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一
罗布·罗伊治安官是苏塞克斯郡的传奇人物,选举中的常胜将军。他到过我的办公室好几次,我认为他是我认识最优秀的执法官员之一。六点半,我在弗吉尼亚餐厅和他会面,他坐在本地宾客的桌位上,正如字面意思,那是本地人聚集的区域。
在这个铺着红格餐布、安置着白色餐椅的狭长房间里,他正吃着煎火腿三明治、喝着黑咖啡,放在桌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不断传出杂音。
“不能这么做,不行,先生。然后呢?他们就继续贩卖可卡因,就这样。”他对一个戴着约翰迪尔机械公司的帽子的憔悴男子说。
“那就随他们去吧。”
“随他们去?”罗伊伸手去拿咖啡。他头顶光秃秃的,精瘦的体格一如以往。“你不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
“介意我插句话吗?”我说着拉了把椅子坐下。
罗伊大张着嘴,好一阵不相信我就在他眼前。“哇,真是意想不到。”他站起来与我握手,“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找你啊。”
“恕我失陪了。”另外那名男子向我轻轻挥了挥帽子,离开了。
“别告诉我你是为公事来的。”治安官说。
“还有别的可能吗?”
受我的情绪感染,他忽然沉静下来。“是我不知道的事?”
“你应该知道。”我说。
“是吗,什么事?你想吃点什么?这里的炸鸡三明治很不错。”一个服务员走近时,他说。
“热茶就好。”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你好像不太舒服。”
“我难受得要命。”
“是因为病毒的事吧。”
“你不了解情况。”我说。
“我能效劳吗?”他靠近我,神情专注地说。
“我要替凯斯·普雷森付保释金,”。我说,“很遗憾,这件事必须到明天才能办。但我觉得你有必要了解这个人是无辜的,罗布,他被陷害了。他遭到起诉是因为林恩调查员急于逞能,想随便找个替死鬼。”
罗伊困惑地说:“你也开始替犯人说话了?”
“因为他是无辜的,”我说,“这个家伙绝不比你我更像连环杀人犯。他没有躲避警察,甚至很可能根本没有超速。林恩故意找他的麻烦,还满口谎言。看他把交通违规的保释金定得那么高就知道了。”
罗伊静静听着。
“普雷森有个年老体衰的母亲,没人照顾她,他的工作恐怕也保不住了。我知道林恩的舅舅是公共安全部部长,还当过治安官,”我说,“我也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罗布。我需要你帮忙。不能让林恩这么胡闹下去。”
这时无线电呼叫罗伊,他推开餐盘。“你真的相信他?”
“是的,我相信。”
“五十一号。”他对无线电说,边调整着腰带和枪支。
“有那桩抢劫案的线索了吗?”一个声音传出。
“还在等消息。”
他结束对话,转向我。“你觉得这男孩是无辜的。”
我再次点头。“毫不怀疑。犯下肢解案的凶手曾和我在网上交谈,而普雷森连什么是网络都不知道。这起案件还有许多地方令我不解,但请相信我,那些事与这孩子没有一点关联。”
“林恩的事你确定吗?我是说,你必须确定,否则我无法这么做。”他定睛看着我。
“我必须说多少次你才相信?”
他把餐巾丢在桌上。“这真的让我很愤怒。”他踢开椅子,“我不喜欢我的牢房里关着个无辜的人,还有个警察在外面到处诬陷平民百姓。”
“你认识基钦吗?掩埋场的负责人?”我说。
“当然,我们住过同一间学生宿舍。”他掏出钱包。
“必须有人去找他谈谈,让凯斯不至于失业。我们必须把伤害降到最低。”我说。
“相信我,我会的。”
他将钱留在桌上,气愤地大步走出餐厅。我独自坐着,继续喝茶,一边环顾四周的条纹糖果、烤肉酱和不同品种的花生等陈列品。我头疼欲裂、皮肤发烫。不久我在四六〇号公路上找到一间杂货店,于是停车买牛奶、好时糖浆、新鲜的蔬菜和汤料。
我在货架间穿梭,推车里很快堆满卫生纸、肉片等物品。我拿出一张地图和普雷森给我的地址。他母亲就住在距公路不远的地方,我到达时她正在睡觉。
“哦,打扰了,”我在门廊上说,“我不想吵醒你的。”
“哪一位?”她拉开门闩,茫然地凝视着黑夜。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你不必……”
“哪种医生?”
