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一
曼哈顿的灯光给地平线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蓝紫色,看起来像一道淤伤,本顿就在这夜色中沿着哈德逊河在西侧高速公路上向南驱往市中心。
在仓库和围墙之间,他看到了棕榄大楼,高露洁公司的时钟显示此刻时间是七点二十分。浅浮雕的自由女神像在天空河流的映衬下,高举着手臂。司机穿过维斯吹大街,带着本顿开往金融区核心地段。这里十分沉闷,可以明显感觉到经济的日渐衰落:饭店的窗户都用牛皮纸糊了起来,门上贴着查封公告,到处都在清仓贱卖,零售店面和公寓都在招租。
人们纷纷搬走,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被涂鸦、喷漆涂满了的废弃饭店、商店、金属百叶窗和空白的广告牌。都是些粗俗肤浅的胡乱涂画,多数内容都粗鄙荒唐,还有到处可见的漫画,有些引人注目。股市像跌得粉身碎骨的矮胖子一样一落千丈。美国经济如泰坦尼克号一样沉入海底。有一幅壁画把房地美公司画成圣诞鬼精灵,乘坐在堆着高高债务的雪橇上,他的八只驯鹿都是次贷放款机构,在止赎房屋的屋顶上飞奔。山姆大叔向前弯着腰,好让美国国际集团对他任意践踏。
华纳·艾杰死了。斯卡佩塔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本顿,但马里诺告诉了他。他几分钟前刚打来了电话,并不是因为他知道艾杰在本顿生活中的地位,他甚至连猜都不会猜到这一点。他这么做的想法很简单,他认为本顿希望得知这些消息,即那位法医心理学家从一座桥上跳了下来。还有从十月中旬开始,也就是正值CNN的萧条季,他就一直住在酒店里,而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就是在他房间被发现的。卡利·克里斯宾一定和艾杰做了什么约定——不是她则另有其人。她把他带到了纽约,给他提供住宿,照顾他,以此换取信息来源,让他上她的节目。出于某个原因,她觉得他有这样的价值。本顿不知道卡利对艾杰的话到底有几分相信,或许为了能让自己在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上名声大噪,她根本就不在乎艾杰言论的真实性。还是说艾杰卷进了一些本顿难以想象的事件中呢?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将华纳·艾杰抛诸脑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如释重负感或感到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毫无感觉,一点感觉也没有。他麻木了。那感觉如同他终于摆脱卧底身份,起死回生时一样。
他年轻时在波士顿待过,曾有六年时间,他不停地逃窜藏身于波士顿的各个小屋间。他沿着波士顿的港口散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虚构的人物汤姆·哈维兰了,但他没有感到欣快,也没有感到自由,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完全理解为什么那些刚出狱的人为了能重新回到监狱,走进出狱后经过的第一家便利店去抢劫。本顿当时也想回到流亡生涯,他已经越来越适应不再担着本顿这个身份负担的生活了。他已经习惯了负面感受。他在自己无意义的存在和痛苦中找到了意义和慰藉,尽管他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种生活,精心地预谋策划,铲除那些要让他消失的人,那些有组织的犯罪集团,法国的尚多内家族。
二〇〇三年春,天气凉爽,还有一丝凉意,港口刮着风,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中。本顿站在巴勒斯码头,看着波士顿消防局海洋分队护送着一艘飘着挪威国旗的驱逐舰,红色的消防船围绕在灰鲨色的大船周围,消防员精神抖擞地操纵着甲板炮,把它们高高对准天空,一排水花似羽毛般飞溅到空中,看起来像是在顽皮地行礼。美国欢迎你。就好像是在欢迎他似的。欢迎回来,本顿。但他并没有感觉自己受到欢迎,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看着这场面,假想这是为了欢迎他,就像是捏一下自己看自己是否还活着—样。你还活着吗?他不停地问自己。我是谁?他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在路易斯安那州的黑暗中心,在海湾,在衰败的宅邸,在港口,他用自己的智慧和手上的枪从那些压迫者和尚多内家族以及他们的心腹手中逃脱出来,他赢了。都结束了,他对自己说。你赢了。但他心里的感受不该是这样,他沿着码头边走边想,看着那些消防员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原本以为此刻会感受到的快乐在一眨眼的工夫变得虚假乏味,这感觉就像是咬了一口牛排才发现它是塑料做的,像是开车在赤日炎炎的公路上,却怎么也接近不了前方的海市蜃楼。
