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已近九点。我有点担心,也许我该带多萝茜一起回来,而不该让她独自留在酒店。倘若她立刻穿过街道回到酒吧,我也丝毫不会诧异。也许那里还有几个寂寞的男人可供她寻欢作乐。
我检查电话留言,发现七个无声的留言,每个来电显示都是“无法追踪”。这让我很苦恼。记者都不喜欢留言,对我办公室的电话也同样如此,因为一旦留言我就可以选择不回电话。这时车道上传来车门的关闭声,我第一反应是多萝茜。我望向窗外,只见一辆黄色出租车正在离去,按门铃的是露西。
她在门口放下手中的小手提箱和拉杆箱,关上门,没有上前拥抱我。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深紫色的淤伤,边缘处的小块淤青已快变成黄色。我见过太多伤痕,知道那是击打造成的结果。
“我讨厌她,”她瞪着我说,好像这是我的错,“谁要她来的?你吗?”
“你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我说,“我们谈谈吧,太多事情都得好好谈谈。老天,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我让她在火炉前坐下,又添了块木柴。露西气色很差,黑眼圈十分明显,牛仔裤和毛衣松松垮垮的,红褐色的头发垂在颊边。她将一只脚跷在咖啡桌上,解下踝部的枪套和枪,尼龙搭扣哔剥作响。
“有酒吗?”她问,“波本之类的?那辆出租车后座没有暖气,车窗又关不上。冻死我了。你看我的手。”
她摊开双手,指甲冻得泛青。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倾身将她搂进怀里。她真瘦。
“那些肌肉跑哪里去了?”我想开个玩笑。
“我吃得不多……”她凝视着炉火。
“迈阿密没东西吃吗?”
她没有丝毫笑意。
“我妈为什么要来?她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从小到大她唯一为我做过的事就是要我听她的那些男人的话,男人,男人。”她说,“她带着那些家伙到处炫耀,而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管他呢,他们同样一无所有,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有我啊。”
她甩开遮挡眼睛的乱发,置若罔闻。“你知道她在医院做了什么吗?”
“她怎么知道你在那里?”我必须先弄清楚这点,露西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她语带嘲讽地说,“不管我喜不喜欢,填在各种表格上的都是她的名字,再说她知道乔是谁。她查出乔的父亲在里士满的住处和其他一切信息,她又那么圆滑世故,每个人都觉得她好得不得了。桑德斯夫妇把乔的病房号告诉了她,今天早上她就出现在医院了。我一点都不知道,直到坐在等候区,看她像个首席女高音登台演出那样走进来。”
她不断攥紧又松开拳头,可能想舒缓一下僵硬的手指。
“能猜到接下来的事吗?”她继续说,“她对桑德斯夫妇装出一脸同情,替他们拿咖啡、三明治,将一些人生的智慧箴言娓娓道来。他们说个不停,我倒显得十分多余。然后她走过来拍拍我的手说,乔今天不见访客。
“我对她说,她以为自己是谁,对我说这种话。她说是桑德斯夫妇请她转告我的,因为他们不忍伤我的心。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了。据我所知她可能还在那里。”
“她不在那里了。”我说。
露西起身拿火钳戳着木柴。火星顽抗似的飞溅开来。
“太过分了!这次她真的太过分了!”露西说。
“不说她了,谈谈你自己吧。告诉我在迈阿密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背靠沙发坐在地毯上,双眼凝视着炉火。我起身走到吧台为她倒了杯原品博士波本威士忌。
“姨妈,我必须见她一面。”
我把酒递给露西,然后坐下为她按摩肩膀。她放松下来,声音也逐渐柔缓。
“她就在医院里,却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待见她一面。说不定她以为我也拒见访客。”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露西?”
她轻啜着波本,没有搭腔,看起来似乎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我们开着那辆十二汽缸奔驰到了那里,”她声音疏离,“乔对我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说展开缉毒行动前感觉不好非常正常,甚至还为这个揶揄她。”
她停下来,茫然地望着炉火。
“我们到了那栋公寓门口,就是一六五集团那群浑蛋聚会的地方,”她继续说,“乔带头进去。里面有六个人而不是三个人,我们立刻察觉苗头不对,而且我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一个家伙抓住乔,用枪抵着她的脑袋,逼她说出我们在费希尔岛部署的出击地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沉默下来,似乎不打算说下去,只啜饮着波本酒。
“老天,这是什么鬼东西?光它的气味就可以把我呛晕了。”
“酒精含量百分之六十。通常我不会劝人喝酒的,但这种时候要是你能醉倒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在这里多待一阵吧。”我说。
“烟酒枪械管制局和药品管制局总是对的。”她说。
“这种事在所难免,露西。”
“我必须在瞬间作出抉择,而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装作不在乎他们是否会轰掉她的脑袋。他们用枪指着她的脑袋,我却开始找她的碴儿,这一招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她又吞了口波本。酒的后劲很强。
“我朝那个拿枪的摩洛哥浑蛋走过去,凑近他的脸说,请尽管动手干掉她,因为她蠢得要命,老是碍手碍脚,我早就厌烦透了。可他如果真的动手,他也就完蛋了,一切都完了。”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火焰,似乎十分着迷。
“我说,你以为我没预料到你会来这招吗?你当我白痴啊?好吧,忘了告诉你,托多拉先生正在等我们过去交易呢——这时我看了看手表在七十六分钟之内必须赶过去。你们尽管动手吧,把他轰得稀烂,拿走他的全部枪械、钞票和该死的可卡因。可要是我们没出现呢?你想他会不会恼火?”