普雷森太太干瘪佝偻,脸上布满皱纹,灰白的长发像蛛丝般飘着,令我想起掩埋场和死医客杀害的那位老妇人。
“请进。”她敞开大门,带着些恐惧,“凯斯没事吧?他没出什么事吧?”
“我刚见过他,他很好。”我安慰她说,“我给你带了些日用品。”我抱着购物袋。
“这孩子。”她摇摇头,示意我进入那间狭小但整洁的屋子,“我能怎么办呢?你知道,他是我的一切。他一出生我就说,‘凯斯,就靠你了。’”
她似乎不愿让我察觉她的害怕和难过。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温和地问。
我们进入厨房,里面摆着敦实老旧的冰箱和火炉。她没有回答,开始整理那些杂货,忙乱地叠放着罐头,不小心让芹菜和胡萝卜掉在了地上。
“我来帮你。”我试探着说。
“他又没有犯错。”她哭了起来,“我知道他没有。可那个警察不肯放过他,一直来找他的麻烦,敲我们家的门。”
她站在厨房中央,用双手抹着脸。
“凯斯说你爱喝巧克力奶,我马上替你冲一杯,就当是我这个医生的处方吧。”
我从碗盘沥水篮里拿了玻璃杯和汤匙。
“他明天就会回来,”我说,“而且林恩调查员大概再也不会来烦你们了。”
她呆呆地瞪着我,好像我是奇迹的化身。
“我只是来看看你在你儿子回家之前还缺什么。”我说着把一杯浓度适中的巧克力奶递给她。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谁。”她终于开口了,“太好喝了,生命中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了。”她缓缓地小口啜着,笑了笑。
我简单说明了我和凯斯的认识经过及我的职业,但她似乎无法理解,而以为我喜欢上了他的儿子,我的工作则是配发医药执照。回家的路上,我把音量调大,好让自己在暗夜的长途车程中保持清醒。长长的夜路中,除了星星不见一丝灯光。我拿起移动电话。
接听的是温格的母亲,说他病倒了,但还是让他来接了电话。
“温格,我很替你担心。”我关切地说。
“我很不舒服,”他的声音将他的状况表露无遗,“我想你也没法对付流行性感冒吧。”
“你有免疫功能不全的问题。我和赖利医生谈过,他说你的CD4细胞数量不太理想。”我希望他能正视现实,“把你的症状告诉我。”
“我头痛得要命,脖子和背部也很痛。我上次量的体温是四十度,而且我一直觉得口渴。”
他的每一项描述都令我心惊,因为这些和天花的早期症状完全符合。但更令我惊讶的是,倘若他是因接触那具尸骸而感染的病毒,为何直到现在才发病,尤其在他身体状况欠佳的情况下?
“你没动过办公室里的那些喷雾吧?”我说。
“什么喷雾?”
“维他面部保湿喷雾剂。”
他完全没有头绪,这时我才想起他当时不在办公室,于是向他叙述了经过。
“哦,上帝!”他忽然说。我们同时警觉起来。“家里收到一个,妈妈把它放在厨房料理台上。”
“什么时候的事?”我惊恐地问。
“我不知道,几天前吧。到底是哪一天,我不敢确定了。我们从来没见过那种时髦的东西。想想看,不仅有香味,还能让你的脸清凉。”
如此说来,死医客共寄出十二瓶喷雾,而“十二”正是他电子邮件里的信息。如果将我也算在内,“十二”也是我办公室里全部职员的人数。他若是身在远方的无名氏,为何连我雇员的人数,甚至连部分人的姓名地址这么琐碎的细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不敢问下一个问题,因为心中已有答案。“温格,你碰了那个瓶子吗?”
“碰了一下,只是瞧瞧。”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像是激烈咳嗽时被呛着了,“它就放在那里。我只拿起过一次,只是看看。它闻起来像玫瑰的气味。”
“你的家人中还有谁碰过?”
“我不知道。”
“绝对别让任何人再碰那个瓶子,明白吗?”
“好。”他啜泣起来。
“我会派人到你家里去把那东西收走,并照顾你和你的家人,好吗?”
他哭得太厉害了,无法回答。
到家时已经过午夜,我身体难受心情抑郁,一时不知该从哪里着手。我打电话给马里诺、韦斯利和弗奇士波,告诉他们今天发生的亊,以及温格和他的家人需要一组人立刻前往协助。他们则回复我一个坏消息,丹吉尔岛那个患病的女儿死了,目前一名渔夫也受到了感染。沮丧之余,我查看了电子邮箱,发现死医客一封全是小写、令人极不舒服的新邮件静静等在那里。我很高兴这封邮件是普雷森尚在监狱时发来的。
墙上的镜子你在哪里。
“混账!”我对着电脑屏幕大吼。
这一天实在糟透了,糟糕得要命,我头痛、晕眩,而且无比疲倦。我本不该进那间聊天室去等他,好像那里是OK镇我应该改天再去。可我还是登录了,期待那个怪物现身的想法在脑中徘徊不去。他果真出现了。
死医客:你为何要在乎无知的渔夫和他们无知的家人,还有那些替你工作的蠢货!
