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小僧 本章:第七节

    要越狱,首先要知道监狱的构造,侯风这样交代曾通。尽管两人进来的时候都没有被蒙眼,但侯风仍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记住了甬道的方向。侯风都如此,曾通自然也不够指望。曾通来这里那么长的时间,除了去过狱长的房间,就只沿着最宽、最大、油灯最多的主干甬道进出操场。其他看守平时的住所,其他犯人的监仓,曾通只知道一个大概。犯人们的厕所和厨房靠近操场边,倒是非常容易找的。

    只要走过甬道的人都知道,这些甬道旁还有很多更深更黑的岔道。没有可能第一次探路就了解所有甬道,也不能指望运气好到极点,第一次夜探就走出去了。曾通心里暗暗纳闷,如果这是狱长交代的,为什么狱长没有给侯风全监狱的地图?

    走了一程,曾通越发觉得,要记住甬道的走向,需要超人的记忆力和空间想象力。没有一条甬道是平整的,它们无一例外的或上,或下,或转弯抹角,或曲直兼备。而且更让人丧气的是,在甬道里似乎任何地方都一模一样。光凭这一点,已经足够让曾通毛骨悚然。

    甬道里的空气污秽浑浊,没有人曾经考虑要在这个偏僻阴森的地方修通风排气管道。曾通以为,这样的想法纯属徒劳。因为没有人可能在盘延的山洞里修通风管。然而现在,他却急促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味的空气,干涩的空气撕扯着他的喉咙,让他以为自己的唾液腺停止了工作。他跟在侯风后面,腿脚发软的一步步挪着身体。这一段走过的甬道还算是稍微熟悉的,但前面这个三岔甬道口,却是曾通从未曾到过的地方。侯风高大的背影在油灯下飘忽晃动,他似乎没有受到监狱里怪异气氛的影响,小心的在甬道的一侧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是否有看守那种步鞋轻微的脚步声。

    侯风胖圆的脸,远远没有狱长面部表情来得生动。这样一张欠缺活力的脸,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人的脖子上面。他们可能是小职员,是工人,是农民,是一个不得意但仍然为生活而努力奔波的平凡人。如果侯风的脸出现在街上,曾通也许根本就不会注意,根本就不会看一眼。

    但是,这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出现在侯风头上,曾通却胆战心惊。因为平凡和呆板,现在变成一股杀气,一股凉意。曾通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侯风慢慢转过脸来,迎向曾通惶恐的目光。他没有理由让人毛骨悚然地裂嘴笑笑,耳语道:“你抖什么?”

    曾通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心里何止害怕,如果说当初被捕的时候是绝望和沮丧,那么现在他心里更有从娘胎下来后从未有过的紧张。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脏嘭嘭地跳动,和每一次呼吸空气扯动自己鼻翼的声音。他不敢对视侯风的目光,将眼睛的焦点毫无目地的散乱在周围甬道泥土的墙壁上。

    侯风冷笑着压低声音,将他胖胖的圆头压了过来:“你在害怕。”

    曾通想尽量保持和他的距离,但是背已经抵在了墙壁上。阴气十足的墙壁传来股股凉意,让他稍微安稳了些。侯风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过不去,毕竟,还有狱长。这时候狱长高挺尖锐的鼻子,和地平线一样薄的嘴唇,冷酷的语调,握着茶杯时轻蔑的神态,独裁的铁腕,一一以救世主的形象划过曾通的脑海。

    侯风冷笑一声,似乎在表示自己的不屑。他从地上扣了一团石土,朝三岔路口的一侧扔去。曾通可以听到泥土落地的声音,但是没人回应。侯风再次扔出一团石土,等候良久,仍然没有人声。看守们想必现在也该去休息了。侯风皱紧眉头,小心地探出半边头去,用一侧的眼睛观望。没有人。于是曾通跟着侯风走到了另一条甬道里。