他发现自己害怕回到已经不复存在的从前,他害怕面临选择,就像之前害怕自己没有选择一样。他也害怕得到凯·斯卡佩塔,就像曾经害怕会永远失去她一样。生活就是如此错综复杂,充满矛盾。一切都没有意义又全都有意义。华纳·艾杰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这是他咎由自取,但他何错之有?他不应该遭受谴责。四岁时的一次脑膜炎摧毁了他的命运,就像是在一场追尾撞车事件中的连锁反应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撞击接踵而至,直到他的尸体最终落到桥面上才停止。艾杰此刻躺在停尸间里,本顿则坐在出租车上,但此时此刻,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清算日总有一天会到来,他们都要去见造物主。
位于政府中心的雅各布·贾维茨联邦中心大厦里有六个楼层是属于FBI的,这座综合楼是玻璃和混凝土结构的现代风格建筑,周围的美国法院和政府办公大楼都是较为传统的圆柱建筑,几个街区之外就是市政厅、警察局广场、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和市监狱。就像其他大多数联邦政府中心一样,这里也用黄色的带子和围栏布置了警戒线,混凝土的隔离墙布置巧妙,可以阻止交通工具靠近。整个前广场像迷宫一样,绿色长凳和落满雪的干草垛蜿蜒曲折,公众不可随意进入。要走进大厦,本顿必须在托马斯·潘恩公园下车,小跑穿过已经车水马龙的拉斐特大街。他在杜安大街向右转,杜安大街也不允许车辆进入,为了防止人们没有看到“请勿进入”的标识,这里还设置了一个障碍:一台轮胎粉碎机和一个保安岗亭。
这座四十一层高的玻璃花岗岩建筑还没有开门,他按了门铃,向在玻璃侧门另一边的一位穿着制服的FBI警务人员表明了自己身份。本顿对他说自己是来这里找马蒂·拉尼尔探员的,经过一番检查之后,那位警官放他进去了。本顿递出自己的驾照,把身上的口袋都掏空,穿过X射线扫描,就像那些为了成为美国公民,每个工作日都在沃思街排队接受检查的移民—样。穿过一个花岗岩大厅,来到第二个安检点,它设在靠近电梯的一扇沉重的钢筋玻璃门后。在这里他又通过了相同的安检程序,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驾照被扣了下来,换来了一把钥匙和一张身份证件。
“所有的电子设备,包括手机,全都放到那里面去。”那位警官站在岗亭那里指着一张桌子上的一排小柜子对他说道,那样子像是觉得本顿是第一次来这里。“身份证件要一直挂着,等你来还钥匙时就可以把你自己的证件换回去了。”
“谢谢。这么多程序,我尽力记住吧。”
本顿假装把自己的黑莓手机锁进柜子里,却暗中把手机塞进了袖子里。像是会有什么巨大的威胁出现,他要给这该死的外办处拍些照片或是录一段录像似的。他把柜子的钥匙塞进大衣口袋里,走进电梯,按了二十八楼的按钮。身份证件上标着大大的V字,这表示他是名访客,这对他而言又是一大侮辱。他把证件塞进口袋里,想着马里诺打电话来告知艾杰自杀消息时自己的行为是否得当。
马里诺提到说他正前往罗德曼海峡,稍后将在会上同本顿见面,就等着FBI着手定个会议时间了。当时刚刚坐上出租车的本顿正要前往市中心参加马里诺说的这场会议,他当时决定不透露这一点,他给自己找的托辞是这个消息本不该从他口中说出。显然,马蒂拉尼尔没有邀请马里诺出席会议。本顿不知道她请了哪些人,但马里诺一定不在邀请名列,否则他现在就已经到了这里,而不是在前往布朗克斯的路上了。本顿心想,这也许是因为马里诺先前在跟拉尼尔谈话时说了些什么惹毛了她。
电梯门打开了,眼前就是行政管理部,玻璃大门上刻着司法部的图章。本顿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他没有走进去坐下来,而是站在走廊里等候。他逛到特殊展览柜面前,这是他去过的所有机构总部都引以为豪的地方——他觉得那些都是狩猎的战利品。他脱掉大衣,一边留心是否有人来,一边无所事事地察看冷战时期的遗留物:用来秘密传递微缩胶卷的中空石头、硬币和香烟盒,还有从前苏联弄来的反坦克武器。
他经过和FBI相关的电影海报区。《G人》、《联邦调查局》、《间谍战》、《霹雳心》、《忠奸人》,电影海报在一整面墙上延伸开去。国内外的公众对这个机构的一切事情那不竭的兴趣一直让他觉得惊讶,只要是跟FBI探员相关,一切都会引起人们的兴趣,除非你自己就是探员。对于探员来说,这就是一份工作而已,唯一特别的是你要受这个机构的控制。不仅是你自己,所有跟你相关的人都要受它控制。在他为FBI工作期间,斯卡佩塔也受到了控制,调查局还任由华纳艾杰硬生生把他们分开,让他们产生分歧,强迫他们坐上不同的火车,前往不同的死亡集中营。本顿对自己说他一点都不怀念过去的生活,一点都不怀念这该死的FBI。该死的艾杰帮了他一个大忙。艾杰死了。本顿心底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像是受到了什么震撼。
听到踩在瓷砖上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女人向他走来。她约莫三十五岁,浅黑肤色,身段姣好,相当美艳,身穿一件柔软的黄褐色皮夹克、一条宽松长裤,脚踩一双靴子。FBI总喜欢高报酬雇用一些外貌出众、能力非凡的人。这并不是人们的成见,这就是事实。奇怪的是这些人从不与人结交,这些男男女女日复一日,并肩作战,个个身怀绝技,有点醉心权术,人人都十分自恋,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很自制。在做探员期间,本顿的工作有点与众不同,他的工作十分机密,不为外人所知。