斯卡佩塔:住手。告诉我,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住手。
死医客: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很早以前就已造成!
但他没有回答。奇怪的是,他并未离开聊天室,只是不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我想起第十九小组,祈祷他们最好看见了刚才的对话,并逐一追踪电话网络,直到发现他的巢穴。过了半小时我才注销下线,这时电话响起。
“你真是个天才!”露西兴奋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发痛,“你是怎么让他在线待那么久的?”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已经十一分钟了。你赢了。”
“我只跟他谈了大概两分钟。”我用手背贴在额头上降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可她不理会我。“我们找到那浑蛋的检置了!”她欣喜若狂,“在马里兰的一个露营基地。索尔玆伯里的探员已经出发,珍妮特和我也要乘飞机赶去。”
<er h3">二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前,世界卫生组织又发布了一则关于维他香疗面部保湿喷雾的警告,向人们保证一定会消灭病毒,研究人员正夜以继日地研发新疫苗,很快就会有结果。然而公众仍不免惊慌。
媒体为这病毒取的名字——突变痘,上了《新闻周刊》和《时代杂志》的封面。在白宫研究紧急措施的同时,参议院也组成了委员会。维他保温喷雾是在纽约销售的,但生产者实际上是法国厂商,死医客的威胁手法显然正中要害。尽管法国方面还未传出病例报告,但任何一家大型厂商被迫关闭都可能导致两国间经济、外交关系的紧张,而在关于产品究竟是在哪里遭到变造的争议中,两国更是将责任相互推诿。
有些渔夫试图驾驶渔船逃离丹吉尔岛,因此海岸防卫队不得不从遥远的佛罗里达州等地区调来更多人手。我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据我所知,执法单位和岛上居民在丹吉尔海湾形成了对峙僵局,在这海风刺骨的酷寒冬季,所有船只都停在岸边,哪里也去不了。
此外,疾病控制中心派遣一个由医生和护士组成的隔离小组前往温格家中,这消息很快传开了。报纸刊出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人们吓得纷纷搬家——隔离一个城市若非完全不可能,也是极度困难的事。周五清晨我穿着浴袍,喝着热茶,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和颓丧。
我发烧到三十九度,而止咳糖浆除了令我想吐外毫无作用。我脖子和背部的肌肉无比酸痛,仿佛刚和职业选手踢完一场足球赛。但我无法上床休息,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打电话给保释员,结果得到了一个坏消息。他说保释凯斯·普雷森出狱的唯一方法是我亲自进城去付保释金。于是我出门去开车,却不得不在十分钟后返回屋子,因为支票簿被忘在书桌上了。
“上帝,帮帮我。”我加快脚步,喃喃自语着。
我开车疾驶过邻居家,轮胎吱吱作响,片刻之后便飞驰过了温莎农庄的街角。我想着昨晚在马里兰发生的事,不由得开始为露西担心。对她来说,所有事件都是有趣的探险,一心想摆弄枪支、徒步追踪凶手、搭直升机和飞机。我害怕这样的冒险精神会带来不幸,因为我对生命太了解,见过太多的无常。我不知道死医客是否已经被捕,但相信若真如此,我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接获消息。
我这一生从不曾与保释员打过交道。这位名叫文斯·佩勒的保释员在布罗德街的一间修鞋店工作。他身材瘦小,黑发油亮,腰间系着条皮革围裙,正坐在一台大型辛格缝纫机前给一只皮鞋缝上新鞋底。整条街上老旧店铺的橱窗除了灰尘和涂鸦之外空无一物。我走进店里时,保释员朝我一瞥,目光凌厉,那是看惯种种麻烦的眼神。
“你是斯卡佩塔医生?”他问,继续踩着缝纫机。
“是的。”
我拿出支票簿和笔,感觉不到一丝友善,我不知此人曾帮助过多少暴力罪犯出狱。
“五百三十美元,”他说,“使用信用卡的话再加百分之三。”
他站起来,走向刮痕斑驳、堆着皮鞋和奇伟鞋油的工作台。我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有意思,我还以为你很老了。”他思索着说,“你知道,从新闻报道得来的刻板印象。”
“今天就让他出来。”我撕下支票递给他,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好的,没问题。”他迅速瞥了眼手表。
“几点?”