    这是一条曾通从来没有来过的甬道。虽然所有的甬道都一模一样,如果硬要说这条甬道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这条甬道更长,更黑,油灯更少。很明显,侯风也不知道这条甬道是做什么用的,他每到一个路口都停下来,扣下壁上的石土试探,再窥视,再用手中的匕首——其实是油灯——在甬道侧口标上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在最先看见侯风扣下石土的时候,曾通曾经咋舌不已,但他很快发现原来每次侯风这样做的时候都是选对了地方,选择在那些土质特别松软的地方。看来侯风还对土质也有不少的了解。

    侯风带着曾通,再次走进一条岔路,又走进一条岔路的岔路……最后他瞥紧眉头,停住脚步,似乎在思索什么。良久,他回头对曾通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曾通道:“什么怎么样?”

    侯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最后,他说:“你认识这条路吗?”

    曾通摇头,远处的油灯映在侯风的眼球上,瞳孔正在收缩,曾通连忙解释:“我,这,似乎是去囚犯们监仓的路。”

    侯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消失在黑暗中的甬道尽头,恼怒地问道:“既然是去监仓,怎么会那么远?而且没有油灯了?”

    曾通这时才稍微收起对侯风的畏惧,他才注意到,两人的前面,似乎是最后一盏油灯挂在甬道壁上。死寂的甬道里没有空气流动,油灯宛如黑暗中的一个发光的豆子一样漂浮在甬道的黑暗中。

    侯风道:“你去过监仓,是不是?”

    曾通惶恐地摇头,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侯风怒道:“那你凭什么说是去监仓的路?”

    曾通道:“感觉,方向上,也许……”

    侯风猛地一跨步,用单手叉住曾通的脖子,将他提离地面。曾通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努力的挥动四肢根本就不能算是挣扎,只不过是本能的反应。他想喊,喉咙却被死死的扣住,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看着面前侯风的脸,以及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黑。最后,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被“扑通”一声扔到了地上。

    侯风冷哼一声,狠狠地一脚踢在曾通的小腹,一股气流将似乎已经坏死的封闭喉咙冲开。曾通倦着身子,大声的咳嗽。一股巨大的疼痛同时从小腹和咽喉部传来,让他几乎昏了过去。但是,心里却又隐隐感到这样的疼痛来得是那样的畅快,比被抓住咽喉给提离地面好上百倍。眼泪和鼻涕不断地涌出,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能看清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侯风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侯风的离开意味着他暂时还对曾通自己的小命没有兴趣,或者是因为狱长的制约因素。至少,侯风还没有用他的油灯来显示曾通的不堪一击,但这也让他够受的了。不管怎样曾通已经逃过一劫,并充分认识到侯风的力量,以及自己在面对这种力量的时候是多么的可怜和无助。

    靠着甬道内壁,他慢慢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剧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远处的最后一盏油灯依然孤独地挺立在墙壁上,注视着暴行的发生和结束。他回过头来,自己的影子被油灯拉得老长,一直到另一侧另一盏油灯的前面才淡去消失。

    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停留弯腰咳嗽后,曾通慢慢地往回走,每一步,都能牵扯自己的腰部隐隐作痛。喉头上被侯风猛抓过的部分红肿发烫,以至于在曾通心里以为侯风的手中有毒药的成分。他一只手按着腰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喉头,眼睛注视着墙壁的下脚。每隔不远的拐角上,墙壁的下脚都有侯风留下的痕迹,按这样走下去,应该不会迷失方向。回去之后,应该给狱长说些什么呢?让狱长保护自己不再次被侯风侵害甚至杀害,是绝对必要的事情。侯风还住在自己身边,这是一件让人一想就头皮发麻的事情。狱长绝对是监狱里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人,可狱长却绝对相信侯风,因为他给了他钥匙。

    也许,是狱长相信错了?他错误地估计了侯风暴躁的性格?

