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牛用双手捧着帽子。他弯身坐在前座,小心地不挺直腰杆,以免撞到车顶。他可不打算这么莽撞。即使刚为一桩与自己无关的案件从监狱保释,公牛仍然十分自豪。
“真的感谢你来载我,凯医生。”他开口道谢,她把车子停在自家门口,“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别再继续道歉了,公牛。从离开监狱的那一秒钟开始,你就道歉个没完。我气到几乎要出口骂人了。下次再碰到这种事,如果你还不立刻打电话给我,我可要生你的气了。”
“我可不希望这样。”他摇动庞大的身躯。斯卡佩塔突然发现,他几乎和她一样顽固。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充满痛苦的影像、几乎成真的疏漏,更别提腐臭以及罗丝的来电了。斯卡佩塔正忙于处理莉迪亚·韦伯斯特腐烂的尸体。豪林出现在解剖台边,表示自己带了消息过来,而且她一定得听。罗丝不知如何发现了自己有个邻居认识斯卡佩塔的一个邻居,而前者声称听到一个谣言,说后者,也就是格林伯尔太太,指控公牛擅闯私有领地,意图行窃,公牛因而遭到逮捕。
公牛躲在斯卡佩塔门廊左方的海桐树后,格林伯尔太太从窗口往外看,正好瞥见他,当时是深夜。斯卡佩塔无法责怪邻居会因这个景象而心生警觉,而且这个邻居偏偏是格林伯尔太太,她打电话报警还嫌不够,为了加强故事的效果,竟然声称公牛躲藏在她的地面上,而非斯卡佩塔的门口。最后的结果,就是先前已被逮捕过的公牛,在这个星期再次进了监狱。如果不是罗丝打断了验尸过程,公牛可能还要在里面待上一阵子。在验尸之前,斯卡佩塔还在停车场里遭到攻击。
不过如今,待在监狱里的是威尔·兰波,而不是公牛。公牛的母亲也可以松一口气,不必继续撒谎,说儿子出门采牡蛎,或刚好不在家之类的话,因为她实在不想看儿子又被老板开除。
“我炖些肉。”斯卡佩塔打开前门的锁,“分量不少,我可以想到,你前几天吃的食物绝非美味。”
公牛跟在她身后走进门厅,她看到雨伞架,停下脚步,又开始难过。她把手伸到伞架里,掏出马里诺的摩托车钥匙和格洛克手枪的弹匣,接着又在抽屉里取出手枪。她心神不宁,感到一阵恶心。公牛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她知道他纳闷不解,为什么她会从伞架里拿出那些东西,而早先又怎么会放到里面去。过了好一会儿,斯卡佩塔才能开口说话。她将钥匙、弹匣和手枪放进盛放氯仿的金属盒里。
她将炖肉和自制面包加热,在桌上摆放一份餐具,倒了一大杯香桃冰茶,还在里面撒入新鲜薄荷叶。她要公牛坐下慢慢享用,她和本顿就在楼上的阳台上,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叫他们。她提醒公牛,别给月桂树浇太多水,否则撑不了一个星期就会枯萎,还得给三色堇摘掉枯萎的花头。公牛坐下,她为他上菜。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她说,“你比我更懂园艺。”
“提醒一下没什么不好。”他说。
“也许我们应该在前门种些月桂树,让格林伯尔太太享受一些香气。这或许会让她容易相处一些。”
“她只是做了正确的事。”公牛打开餐巾塞人领口,“我不应该躲躲藏藏,但是自从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带枪来到后巷,我就一直留意着。我有种感觉。”
“我认为相信感觉是正确的做法。”
“我就很相信。这些感觉有来头,”公牛喝着茶,“而且感觉要我当天晚上躲在树丛里。我监视你的前门,但好笑的是我其实该去看看后巷。因为你刚才告诉我,在卢修斯被杀的时候,灵车可能就在后巷里,也就是说,凶手在后面。”
“我很高兴你不在那里。”她想到了莫利斯岛以及他们在那里发现的尸体。
“嗯,我倒希望我在。”
“如果当时格林伯尔太太打电话报警,说出有关灵车的事情就好了,”斯卡佩塔说,“她有工夫送你进监狱,却没有费心报警,举报深夜有灵车停在后巷。”
“我看到他被送进拘留所。他们把他锁起来,但是他一直抱怨耳朵疼,一名警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狗咬的,有感染现象,必须就医。有关他的流言不少,其中提到了他开的凯迪拉克和偷来的车牌。我还听到一个警察说,那家伙用烤架把某个女士烤了吃。”公牛喝着冰茶说,“我一直在想,格林伯尔太太应该看到了那辆凯迪拉克,却什么也没说,就和灵车一样。她没对警方提起这件事。真有趣,人们认为自己看到的某些事很重要,某些事却又无关紧要。你可能会想,夜里如果有灵车停在后巷,应该就是有人过世,也许要去关心一下。如果是自己认识的人呢?她不会想出庭的。”
“没有人喜欢。”
“嗯,她绝对不喜欢。”公牛拿起叉子,但是非常拘谨,在两人谈话的时候不敢动手吃炖肉,“她觉得自己比法官聪明。如果这场戏上演,我真会买票去看。好几年前,我还在这个花园工作时,看到她用一桶水泼躲在她家屋角的猫,那只猫刚在那儿生下小猫。”
“别再说了,公牛,我受不了了。”