“几点?”他夸张地重复道。
“是的,”我说,“他几点会获释?”
他把手指辦得咔咔作响。“尽快。”
“很好。”我擤着鼻子说,“我会留意他是否尽快获释了。”我像他那样掰着手指,“如果没有呢?你猜会怎么样?我也是个律师,而且脾气坏得要命。我会来找你算账,明白吗?”
他微笑地看着我,咽了下口水。
“哪种律师?”他问。
“你不会乐意听到的那种。”我说着走出店门。
大约十五分钟后我到达办公室,刚在桌前坐下传呼机就震动起来,电话铃接着响起。我未及作出反应,罗丝忽然跑来,神色异常沮丧。
“所有人都在找你。”她说。
“总是这样。”我皱眉看着传呼机上显示的号码,“这回又是谁呢?”
“马里诺正在路上,”她继续说,“他们派了直升机来接你,会在弗吉尼亚医学院的停机坪等待。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的人也正在赶来。他们已经通知巴尔的摩法医办公室将有一个小组专职负责这件事,尸体将在弗雷德里克进行解剖。”
我看着她,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尸体?”
“调查局追踪一个电话,找到了某个露营基地。”
“这我知道,”我不耐烦地说,“在马里兰。”
“他们声称找到了凶手的露营车。细节我不清楚,但那辆车看起来很像实验室,里面有一具尸体。”
我简直不敢相信。“谁的尸体?”
“他们认为是他的。可能是自杀,用的是枪。”罗丝从眼镜上方瞄着我,摇了摇头,“你应该回家卧床休息,喝碗我给你煲的热鸡汤。”
马里诺到办公楼前接我。市区刮起强风,建筑顶端的国旗随风狂舞。我知道他在生气,因为我刚关好车门他就踩了油门,并且一言不发。
“谢谢。”我打开一包润喉糖。
“你的病还没好。”他开车转入富兰克林街。
“是的,多谢关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他说,他没穿制服。“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制造病毒的实验室去。”
“会有特殊防护措施的。”我说。
“靠你这么近,也许我现在就需要。”
“我只是感冒,早就没有传染性了。相信我,这种事我很了解。还有,别生我的气,我自己也不想生病。”
“你最好祈祷自己真的只是感冒了。”
“如果我得的是别的病,症状会严重得多,发烧度数会更高,而且会长疹子。”
“是啊,但既然你已经病了,得其他病的机会不是也会增加?我实在不明白你干吗一定要跑这一趟,因为我他妈的根本不想去。我真的不想蹚混水。”
“那就放我下车,然后离开。”我说,“在整个世界都快毁灭的时候,别在我面前发牢骚。”
“温格怎么样了?”他问,语气柔和了许多。
“老实说,我替他担心得要命。”我回答。
车子行经弗吉尼亚医学院,转入围墙后方的直升机停机坪,这里是飞机运送各地病患和器官样本到医院时的降落地点。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的人员还未到达,但不久便传来黑鹰直升机的巨大轰响,车里和路上的人全停下来观望。几名司机停在路边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缓缓降落,气流搅动着草丛和树枝。
机门打开,马里诺和我登上直升机,发现舱里已坐满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的人员。我们四周堆满救援品,一张便携式隔离病床像手风琴似的软塌塌地放在地上。有人递给我一顶带麦克风的头盔,我把它戴上,系上五点安全带,又协助马里诺系好。他端坐其上的折叠椅显然不是为他这种体形的人设计的。
“但愿那些记者没听到什么风声。”沉重的舱门关闭时,有人说。
我把麦克风的插头在舱顶的插座上插好。“肯定会,或许已经知道了。”
死医客喜欢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我不太相信他尚未获得政府高层的道歉就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会的,一定还有好戏上演,而我一点都不想知道究竟会是哪出戏码。飞抵哈内斯岛州立公园原本用不了一小时,但那个露营基地的浓密松树林造成了一些麻烦一一直升机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降落。
驾驶员将我们送达位于梅索尔科夫码头的克里斯菲尔德海岸防卫分队所在地。冬季歇业中的帆船和游艇漂浮在小阿内梅塞克斯河那不断泛起涟漪的蓝黑色河面上。我们进入分队办公室,听取马丁内斯队长的简报。小巧整洁的砖造房屋,空间狭长,我们可以在里面换上防冻衣和救生背心。
