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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我站在黑暗的客厅里望着窗外的树影。
我的车还没修好。我看着那辆庞大的公务车,心想一个大男人应该无法藏在车底,在我开车门的一刹那抓住我的腿。他其实不需要使用凶器,我就会先因心脏病发而死。街上空荡荡的,路灯的光线很微弱。我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窥视,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不过,盖瑞·哈博从酒馆回家的时候,大概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距离与检察长的见面时间已不到一个小时。如果我再不鼓足勇气走出大门,前行三十英尺上车,就要迟到了。我观察着前院草皮四周的矮树丛,细细检查树木的剪影。天色渐亮,月亮圆而清明,草坪上铺了一层银色的霜。
他是怎么进入他们的家,又是怎么进入我的家?他应该有某种交通工具,我们一直没朝这方面想,从没去研究他会搭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汽车的类型可以反映凶手的年龄与肤色,可连韦斯利都没推敲过这点。想到韦斯利在匡提科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依然感到困惑。
与艾斯瑞兹共进早餐时,我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很简单,韦斯利不想让你知道一些事。”他说。
“过去他对我一向知无不言。”
“调查局的人也常常需要守口如瓶,凯。”
“韦斯利是个凶手分析专家,”我说,“他总是坦诚提出想法和意见,但这一次他没说什么,甚至没有分析这几个案子。他的个性变了,幽默感也消失了,而且很少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很奇怪,这让我很难过。”
我深吸一口气。
艾斯瑞兹开口了:“你依然觉得很孤立,是不是,凯?”
“是的,汤姆。”
“还有点神经质。”
“对,也有一点。”
“你相信我吗,凯?你相不相信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我点头,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们坐在国会饭店低声交谈,这里是政客和富豪喜欢聚集的场所。离我们三张桌子之外坐着参议员帕丁,他脸上的皱纹比我想象的多。他正认真地同一名年轻男子说话,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年轻人。
“在压力大的时候,我们都会觉得孤立而且神经质。”艾斯瑞兹慈祥地看着我,似乎在为我担心。
“我好像孤独地站在荒野中。”我回答,“因为事实如此。”
“我知道韦斯利为什么忧心了。”
“是吗?”
“我为你担忧,你的推论总是来自直觉,有时候那很危险。”
“也许,可有时人们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让情势更危险。许多谋杀案发生的始末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不完全是。”
“几乎都是,汤姆。”
“你不认为斯巴拉辛诺的行为与这几宗命案有关?”检察长问道。“我觉得我们太容易被他的行为分神,他做的事与凶手做的事可能是毫无交集的平行线。两者都很危险,甚至都会致命,但绝对不同,没有关系,动机完全不一样。”
“你不觉得交集点是遗失的手稿?”
“我不知道。”
“你没有离答案更近一点吗?”
这句话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功课,我真希望他不要问。
“没有,汤姆。”我招认了,“我不知道手稿在哪里。”
“斯德琳·哈博有没有可能把它扔进了火炉?”
“我不认为如此。文件分析人员看过纸灰,确定是重磅棉纸。那是相当高级的文具用品,就像律师用来写法律文件的纸张,写书的人通常不会用那种纸。在我们看来,哈博小姐烧的应该是私人信件。”
“贝丽尔·麦迪逊写的信?”
“不排除这种可能。”我回答,虽然在心里已经排除这种可能了。“还是盖瑞·哈博的信?”
“我们在他家的确找到不少属于他的文件。”我说,“但那些文件看起来都尘封已久,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如果是贝丽尔·麦迪逊写的信,哈博小姐为什么要烧毁?”
“我不知道。”我清楚艾斯瑞兹又开始在想他的夙敌斯巴拉辛诺的事情。
斯巴拉辛诺的动作很快,我已经看到了诉状,一共三十页。斯巴拉辛诺告的是我、警方还有州长。上回我和罗丝联络时,她告诉我《人物》杂志打过电话,而他们的摄影记者在采访被拒后,在我们的办公大楼外面拍了好几张照片。我已声名狼藉,也成了拒绝接受采访的专家。
“你认为我们的对象是个变态杀手,对不对?”艾斯瑞兹直接问我。
我告诉他凶手可能与一宗劫机案有关。
他低头看看吃了一半的食物,当他再度看我时,我愣住了。他的眼神里有悲哀、失望,甚至还有一种强烈的不忍。
“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说。
我伸手拿小面包。
“你需要知道这件事,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必须知道。”
我决定放下面包,先抽根烟。我把香烟拿了出来。
“我有眼线,我不需要说是私家侦探还是司法部告诉我的——”
“关于斯巴拉辛诺?”我打断他。
“关于马克·詹姆斯。”他说。
虽然检察长刚才警告过我,我仍表现得十分震惊。
“马克怎么啦?”我问。
“应该是我问你这个问题,凯。”
“什么意思?”