“你就是本顿?”她伸出手有力地跟他握了握,“我是马蒂·拉尼尔。保安告诉我你已经上来了,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你之前来过这里。”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如果她不知道答案,她不会这么问,他的底细可能都被她查得一清二楚。他马上给她分定了类型:聪明、狂躁,从不知失败为何物。他把这种人叫作永动型——永不停歇的意思。本顿把自己的黑莓手机拿在手上,公然查看手机上的信息,根本不在乎被她看到。别命令他应该怎么做,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访客。
“我们现在来到的是特工主管会议室。”她说,“我们先喝杯咖啡吧。”
如果她要使用特工主管会议室,那参加会议的就一定不止他们两人。听她口音像是布鲁克林人或是新奥尔良市郊的白人,很难分辨。不管她说何种方言,都可以看得出她想尽力消除口音。
“马里诺侦探不在这里啊。”本顿说着把黑莓手机塞进自己的口袋。
“他并不重要。”她边走边回答。
本顿觉得这句话很刺人。
“我之前已经跟他谈过了,你知道的,鉴于事态的最新进展,他就待在现在他待的地方,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她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一块橡胶表带的黑色鲁美诺斯手表,这块表深受海军海豹突击队员的喜爱,她很可能是潜水组的成员,又一个FBI的传奇女郎。“他应该很快就会抵达那里了。”她指的是罗德曼海峡,“太阳七点十五分左右升起,那个包裹很快就会被安全拆爆了,到时我们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本顿什么话也没说。她把他惹恼了,他心里充满了敌意。
“只能说‘如果’,是否有必要继续尚未可知。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件事和其他事情有何关联。”没人问她问题,但她还是兀自解释。
典型的FBI作风,新来的探员都像是去了贝里兹官僚语言学校学过这样自问自答式谈话似的。只顾告诉对方自己想让他们知道什么,全然不在乎他们需要什么信息。这些人只会误导或回避问题,但更多时候都会说些没有实质性内容的话。
“现在还很难知道各个事件之间的联系。”她又补充道。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覆盖在一个玻璃穹顶之下。他没法发表意见,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他可能连声音都没有。
“我起初打电话给他是因为他被列为RtCC用电子邮件发过来的一份数据查询请求的联系人。”她说,“是为了查送包裹到你们所住大楼的那个人身上的文身。在我们简短的电话交谈中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本顿,我发现你对其他情况一无所知。我对此感到抱歉,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要不是这件事万分紧急,我们不会这么一大早把你叫过来。”
他们走过一段长走廊,经过几间讯问室,讯问室里都只摆放着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根用来铐手铐的钢铁横杆,所有的东西都是米色和蓝色的,本顿把这颜色叫作“联邦蓝色”。他见过一位局长的所有照片背景都是蓝色的。珍妮特·雷诺的衣服都是蓝色的。乔治·布什的领带都是蓝色的。还有撒谎的人气急败坏时发青的脸色也是蓝色的。共和党的蓝色。FBI里就有很多蓝色共和党人。FBI—直都是一个极端保守的机构。难怪露西会被扫地出门,被解雇。本顿是个无党派人士。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在其他人到之前,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拉尼尔在一道米黄色的金属门面前停下来问道。她在一个小型键盘上输入了一个号码,门发出“咔嗒”一声响。
本顿说:“我猜你想让我向马里诺侦探解释为什么他之前被告知要来这里,可后来又为什么变成了我们都在这里参加你组织的会议,而他却对此事一无所知。”本顿内心的怒火眼看就要爆发。
“你跟彼得·罗科·马里诺已合作了很长时间。”
听到有人叫马里诺的全名,本顿不禁很奇怪。这时拉尼尔加快了步伐。又是一条长廊,而这一条更长,本顿心中的怒火开始沸腾。
“九十年代,你跟他一起参与过好几起案子,当时你是行为科学小组,也就是现在的行为分析小组的组长。”她说,“接着你的职业生涯中断了。我想你已经知道那则新闻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她没有看他,继续说,“关于华纳·艾杰的。我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虽然他曾一度是关注的焦点。”