“我们遇到不少困难。”马丁内斯在铺着地毯的通讯室里来回踱步,对众人说道,“例如,丹吉尔岛居民在本地有许多亲人,我们必须在各个路口布置警卫,因为疾病控制中心希望克里斯菲尔德的居民留在当地。”
“可这里没有病患。”马里诺费力地在靴子外面系上环扣。
“目前没有,可我担心在疫情暴发之初,有些丹吉尔岛居民可能会趁机跑来这里。别期待他们会友善合作。”
“露营基地里有些什么人?”有人问。
“目前只有发现尸体的调査局探员。”
“其他露营车呢?”马里诺问。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马丁内斯说,“探员们进入露营区时,在那里发现大约六辆露营车,但只有一辆有外接电话线,在十六号营区。他们敲了门但没得到回应,于是从窗户探看,结果发现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
“那些探员没有进去?”我问。
“没有。他们知道那或许是凶手的尸体,怕被传染病毒。可我担心也许有个森林巡警进去了。”
“为什么?”我问。
“你知道,好奇害死猫。大概在一个探员到直升机起降场去接另两个探员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反正当时没人看守,那个巡警就跑进去了,又立刻像火球似的冲了出来,说里面有个怪物,就像斯蒂芬·金小说里写的那样。别问我怎么回事。”马丁内斯说着翻了个白眼。
我望着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的成员们。
“我们会将那名森林巡警一起带走。”一个挂着队长臂章的年轻人说,“对了,我叫克拉克,他们是我的队员。”他对我说,“他们会妥善照料他,将他隔离并好好看着。”
“十六号营区是谁租下的?”马里诺说。
“这些细节还不清楚。”马丁内斯说。“都穿戴好了?”他扫视着众人。该动身了。
海岸防卫队将我们分配到两艘波士顿韦勒斯游艇上,因为即将前往的地方水很浅,巡逻艇无法进入。我所在的游艇由马丁内斯驾驶,他稳稳站着,仿佛以四十海里时速在翻腾的海浪中航行只是小事一桩。我坐在艇侧,紧抓着栏杆,非常担心自己可能随时落水。我感觉仿佛骑着头电动野牛,冷风灌入鼻子和嘴巴,几乎无法呼吸。
马里诺坐在我对面,看起来快要呕吐了。我试着用唇语安慰他,但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我,使尽全力苦苦支撑。游艇终于减速抵达一处叫作扁猫的海湾。这里长满猫尾香蒲和大米草,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松林郁郁葱葱,接近公园的地带出现许多“慢行”标志。我们慢慢靠岸,看见了许多小径、公共浴室和一座小巡警站,但只瞥见一辆露营车。马丁内斯将游艇驶进码头,引擎安静下来,一名警卫将游艇牢牢地拴在木粧上。
“我要吐了。”我们笨手笨脚地爬出游艇时,马里诺在我耳边说。
“不会的。”我抓住他的胳膊。
“别让我进那辆拖车。”
我转身,注视着他惨白的脸。
“好的,好的,”我说,“该进去的是我。但我们必须先找到那个巡警。”
第二艘游艇靠岸时马里诺大步走开了。我透过林木间的缝隙窥见死医客的露营车。它相当老旧,没有拖拽设备,停放在巡警站的最远处,隐匿在潮湿阴暗的松树林中。待所有人上岸,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的小组开始分发我十分熟悉的橘色防护服、气囊背袋和足够支撑四小时的备用电池。
“准备干活。”那位名叫克拉克的队长宣布,“装备齐全后我们就进去把尸体移出来。”
“我想先进去,”我说,“单独进去。”
“也对,”他点头说,“得先检查那里是否有危害物。但愿没有。然后我们再把尸体搬出来,并将这辆露营车拖走。”
“车子是物证,”我对他说,“我们不能随便移动。”
他的表情泄露了他的想法。既然凶手已经死亡,便可以结案了,而那辆露营车有生物危害之虞,理当焚毁。
“不行,”我对他说,“我们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案。不能这么做。”
他犹豫起来,回头望着露营车,颓丧地叹了口气。
“我要进去了,”我说,“然后告诉你们下一步如何行动。”
“非常合理。”他再度提高嗓门,“伙计们,咱们走吧。除了法医,其他人先别进去,等候进一步指示。”
我们进了树林,他们紧随其后,带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生物隔离袋。我脚下的松针松脆如碾碎的小麦。露营车渐近,空气冷冽洁净。那是一辆旅行拖车,长约十八英寸,外面搭着橘色遮阳篷。
“相当旧了,我敢打赌至少有八年了。”马里诺说。他对这类事情非常在行。
“怎么拖到这里来的?”我问,一边穿上防护服。
“用小货车,”他说,“或者厢型车。并不需要大马力的车子。这鬼东西该怎么穿?套在我自己的衣服外面吗?”
