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我追问道,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号码。
“东区,雪下得他妈的一塌糊涂。”马里诺说,“我们有个DOA的案子,白人女性。乍看之下像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自杀,车停在车库里,排气管上接了根管子,但情况有点蹊跷,我想你最好来一趟。”
“你现在是在哪里打的电话?”我穷追不合,这让他迟疑了一下。我可以感觉出他的惊讶。
“在死者家里,我刚到。这又是另一个问题。房子不是完全锁住的,后门没锁。”
我听见车库门的声音。“哦,谢天谢地。马里诺,等一下。”我说着,大大地松了口气。
传来厨房门关上的声音,还有纸袋的塞窄声。
我一手按住话筒,叫道:“露西,是你吗?”
“不是我,是雪人来了。你应该看看外面的大雪!下得真过瘾!”
我伸手拿纸笔,对马里诺说:“死者的姓名和住址是——”
“珍妮弗·戴顿,依文大道二一七号。”
我不认识这个名字。依文大道在威廉斯堡路旁,离机场不远,那一区我不熟悉。
我挂了电话,露西走进书房。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闪亮。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我劈头就是一句。
她的微笑消失了。“去买杂货。”
“哦,这点我们稍后再谈,我得赶一个现场。”
她耸耸肩,用同样不耐烦的语气回敬我。“这不是司空见惯的吗?”
“很抱歉,人死的时间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抓起外套和手套,匆忙进入车库,发动引擎,扣上安全带,调节暖气,研究了一下该怎么走,然后才想起夹在汽车遮阳板上的车库门遥控器。废气填满密闭空间的速度快得惊人。
“老天。”我狠狠地教训心不在焉的自己,迅速打开车库的门。
汽车排出的废气很容易导致中毒死亡。有些年轻情侣开着引擎和暖气在后座亲热,最后就这么拥抱着昏迷过去,再也无法醒来。有些想自杀的人将车子变成小型的毒气室,把问题留给其他人去解决。我忘了问马里诺珍妮弗·戴顿是否独居。
积雪已有数英寸厚,映亮了夜色。我家附近不见任何车辆,市区公路上也只有寥寥几辆车。收音机不断地放着圣诞歌曲,我脑海中飞掠过的种种困惑的思绪,逐渐转变为恐惧。珍妮弗·戴顿打过好多次电话到我家,却不说一句话就挂断了,或者是另一个人用她的电话打的。现在,她死了。高架道路在市区东端转了个弯,铁路在地面上纵横交叉,有如缝合的伤口,钢筋水泥的立体停车场比大部分建筑物都高。中央街车站庞然矗立在乳色的天空下,屋顶结了一层白霜,塔上的钟像独眼巨人浑浊的眼睛。
我缓慢地开在威廉斯堡路上,经过一个废弃的购物中心,就在快到达市区与亨利哥郡交界处时,找到了依文大道。这里的房子很小,前面停着小货车和老款的美国车。二一七号的车道上和街道两边都停着警车,我把车停在马里诺的福特车后面,提着医务包下了车,踏在未铺柏油的车道上,朝那间仅能容纳一辆车的车库走去,那里灯火通明,有如一幅耶稣诞生马槽图。车库门高高卷起,几名警察围在一辆破旧的浅棕色雪佛兰旁边。我看到马里诺蹲在驾驶座一侧的后门旁,研究着一截绿色的浇花水管,这截水管从排气管接到开了一条缝的车窗里。车内被黑烟熏得脏兮兮的,废气的味道在湿冷的空气中仍未散去。
“车子引擎还发动着。”马里诺对我说,“汽油用完了。”
死去的女人看起来有五六十岁,坐在驾驶座上,向右歪倒,露在衣服外的颈部和手部皮肤呈鲜粉红色,头下黄褐色的椅套上沾有干掉的血迹。从我站的地方看不见她的脸。我打开医务包,取出化学温度计测量车库内的温度,然后戴上外科手套,请一名年轻的警员帮我打开车子的前门。
“我们正准备采集指纹。”他说。
“那么我等等。”
“约翰逊,先采门把怎么样,这样医生就可以进车里了。”他深色的眼睛望着我,“我叫汤姆·路瑟罗,这里的情况有点讲不通。首先,前座上的血迹就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有好几种解释。”我说,“比方说死后排泄。”
他微微眯起眼睛。
“就是肺里面的压力迫使体液从口鼻流出。”我解释道。
“哦,一般来说,这种情况要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后才会出现,对不对?”