“几周前,有人看到你们俩出现在纽约的盖勒格餐厅。”他开始咳嗽,并带来一阵遮尬,“我很久没去那儿了。”
我望着从香烟飘出来的轻烟。
“如果我记得没错,他们的牛排很棒……”
·“不要再说了,汤姆。”我低声说。
“很多热情的爱尔兰人去那里,尽情地饮酒作乐——”
“别说了,该死的!”我抬高了音量。
帕丁参议员看着我们这桌,他好奇的目光扫过艾斯瑞兹,然后又扫过我。侍者突然为我们续上咖啡,问我们还要什么。我感到全身发热。
“不要骗我,汤姆,”我说,“谁看到我了?”
他挥挥手。“重要的是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从法学院开始。”
“你们很亲密?”
“是的。”
“是情侣?”
“上帝啊!汤姆!”
“很抱歉,凯,我必须这么问。”他用餐巾轻触嘴唇,伸手端咖啡,又环顾餐厅四周,“这样说好了,有人看到你们俩那晚几乎都在一起,在奥姆尼饭店。”
我的双颊红了。
“我完全不在乎你的私生活,凯,我认为别人也不在乎,但这件事不一样。我必须向你说抱歉。”他清了清喉咙,眼睛终于又看我了,“司法部的人正在调查马克的朋友斯巴拉辛诺——”
“他的朋友?”
“这件事很严重,凯,我不知道你们在法学院认识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自从有人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对他进行了一些调查。七年前,他惹了些麻烦,犯下勒索、诈骗罪,为此还进了监狱。此后,他与斯巴拉辛诺混在一起,斯巴拉辛诺目前涉嫌有组织犯罪。”
我感到像是突然有钳子夹住我身上的每一条血管,血液完全无法流向心脏。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艾斯瑞兹马上递给我一杯水,耐心地等着我恢复神态。我再度看着他,他又说下去。
“马克从未在‘奥德夫与伯格法律事务所’工作过,凯,事务所从没听过这个人。这一点我并不意外。马克·詹姆斯再也无法执业了,他的执照被吊销了。他现在只是斯巴拉辛诺的私人助理。”
“斯巴拉辛诺为‘奥德夫与伯格法律事务所’工作吗?”我终于可以发问了。
“他是他们的娱乐法律师,那一点倒是真的。”
我无法回答什么,只能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不要接近他,凯,”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却显得更不自然,“分手吧。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都停止吧。”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尖锐地说。
“你上次和他联络是什么时候?”
“几周前他打电话给我。我们的谈话不到三十秒。”
他点点头,像已经预料到。“他已经变得神经质,这就是犯罪的毒果。他不再花时间与人通过电话聊天了,我猜他也不会再与你联络,除非他要什么。告诉我你们在纽约的情形。”
“他想见我,想警告我不要接近斯巴拉辛诺。”我无力地加上一句,“至少这是他告诉我的。”
“他到底有没有警告你?”
“有。”
“他说什么?”
“他说他要保护我。”
“你相信他?”
“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了。”
“你爱这个人吗?”
我无声地望着检察长,我的眼神像石头一样呆滞。
他低声说:“我需要知道你在这件事情上有多脆弱。别以为我喜欢这样问你,凯。”
“我也不喜欢你这么问,汤姆。”我的声音带着防御。
艾斯瑞兹从腿上拿起餐巾,折整齐后塞进盘子下方。
“我担心,”他的声音低到我必须靠过去听,“马克·詹姆斯会给你带来伤害,凯。他可能也是你的办公室被人侵一事的幕后主使之一——”
“为了什么?”我高声打断他,“你在说什么?有什么证据……”接下来的话卡在我的喉咙里,帕丁参议员和那名年轻人来到我们桌前。我没看到他们起身走过来。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刚发现自己打断了一段气氛沉重的谈话。
“约翰,真高兴看到你。”艾斯瑞玆从椅子上起身,“这位是首席法医凯·斯卡佩塔,你们认识吧?”