“没错。”我拉上拉链,“我想知道把这东西拖来的那辆车去哪里了。”
“问得好。”马里诺说,一边气呼呼地和那衣服缠斗,“还有车牌呢?”
我刚打开气阀,一位身穿绿色制服、头戴暗灰色帽子的年轻人从树林里冒了出来。他困惑地望着我们的橘色面罩和防护服,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他没有靠近,只是介绍自己是公园夜间轮班巡警。
马里诺首先开口:“你见过那辆露营车里的人吗?”
“没有。”巡警说。
“别的轮班巡警呢?”
“没人记得曾见过那里面有人,只偶尔在晚上看见灯光。所以很难说。你也看见了,那辆车离巡警站相当远。你只要往树林里或随便哪里一躲,就很难被人发现。”
“这里有其他露营车吗?”我压过面罩里的嘶嘶气流声说。
“目前没有。我发现尸体的时候这里大概还有三个人,但是我催促他们离开,以免受到感染。”
“你给他们做了笔录吧?”马里诺问。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年轻巡警自作主张放走所有证人非常生气。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个说曾经撞见他。”他朝露营车点了点头,“前天晚上的事。在公共浴室里。高大粗壮的家伙,深色头发,留着胡须。”
“他去那里洗澡吗?”我问。
“不是的,女士,”他犹豫着说,“去小便。”
“露营车里没有厕所吗?”
“我真的不清楚。”他又迟疑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根本没在那车里停留。我一发现那鬼东西——唔,不管那是什么——就马上走开了。”
“你大概也不清楚是什么车把它拖来的吧?”马里诺接着问。
巡警变得极度不安。“每年的这个季节这里总是安静得不得了,而且很阴暗。我没有理由注意它是被什么交通工具拖来的,事实上我也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可你记下了一个牌照号码。”戴着面罩的马里诺很不友善地说。
“没错。”巡警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片,“这是他的登记资料。”他摊开纸张,“弗吉尼亚州诺福克,肯恩·L·珀利。”
他将纸片交给马里诺。“哦,好极了,那混账偷来的信用卡的持有人名字。这么说你记下的牌照号码也是真的了。他用什么方式付的账?”马里诺嘲讽地说。
“银行支票。”
“他亲自来办理的吗?”
“不是,他是用信件预约的。除了你手上的资料,别的什么都没有。我说过,我们都没见过他。”
“这封信的信封呢?”马里诺说,“你保留了吗?我们想看看邮戳。”
巡警摇着头,不安地望着身穿防护服的研究人员,他们全都凝神听着他的每句话。他回头看看拖车,润了润嘴唇。
“你们能告诉我那里究竟有什么问题吗?还有,我进去过会怎么样呢?”他声音嘶哑,就要哭了。
“那里面可能有病菌,”我对他说,“但我们还不确定。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尽力照顾你的。”
“有人会把我关起来,像隔离囚禁那样。”他的恐惧溃了堤,眼神狂乱,声音高亢起来,“我要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病菌,我到底会怎么样!”
