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克茜靠在料理台边,抽着薄荷烟,冷眼看着马里诺从冰箱里抓出啤酒罐、冷肉、芥末酱和蛋黄酱通通塞进一只大冷藏箱。
“都已过了午夜,”特里克茜抱怨着,设法从一只放了太多柠檬片而被堵塞的长颈瓶里喝啤酒,“不如先回床上,办完事再走。这样总比你怒气冲冲地摸黑离开好得多,不是吗?”
马里诺从波士顿回来后就醉醺醺地坐在电视机前,不接电话,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露西和斯卡佩塔。大约一小时前,由露西办公室打到他移动电话上的一个信息让他顿时清醒,差点从躺椅上跌下来。
特里克茜高举着瓶子,试着用舌头将柠檬片推开。她成功了,啤酒汩汩灌进喉咙,滴落下巴。从前,马里诺会觉得这动作很有趣,但如今没什么能逗他开怀。他砰地打开冰箱门,拉出制冰盒,将冰块一股脑倒进冷藏箱里。
特里克茜三十岁,真名特丽萨,不到一年前搬进马里诺这间位于里士满詹姆士河河岸蓝领阶层聚居区的小屋。
马里诺点了根香烟注视着她。她的脸由于酗酒一片浮肿,下眼睑因长期涂抹睫毛膏看起来几乎成了蓝色。那头白金色长发不知烫过多少次,他碰都不想碰,有一次还趁着酒意告诉她,她的头发摸起来好像绝缘塑料。她的某些情绪总是无法平静,每当马里诺嗅到一丝她又要爆发的气息,就立刻离开房间,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思绪。
“拜托别走。”特里克茜用力吸着香烟,将烟雾从嘴角喷出,“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会回来了,就这样。我看见你的卡车里放着行李箱,还有枪、保龄球、那些收藏品和钓竿。当然还有日常衣物,都是些旧衣服。”
她走到他面前,抓住他正在冷藏箱里整理冰块的手。烟雾呛得他眯起眼睛。
“我会打电话给你。你知道我必须赶去路易斯安那。医生在那里,或者正要赶过去。我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做。她根本不必告诉我。你不希望她死吧,特里克茜?”
“我烦透了你一天到晚医生长医生短!”特里克茜脸色一沉,将马里诺的手甩开,好像是他主动碰了她,“你眼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你就承认吧。对你来说,我还不如棒球比赛。”
马里诺微缩了一下身子。他很受不了特里克茜这种添油加醋式的表达方式,这常常让他想起走音的钢琴。
“我只是一个在舞会外面枯坐的女孩,舞会就是你的人生。”她继续演戏。真的只是戏。
一场戏,无聊的肥皂剧。
他们的争执最终会落得这个结局。尽管马里诺对心理学没有一丁点了解,但他也知道,他们之所以任何事都吵,是因为无事可吵。
特里克茜在厨房里来回走动,擦着鲜红指甲油的胖脚拍着地面啪啪作响。她狂乱挥舞着浑圆的臂膀,香烟灰飘落在污渍斑斑的油毡布地板上。“你就去路易斯安那吧,去找你的医生,等你回来,如果你还记得回来,你这间破房子说不定已经换了主人,而我早就跑啦,远走高飞。”半小时前,马里诺要她替他登售房广告,而她可以住到房子出售为止。
她的印花醋酸纤维布睡袍在脚边飘飞,松弛的乳房垂在紧勒着胖腰的腰带上方。马里诺看在眼里又愧又怒。每当特里克茜拿斯卡佩塔来烦他,他就忍不住要崩溃发疯,像只惊惶冲出巢穴的鸟儿,无处可去,无从防卫,无法辩驳。
被暗示对斯卡佩塔怀有轻狂之念,当然让他很不好受。特里克茜正是这样找到了他的软肋并用嫉妒的毒针尽情戳刺。马里诺并不懊恼他拥有的女人——离他而去,而他挂念的却是一个从未拥有过的女人。但特里克茜的无理取闹令他忍无可忍。
“你那么迷恋她,真是恶心!”特里克茜叫嚷着,“在她眼里你不过是个大老粗。痴肥愚蠢的大老粗!”她尖叫起来,“我才不在乎她会不会死!反正她整天在死人堆里打滚!”
马里诺轻松地抱起冷藏箱,走过那间简陋凌乱的客厅,在门口停步。他望望那台三十六英寸彩色电视机——旧的,但仍很不错,又伤感地盯着心爱的躺椅,他在上面消磨了大部分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袭上心头。他花了多少时间喝酒、看足球赛,将心力浪费在特里克茜这类女人身上。
她不坏,也绝不邪恶。她们都是些可怜人,而他比她们中任何一个更可怜,因为他从来不敢为自己争取什么。
“我不会打电话给你了,”马里诺对她说,“我根本不在乎这房子。把它卖了,出租或继续住,我都无所谓。”
“你这话不是真的,宝贝。”特里克茜哭了起来,“我爱你。”
“你根本不了解我。”马里诺站在门口,疲倦得无力离开,沮丧得无法留下。“我当然了解你,宝贝。”特里克茜在水槽里按熄香烟又拉开冰箱找啤酒。“你会想念我的。”她又哭又笑,“你一定会回来。我刚说的都是气话。你会回来,”她拉开瓶盖,“我知道。”她娇嗔地指着他说,“你猜得出特里克茜侦探注意到什么了吗?你没装那些圣诞装饰品。”
“数不清的塑料圣诞老人,驯鹿、雪人、小红椒灯饰,那些都是你收藏了一辈子的,难道你就打算这么走开,把它们留在地下室不管不顾?不可能,你绝不会那么做。”
特里克茜说服自己相信这番推理是正确的。马里诺绝不会留下他最爱的圣诞装饰品,一去不返。
“罗科已经死了。”马里诺说。
“谁?”特里克茜一脸茫然。
“我说过,你根本不了解我。”他说,“没关系,错不在你。”
他关上门,从此告别里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