“当然,当然,你好吗,斯卡佩塔医生?”他微笑着与我握手,眼神却显得有距离。“这是我儿子,斯科特。”我发现斯科特完全没有遗传他父亲粗犷而矮小的身材。这位年轻人非常英俊高大,不胖不瘦,黑发像皇冠一样罩着细致的脸庞。他大概二十几岁,眼中带着隐约的傲慢,让我有些不适。这段客套的对谈丝毫没有让我愉快些,他们走后,我的心情也没有好起来。
“我在哪里见过他。”侍者为我们倒了咖啡后,我对艾斯瑞兹说道。
“谁?约翰?”
“不,不,我当然见过参议员,我是说他的儿子斯科特,他看起来很面熟。”
“你大概在电视上见过他,”他回答,又悄悄地看了一眼手表,“他是个演员,或者说他想当演员。我想他在几出连续剧里担任过小角色。”
“哦!上帝!”我喃喃叫道。
“可能也在几部电影里出现过。他已经离开加州,现在定居纽约。”
“不!”我惊讶地说。
艾斯瑞兹放下咖啡,平静地凝视着我。
“他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吃早餐,汤姆?”我尽量让声音平和,因为我的脑海中已经出现了画面。盖勒格餐厅,马克与我吃晚饭时,那个年轻人在几张桌子之外独自喝着啤酒。
“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艾斯瑞兹眼中出现一种奇特的满足感,“但我并不意外,小帕丁已经跟踪我好几天了。”
“他不是司法部派出的眼线?”
“当然不是。”艾斯瑞兹平淡地说。
“斯巴拉辛诺?”
“我想是的。那比较有道理,不是吗,凯?”
“怎么说?”
他看看账单。“斯巴拉辛诺想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所以派人监视我们,而且让我们感到困惑。”他抬头看我,“随你相不相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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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斯科特·帕丁是个不爱说话、郁郁寡欢的人,我记得他边看《纽约时报》边喝啤酒,神情十分阴郁。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外表出众的人就像一盆好花一样,很难不引人注目。
当天稍晚时,马里诺和我一起乘电梯到一楼办公室,我冲动地告诉了他这一切。
“我很肯定,”我重复道,“他就是在盖勒格餐厅里,坐在离我们两桌外的那个人。”
“当时他一个人?”
“对,他边看报边喝啤酒。我不认为他是去用餐的,但我记不淸楚了。”我们抄近路穿过一间大储藏室,那里充斥着瓦榜纸和灰尘的气味。
我的情感在和理智赛跑,看谁可以摆脱马克的谎言,马克说斯巴拉辛诺不知道我去了纽约,他会出现在牛排馆全然是个巧合。这绝对是假话,那晚小帕丁被派到餐厅监视我,这只有在斯巴拉辛诺知道我和马克在一起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
“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我们穿过办公大楼最脏的地带时,马里诺说,“替斯巴拉辛诺监视别人可能是帕丁在纽约的一种生存方式,也许他是被派去跟踪马克,不是你。记得吗,斯巴拉辛诺向马克推荐那家牛排馆,至少马克是这么告诉你的,所以,斯巴拉辛诺有理由认为马克当晚会去那里吃饭。斯巴拉辛诺派帕丁过去,看看马克都做些什么。帕丁去了,坐在那里喝啤酒,结果你们俩一起出现了。也许他马上溜出去通风报信,接下来斯巴拉辛诺就去了。”
我很想相信这个说法。
“只是个假设。”他说。
我知道我不能相信。我严厉地告诉自己,真相就是马克背叛了我,他是艾斯瑞兹口中那个罪犯。
“你必须考虑种种可能。”马里诺下了个结论。
“当然。”我含糊回应。