她上楼,穿过卧室,走到可以俯瞰花园的小阳台上。本顿正在打电话。从她上次看到他直到现在,他可能一直没有挂断过。他换上了卡其裤和马球衫,浑身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头发还带着湿气。他身后有一排用铜管搭起的棚架,她搭起这个棚架的用意,是让西番莲顺着往上攀,像个情人一样来到她的窗口。阳台下方是铺着石板的过道,再过去就是她用既旧又漏水的水管加满水的浅池。随着四季变化,她的花园也交织出不同的色彩:紫薇、山茶花、美人蕉、风信子、绣球花、黄水仙以及西番莲,还有许多海桐树和月桂树。她爱极了香味迷人的植物。
太阳西下,突然间,她感到疲倦,眼前一片朦胧。
“是那位队长。”本顿把电话放在玻璃桌面上。
“你饿了吗?我帮你端茶过来好吗?”她问道。
“我给你端茶如何?”本顿看着她。
“摘掉眼镜,这样我才能看到你的眼睛。”斯卡佩塔说,“我现在不想看你的墨镜。我好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一时很难习惯疲倦。”
他摘下眼镜,折起放在桌上。“保罗辞职了,而且不会再离开意大利回到这里。我认为他不会有事。医院的理事无计可施,只能止损,因为我们的朋友塞尔芙医生刚上霍华·史登的节目接受访问,谈论到和玛丽·雪莱笔下《科学怪人》如出一辙的实验。我真希望他问起她的胸围,顺便问问是否为真材实料。当我没说,她可能早就告诉过他,或干脆亮给他看过了。”
“我猜,马里诺还是没有消息。”
“凯,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辜负你的。我们一路走到这个阶段了,我想拥抱你,但是不要同时想到他。瞧,我说出口了。没错,这件事对我造成困扰。”他伸手去拉她,“因为我觉得自己得负起一部分的责任,也许更多。如果我在这里,事情就不可能发生。除非你不愿意,否则我打算改变一下现状。”
“我当然希望有所改变。”
“我希望马里诺别再出现,”本顿说,“但是我也不希望他受什么伤害,还会试着接受你为他说话、为他担心、仍然在乎他。”
“植物病理学家大概一个小时后过来,我们这里有小蜘蛛。”
“我以为我只是头痛。”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特别是对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我绝对没办法接受。”斯卡佩塔说,“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问题。我原谅我在乎的人,然后他们也许再犯。拜托,请找到他。”
“每个人都在尽力,凯。”
在一阵长长的静默当中,只听见鸟语啁啾。公牛来到花园,拉开卷起的水管。
“我得冲个澡。”斯卡佩塔说,“我好丢脸,没在那里先洗个澡。那边的更衣室是共享的,而且我也没带换洗的衣服。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容忍我。别再担心塞尔芙医生了,在监狱里待上几个月对她有益。”
“她会预录节目,然后多赚个好几百万,还会找个狱友来充当女奴,为她编织围巾。”
公牛为三色堇花床浇水,水管喷洒出的水雾中出现彩虹。
电话再次响起。本顿说:“老天爷!”然后接起。他只是听,他十分善于聆听,如果说他有什么值得苛责的地方,就是他说得不多。斯卡佩塔在感觉寂寞的时候,便会这么对他说。
“不,”本顿说,“我心领了,但是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出席。我没办法替凯发言,我们只会碍事。”
他挂掉电话,对她说:“又是队长,你那位身披闪亮盔甲的武士。”
“不要这样说话,别这么讽刺,他没碍着你,而且你应当感激他。”
“他正要去纽约,准备搜查塞尔芙医生在纽约的公寓。”
“找什么?”
“德鲁飞去罗马的前一天就住在她那里。还有谁在呢?可能就是塞尔芙医生的儿子,也就是豪林提起的厨师。最显而易见的答案通常最贴近事实。”本顿说,“我查过班机,意大利航空。猜猜看德鲁和什么人搭同一班飞机?”
“你是说,她在西班牙台阶等的人就是他?”
“绝对不是那个涂着金漆的哑剧艺人。那不过是个幌子,她等的人是威尔,而且不想让朋友知道。以上是我的推测。”
“她才结束和教练的一段情。”斯卡佩塔看着公牛为小池塘加水,“塞尔芙医生给她洗脑,要她这么做。还有别的推测吗?威尔想见德鲁,结果他的母亲没有推想出他就是借用睡魔名义,发送那些妄想邮件给她的人。她在不知不觉中撮合了德鲁和凶手。”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细节。”本顿说,“人是不会说实话的,过了一阵子,连自己也不记得实情了。”
公牛弯下身子,摘除三色堇枯萎的花头。他抬头往上看,格林伯尔太太正好从自家二楼窗口往下望。公牛把装叶片的袋子拉近身边,专注于工作。斯卡佩塔看到这位多管闲事的邻居正拿起电话靠向耳边。
“真是够了!”斯卡佩塔边说边站起来,面带微笑挥动双手。
格林伯尔太太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拉上窗户。本顿面无表情,斯卡佩塔继续挥动双手,似乎有急事要说。
“他刚出狱!”斯卡佩塔用力喊,“如果你再送他进去,我就烧掉你的房子!”
窗户迅速往下拉,格林伯尔太太的面孔消失在玻璃后方。
“不会吧,你不会真的这么说吧!”本顿说。
“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斯卡佩塔说,“我住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