本顿停下脚步,无尽的空旷走廊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单调肮脏的米色墙壁向前无尽延伸,地板上的灰色瓷砖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一切都毫无个性,完全机构化。这样的布置显得死气沉沉,乏味无趣,冷酷无情。他把一只手搭到她肩上,手上传来的结实感让他微微心惊。她个子虽小,却十分强壮。他们四目相接,她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他说:“别招惹我。”
她眼里闪着金属般的光芒,说道:“请把你的手拿开。”
他把手放了下来,用平静无波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别招惹我,马蒂。”
她双手抱胸,看着他,姿势中带着一丝挑衅,但毫无怯色。
“你是新一代,了解一些情况,但就算你再活九次,我知道的还是比你多。”他说。
“没有人质疑你的经验和专长,本顿。”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马蒂。别像唤狗一样把我叫来,驱赶我去参加某场会议,好让你能在大家面前展示FBI在黑暗年代就训练我去玩的把戏。FBI根本就没有教会我任何本领,我是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我所经历过的你这辈子都无法理解,你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你也弄不清楚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被他的话激怒。
“跟华纳密切相关的人。你就是想对付他们,不是吗?华纳像飞蛾一样根据环境改变自己的颜色。一段时间之后,你就无法将他这样的个体同他所依附的败坏组织区分开来。他成了寄生虫,一个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一个不爱社交的人,精神病患者,就是如今被你们这些见鬼的人叫作恶魔的人。而我,已经开始同情这个该死的聋子了。”
“真难想象你会同情他。”她说,“毕竟他对你做了那些事。”
这句话让本顿放下了防备。
“不必多言,如果华纳·艾杰没有陷入一无所有的境地,我所指的不仅是在经济上的一无所有,在无力自控的时候还极力控制,换而言之,变得不顾一切,会怎样呢?”她继续道,“我们要担忧的也许要多得多。至于他住的酒店,虽然可能是卡利·克里斯宾在付款,但也是出于现实原因。艾杰没有信用卡,他的信用卡全都失效了。他身无分文,可能还要向卡利还款,至少要有所补偿。但话说回来,我真的不觉得卡利跟此事有什么关联。对卡利来说,节目是第一位的。”
“他跟什么人纠缠不清呢?”这不是一个问题。
“我有种预感。只要找到那些准确的施力点,最后就能把力量强于自己两倍的人打败。”
“那些施力点。既然是个复数概念,那就不止一个了。”本顿说。
“我们一直在调查这些人,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但离打倒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所以我们才把你叫过来。”她说。
“他们还没消失。”他说。
她开始继续往前走。
“我不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他说,“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忙着制造各种麻烦,得到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
“像恐怖分子一样。”她说。
“他们就是恐怖分子。只是跟平常的那些不是同一类罢了。”
“我看了你在路易斯安那州办的那件案子的卷宗,非常令人钦佩。欢迎回来。你所经历的那些我是绝不会想去经历的,我也不想成为斯卡佩塔。华纳·艾杰说的也不全错——你当时是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但他的动机却十分有问题,他想让你消失,那比杀了你还可怕,我是说真的。”她说这话的口气像是在描述脑膜炎或禽流感之类更令人讨厌的东西,“其他的事都是我们的错,虽然那时我还没到这里工作,当时我是新奥尔良的一名助理检察官新手,一年后我才受雇于调查局,之后取得了法医心理学硕士学位,因为我想从事行为分析工作。现在我是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新奥尔良办事处的协调员。我必须承认,那里的经历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还有你也是。”
“你在那里时我也在。还有其他人,有个叫萨姆·拉尼尔的,他是东巴吞鲁日县的验尸官。”本顿说,“你们俩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我叔叔。我想你会说,跟生活的阴暗面打交道是我们家的特色吧。我清楚那边的情况,实际上我是被分配到新奥尔良办事处的。我几周前才到这里来。我想我会适应下来,适应纽约,只要能让我找到一个停车位就行。你不该被调查局扫地出门的,本顿。我当时也这么认为。”
“当时?”