    在此之前,侯风的性格让他觉得非常的怪异。一个类似精神病患者的变态杀人狂,为什么会有那么爽朗的笑声?曾通曾经把水浒传里武松一类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套在侯风身上,自以为非常得当。侯风爽朗的笑声,豪迈的语言,粗中带细的作风,貌似凶悍歪曲其实细致逻辑的思维,无一不证实这点。可是当侯风将他的英雄气概宣泄到曾通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并不象想象中那么有资格评判这事。

    侯风的性格中,确实有一种病态的成分。

    曾通不知道自己分析得对不对,他不敢再定义一回侯风。他只能选择继续往前走。有好几次他都想就此停步不前,一想到回去面对自己绝没有能力面对的侯风,曾通的大脑就产生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一种保护自己不被伤害的反应。

    但是他还是就往前走。如果说侯风给自己的是对暴力的厌恶和惧怕,在昏暗阴森的甬道里却带来另一种情绪,它逐渐侵蚀惧怕的领地,占据到曾通的心里。

    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在这个昏暗油灯模糊下的甬道,曾通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让人战栗的邪异氛围。它从未知的黑暗中飘晃出来,然后象捕食一样扑在曾通身上,紧紧地缠着他,一层又一层。

    曾通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也许,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吧。曾通用这样缺乏逻辑的话安慰自己。他加快了脚步。

    走过一个路口,墙角上有侯风留下的痕迹。痕迹是个十字叉,曾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侯风每次用的符号都不一样。但凭借记忆,他知道来的时候是右拐,那么现在应该左拐走回去。

    曾通拐了过去,在拐过去的一瞬间,他无意地瞥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黑色而阴暗,仿佛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一股毛茸茸的感觉猛然从他心里钻了出来。

    影子似乎动了一下。

    曾通全身所有的毛孔都收缩在一起。他停住脚步,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影子在这里很接近光源,被压缩短了许多,更接近一个正常人——他自己的体型。影子是应该动的,因为自己在动。可是,影子动的地方,似乎不符合光学的原理。曾通清楚地记得自己左手按着腰腹被侯风踢过的、每走一步都颤得发痛的部位,右手扶着肿热的脖子,他的两只手都没有空闲。现在的影子,正好非常合理的反射出手的分布,一如他自己的动作。

    但在刚才转身拐弯的一刹那,曾通觉得看见自己影子的左手脱离了腰腹,晃动了一个手势。

    这是怎么回事?曾通想不通,也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觉得他能做的事情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没有动,曾通甚至可以看见,因为自己的呼吸而使影子腹部位置微微的颤动。影子旁边还有一小块散落的泥土,那是侯风来的时候扔过来探风声用的。一切都很往常一样,一切都和常识一样。

    最后,曾通在和自己的影子对峙了自己也不知道多久之后,终于决定还是继续前进。是看错了吧,曾通想道。毕竟,在这样恍惚的灯光下,加上刚才被侯风痛打,看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曾通继续往前走,不同的是,脖子似乎没有那么肿了,腰腹似乎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用双手死死地贴住这两个部位,仿佛在这里,他不知道手该怎么放,走路该用什么样的姿势。他不时回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并没有任何的异动,忠实地遵循着光沿直线传播这个基本物理道理。再次肯定自己看错了。环境的诡异,侯风的病态,几个月来枯燥呆板的牢狱生活,当这一切加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视觉神经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差错似乎不是件很过分的事情。

    至少,不会象侯风那样给自己那么直接有力的伤害吧?

    曾通一边走,一边回想起刚才的经历,从侯风打开自己牢门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事情都不太正常。不,是侯风见了狱长之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对。狱长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才入狱一天没有了解的变态杀人狂并把钥匙交给他?是为了好玩吗?他们在房子里一起待了一天,不可能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谈了些什么?侯风要越狱带上自己是为什么?是为了自己在这里几个月来对环境的熟悉?从侯风的表现来看,他有大可自己去干这事的才干。侯风踢打自己,是情绪失控?他明显地控制了情绪,没有杀害自己啊。侯风一个人回去,又怎么给狱长交代呢?或者侯风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去,想一个人越狱?那么他又带上自己,并把自己扔在一个老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曾通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自己走得有些累。这是一个明显的上坡,曾通记得,来的时候没有走过这么长这么明显的下坡路。