“一般来说是这样。”
“可据我们所知,这位女士死了大概二十四小时,而且这里冷得像停尸间的冰箱一样。”
“没错。”我说,“但如果她开着暖气,再加上灌进去的那些热的废气,车里的温度就会上升,一直相当温暖,直到车子没油。”
马里诺透过被黑烟熏得模糊不清的窗玻璃朝里窥视。“看起来暖气开到了最大。”
“另外一种可能——”我继续说,“她失去意识时身体倒下来,脸撞到方向盘、仪表板、椅子。她可能鼻子流血,咬到了舌头,或者扯破了嘴唇。我要检查才能知道。”
“好吧,可是她穿的衣服又怎么解释呢?”路瑟罗说,“她走到寒冷的屋外,进到冷冰冰的车库里,接上水管后坐进寒冷的车里,身上却只穿着一件睡袍。你不觉得有点不寻常吗?”
那件浅蓝色的长袖睡袍长及脚踝,质地看起来是薄薄的人造纤维。要自杀是没有什么衣着规定的。这样一个冬夜里,珍妮弗·戴顿在走到天寒地冻的户外之前,先穿上外套和鞋子确实比较合乎逻辑,但如果她已计划要自杀,便知道自己不久后就不会再感觉到冷了。
鉴定组的警员完成了车门部分的工作。我收起化学温度计,车库里的温度是零下一点六度。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我问路瑟罗。
“大概一个半小时前。当然,我们开门前这里比较暖和,但也暖和不了多少。这车库没有暖气,而且车子的引擎盖是冷的。我猜在我们接到报警电话前的几小时,这车子的汽油就用光了,电瓶也没电了。”
车门打开,我先拍了一系列照片,再绕到驾驶座旁的前座去看她的头。我做好心理准备,或许会突然认出什么、看见什么,唤醒沉睡多年的记忆。但什么都没有,我不认识珍妮弗·戴顿,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她。
她的头发染成浅色,但发根是黑的,头上紧紧卷着粉红色小发卷,有几个掉了。她非常胖,但从精致的五官来看,要是她再年轻一点、瘦一点的话,可能相当漂亮。我触摸她的头部和颈部,没有发现骨折。我用手背抵住她的一边脸颊,然后奋力把她转过来。她又冷又硬,靠在椅子上的那一侧脸是苍白的,且因温度高而起了水泡。看起来她死后尸体并没有被移动过,皮肤压下去也没有变白。她至少死了十二个小时。
直到我准备用袋子把她的手包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指甲里有东西。我用手电筒照着仔细检查,然后取出装证物的塑料封套和一副镊子。指甲下的皮肤里有一小片金绿色的东西,似乎是圣诞节的装饰品。我也找到了金色的纤维,而且每检查一只手指就会看到更多。我把棕色纸袋套在她手上,用橡皮筋在手腕处绑紧,然后绕到车子的另一边。我要看看她的脚。她的腿已经完全僵硬,非常难摆弄,但我仍努力把腿拉过方向盘放在椅子上。我检查她深色厚毛袜的底部,发现沾有与指甲里类似的纤维,然而没有灰尘、泥巴,或者草叶。我脑中响起了警报声。
“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吗?”马里诺问。
“这附近没找到室内拖鞋或鞋子?”我说。
“没有。”路瑟罗回答,“我说了,在这么冷的晚上她就这么走出屋子很不寻常,她身上只穿着——”
我打断他的话:“我们有个问题,她的袜子太干净了。”
“可恶!”马里诺说。
“需要把她送到市区去。”我从车旁退开。