“华纳·艾杰把话说得很明白。他假称代表秘密护卫队给你作了评价。那是二〇〇三年夏,就在马萨诸塞州沃尔瑟姆的酒店房间里,当时他觉得你已经不再适合执行任务了,他建议给你安排案头工作或是去给新探员上课。我很清楚,这又是因不正当原因而作出的正确之举。他的意见必须被采纳,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做法。如果你当时继续留下来,你觉得你会干出什么事来?”她在下一道紧闭的门前停了下来,看着他。
本顿没有回答。她输入密码,他们一起走进刑事犯罪科,兔窝式的格局,工作区一间间隔开,清一色的蓝色。
“不过这是调查局的损失,一个大损失。”她说,“我建议在休息室里喝咖啡,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她说着走向休息室。这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把咖啡壶、一台冰箱、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对于艾杰,我不想说他恶有恶报。”她边倒上两杯咖啡,边继续说,“他毁了你的职业生涯,或者说,试图这么做,现在他自毁前程。”
“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自毁前程了。”
“是的。”
“那个从得克萨斯州死囚牢逃走的犯人。”本顿接着说,“我没有把他们一网打尽。我没有除掉他,找不到他的踪迹。他还活着吗?”
“你要加什么?”她打开一个装着咖啡伴侣的特百惠保鲜盒,在水槽里把一把塑料汤匙冲洗干净。
“我没有把他们一网打尽,我没抓到他。”本顿又说了一遍。
“如果都能一网打尽的话,”拉尼尔说,“那我就要失业了。”
<er h3">二
位于罗德曼海峡的纽约警局武器与战术部外围是十英尺高的围墙,围墙顶上还有一层线圈铁丝网。在马里诺看来,如果没有这个不友好的障碍,还有发射的重型武器以及随处可见的“爆炸,危险”、“禁止靠近”、“此处禁止停车”的标语,那么这个位于布朗克斯最南端像手指一样伸进长岛海峡的地方,就将是东北部最顶级房地产了。
清晨的天空灰暗阴沉,鳗草和光秃秃的树在风中摇摆,马里诺和阿尔·洛博中尉坐在黑色的越野车内,穿过一片基地。他觉得这片五十英亩大的场地就像是一个军事主题公园,里面有军火库、战术训练房、维修车间、应急响应的卡车和装甲车棚、室内和室外靶场,还有一个靶场是专门给狙击手用的。警察。FBI探员还有其他机构的警官在这里用掉的子弹不计其数,装黄铜空弹壳的金属桶就像野餐时的垃圾桶一样随处可见。所有东西都被利用起来了,包括那些在执行任务时被毁掉或是开去送死的警车,都被送到了这里,用于暴乱和自杀式爆炸袭击之类的城市模拟演练中,要么被枪射击要么被炸毁。
尽管这个基地看起来很严肃,但还是带着点警察式的幽默感。一些被涂上鲜艳色彩的炸弹、火箭弹和榴弹炮头朝下埋在地里,露出最奇怪的部分,就像漫画书上的图画一样。在停工期,如果天气好的话,那些技术员和教练就会在他们半圆拱形的活动房屋外煮东西吃,一起玩牌或跟他们的嗅弹犬戏耍。在这个时节,他们会围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修理玩具上坏掉的用电部件,那些玩具是要捐给买不起圣诞节用品的穷人的。马里诺喜欢这里,他和洛博在车上谈起多迪·霍奇,马里诺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没有听到炮火声以及半自动或全自动MP5冲锋枪的声音,那些持续不断的声响在他听来能镇定神经,就像在看电影时听到一片吃爆米花的声音。
连海鸭都已习惯了这些声音,甚至也许还期待听到这些声音。绒鸭和长尾鸭从旁边游过,摇摇摆摆走上岸来。难怪这一带是打水鸟的绝佳地点,枪声并不会让那些鸭子感到危险——它们真是没有体育精神,马里诺这么认为。他心想,他们应该把这叫作“捕鸭季”。不知持续的武器发射声和爆炸声对捕鱼会有什么影响,他听说在这个海峡里有好些肥美的巨鲈、鲽鱼和美洲拟鲽。总有一天,他也会拥有自己的小船,他会把它停在锡蒂岛的某个小艇船坞里,他甚至可能就在那里住下来。
“我想我们要下车了。”洛博在爆破拆除场的中间位置停下了他的雪佛兰tahoe,斯卡佩塔的包裹就锁在离这里大约一百码的上风向处,“要把我的车停远一点。如果不小心炸毁了城市财产,他们会不高兴的。”