    难道是自己迷路了?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回头看看来时的甬道,甬道依然在盏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下发出压抑的气氛。这条甬道属于比较宽比较直的那种,头顶的甬壁被打造成并不平整的圆拱型,似乎要么是工匠的不用心,要么是年代的久远而变形。

    曾通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走过这条甬道,但来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侯风身上,没有这样注意甬道的形状。这条甬道两旁,不时开有岔路,有的有灯,有的没灯,有时还是十字路口。尽管曾通不断告戒自己刚才影子的事情是视觉神经错乱,但是他还是不敢多看。不为什么,就是不敢多看那些没灯的甬道。黑糊糊的甬道里,充满了未知的邪异气氛,让他毛骨悚然。恐惧的念头,在他拼命的压抑下不时飞速划过他的脑海:这个监狱有不为人知的地方。

    曾通拒绝去想这样的事情。他告诉自己这些事情适合给狱长做汇报,而不是自己胡乱猜测。现在要做的事情则是尽快回去。曾通可不想看守们一大早起来发现他的牢房空空如也,一个越狱迷路的囚犯,相信在任何监狱都不会有安逸自在的好处。所以他加快步伐,在有灯的岔路口,他则仔细地观察甬道侧壁下脚的地方有无侯风留下的标记。他一直严格按照侯风的标记相反前进的,怎么迷路呢?

    曾通左思右想良久,最后决定继续前进赌一把兴趣。他很快就高兴地发现自己赌对了,前面一个岔路口的右下脚,有侯风留下的标记。也许是自己来的时候没有太注意路吧。曾通这样想道。侯风留标记毫无规律,有时是十字,有时是方块,象这里的是个圆形。而且侯风在留标记的位置也没有规律,有时候在墙角左边下脚,有时候在右边下脚,有时候左转在左边,有时候左转也在右边,有时候特别靠近路口边缘,有时候又特别的高,有时候干脆刻在地上。曾通不知道侯风用什么方法来辨认,但曾通相信侯风不会莫名其妙的想让自己糊涂,他一定有他自己的方法可以轻易的认识这些路标。但对旁人来说,这跟密码好不了哪去。好在,曾通认为,他跟着侯风一路走来,有记忆做凭证。

    走了那么久,感觉应该快回到自己熟悉的甬道了。鹘山监狱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巨大,而且,这么多这么长的甬道,应该连接的是一个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有什么用的巨大腹腔,否则只修建那么多甬道为了防止犯人越狱,似乎太费工夫了。转了一个弯,曾通再次停住脚步。他突然发现自己觉得什么地方有点熟悉。尽管看上去甬道到处都一个样,他还是隐隐感到,大事不妙,自己做凭证的记忆似乎也出了差错,就象自己的视觉神经一样。

    因为他感到自己似乎在刚才自己视觉神经出差错的地方。

    曾通清楚的记得,在进这条岔路前,侯风扔出了一块石土试探风声。侯风并不是每到一处岔路就扣墙壁,那就根本用不着留什么痕迹了。他是在一个地方扣下一大团,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扔在各处。在这里,侯风并没有去墙壁上取泥土来用。曾通摸了摸墙壁试了一试,发现只是在用自己的指甲刮下些粉末来。这里的土质很坚固,很难弄下来。

    曾通一转目光,就看见了侯风曾经扔下的用来探听风声的石土小块。侯风和自己是走过这里的,他再次确定。他能清楚的记得,在自己的影子错乱的时候,影子旁边石土的形状。那和现在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曾通拐了进去,看见下脚侯风曾经留下的痕迹,一个十字叉。前面的甬道,油灯只持续了几盏,然后是昏黄变成赫色,然后是一片黑暗。

    忍不住的恐慌不断击打他的心脏,他快步走上前去,然后清楚的看见这是他刚才被侯风殴打的地方。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第一次确定,自己迷路了。

    怎么可能呢?曾通飞快的跑回路口侯风留下标记的地方,试图分析自己迷路的可能性,他都是沿着侯风的标记反向走的。除非——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除非侯风故意做了手脚!侯风是不希望他回去,所以在回去的时候添加了不少标记以混淆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目的?