我望着露西,脑海中涌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我看见她演着这出危险的戏剧,看见她身穿制服奔走在火灾现场、从直升机跳下、操纵着电脑……我看见从前那个被我一手带大、总是惹人操心的倔犟小孩。马里诺说得没错,露西一心只想证明自己,她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战斗。
“我觉得他们并不信任我,”她说,“所以我转向乔。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的那种眼神,被枪指着太阳穴时的眼神。”她又停顿一下,“她异常冷静地看着我,因为……”她的声音顫抖起来,“因为她希望我明白她爱我……”露西抽噎着说,“她爱我!她要我知道,因为她认为……”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认为我们就要死了。这时我开始向她大吼大叫。我叫她该死的蠢货并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得我的手掌都发麻了。她那样望着我,就像天地间只剩我一个人,血从她的鼻子和嘴角淌下,从面颊流向下巴。她没有哭。她出局了,身份被识破了,以往接受的一切训练和掌握的所有知识全都派不上用场。我抓住她,用力把她摔到地上扑了上去,疯狂地叫骂,抽她耳光。”
露西抹去泪水,茫然直视着前方。
“最糟的是,姨妈,这不完全是装出来的。我恨她,恨她这么轻易就舍弃了我,她当时真的已作好了牺牲的准备,真该死!”
“就像本顿。”我轻声说。
露西抓起衬衫抹了把脸,似乎没听见我的话。
“我受够了我身边的人总是那么轻易地离我而去,”她声音嘶哑,“在我需要的时候他们总是掉头走开!”
“本顿没有舍弃你,露西。”
“我不停地对乔又打又骂,说要杀了她,还骑在她身上抓住头发拼命摇晃。她忽然清醒了,或许也恼火起来,于是开始反抗。她骂我婊子,把血吐在我脸上,对我拳打脚踢,惹得那些家伙大笑起来并且吹起了口哨,抓着胯下……”
她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几乎无力坐起。她倚在我腿上,火光在她美丽坚毅的脸跳跃。
“她真的挣扎起来,我用两腿死死夹住她的身体,她的肋骨没被我夹断实在是个奇迹。扭打中我扯开了她的衬衫,那些家伙完全没料到,几乎看傻了。他们没看见我趁机拔出了踝部枪套里的枪,我扣动了扳机,一枪接着一枪……”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
我弯腰搂住她。
“你知道吗,当时我穿着那种可以盖住我那把西格索尔枪的工装裤。他们说我总共开了十一枪。我根本不记得我还换过一次弹匣,只记得到处都是调查局的人,还有我把乔拖出门外。她的头不断地冒血。”
露西的嘴唇颤抖着,声音细若游丝。她不在这里,而在迈阿密,再度经历着那个时刻。
“我不断开枪,开枪,开枪,双手沾满她的鲜血。”
她的声音飘向渺远的天际。
“我给了她一拳又一拳,直到现在还感觉得到掌心贴着她脸时的灼热。”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它们罪该万死。
“我感觉得到。她的肌肤那么柔软。还有她的血,是我害她流血的。我触摸过、爱抚过的肌肤,却因为我流血了。接着是枪声,枪声,到处都是枪声,到处都弥漫着硝烟。事情发生得突然也结束得很快,有如一阵烈焰卷过,不留一丝痕迹,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觉得她死定了。”
她垂下头,静静地啜泣着。我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救了她一命,也救了自己。”我说,“乔理解你的做法和那么做的理由,露西。她只会更加爱你。”
“这次我真的闯祸了,姨妈。”她说。
“你是个英雄,真的。”
“不。你不明白。重点不在于那场枪击是否漂亮,或者烟酒枪械管制局会不会给我颁发奖章。”
她坐直然后起身,低头望着我,眼中充满挫败和我无法了解的某种情绪,也许是哀伤。在本顿遇害时她都不曾显露过一丝哀凄,除了无穷无尽的愤怒。
“他们从她腿上取出来的子弹是霍纳蒂特制九十格令空尖弹,是我枪里的子弹。”
我不知该说什么。
“她是被我打中的,姨妈。”
“就算是你——”
“万一她这辈子再也不能走路了呢……万一因为我她被调到别的部门呢?”