马里诺爬下车,下脚时十分小心,地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石块、废金属和碎片弹。他周围满是用沙袋堆砌的靶壕和护堤,一条高低不平的路通向周转箱和用混凝土以及防弹玻璃搭建的观察点,再远处就是海水。一望无际的水面向远处延伸开去,远处漂着几只船,还能看见锡蒂岛上的游艇俱乐部。他听说有些船会脱开锚,随潮水漂走,最终就会漂到罗德曼海峡的海岸上来,而民间的拖船服务都不情愿把那些船拖回去,有些人觉得这工作根本就不赚钱。那些船应该是谁捡到了就归谁了。一条带铃木双缸四冲程发动机的世界猫290搁浅在满是沙子和鹅卵石的滩涂上,如果不用归还的话,马里诺愿意冒着枪林弹雨把那条船弄到手。
拆弹员安·卓顿出现在前方,她身穿战术服,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七口袋帆布裤,天气这么冷,那裤子里应该还加了法兰绒内衬,上面是一件皮大衣,脚上是一双“强攻”特战靴,脸上还戴着一副琥珀色的全罩式眼镜。她没有戴帽子,用裸露的双手把一根火药池阻断器的钢管夹紧在一个折叠架上。她长相迷人,但对于马里诺来说可能太年轻了。他猜她大概才三十岁出头。
“尽量放规矩点。”洛博说。
“我想她应该被重新归类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马里诺说,他总是忍不住公然盯着她痴痴看。
她那特征鲜明的俏丽外表和极其敏捷的双手吸引了他,他意识到她有点让自己想到了医生,想到了医生在这个年纪时的样子,那时他们刚开始在里士满共事。在当时,女性成为弗吉尼亚州这种任务艰巨的州级法医系统的首席法医前所未有,斯卡佩塔是马里诺遇见的第一位女法医,也许也是最后一位。
“那个从爱丽舍酒店打到CNN的电话,我觉得有点问题。虽然听起来有点牵强附会,但我还是要提起,因为这位女士,大概五十多岁是吗?”洛博又重拾刚才他们在越野车上谈论的话题。
“多迪·霍奇的年龄跟她打电话有什么关系?”马里诺问,他不知道自己把露西和斯卡佩塔单独留在爱丽舍酒店到底对不对。
他不知道那里的情况进展如何,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露西一定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老实讲,在这一方面她甚至比马里诺还精通,她可以把五十码之外的棒棒糖从棍子上用枪打下来。他很困惑,想尽力厘清整件事情。依照洛博所说,多迪·霍奇昨晚打到CNN的电话是从爱丽舍酒店拨出的。这是根据来电显示查到的,但多迪·霍奇又不住在爱丽舍酒店。之前同马里诺打交道的那位酒店经理说房客记录里根本没有以这个名字入住的客人,马里诺根据他在RtCC得到的信息向他提供了多迪的相貌特征,那位经理十分肯定没见过此人。他根本不知道多迪·霍奇是谁,而且昨晚也没有人从酒店拨打“克里斯宾播报”的1-800号码。实际上,在那个时刻——也就是九点四十三分——根本没有电话从爱丽舍酒店打出去。多迪就是在那个时间拨通了CNN的电话,被要求等候接通到节目现场。
“你对电话号码欺骗有什么了解?”洛博同马里诺边走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可以买到那种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
“我听说过。这又是一件让我们头疼的麻烦事。”
在这里他不能使用手机,任何发出电子信号的东西都不能使用。他想打电话给斯卡佩塔,把多迪·霍奇的事告诉她,或者他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露西。多迪·霍奇可能和华纳·艾杰有某种关联。在拆爆场他没法给任何人打电话,这里至少有一个周转箱里可能锁着一枚炸弹。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洛博说。他们还在继续向前走,刺骨的寒风透过围墙和护堤从海峡吹来,“你只要买到这些完全合法的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就可以把接听电话的人看到的来电显示设置成任意号码,这样你就可以进行欺诈了。”
马里诺想,要是多迪·霍奇跟华纳·艾杰有关,而华纳·艾杰明显与卡利·克里斯宾有关,这个秋季他都上过好几次卡利的节目了,而昨晚多迪又打过电话,那么,他们三个也许都是互相有关联的,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艾杰、多迪、卡利这三个人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又为什么会联系到一起呢?就像RtCC数据墙上的分支连线一样,找到一个名字,就会发现另外五十个跟它相关的名字。这让他想起了圣亨利天主教学校,想起在英语课上他被要求用画图分析复合句时在黑板上画的乱七八糟的树形图。