    不管怎样,自己既然回到这里,那么还没有完全迷路,还有一丝希望。看来鹘山监狱内部的甬道有重复和循环的路径,似乎在故意让人迷路。曾通决定将这些抛在脑后,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去。

    他转身准备再走一次,然而,也许是第一次的经历让他留了个心眼,也许是自己的恐惧在心理暗示,他的眼光不可救药的掠过自己的影子。

    影子又动了!

    曾通木然地站在原地,恐惧让他战抖不停。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腰腹的疼痛早就减轻到不需要将手按在上面的程度,恐慌也让他的手不需要按在脖子上,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手不在刚才那一瞬间影子所反射的位子。

    影子的手伸得笔直,手掌握拳,一根手指对准一个方向:那条黑暗的,油灯忽然中断的道路。

    那不可能是自己的动作,也不可能是一个正常人转身待迈步前行的动作!

    曾通猛地一转身,地下的影子同时转身,狠狠地瞪着他,一如他死死地盯着影子。

    没有再异常情况。

    如果说第一次,是自己看错了,是因为种种原因导致视觉神经暂时麻痹而引起幻象,那么第二次再次出现这样的事情说明了什么?

    曾通一哆嗦,他脑海里浮现出狱长曾经在纸上写过,又被自己划掉的字样。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这是狱长曾经想问他的话。

    鬼!监狱里有鬼!狱长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曾通一身冰凉,先前慌乱时的汗水瞬间变得透心的冰冷。紧接着一股寒流从丹田涌出,一路扫上来直至发梢。

    影子没有变化,也没有异常的不符合逻辑的怪异动作。

    曾通腾得跳了起来,朝第一次走的方向冲去。这里太可怕了!要离开这里!这是他脑海里不断翻转念头。他飞快地搜寻墙角的标记,热切地期望见到侯风亲切的不知所云的笔迹。然而,一次又一次,他被绝望冲击着。侯风留下的标记在第一次的位置,没有丝毫的改变。曾通非常清楚,这样走下去的结果,是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那条隐没在黑暗中的甬道。曾通不断的搜寻着每一个可能出现标记的地方,以及每一个拐角下可能被侯风抹去的标记,最后,当他再一次看到那个他绝对不愿意面对的地方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徒劳。

    又来了!

    他再一次走到拐角的位置,在拐过去的时候闭紧眼睛。他已经在找路的时候把自己的勇气消磨了干净,此刻没有再面对任何挑战他自己的事情。跨过去之后,甬道黑暗的尽头出现在他眼前。

    他记得自己的影子——或者是别的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方向。那是在最深处的黑暗。在最初,他理解为这个方向,是一条让他走向毁灭的路,是一条让他永远回不来的路。但是他在找路的时候,在绝望下,突然有另一种想法。

    这条路也许才是正确的方向,这条路也许才是最近的路。至于另一头的路,尽管还有其他岔路,尽管其他岔路也许还有岔路,但它们都是在一个循环里转圈。一个名副其实的死循环。

    那么侯风带自己来的时候,又做什么解释呢?他从什么地方带自己进来的?

    那么,也许侯风带自己走的路,是条绕得很远的路。那么另一头的路,就不再是死循环了?

    那个影子,是什么?

    曾通知道自己无力去解答这个问题。他必须在看守发现他不在监牢里之前回去。与其一条条岔路的找,不如到这里碰碰运气。至少,这里只有一个方向。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足足过了五分钟后,用尽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办法让那个该死的影子不再出现在脑海里,才慢慢地站起来。他紧紧地靠在甬道壁,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动。上一回这样挪动脚步,是在侯风的后面。这一次,却是在跨进黑暗。渐渐的,他跨过了自己躺地大咳的地方;渐渐的,他跨过了最后一盏油灯;渐渐的,他的眼睛看见越来越多的东西,是适应黑暗之后瞳孔放大的反应。

    黑暗的甬道并没有开初自己想象的可怕,甬道还是甬道,并没有别的不同。但是,前面的景色越来越暗,已经让曾通即使拼命睁大双眼,还是看不清楚。到最后,曾通不得不再一次停住脚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自嘲地想道。但这一回,他必须往后退却。因为前面的黑暗阻碍了他的继续前进。

    他退回到离最后一盏油灯不远的位置,苦恼地扰着自己的头。怎么办呢?怎么回去呢?怎么离开这个可怕——不,别多想!