“我去叫救援小组。”路瑟罗自告奋勇。
“我想看看她的屋子。”我对马里诺说。
“嗯。”他已经脱下手套,正在对着手呵气,“我也想请你去看一看。”
等待救援小组抵达的时候,我在车库里转了转,小心不踩到任何东西、不妨碍别人工作。车库里没多少可看的,就是一般院子里需要用到的工具,还有一些无处可放的零碎物件。我的视线扫过一堆堆旧报纸、藤篮、满是灰尘的油漆罐,还有一个看来多年没用过的生锈烤肉架。角落里杂乱地卷着一条浇花用的水管,看起来像没头的绿蛇,接到汽车排气管上的那截水管就是从这上面切下来的。我跪下来细看切割过的一头,但并没有摸。塑料的边缘不像是被锯割过,而是被重重一下砍断,形成一个角度。我看到旁边的水泥地上有一条痕迹。我站起身检查挂在木板上的各式工具:有一把斧头和一把劈原木用的V形斧,两把都满是锈迹和蜘蛛网。
救援小组的人带着担架和尸袋来了。
“你们有没有在她家里找到可能用来切断水管的东西?”我问路瑟罗。
“没有。”
珍妮弗·戴顿不想从车里出来,死亡的力量抗拒着生者伸出的手。我到乘客座位的那一侧去帮忙。三个人紧抓住她腋下,另一个人则推她的腿。将她装进尸袋、拉上拉链并放上担架、扣好系带之后,救援小组抬着她走进雪花纷飞的夜色,我和路瑟罗沿着车道艰苦前进,一边后悔我出门前没换上靴子。
我们从通往厨房的后门进入那栋农场式的砖造平房。屋里看起来似乎新近整修过,黑色的家电用品,白色的橱柜台架,壁纸精致的蓝底上有东方味道的柔色花朵。路瑟罗和我朝有人声交谈的方向走去,穿过铺有硬木地板的狭窄玄关,在一间卧室的门前停下。马里诺和一名鉴定组的警员正在里面翻梳妆台抽屉。我花了好一段时间环顾四周,看着展现出珍妮弗·戴顿个性的不寻常的装潢。她的卧室看来有如一间太阳能室,供她在其中吸收能量并将之转化为魔力。我再度想起近来接到的那些挂断的电话,恐慌感大幅增加。
墙壁、窗帘、地毯、床单及藤制家具都是白色。奇怪的是,在凌乱的床上,离立起靠在床头的那两个枕头不远处,有一块金字塔形的水晶压在一张空白的打印纸上,梳妆台上和桌子旁边还有更多水晶,比较小的则垂挂在窗框上。我可以想象,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房间里一定满是折射的光芒和舞动的彩虹。
“很古怪对不对?”路瑟罗问。
“她是灵媒之类的人吗?”我问。
“这么说吧,她自己经营生意,大部分在这里进行。”路瑟罗走向床边一张桌子上的答录机。信号灯一闪一闪,发着红光的数字是三十八。
“从昨晚八点到现在,足足有三十八条留言。”路瑟罗补充道,“我大略听了其中几条。这位女士是研究星座的。看样子别人会打电话来问她今天运势如何啦、会不会中彩票啦,或者圣诞节过后能不能付得清账单之类的。”
马里诺打开答录机的盖子,用小刀将录音带挑出来,放进装证物用的塑料封套里封好。我对床边小桌上的另外几样东西也很感兴趣,于是走过去看。在笔记本和笔旁边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了一英寸高的透明液体。我弯腰去闻,没有味道,是水吧。旁边有两本平装书,彼得·德克司特的《巴黎鳟鱼》和珍·罗伯特的《赛特之言》。卧室里没有别的书。
“我想看看那两本书。”我对马里诺说。
“《巴黎鳟鱼》。”他寻思,“这本书的内容是什么,讲在法国钓鱼?”
