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诺去找地方洗澡了,我顿觉轻松许多,有如一阵痛苦的痉挛暂时得到了缓和。把车驶入车道后,我从行李厢里取出犯罪现场衣物袋,开始进行职业生涯中几乎不曾间断的消毒仪式。
我走进车库,撕开垃圾袋,将里面的衣物同鞋子一起扔进加了清洁剂和漂白粉的沸水,随后我将工作服扔进洗衣机洗涤,用一把长柄勺搅拌着鞋子和袋子将其冲洗干净,最后把消过毒的袋子装进两只干净袋子里密封,扔进垃圾处理箱,湿鞋子则放在架子上风干。
我身上的所有衣物,从牛仔裤到内衣,也全被扔进了洗衣机,加入清洁剂和漂白粉清洗。我赤裸着匆匆穿过屋子来到浴室,用菲苏德美清洁用品用力刷洗全身,任何部位都不放过,包括耳朵内部、鼻子、指甲、手指和脚趾,然后刷牙。
我坐在浴缸边缘,让水柱冲击后脑和颈背,本顿为我揉捏肌肉的情景忽然浮现在眼前,他说那是“解放”肌肉。对他的思念成为挥之不去的苦痛。记忆如此鲜活,一言一行都如在眼前,我不禁想,倘若在以后的日子中完全将过去抛弃、遗忘,将会是何等的损失。
我换上卡其裤、便鞋和蓝色条纹衬衫,播放起莫扎特的乐曲,然后给盆栽浇水,摘掉枯死的叶片。我擦拭整理着屋子,把便笺塞在看不见的地方,接着打电话给远在迈阿密的母亲,因为周一晚上是宾果之夜,她不会在家,我只要留言即可。我没打开电视看新闻,因为不想重温刚努力刷洗掉的那些东西。
我倒了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走进书房,打开灯,在书架上一排排医学书、科学书、天文学论文、大英百科全书和各种有关园艺、花卉、动物、昆虫、岩石、矿物甚至机械的工具书中搜寻,随后将一本法文字典带到书桌前。Loup是狼,可garou却不在字典中。我思索着如何解决,最终决定采用最简单的办法。
“小法兰西”是本地一家高级餐厅,那里的主厨夫妇和我相当熟悉。他们周一晚上不营业,于是我直接打电话到他们家里。接听的是主厨,一如既往的亲切。
“还是那句老话,”他说,“你也不来看我们。”
“我很少外出吃饭。”我回答。
“你的工作太繁重了,凯小姐。”
“我想请你翻译一个字,”我说,“这件事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无论对方是谁。”
“一定。”
“Loup-garou是什么意思?”
“凯小姐,你做噩梦了吗?”他惊讶地大叫起来,“所幸今晚不是月圆之夜!Loup-garou就是狼人啊!”
门铃响了。
“在几百年前的法国,要是你被认为是狼人,一定会被吊死。这种故事太多了。”
我瞟了一眼时钟。六点十五分。马里诺来早了,我还完全没有准备。
“谢谢你,”我对我的主厨朋友说,“我一定会去探望你的,我保证。”
门铃又响了起来。
“来了。”我通过对讲机告诉马里诺。
我关闭警报装置,让他进屋。他已换上了干净制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喷了大量须后水。
“你看起来好一点了。”我边说边和他走向厨房。
“看样子你整理过了。”走过客厅时他说。
“也该收拾了。”我说。
我们走进厨房,他坐在餐桌旁靠窗的老位子,好奇地望着我从冰箱里拿出大蒜和快发酵母粉。
“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这里可以抽烟吗?”
“不行。”
“可你自己都抽。”
“这是我的房子。”
“如果我打开窗户把烟吐向外面呢?”
“那还得看风往哪个方向吹。”
“我们还可以打开天花板上的排风扇,看会不会有用。我闻到大蒜味了。”
“我要烤比萨。”我移开食品柜里的瓶瓶罐罐,翻找着番茄酱和高筋面粉。
“仓库里那两枚硬币分别是英国和德国的钱币,”他说,“两英镑和一马克。可有趣的还在后头。你离开后我在港口逗留了一会儿,洗澡之类的。是的,他们还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立刻把集装箱里的纸箱清理得一干二净。等着看吧,他们还是会把那些相机零件卖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将半包酵母粉、温水和蜂蜜放在碗里搅拌,然后倒入面粉。
“我饿得要命。”
他竖在餐桌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不断传出对各组代码和各单位代号的呼叫声。他解开领带和配着枪的执勤腰带。我开始揉面。
“我的腰痛死了,医生,”他抱怨着,“你能想象腰上挂着二十磅赘肉是什么感觉吗?”