“你会像我上个星期那样。”我安慰他说,“有很棒的房间,很棒的护士。在那里观察几天,仅此而已。”
“就当是休假吧,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看这些人穿成这样就吓到了。”马里诺一副不屑的样子。
他继续说着,俨然是个传染病专家。我留下他们两人,独自走向露营车。我在离车子一英尺的地方观望了好一阵。露营车停在一块铺满松针的柔软林地上,左侧是大片树林和停泊着我们的游艇的河流,右侧是更广阔的树林,公路上的车辆声远远传来。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它刷着白漆的车架上有一处磨损。
本应是车辆识别代号的位置露出铝板,我靠近些,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触摸铝板上深深的刮痕。我注意到车顶附近一小片烧焦的聚乙烯塑料,显然有人用丙烷烧掉了第二组车辆识别代号。我又绕到车子的另一端。
车门已被打开,虚掩着,显然是被某种工具撬开的。我的神经开始发出信号,思绪变得无比专注而清晰,每当我发现证据透露的信息和证人的陈述全然相反时总会这样。我登上金属台阶,走进车厢,一动不动地看着在多数人看来或许毫无意义,对我而言却是可怖梦魇的景象——死医客的作业场所。
这里的暖气开到了最大,我把它关闭。一个小东西忽然从我脚下窜过,把我吓了一跳。我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它笨拙地跑到墙角卧下,喘着气瑟瑟发抖。这只可怜的实验兔的毛被剃了好几道,由于感染病毒而遍体斑痕,长满可怕的暗色丘疹。我瞥见了它的铁丝笼,笼门打开着,似乎是从桌上掉下来的。
“过来。”我蹲下,伸出双手。它那双长有粉红色眼睑的眼睛望着我,长耳朵抽搐着。
我小心地慢慢向它靠近。我必须抓住它,因为它是病菌培植的活体证据。
“快过来,小可怜,”我对这个巡警眼中的怪物说,“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我把它轻轻抱起。它激烈地挣扎着,心跳很不规律。我把它放回笼子里,然后走向后部车厢。我通过狭窄的房门,卧室的空间几乎被那具尸体填满。此人俯趴在被血渍染黑的金色绒毛地毯上,一头深色鬈发。我把他翻过来,发现尸僵的阶段已经结束。他手掌巨大,指甲污秽,蓄着蓬乱的胡须。令我想起穿着脏污的海军领外套和长裤的伐木工人。
我掀开他的上衣检查尸斑,也就是死后血液受地心引力影响而产生的沉淀现象。脸部和胸部的尸斑呈紫红色,和地板接触的部位则泛白。我没发现尸体被移动的迹象。他的胸部中了一枪,子弹应是近距离射出的,或许就是由他左侧的雷明顿双管霰弹枪发射的。
小弹丸的爆裂范围狭小,在他胸膛中央形成一个边缘粗糙的大洞。衣服和皮肤上沾着弹药的白色填充粉末,再次表明这并非接触性射击。我量了枪支和他手臂的长度,不知他如何够着扳机,也看不出他曾使用任何辅助工具。我检查他的口袋,里面没有钱包或证件,只有一把巴克刀,刀刃已经磨损弯曲。
我没在他身上多花时间,立刻出了拖车。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的人早已沉不住气,就像一群期待着前往某地,唯恐赶不上班机的旅客。他们看着我走下台阶,马里诺退后几步,几乎隐进树林里,他把橘色手臂交叉在胸前,身边站着那个巡警。
“里面是全面受到污染的犯罪现场。”我宣布,“死者是白人男性,身份不明。我需要人帮我把尸体移出来,然后加以密封。”我望着那位队长。
“我们会把它一起带走。”他说。
我点了点头。“验尸可以由你们的人来负责,或许可以请巴尔的摩法医办公室派人作证。这辆露营车问题很大,必须送往某个可以安全进行检验的地方采集物证,并且消毒。老实说,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除非你们有足够大的隔离设施容纳这种大型车辆,否则最好把它送去犹他州。”
“杜格烕?”他疑惑地问。
“没错,”我说,“也许弗奇士波上校帮得上忙。”
杜格威试验基地是陆军的主要生物研究机构。它不像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所那样位于都市核心地带,而是处在大盐湖沙漠上,在那里的广袤土地上进行激光弹、智能炸弹、烟雾弹、照明弹等军备武器的测试。此外,它还拥有全国唯一一个可以容纳巨型装备,如坦克车之类车辆的试验室。
队长思索片刻,目光在我和露营车之间来回扫视,终于作了决定并拟出计划。
“法兰克,马上联系,我们得尽快把这辆车拖走。”他对一名队员说,“上校应该会尽快协调,让空军派运输机来,我不希望这东西在这里滞留一整夜。另外,我们还需要一辆平板卡车和一辆敞篷小货车。”
“这附近应该可以找到,他们用来运送海产的,”马里诺说,“这由我来负责。”