很不幸,他这句话是认真的。
“或许可以在书里找到一些关于她死前心态的线索。”我补充道。
“没问题,我会叫文件组检查上面的指纹,然后把书交给你。我想最好叫文件组也看看那张纸。”他指的是床上那张白纸。
“对啊。”路瑟罗开玩笑地说,“说不定她用隐形墨水写了遗书。”
“来,”马里诺对我说,“我想给你看几样东西。”
他带我走进客厅,一棵人造圣诞树缩在客厅一角,被大量俗气的装饰品压弯了,上面还密不透风地缠绕着金箔、灯泡、细丝。树底下堆着一盒盒糖果和干酪,洗泡泡浴用的沐浴精,一个看来像是装着花果茶的玻璃瓶,还有一个眼睛亮蓝、犄角镀金的瓷制独角兽。我怀疑那张金色的绒毛粗呢毯就是珍妮弗·戴顿袜底和指甲里那些纤维的来源。
马里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电筒,蹲下来。“你看。”
我在他旁边蹲下,看着光柱照在树底的地毯上,那里有金属的晶亮小饰品和一条细细的金色系绳。
“我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树下有没有放礼物。”马里诺说着关掉手电筒,“她显然早就把礼物拆开了。包装纸和卡片就丢在那边的壁炉里——里面全是纸灰,还有一些没烧完的亮面纸的碎片。住在街对面的女士说,昨天天黑前她看到烟囱里有烟冒出来。”
“打电话报警的就是这个邻居吗?”我问。
“对。”
“为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得去跟她谈谈。”
“你跟她谈的时候,看看能不能问出这个女人的病史,比方说她有没有精神疾病。我想知道她的医生是谁。”
“我再过几分钟就要去那边。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自己问她。”
我一面想着在家里等我的露西,一面继续观察屋内的细节。我的视线停在房间正中央地毯上的四个正方形小压痕上。
“我也注意到了。”马里诺说,“看起来像是有人搬了一张椅子来这里,大概是从餐厅搬的。饭桌旁有四张椅子,椅腿都是正方形的。”
“有件事或许值得一做,”我边想边说,“检查她的录像机,看看她有没有设定要预录什么节目,说不定也能得到一些线索。”
“好主意。”
我们离开客厅走过小小的餐厅,里面有一张橡木桌和四张直背椅。硬木地板上的编织地毯若不是新的,就是很少有人在上面走。
“看起来她差不多把时间都花在这个房间里。”马里诺说,我们穿过玄关进入看来是她办公室的房间。
房间里塞满了经营小公司需要的种种设备,包括传真机。我立刻过去检查了一下,传真机是关着的,线路插进墙上的单一插座。我环顾四周,愈来愈迷惑。书桌和另一张桌子上满满放着个人电脑、邮戳机、各式表格、信封,书架上排列着关于灵学、星象学、黄道十二宫以及东西方各种宗教的好几部百科全书。我注意到有好几种译本的《圣经》,还有几十本标有日期的分类账簿。
邮戳机旁边有一叠看起来像是订购表格的东西,我拿起一张看。一年付三百元,你就可以每天打一个电话给珍妮弗·戴顿,她会花三分钟,“根据个人资料,包括你出生那一刻各星球的排列位置”来告诉你今天的星座运势如何。再加两百元,她会提供一份“每周运势预测”。付费之后,订户会收到一张印有识别码的卡片,只要持续付年费,识别码就会继续有效。
“真是一大堆狗屎。”马里诺对我说。
“她是一个人住吧。”
“目前为止,看来是这样。一个女人单独经营这种生意,他妈的真是吸引怪人上门的好方法。”
“马里诺,你知不知道她家有几条电话线?”
“不知道,干吗?”
我告诉他,我这阵子常接到匿名电话,他则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看,愈听嘴巴张得愈大。
“我想知道她的电话和传真是不是用同一条电话线。”我下了结论。
“老天。”
“如果是同一条线,而我拨来电显示器上那个号码的当晚,她又刚好把传真机打开了,”我继续说,“那就可以解释我听到的声音了。”
“老天。”他说着从外套口袋里一把抓出无线电对讲机,“你干吗不早说啊?”
“我不想在别人在场的时候提。”
他把对讲机凑近嘴边:“七——0。”然后他对我说,“如果你担心那些匿名电话,为什么几个星期前不说昵?”
“那时候我没那么担心。”
“七——0。”调度员的声音带着噪声传了回来。
“一0——五,八——二——一。”
调度员呼叫八二一,这是探长的代号。
“有个号码请你拨一下。”马里诺和探长通话时说,“手机在手上吗?”