“几个月前,”洛博继续道,“我的电话响起来,来电显示竟是白宫的接线总机。我当时想:‘这是搞什么鬼啊?’我接起来,听到我十岁的女儿故意拿腔拿调说:‘请稍候,总统就来听电话。’我并不觉得好笑。这是我工作用的手机,当时我感觉心跳停止了一分钟。”
如果所有的分支中都有同一个相关联的名字,那会是什么呢?马里诺在心里自问。
“后来得知她是从一个朋友那里拿到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是个男孩,约莫十一岁,打假冒电话的主意也是他教她的。”洛博说,“只要上网一查,就能查到白宫的电话号码。这可真是伤脑筋,似乎我们每次想出对付某种欺诈的办法时就会冒出新的欺诈手段,让我们前功尽弃。”
是汉娜·斯塔尔,马里诺断定。只是目前看来,所有人的共通点是医生,他感到很担心。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在这天寒地冻的黎明时分穿过这个拆爆场的原因。他竖起大衣领子,耳朵冻得像是要被割掉似的。
他对洛博说:“好像可以通过电信运营商查询到使用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的幕后真凶。”
安·卓顿拿着一个空牛奶罐走向白色的金属周转箱。她把牛奶罐放到一个水槽下,开始往里面注水。
“如果你给电信运营商出示传票,也许有幸能查到,但你首先得有个怀疑对象才行。如果你连怀疑对象都没有,怎么能找到假号码的幕后操纵者?尤其是如果他们不是用自己的电话打的?这可真像噩梦。”洛博说,“所以这位叫多迪·霍奇的女士如果不是脑残,实际上她只要有十岁孩子的智力水平,就有办法让我们找不到真正打电话的人。也许昨晚她打电话到‘克里斯宾播报’时就是用了假的来电显示,看起来好像她当时是在爱丽舍酒店,而实际上,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哪个鬼地方。抑或她要陷害你说的这位名叫艾杰的人,也许她不喜欢这个人,就拿他开了个大玩笑。但还有一点,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那张音乐贺卡是她寄出的?”
“里面的歌是她唱的。”
“谁说的?”
“本顿。他应该知道,因为他们一起待过。”
“这并不能说明那张贺卡就是她寄出的。我们一定要小心推断,这点最重要。该死,这天可真冷,我们在这做的事又不允许我戴手套。”
卓顿把水罐放到地板上,旁边是一个结实的大黑箱子,里面装着十二口径的猎枪子弹、火药池阻断器的部件和防爆水枪。附近还有一个移动炸药箱和几个乐克工具设备包,大包里也许装着更多工具和设备,包括拆爆服和头盔,等她把一切都装配妥当,要把包裹从周转箱里拿出来时,就会把拆爆服和头盔穿戴起来。她蹲在打开的箱子旁,拿起一个黑色的塑料塞子、一只螺口式枪尾和其中一种猎枪子弹。远处响起柴油机声——一辆急救车开了过来,停在泥路上待命,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同样。”洛博取下肩膀上的包说道,“我也没有说这个叫多迪的女士一定使用了那种电话卡,我只是说现在的来电显示号码根本就不能说明什么。”
“别跟我提这个。”卓顿边把管子一端塞上边说,“我男朋友就被耍了。是一个被他签发了禁令的混蛋干的。她给他打来电话,来电显示上却是他母亲的号码。”
“这可真是糟糕。”马里诺说。他不知道原来她有男朋友。
“这就跟那些匿名浏览软件一样,人们用了那些软件,你就无法查到他们的IP地址,要不就是查到的地址让你以为他们是在另一个国家,而实际上他们就是你隔壁的邻居。”她把猎枪子弹塞进后膛,再把枪尾旋到塞住的管子底端,“只要是跟电话和电脑相关的东西,你就不能确定你所见到的表象就是事实。罪犯们都穿着隐身斗篷,你弄不清谁在干什么,就算你知道,也难以拿出证据。现在谁都不可信。”
此时洛博已经从包里取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在开机。马里诺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可以用电脑,却不允许用手机,但他没有开口问。他现在处于超负荷状态,就像引擎随时会过热一样。
“我不用穿上防护服之类的吗?”他说,“你确定那里面没有炭疽菌或什么致癌的化学物质吗?”