走过另一条走廊,我们来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我找到钥匙打开门,走进枪械测试间,测试人员在这里试用人类发明的所有枪支。这是一个单调又充满铅味的密闭空间,其中一面墙钉着夹板,上面挂满了各种手枪和机枪,都是被法院没收的武器,最后流落到了这里。几支比较长的是猎枪和来复枪。对面的墙是金属的,中间部分特别厚,上面的千疮百孔是长年累积的结果。角落堆着假人的肢体,有臀部、头部、腿部,看起来像是纳粹大屠杀的尸冢。
“你比较喜欢白肉,对不对?”他选了一个白种男人的胸膛。我没理踩他,径自打开背袋取出小手枪。他又选了个有棕色头发和眼睛的白人头部,套在胸膛上,找来一个箱子垫高,放在三十步开外的细墙下。
“你要让他一枪毙命。”马里诺说。
我装上子弹,抬头时看到马里诺从长裤里取出九毫米手枪。他推开弹匣,拉开保险,再把弹匣推回原位。
“圣诞快乐!”他递过枪,枪柄朝着我。
“不,谢谢你。”我尽量说得委婉一点。
“你的枪只能射五发子弹,然后你就没救了。”
“除非我一枪都没打中。”
“他妈的!医生,每个人都会失误,问题是,你的手枪给你的机会太少。”
“我宁愿精准地开几枪,你那把只会喷出铅弹。”
“我的枪火力更强。”他说。
“我知道,五十英尺的距离多出一百镑的力量。”
“而且可多装三倍子弹。”马里诺补充道。
我试射过九毫米手枪,但不喜欢。它们不如我的点三八准确,安全性也不够,子弹有时会卡住。我向来不习惯以量取代质,相信只要常练习,点三八就够用了。
“够准的话,我只需要开一枪。”我戴上耳罩。
“对,那一枪还需要射在两眼正中间。”
我用左手握稳枪,连续扣扳机。假人头部中弹一次,胸膛三次,第五颗子弹擦过左肩。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间,假人的身躯飞落纸箱,傻傻地靠在墙边。
马里诺一语未发,只将九毫米手枪放在桌上,从肩上的枪套里取出点三五七手枪。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他一定费了不少力气才替我弄到那支枪,还以为我会很高兴。
“谢谢你,马里诺。”我说。
他将子弹上膛,慢慢举起手枪。
我又告诉他,我很感谢他的关心,但我知道他不是没听到,就是没在听。
我退后几步看他射了六发子弹,假人的头在地上弹跳。他重新上膛瞄准胸膛。当他结束的时候,空气中充满硝烟味,我意识到我永远不可以惹恼他。
“当一个人倒下后,再向他开枪是很可怕的事。”我说。
“你说得对,”他摘下耳罩,“是很恐怖。”
我们在头顶的轨道上套了个木框,又在框上夹了一张纸靶,开始另外一种练习。我把子弹都用完了,对射击成果颇感满意。当我用布清理枪管时,清洁剂的气味又让我想到匡提科。
“要听我怎么想吗?”马里诺也在清理他的枪,“我觉得你一人在家的时候,需要的是一把猎枪。”
我没说话,把枪收回枪盒。
“像连发式的雷明顿,用十五发三十二号口径的子弹痛宰那家伙,如果你连发三次,就是三倍的火力,也就是四十五发铅弹,他大概不会有机会复活了。”
“马里诺,”我平静地说,“我没事,好吗?我不需要一个弹药库。”他抬眼看我,目光锐利。“你知道当你对一个家伙开枪,他不但没倒下,还往你身上扑过来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在纽约的时候,我朝一个浑蛋开枪,用尽了所有子弹,射中他的上半身四次,居然还无法让他停下来。简直像恐怖小说里的情节,那浑蛋像僵尸一样朝我扑来。”
我在实验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些面巾纸,擦了擦手上的枪油和清洁剂。
“在贝丽尔家追杀她的人也是这一类型,医生。他就像个疯子,一旦下手,绝不会轻易放弃。”
“在纽约的那家伙,”我追问,“他死了吗?”
“哦,是的,死在急诊室。我们乘同一辆救护车到医院,真是荒谬。”
“你伤得很重?”