“一0——四。”
马里诺把珍妮弗·戴顿的号码给了他,然后打开传真机。没一会儿传真机就响起了一串铃声、哔哔声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声音。
“这回答你的问题了吗?”马里诺问我。
“回答了一个,但不是最重要的那个。”我说。报警的那个对门邻居叫玛伊拉·克莱瑞。我和马里诺一起到她那栋贴着铝片的小房子前,门前的草地上有塑料纸、亮着灯的圣诞老人,黄杨木上挂着串串灯泡。马里诺刚按下电铃,前门就打开了,克莱瑞太太没问我们是谁就请我们进去。我想,她大概从窗口看见我们走来了。
她把我们领进一间阴沉沉的客厅,她丈夫在电炉旁缩成一团,干瘦的腿上盖着毯子,眼神空洞地盯着电视上一个正用除体味肥皂在身上搓出泡沫的男人。多年来疏于维护的痕迹处处可见。家具上的布面和人体长期接触摩擦的地方都又脏又绽线,木材被一层层的蜡弄得模模糊糊,墙壁上落满灰尘的玻璃下的照片都已发黄。空气中充满了几千几万次在厨房烧好、在客厅吃掉的饭菜累积下来的油腻味道。
马里诺解释我们的来意,克莱瑞太太紧张兮兮地四处走动,捡起沙发上的报纸,调低电视的音量,把晚饭的脏碗盘拿到厨房去。她丈夫仍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头在细脖子上微微颤动。帕金森病患者就像机器在故障发生之前疯狂地摇晃着,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于是用唯一的方式在抗议。
“不用了,不需要。”克莱瑞太太问我们需要些什么食物或饮料的时候,马里诺说,“坐下来,放轻松点,我知道这一整天对你来说不好受。”
“他们说她坐在车子里,把废气吸进去了。哦,天哪。”她说,“我看到窗子被烟熏得有多黑,看起来像是车库失过火一样。那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们是谁?”马里诺问。
“警察。我打电话报警后,就一直看他们来了没有。他们车一停好,我就马上过去看珍妮弗怎么样了。”
马里诺和我坐在沙发上,克莱瑞太太在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坐得很不安稳。她头上灰发梳成的髻已经散开,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像一颗干瘪的苹果,眼神中既充满了好奇又闪动着恐惧。
“我知道你之前跟警察谈过了。”马里诺说着把烟灰缸拿过来,“但我要你仔细跟我们再说一遍,从你最后一次看到珍妮弗·戴顿开始讲起。”
“我前两天看到她——”
马里诺打岔:“哪一天?”
“星期五。我记得电话响了,就到厨房去接,恰好从窗口看见她正在车道上准备停车。”
“她总是把车停在车库里吗?”我问。
“对。”
“昨天呢?”马里诺询问道,“你昨天有没有看见她或她的车?”
“没有,不过我到外面去看信箱了。邮差来得很迟,这个时候通常都是这样。三四点了,还没有信来。后来,差不多是五点半或再晚一点吧,我想再去看一次信箱。那时天快黑了,我注意到珍妮弗家的烟囱有烟冒出来。”
“你能肯定吗?”马里诺问。
她点头。“肯定。我记得那时我还想,今天晚上很适合生一炉火。但生火的事以前都是吉米在做。他从来没教过我怎么生火。他拿手的事情都归他管,所以后来我就不用壁炉,改装了电炉。”
吉米·克莱瑞看着她。我不知他能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喜欢烹饪。”她继续说,“这个季节我会烤很多东西。我烤蛋糕送给邻居们。昨天我本想拿一个给珍妮弗,但我习惯先打电话确认一下,因为你很难看出别人在不在家,尤其是他们把车停在车库里的时候。要是把蛋糕放在门口,搞不好就被附近的狗吃掉了。我打电话给她,只有答录机接听。我打了一整天,她都没接电话,于是,我有点担心。”
“为什么?”我问,“她身体有什么问题吗?她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胆固醇太高,超过两百,还有高血压。她曾告诉我,她家的人都这样。”
我在珍妮弗·戴顿家里没有看到任何处方药。
“你知道她的医生是谁吗?”我问。
“我不记得了,但珍妮弗相信自然疗法。她告诉我,她不舒服的时候就静坐冥想。”
“听起来你们两个挺熟的。”马里诺说。
克莱瑞太太双手像多动症小孩一样揪着裙子。“除了去店里买东西的时候,我整天都待在这里。”她瞥了丈夫一眼,他又转回去盯着电视了。“有时候我过去看看她,你知道,邻居嘛,也许拿点什么我做的东西给她。”
“她这人友善吗?”马里诺问,“有没有很多人来找她?”
“呃,你们也知道,她在家里工作。我想她大部分的公事都是在电话上处理的。不过偶尔也会看到有人进去。”
“有你认识的人吗?”
“就我记得,没有。”
“你注意到昨晚有没有人来见她吗?”马里诺说。
“我没有注意。”
“你出去拿信,看到她家烟囱里有烟冒出来的时候呢?你是否感觉她家有客人?”