“很好。”队长继续说,“谁替我去拿三个尸袋和隔离袋。”接着又对我说:“我打赌你需要帮助。”
“非常需要。”我说着和他走向露营车。
我打开那扇扭曲的铝门,他随我进入车里,我们直接到车子后部。从克拉克的眼神中,我看出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但有了面罩和气囊背袋,他至少不必忍受那股尸体的腐臭。他在尸体一端蹲下,我则蹲在另一端。尸体十分沉重,空间又极度狭窄。
“这里真的很热,或者只是我有这种感觉?”我们忙乱地移动着橡胶般僵硬的尸体时,他说。
“有人把暖气调到了最大,”我已经气喘吁吁,“试图加快病毒繁殖和尸体腐烂的速度,这是一种常见的破坏犯罪现场的手法。好了,把拉链拉上。可能会很紧,但应该办得到。”
我们动手把尸体放进第二个尸袋,手掌和衣服由于沾了血而黏滑不堪。把尸体装进隔离袋花了将近半小时。把它抬出去时,我的肌肉颤抖不止,心脏狂跳,浑身冒汗。到了外面,我们连同隔离袋全都接受了化学洗涤剂的彻底冲洗。之后,隔离袋被货车运回克里斯菲尔德,研究所人员则开始着手处置那辆露营车。
除了轮子,整辆车都用添加了一层高效空气粒子过滤网的蓝色厚重树脂塑料包裹起来。我大大松了口气,脱去防护服,退到温暖明亮的巡警站里去洗洗脸。我心神不宁,甘愿舍弃一切,只求能爬上床,吃几颗奈奎尔感冒药并好好睡一觉。
“真是一团混乱。”马里诺进了屋,带来一股冷风。
“拜托,把门关上。”我颤抖着说。
“什么东西让你这么难受?”他在房间另一头坐下。
“生命。”
“真不敢相信,你生着病还跑来,我觉得你大概疯了。”
“多谢你的安慰。”我说。
“对我来说也不轻松呢。困在这里给一堆人做笔录,连辆车都没有。”
“你打算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听说露西和珍妮特也在这里,而且是开车来的。”
“在哪里?”我站了起来。
“别太兴奋。她们是来找人访谈的,和我一样。上帝,我好想抽烟,几乎一整天没抽了。”
“这里禁烟。”我指着一张警告标语。
“有人得天花死了,你还在这里计较抽烟的事。”
我拿出三颗布洛芬胶囊吞下,没有就水。
“那些太空宝宝接下来要干吗?”他问。
“有几个会留下来,查看是否有其他人曾在丹吉尔岛或这个露营区逗留。他们会与其他队员轮流值班。我想你也应该和他们保持联系,万一你发现有人疑似感染时。”
“什么?难道整整一周我都得穿着这种橘色衣服到处晃?”马里诺伸着懒腰,咔咔扭动脖子,“这该死的衣服。热得要命,面罩还算凑合。”其实他正为能够穿上这身服装暗暗自豪。
“不,你不必始终穿着这种塑料衣。”我说。
“万一我发现访谈对象可能被感染呢?”
“别亲他就是了。”
“一点都不好笑。”他瞪着我说。
“确实不好笑。”
“死掉的那个家伙呢?还不知道是谁呢,他们就要把他火化了吗?”
“明天早上他们会进行验尸,”我说,“我想他们会尽力保存这具尸体的。”
“这整件事情都很怪异。”马里诺两手揉着脸说,“你看见里面有电脑吗?”
“有,笔记本电脑,可没有打印机或扫描仪。我怀疑这只是某人撇清罪状的伎俩。打印机和扫描仪在家里。”
“有电话吗?”
我想了一下。“没印象。”
“可是电话线从露营车通到接线盒了。我们得查查看能找到什么,例如电话用户的名字。我们也得让韦斯利知道这里的情况。”
“如果那条电话线只是用来连上美国在线网站,”露西走了进来,关上门,“那就不会有通话清单了,因为唯一的付费项目只有美国在线的网络服务。最后我们还是会追回到珀利,也就是这个信用卡被盗的人身上。”
露西穿着牛仔裤和皮夹克,稍显邋遢但精神奕奕。她在我身边坐下,检查我的眼白,触摸我颈部的淋巴腺。
“舌头伸出来。”她认真地说。
“别闹了!”我把她推开,边咳边笑。
“你感觉还好吗?”
“好多了。珍妮特呢?”我问。
“在外面,跟人谈话。里面是哪种电脑?”
“我没细看,”我回答,“没注意到有什么特别之处。”
“电脑开着吗?”
“不知道,我没有看。”
“我必须检査一下那台电脑。”
“你打算怎么做?”我注视着她。
“我想我必须跟着你。”
“他们允许你这么做吗?”马里诺问。
“他们是谁?”
“你上面那些只会吃闲饭的头头。”他回答说。
“是他们要我参与这起案件的,他们期待我能协助破案。”
露西不停地望向窗户和门口。她已经暴露在病毒环境里,势必得顺从执法单位的安排。她外套下藏着一把包着皮套、配有备用弹匣的西格索尔九毫米口径手枪,口袋里也许还放着警徽。房门打开时她陡然一凜,同时另一名巡警匆匆走了进来,他的头发被雨水淋湿了,眼神焦虑而亢奋。
“我能帮什么忙吗?”他脱下外套,向我们问道。
“当然,”马里诺说着从椅子上起身,“你开的是哪种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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