我突然无法判读马里诺说这番话的表情。“不重,缝了七十八针,皮肉伤而已。你没看见我光过上身吧?那家伙手上有刀。”
“真是糟透了。”我喃喃道。
“我不喜欢刀,医生。”
“我也不喜欢。”
我们走出射击室。枪油和子弹的残留物让我觉得自己很脏,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射击可以弄得这么污移。
马里诺一面走,一面掏着皮夹。他递给我一张白色卡片。
“我还没填申请表。”我惊讶地看着为我开立的持枪许可证。
“对,因为莱赫法官欠我一个人情。”
“谢谢你,马里诺。”他微笑着替我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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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韦斯利、马里诺和我自己都订下了规矩,我还是在办公室待到天黑,停车场已经没人了。我没管桌上的东西,光是看一眼日程表就纳闷起来。
罗丝很自觉地重新规划了我的生命。所有约定都改期了,不是延后很久就是予以取消。演讲和解剖示范都转给了费尔丁。我的上司卫生署长给我打了三次电话,最后问我是否病了。
费尔丁似乎很胜任我的工作。罗丝开始替他打验尸报告和证物检验报告,她在替他做事,不是替我。每天照样日出日落,整个办公室都运作如常,因为我挑选并训练了最棒的职员。可我还是想知道当上帝创造了一个世界,后来这个世界不需要他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马上回家,去了钱伯连花园公寓。电梯里仍贴着那些过期的邀请。和我一起搭电梯的是个矮小瘦弱的老婆婆,她孤独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我身上。她紧抓着助行器,像只小鸟紧抓着枝干一样。
我事先告知麦克提格太太我要来。我敲了三七八号的门数次,她终于打开一条门缝,带着满脸疑惑窥视,身后是拥挤的家具和电视的声音。
“麦克提格太太?”我又重新自我介绍一次,不确定她是否记得我。
她把门又打开了些,光线终于照亮了她的脸。“是的,当然记得。真高兴你再来,请进。”
她穿着粉红色的家居外套,脚上是一双同色的拖鞋。我随她进入客厅,她关掉电视,把沙发上的毯子移开。显然在我来之前,她正坐在那里吃杂粮面包,喝果汁,看着晚间新闻。
“对不起,”我说,“打扰了你的晚餐。”
“哦,没有,我只是在吃点心。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她马上问道。
我婉拒了。她随手整理周围时,我坐了下来,心里出现了对祖母的回忆。即使她后来身体不好了,仍没失去幽默感。她过世前一年的夏天曾来迈阿密看我们。我带她去逛街时,她自己发明的尿布居然当众滑到膝盖,那是用男人的内裤、女人的卫生棉和安全别针凑起来的东西。她扶着我跑到卫生间。我们在里面大笑不止,连我都差点控制不了自己的膀胱。
“听说今晚会下雪。”麦克提格太太坐下了。
“外面很潮湿。”我说,“温度也很低,可能真的会下雪。”
“不过他们说,不会积雪。”
“我不喜欢在雪地里开车。”我思索着该怎么说出接下来那些令人沉重不悦的话。
“也许今年可以有个白色圣诞,那不是很特别吗?”
“会很特别。”我环视四周,搜索着打字机的踪迹。
“我不记得上次白色圣诞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话题是为了掩饰她的不安。她知道我有事,也知道不会是好消息。
“你真的不要喝点什么吗?一杯酒?”
“不用了,谢谢。”我说。
一片沉默。
“麦克提格太太,”我开始发问,她的眼神像孩子一样无助,“我能再看一次那张照片吗?上次我来时,你给我看的那一张。”
她眨了几下眼睛,微笑渐渐消失,脸色苍白。
“有贝丽尔·麦迪逊的那一张。”我强调。
“哦,当然可以。”她缓缓起身,移到书桌去取那张照片,空气里带着几分退却的意味。她把照片交给我时,脸上出现恐惧,也可能是困惑。我同时要求看装照片的信封和保护照片用的信纸。
“很抱歉,”我说,“你一定很怀疑我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很好奇,照片为什么看起来比信封旧?”
“是的,”她惊惧的目光没离开我,“我是在乔的文件中找到照片的,所以就用信封装起来保护。”
“这是你的信封和信纸?”我尽量保持友善。
“哦,不是。”她拿起果汁,小心地喝了一口,“是我丈夫的,我替他选的,这种信纸很适合他的公司。他走了以后,我还留着空白的信封和信纸,看来这辈子也用不完了。”
我不知道除了直接问她以外,还有什么方法。“麦克提格太太,请问你的丈夫有打字机吗?”
“当然有,不过我送给我女儿了,她住在福斯教堂区。我喜欢亲笔写信,可无法再写了,因为我有关节炎。”
“什么样的打字机?”
“我不记得了,只知道是电动的,很新。”她想了一下,“乔每过几年就会换新的打字机。即使后来有了电脑,他还是坚持用打字机。他们的经理布特曾经劝乔学电脑,可乔还是喜欢打字机。”
“在家里用还是在公司?”
“都有。他在办公室做不完的事情,就带回家里做。”
“他是否给哈博姐弟写过信,麦克提格太太?”
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张面纸,放在手中拧着。
“很抱歉,我问了这么多问题。”我温和地说。
她低头望着多节又皮薄的双手,什么也没说。
“请告诉我,”我轻声说,“这很重要,否则我不会问。”
“是关于她,对不对?”面纸已经裂了,她依然不愿抬头。
“斯德琳·哈博。”
“是的。”
“请告诉我,麦克提格太太。”
“她很美、很高尚,是个特别的女人。”
“你丈夫是否与哈博小姐通过信?”