    啪!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曾通的眼睛闭得死死的,想抬退迈过去。但是他的脚却被那东西勾住了。

    啪、哒哒、哒哒哒。

    那个被他踩住的东西被他脚的移动带走了。听上去,似乎是滚走了。曾通张开眼,极目望去。

    那是盏油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扔在地上。

    谁把他扔在地上的?曾通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他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再一次,他的鸡皮疙瘩泛了起来,影子的手在它的头顶,举着现实中的那盏油灯。

    影子又在提醒他!但这回影子的提醒竟然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曾通猛地后退一步,影子也随着做了相同的动作。他这才忽然发现自己是多心了,自己的影子的头刚好投在油灯的下面,自己的手因为在扰头,所以看起来就象影子在举起油灯一样。

    曾通想通这一节,不由笑出声来。看来自己太胆小太疑神疑鬼了,影子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投影,所有的异常不过是巧合罢了。他笑着走到灯前,将油灯取下,小心地捧在手里,以自己刚才绝对没有的,绝对可以称之为愉快的心情走进了黑暗中。

    很快,曾通就发现自己确实是被愚弄了。黑暗中的甬道自己确实来过,油灯里还盛满了油,不可能是长期不用的,倒象是被人故意弄灭的。最为显眼的,是一个个侯风留下的标记?那么如何解释另一头的甬道里也有侯风的标记呢?曾通自己在心里分析道,甬道是四处连通的。所谓的什么死循环,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不是还有那么多甬道的岔路自己没有进去看过吗?很明显,侯风把自己带到这里,然后将自己殴打,然后乘这个机会去另一头乱刻些标记好让曾通迷糊,然后再退回去。反正他就是不愿意自己再回去,或者回去被看守们发现企图越狱。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目的,让狱长去对付他好了。

    但是,曾通忽然停住脚步,这套理论的最大漏洞,就是那些油灯是怎么灭的?谁弄灭的?侯风带着自己走的时候,不可能去弄灭一整条甬道的油灯而不让自己知道啊。

    曾通捧着油灯,小心的继续往前走。所有的疑问,还是交给狱长吧。狱长应该能够对付侯风,曾通想起狱长冰冷锐利如刀的眼神,突然信心百倍。这里已经能够辨认出是自己比较熟悉的甬道了。这时候听上去没有动静,似乎还没有到时间,看守们还在休息。曾通从来没有晚上出过自己的牢房,不知道会不会有巡夜存在。但依照常例推断,还是小心为好。只是,手里的油灯怎么办?

    曾通注视着这个陪伴他几乎经历大难的油灯,油灯晃着他自己的影子在面前。

    不对,油灯在面前,影子为什么也在面前?如果影子在面前,为什么不会挡住油灯?

    曾通象触电一样,猛地一摔,灯摔在地上跳跃几下,影子应声而灭。远处油灯的光芒及时补充上来,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灯在前面,影子在后面;影子在前面,必然是后面有灯。多么浅显的常识,可曾通一路上不是找路焦急,就是推测分析侯风的举动,以至于让他手捧这盏灯走那么远,还没有注意到影子竟然一直出现在自己前面!

    不,这影子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影子!从开始它指路的时候就不对,后来出现在面前更不可能!它还举起油灯示意!这不可能,因为当时自己前面没有光源,是一片黑暗,影子只该投在黑暗里,而不是投到相反方向触到油灯!

    曾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扯开嗓子大喊:“狱长!救命啊!狱长!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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