他看着我在砧板上撒上面粉、揉着面团,情绪似乎平和了许多。
“Loup-garou是狼人。”我对他说。
“什么?”
“就是传说中那种狼人。”
“该死,我最讨厌这些东西了。”
“我倒不知道你遇见过。”
“还记得朗·钱尼在月圆之夜脸上长满绒毛的电影吗?以前罗奇常看‘惊悚剧场’,记得吧?”
罗奇是马里诺的独生子,但我从没见过。我把面团放在大碗里,又盖上一块温热的布。
“你有他的消息吗?”我小心地问道,“圣诞节呢?你们会一起过节吗?”
马里诺不安地弹着烟灰。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我又问。
“知道啊,”他说,“该死,当然知道。”
“你好像对他漠不关心。”我说。
“也许吧。”
我在酒柜里寻找高档红酒。马里诺大口吞吐着烟雾,关于罗奇再不肯多说什么。
“总有一天你得和我好好谈谈他的事。”我说着把番茄酱倒进锅里。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他说。
“你很爱他,马里诺。”
“听着,我不爱他。我真的希望他没出生,希望我从没见过他。”
他望着窗外逐渐昏暗的后院,一瞬间竟让我觉得如此陌生。这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有着一个我没见过且一无所知的儿子,他出现在我的厨房里,我却似乎从未认识过他。我将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的餐垫上,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声谢谢。
“要不要花生之类的?”我问。
“不必了,”他说,“我打算减肥。”
“光打算没用,已经有研究证明了。”
“你替你的死狼人验尸的时候,是不是要在脖子上挂一串大蒜之类的东西?不然你也会一点点地变成狼人,就像艾滋病一样。”
“这和艾滋病完全是两回事。我希望你别再提艾滋病了。”
“你认为纸箱上的字是他写的吗?”
“我们还不能认定那个纸箱和上面的字与他有任何关联,马里诺。”
“旅途愉快,狼人。说的也是,照相器材纸箱上的涂鸦随处可见,尤其是尸体旁边的。”
“谈谈布雷和你的着装新理念吧,”我说,“从头开始说。你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她如此着迷?”
“从她到任大约两周后开始的。还记得那个自慰时被勒死的家伙吧?”
“嗯。”
“她忽然出现,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开始指点每个人该怎么做,俨然把自己当成个警探了。然后她开始翻看他戴着勒死自己的皮面罩取乐时看的色情杂志,并向他的妻子提问。”
“嗬。”
“因此我要求她离开,说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结果第二天就被她叫进了办公室。我本以为她会大发脾气把我臭骂一顿,没想到她对前一天的事提都没提,只问我对调查组有什么看法。”他啜了一口咖啡,又加了两匙糖,“看得出来,她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这个,”他继续说,“我知道她另有目的。她又不负责调查工作,为什么会问我关于调查组的事情呢?”
我倒了杯红酒。“她目的何在?”我问。
“她真正想谈的是你。她问了我一大堆关于你的事,还说知道我们长久以来一直是‘办案搭档’。”
我看了看面团和酱汁。
“她向我打听你的背景,还有警察们对你的看法。”
“你怎么说?”
“我告诉她,你是个法医、律师兼印第安酋长,智商比我的存款数还高,所有警察都爱你,包括女警察。我想想还有什么。”
“差不多够了。”
“她还问起了本顿,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你的工作有什么影响。”
怒火腾地在我胸中蹿起。
“她也问了露西,问她为何离开调查局、性取向是不是离职原因。”
“这下我和这女人算是结下仇了。”我愤愤地说。
“我告诉她露西离开调查局是因为太空总署要她担任宇航员,”马里诺继续说,“可她加入太空计划后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开直升机,于是转而担任烟酒枪械管制局的战斗机飞行员。布雷要我在露西下次来这里的时候通知她,安排她们两人会面,因为她想聘用露西。我说这就好像要网球名将比利·简·金回头担任球童一样。想听听结局吗?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只说我不是你的私人秘书。一周后我被迫重新穿上了制服。”
我拿过烟盒,感觉自己像杆烟枪。我们闷不吭声地在屋里抽烟,在同一个烟灰缸里弹落烟灰,沮丧而挫败。我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恨意。
“我想,她一定在忌妒你,就这么简单,医生。”马里诺最后说,“她自以为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大人物,却到处听人谈论这位斯卡佩塔医生有多么了不起。她要是能把我们两个一起挤掉一定会高兴得要命。给这医生一点颜色瞧瞧,她肯定这么想。”他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用力压碎,“这是你搬到这里后我们头一次私人会面。”他说。这时门铃响起。
“会是谁呢?”他说,“你邀请了别人,竟没告诉我?”
我起身看着厨房墙上的对讲机显示屏,前门摄像头传来的影像让我难以置信。
“我一定在做梦。”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