“我没有看到别的车,或是什么让我认为她家有客人的东西。”
吉米·克莱瑞睡着了,流着口水。
“你说她在家工作,”我说,“你知不知道她做些什么?”
克莱瑞睁大眼睛直望着我,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别人怎么说。”
“怎么说?”我问。
她紧抿着嘴,摇摇头。
“克莱瑞太太,”马里诺说,“你说的任何事情对我们都可能有帮助。我知道,你想帮我们的忙。”
“两条街外有一个卫理公会教堂。你们看得见。那座尖塔整夜亮着灯,从三四年前教堂盖好后一直是这样。”
“我开车来的时候,看到了那座教堂。”马里诺回答,“它跟这有什——”
“嗯,”她插嘴道,“珍妮弗搬来这里时,我想是九月初吧。我一直没想通是怎么回事——那座尖塔的灯,开车回家的时候就会看到。当然……”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也许现在不会了。”
“什么?”马里诺说。
“灯光忽明忽灭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刚才还亮着,可你从窗子再看出去,灯就灭了,好像教堂不在那里似的。然后再从窗子看出去,尖塔又亮了,跟平常一样。我算过时间。亮一分钟,之后熄掉两分钟,然后又亮个三分钟;有时候连续亮上一个小时,完全没有固定的模式。”
“那灯光跟珍妮弗·戴顿有什么关系?”我问。
“我记得她刚搬来不久,就在吉米中风前几个星期。有天晚上很冷,他在生火,我在厨房洗碗,透过窗子看见那座尖塔和平时一样亮着。他进来拿酒喝,我说:‘你知道《圣经》上是怎么说的——喝烈酒而不是喝葡萄酒喝醉的。’他说:‘我才不喝葡萄酒,我要喝波本。《圣经》从来没说过波本什么。’然后,他还站在那里的时候,尖塔的灯就熄灭了,看起来像是教堂消失了。我说:‘你看吧,上帝说话了。这就是他对你和你的波本的看法。’他笑的样子好像是我发疯了一样,不过从此他没有再沾过一滴酒。他每天晚上都站在厨房水槽旁,看着窗外尖塔的灯一下亮一下暗。我随他去揣测那是否是上帝的意思——只要能让他不碰酒就好。戴顿小姐搬来对街之前,那座教堂从来没有那样过。”
“最近那灯光还是忽明忽灭的吗?”我问道。
“昨天晚上还是,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老实说,我还没去看。”
“你的意思是,她对教堂尖塔的灯光有某种影响力?”马里诺温和地说。
“我的意思是,这条街上不少人在老早以前就已经认定了。”
“认定什么?”
“她是巫婆。”克莱瑞太太说。
她丈夫打起鼾来,发出很大声响,有如脖子被掐住一般,但她似乎没有注意。
“在我听来,戴顿小姐搬来之后,你丈夫就开始生病了,教堂的灯也开始作怪。”马里诺说。
她看起来吃了一惊。“唉,就是这样。他是在九月底中风的。”
“你是否想过这之间可能有些关联?也许珍妮弗·戴顿跟这有关,就像你觉得她跟教堂的灯有关一样?”
“吉米一直不喜欢她。”克莱瑞太太说话的速度愈来愈快。
“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处得不好?”马里诺说。
“她刚搬来没多久时,来过一两次,请吉米去她家帮忙——男人的事。我记得有一次是她家门铃在屋里发出很可怕的滋滋声,她害怕电线会走火,就跑到我家门口躲避。于是吉米就过去帮她看看。还有一次是她的洗碗机冒出水来。吉米一向很会修东西。”她悄悄瞥一眼正在打鼾的丈夫。
“你还没说清楚,他为什么跟她处不好?”马里诺提醒道。
“他说他不喜欢到那里去。”她说,“他不喜欢她屋子里的样子,到处都是水晶什么的,电话又响个不停。但最让他感觉不舒服的是,她说她专门替人算命,如果他愿意继续帮她修理家里的东西,她就免费帮他算命。接下来他说的话我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昨天的事一样,他说:‘谢谢,不用了,戴顿小姐。我的未来掌握在玛伊拉手上,每分每秒都计划好了。’”
“你是否知道有什么人和珍妮弗·戴顿相处得非常不好,会希望她出事或者用某种方式伤害她?”马里诺说。
“你认为她是被人谋杀的?”