“昨晚我把包裹放进周转箱之前,”安·卓顿说,“已经彻底检查了一遍了,用了跳频四十、电阻二千二百、备用电源二千的一个高范围电离室和气体探测器,所有你能想到的探测器都用上了,我这么仔细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目标人物的特殊性。”
她所指的是斯卡佩塔。
“至少可以说,我们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个东西。”卓顿继续说,“这并不是说我们在其他时候都很松懈,只是我们认为这次情况很特殊。检测没有发现生物制剂,至少是没有发现那些为我们所知的生物制剂,比如炭疽菌、蓖麻毒素、肉毒杆菌、葡萄球菌肠毒素B还有鼠疫,也没有发现α、β、γ和中子辐射,没有发现化学战剂和刺激物,也没有发现神经性毒剂和糜烂性毒剂——还是只能说在已知的范围内没有什么发现,也没有发现有毒性气体,比如氨气、氯气、硫化氢、二氧化硫。探测器没有发出任何警报,但包裹里一定有东西在释放气体,我可以闻得出来。”
“有可能是装在那个小瓶形状容器里的东西。”马里诺说。
“是一种散发臭味的东西,一种腐臭的、类似柏油的味道。”她回答道,“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物质,所有的探测仪器都无法识别。”
“至少我们排除掉了一些可能性。”洛博说,“这给我们带来了一点安慰。但愿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东西。”
“会不会是受到这场地上的什么污染物的影响呢?”马里诺考虑到这个场地上那些经过安全处理的各种装置,在这里用防爆水枪射击引爆过无数的炸弹和烟火装置。
“就像我刚才所说,我们还没弄清楚。”卓顿说,“另外,我们已经考虑了有可能存在的干扰蒸汽会导致错误的检测结果。这里被我们进行过安全处理的东西有可能会释放出汽油、柴油或者是家用漂白剂之类的物质,但这里的干扰性蒸汽量还不足以大到可以被检测出来的地步。昨晚没有发出任何假警报,虽然低温环境并不理想,那些液晶显示屏绝对不适合在这外面的低温环境下工作,但在弄清所处理的是何种物质之前,我们是不会把这个炸弹包裹移进任何室内场所的。”
她把火药池阻断器侧放,让它几近竖立,往里面装上水,然后把前端用一个红盖子塞住。接着她把钢管放置水平,夹紧夹具,又把手伸进打开的箱子,拿出一个像瞄准线一样的激光瞄准装置滑进枪管顶端。洛博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个沙袋上,斯卡佩塔那个包裹的X射线扫描图出现在屏幕上。卓顿要利用这个图像画出目标网格,然后用激光瞄准器瞄准,进而用防爆水枪取出里面的电源——内置钮扣电池。
“请帮我把激波管递过来。”她对洛博说。
洛博打开那个中等大小的军绿色钢制移动炸药箱,取出一卷包裹着亮黄色塑料涂层的十二毫米直径的线管,一根不用穿防火服或拆爆服就能用手拿的低强度导爆索。管子内部涂上了爆炸性的奥克托今,刚好能够传递足够的冲击波撞击枪后膛的撞针,撞针反过来撞击弹药筒里的雷管,从而引燃炸药,只是这猎枪的子弹是空包弹,里面没有射弹,射出管子的是以每秒八百英尺速度飞驰的约五盎司的水,这足以在斯卡佩塔的联邦快递包裹上炸出一个大洞,取出里面的电源。
卓顿把管子展开几码长,把一端接在枪后膛的连接头上,另一端接到发射装置上,发射装置看起来就像装着红黑两个按钮的绿色遥控器。她拉开其中两个乐克包的拉链,取出拆爆服的绿色上衣、裤子和头盔。
“两位男士我失陪了。”她说,“我现在要穿上这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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