气又抬起头,身前身后依旧是一片黑暗,但他能够感觉到,黑暗中有气流在涌动,那应该是鬼魂行走发出的能量。接着,他仿佛听见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传来了窃窃私语,声音低得就像用手指在揉搓棉花。
所以东方墨更加觉得,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应该有两个鬼魂,一个是朵朵花,另一个很可能就是那个被饿死的养父。
东方墨的心越来越虚弱,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就快死了,和鬼魂相聚太近,身体里为数不多的阳气都被吸跑了,或许不多时,自己就会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倒在这里。
忽地,潮湿的空气里传出了朵朵花的声音,东方墨吓得一激灵,她问:“你很有钱吗?”
“我……我有,只要你放过我,我全给你!”东方墨燃起最后一丝求生希望。又是一阵静默,而后,朵朵花再次发问:“你有多少钱?”
“一百万!”东方墨说出一个惊人的数字,似乎连朵朵花都震惊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小心地问,“这些钱能换回我一条命吗?”
“哼!”朵朵花的声音不但冷而且不屑,“有钱可以抵命吗?我更喜欢你的这条命,你先死一回吧!”
没等东方墨细加思索出那句话所具有的含意,他只觉身旁一阵阴风袭来,接着,他就没了意识也没了知觉,他倒是没真正感到痛苦,或许全身的肌肉都被吓得麻木了。
身体像个破麻袋一样重重摔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身体好像被人抬起来放进了一个狭小的地方,接着,他就彻彻底底地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