“目前还有很多不清楚的事,需要探索每一种可能性。”
她双臂交叉,抱住下垂的胸部。
“那么她的心情昵?”我询问道,“你是否看过她沮丧的样子?或者是否知道她有无法解决的问题,尤其是最近?”
“我跟她没有那么熟。”她避开我的视线。
“你知不知道她是否去看过医生?”
“我不知道。”
“亲近的家属昵?她有亲人吗?”
“我不知道。”
“她的电话呢?”我说,“她在家的时候会接电话吗,还是都让答录机接?”
“据我的经验,她在家的时候会接电话。”
“所以今天稍早的时候,你打电话给她而她没接,就让你很担心。”马里诺说。
“是这样。”
玛伊拉·克莱瑞发现自己讲错话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有意思。”马里诺评论道。
她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双手停下动作。
马里诺问:“你怎么知道她今天在家?”
她没有回答。她丈夫一口气没喘上来开始咳嗽,眼睛眨巴着睁开了。
“我大概是这样以为的,我没有看到她开车出来……”克莱瑞太太的声音愈来愈小。
“也许你今天白天去过她家?”马里诺一副想帮忙的口气,“送蛋糕过去,或者去打个招呼一你想到她的车在车库里?”
她轻拭眼泪。“我整个早上都在厨房里烤东西,一直没看到她出来拿报纸或者开车出门。所以我上午出门的时候就过去按了按电铃。她没有来应门。我朝车库里瞄了一下。”
“你是说,你看到那些窗子全给烟熏黑了,却没想到有什么不对劲?”马里诺问。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八度,“上帝,上帝啊,我真希望当时我就报警或什么的,也许那时候她——”
马里诺插嘴:“我不知道她那时是否还活着,或是否可以得救。”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
“你往车库里看时,有没有听到引擎运转的声音?”我问克莱瑞太太。
她摇头,擤鼻子。
马里诺站起身,把笔记本塞回外套口袋。他看起来很气馁,仿佛克莱瑞太太的没胆量和不说实话令他万分失望。我现在对他扮演的每一种角色都了如指掌。
“我应该早点报警的。”玛伊拉·克莱瑞这句话是对着我说的,声音颤抖。
我没有回答,马里诺盯着地毯看。
“我觉得不舒服,得去躺一躺。”
马里诺从皮夹中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要是你又想起什么应该让我知道的事,就打电话给我。”
“好的,警官。”她虚弱地说,“我会的。”
“你今晚验尸吗?”前门关上后,马里诺问我。雪已经积到脚踝了,而且还在下。
“明天早上。”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
“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她这种不寻常的职业很容易招惹不该上门的人。另外,照克莱瑞太太的描述,她生活得很孤立,而且似乎又提早拆开了圣诞礼物,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自杀的。但她的袜子很干净,这是个大问题。”
“一点也没错。”他说。
珍妮弗·戴顿的房子灯火通明,一辆轮胎上装着链子的卡车倒车,开上车道。人群的嘈杂声隔着风雪听来有些模糊,街上的每辆车上都结结实实地堆着又白又厚的雪。
我顺着马里诺的视线望向戴顿小姐家屋顶的上方。几条街外,珍珠灰的天空映衬着那栋教堂,尖塔的古怪形状就像女巫的帽子。拱廊上的弧形像是悲伤空洞的眼睛瞪着我们,突然间,灯光闪着亮了起来。空间和涂着画的表面都罩上一层赭色的光,拱廊像没有笑容但温和的脸庞,悬浮在夜空中。
我瞥了一眼克莱瑞家的房子,看见厨房的窗帘动了动。
“老天,我要走了。”马里诺朝对街走去。
“你要我提醒尼尔斯关于她车子的事吗?”我朝他喊。
“嗯,”他喊道,“好啊。”
我回到家时,屋里已经亮起灯光,厨房飘出食物的香味。炉火熊熊,壁炉前的餐桌上摆好了两人的餐具。我把医务包往沙发上一放,环顾四周。走廊对面的书房里传来微弱的快速打字声。
“露西?”我边叫边脱下手套,解开外套。
“我在这里。”键盘的声音继续响着。
“你在煮什么?”