“也许她有一段时间无法从直升初上跳下,”我说,“可她会好起来的。”
“万一她的脸被我打得毁容而无法恢复呢?”
“露西,听我说,”我说,“你救了她一命。即使你因此杀了两个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当时你没有别的选择,你不是故意的。”
“怎么不是故意的,”她说,“我巴不得他们全部死光。”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干脆去当雇佣兵好了。”她苦涩地说,“你需要解决谋杀犯、强奸犯、劫车犯、恋童犯或毒贩吗?请呼叫一八〇〇露西。”
“杀人并不能让本顿起死回生。”
她依然置若罔闻。
“他绝不会想到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说。
电话响起。
“他没有舍弃你,露西。别因为他死了而怨恨他。”
电话第三次响起。她一把抓起电话,眼里同时流露出期盼和恐惧。我无法告诉她华兹医生对我说的那些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在,稍等。”她说着把话筒递给我,脸上浮现出失望和沮丧。
“是我。”我不情愿地应道。
“是斯卡佩塔医生吗?”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必须确认你的身份。”标准的美国口音。
“如果你是记者……”
“我要给你一个电话号码。”
“我要给你一个忠告,”我说,“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不然我要挂电话了。”
“先让我告诉你这个号码。”他不等我回应就径自说道。
我知道这个国家代码是法国的。
“法国现在是凌晨三点。”我提醒他。
“几点钟不要紧。我们收到了你发来的信息,正在用计算机系统处理。”
“我没有发东西给你们。”
“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用电脑键盘输入,斯卡佩塔医生。”
他悦耳的男中音如润泽的上好木料一般。
“我在里昂的秘书处工作,”他说,“请你至少拨打一下刚才那个号码,听听我们的语音信箱。”
“这到底——”
“拜托了。”
我挂掉电话拨打了那个号码,一个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女声响起:“你好。”她用英语、法语分别问好,接着又分别说明了他们的上班时间。我按了那名男子给的分机号,他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你好?这就听得出你们是什么部门吗?”我说,“听起来倒很像餐厅。”
“请将一张你的个人信纸传真给我,我一收到就给你回复。”
他给了我传真号码。我搁下电话,到书房里发了一张我的信笺传真。露西依旧待在火炉前,手肘支着膝盖,一手托着下巴,显得无精打采。
“我叫杰伊·塔利,烟酒枪械管制局对国际刑警的联系人。”我重新拿起电话时,他说,“我们得请你立刻赶过来,你和马里诺队长。”
“我不明白,”我说,“你们应该收到了我的报告,目前我并没有新的发现需要补充。”
“若非事态紧急我们也不会找你了。”
“马里诺没有护照。”我说。
“三年前他去过巴哈马。”
我几乎忘了马里诺曾经在一次三日游中邂逅过一个女人,而他们的关系也没能维持三天。
“我不在乎这件事多么重要,”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坐飞机飞去法国——”
“等等,”他忽然说,彬彬有礼但不容拒绝,“罗德参议员?你在吗?”
“我在。”
“法兰克?”我惊讶地说,“你在哪里?法国吗?”
也许他已在一旁聆听多时了。
“听好,凯。这件事非常重要,”罗德参议员的语气让我不得不记起他的身份,“快来,马上赶来。我们需要你的协助。”
“我们?”
塔利接着说:“你和马里诺务必在四点三十分以前赶到米林奈私人机场。就是你那里的凌晨,距离现在不到六小时了。”
“可我现在不能离开……”我刚开口,便看见露西出现在门口。
“别迟到了,纽约的换乘飞机在八点三十分起飞。”他说。
我本以为罗德参议员已经挂断了电话,但他的声音又在此时响起。
“谢谢你,塔利探员,”他说,“接下来的由我说明。”
我听见塔利挂断电话的声音。
“我想知道你的近况,凯。”我这位参议员好友说。
“我一头雾水。”
“我知道,”他说,“我不会让你冒险的。请相信我。你最近还好吗?”
“很好,除了忽然被派到法国、即将被革职,还有……”我想告诉他露西的事,可她就站在那里。
“事情总会有转机的。”罗德参议员说。
“一切事情吗?”我应道。
“相信我。”
我一向信任他。
“我们要求你做的事情恐怕会令你反感,或者害怕。”
“我不太容易害怕,法兰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