“晚饭。”
我走进书房,看见外甥女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的显示器。我注意到井号提示符,大为震惊。她在UNIX上,不知怎么连上了我办公室的那台电脑。
“你怎么做到的?”我问,“我没有告诉你连接的命令、用户名或密码什么的。”
“你不用告诉我。我找到了可以告诉我批次命令是什么的文件。而且,你这里有些程序保存了你的用户名和密码,这样你就不用被一再询问了,很省事,不过很冒险。你的用户名是Marley(玛尔种),密码是brain(大脑)。”
“你这人真危险。”我拉了把椅子坐下。
“玛尔利是谁?”她继续打字。
“我们在医学院里得按照座位坐。玛尔利·史凯兹在实验室里在我的隔壁坐了两年。他在什么地方当神经外科医生吧。”
“你是不是跟他谈过恋爱?”
“我们没有约会过。”
“他是不是爱上你了?”
“你问太多了,露西。你不能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我当然能,他们又不一定要回答。”
“这样很不礼貌。”
“我搞清楚别人是怎么闯进你的目录里的了,姨妈。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些用户是跟着软件一起来的?”
“记得。”
“有一个叫demo的有根权限,但是没有分配密码给它。我猜那个人就是用了这个,现在我让你看看当时的情况大概是什么样子。”我们交谈的时候,她的手指丝毫没有停顿,继续在键盘上飞速敲打,“我现在进入系统管理员的菜单,检查登入的清单,要寻找一个特定的用户:根用户。现在按g,好啦。就在这里。”她的手指滑过屏幕上的一行字。
“十二月十六号,下午五点零六分,有人从一台11qttyl4的机器登入。这个人有根权限,假设他就是进到你目录里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他看了些什么。但二十分钟之后,五点二十六分,他试着发送那条‘我找不到它’的信息到何07,结果不小心创建了一个新文件。五点三十二分他注销,在上面的时间总共是二十六分钟。看起来不像打印过什么东西。我查了一下打印机队列的记录,上面有打印出来的文件名称,但没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
“来看看我是不是听懂了。有人试着从ttyl4发一条消息到tty07去?”我说。
“对。而且我也查过了,这两台机器都是终端机。”
“我们怎样才能找出这些终端机在谁的办公室里?”我问。
“我很惊讶,这里居然没有列表。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如果其他的办法都行不通,你可以去看连到终端机的那些缆线,通常上面会有标签。还有,如果你对我个人的意见有兴趣,我不认为这个间谍是你的电脑分析师。首先,她原本知道你的用户名和密码,不会需要demo登入。我假设这台微型机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因此也假设她用的是系统终端机。”
“没错。”
“你们系统终端机的名称是ttyb。”
“好。”
“另外一个找出这人是谁的方法,是趁别人已经登入但人不在的时候溜进他们的办公室。你只要进入UNIX,打whoanI(我是谁),系统就会告诉你。”
她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来。“我希望你饿了。我们有鸡胸肉和冰镇的野生米沙拉,里面放了腰果、青椒、麻油,还有面包。你的烤架能用吗?”
“现在十一点多了,外面还下着雪昵。”
“我不是建议到屋外去吃饭,只是想用烤架来烤鸡肉。”
“你在哪里学会做菜的?”
我们往厨房走去。
“反正不是跟妈学的。你以为我以前为什么会是个小胖子呢?就是因为总吃她买回来的那些垃圾,零食啦、汽水啦,还有吃起来像纸箱的比萨。我身上有这辈子都不会善罢甘休的脂肪细胞,都是妈害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我们谈谈今天下午的事,露西。要不是你那时刚好到家,警察就会到处找你了。”
“我运动了一个半小时,然后冲个澡。”
“你去了四个半小时。”
“我要买杂货,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办。”
“你为什么不接车上的电话?”
“我想那是别人找你的,而且我从来没用过车上的电话。我不是十二岁小孩了,姨妈。”
“我知道,可是你不住在这里,也从来没在这里开过车,我很担心。”
“对不起。”她说。
我们在壁炉旁吃饭,坐在餐桌旁的地上。我关了灯。火焰跳跃,光影舞动,仿佛在庆祝我和外甥女生命中这神奇的一刻。
“你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我边说边伸手拿酒杯。
“学射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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