“我想是的。”
“你怎么知道?”
“有一两次我过去,看到他正在写信,他说是为了生意。”
我没说话。
“是的,我的乔,”她微笑着,但双眼无神,“他是个受女人欢迎的男人。你知道吗,他总是亲吻女人的手,让她们觉得自己像个女王。”
“哈博小姐也给他写信吗?”我有点犹豫地问,我不喜欢掀起旧伤。
“就我所知,没有。”
“他写给她,但她从没回过?”
“乔善于写信,总说有一天他要写书。他也喜欢阅读,手上总是有书。”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和盖瑞·哈博相处了。”我说。
“哈博先生有烦恼时常打电话来,我想那就是他们所谓的才思枯竭。他会找乔聊天,他们谈的话题非常有趣,都是文学一类的。”那张面纸已经成了许多碎片,散落在她的腿上。“乔最喜欢福克纳,也喜欢海明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恋爱的时候,我住在阿灵顿,他在这里,他写的信是世上最浪漫的。”
他一定也是这么写信给高尚、未婚的斯德琳·哈博。哈博小姐在自杀前很仁慈地将这些信烧了,因为她不愿意伤害他的遗孀。
“你看到那些信了?”她说。
“给她的?”
“是的,他写的。”
“没有。”这是我编的善意谎言,也不完全是谎言,“我们没有找到那样的信,麦克提格太太。从哈博姐弟的遗物中,警方没有找到你先生写的东西,更没有看到你先生直接写给斯德琳·哈博的信。”
她的神情明显缓和下来,多年来的否认又得到了证明。
“你有没有和哈博姐弟相处过?比如和他们在社交场合上交往?”我问。
“有的,我记得有两次。一次是哈博先生来吃晚餐,另一次是哈博姐弟和贝丽尔·麦迪逊在我们家住了一夜。”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们什么时候到你家住过?”
“乔过世前几个月,应该是年初的时候,就在贝丽尔来我们协会演讲的一两个月后,我记得当时家里的圣诞树还在。能有她为座上宾真是荣幸。”
“你是说贝丽尔?”
“是的。那时我高兴极了。他们三个好像刚为了公事到过纽约,我想他们是去见贝丽尔的经纪人。他们飞回里士满后受邀在我们家过夜,至少哈博姐弟过了夜,贝丽尔本来就住在城里。那天晚上乔开车送她回家。第二天早上,乔又送哈博姐弟回威廉斯堡。”
“你记得那晚的情形吗?”
“让我想想……我记得我做了羊腿,可他们来得很晚,因为航空公司把哈博先生的行李弄丢了。”
根据我们已知的情形,这是近一年以前的事,在贝丽尔接到威胁电话以前。
“他们到的时候,都因为旅途劳顿而显得疲累。”麦克提格太太继续说道,“可是乔很棒,他是世上最棒的主人。”
麦克提格太太察觉了吗?她看得出她丈夫看哈博小姐时爱慕的神情吗?
我记得很久以前,就在我与马克分手前几天,他看我时眼神充满距离,我马上就察觉了,这完全是直觉。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不是我,但不相信他会爱上别人,直到他亲口告诉我。
“凯,对不起。”我们在乔治城那间我们最爱的酒吧喝爱尔兰咖啡时,他这么对我说。当时灰色的天空飘着细细的白雪,一对对裹着厚重外套和鲜艳围巾的美丽情侣在街上走着。“你知道我爱你,凯。”
“但不如我爱你那么深。”我说。我的心从不曾这么痛过。
他低头看着桌子。“我从来不想伤害你。”
“当然。”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他真的感到抱歉,但这依然不能改变什么。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想知道,她也没有成为他后来的妻子。珍妮才是,而珍妮已经死了。不过,这可能也是个谎言。
“……他发了一顿脾气。”
“谁?”我再次注视着麦克提格太太。
“哈博先生。”她开始显出疲惫,“他对遗失行李的事情感到愤怒。幸好,行李跟着下一班飞机过来了。”她顿了一下,“上帝!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实上一点也不久。”
“贝丽尔呢?那天晚上的她如何?”
“他们都走了。”她的双手平静地放在腿上。她面对着那面黑暗而空虚的镜子。每个人都死了,除了她。那晚她宴请的宾客,如今都成了鬼魂。
“我们还在谈论他们,麦克提格太太,表示他们还存在着。”
“大概是吧。”她眼中泛着泪光。
“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也需要我们的帮助。”
她点点头。
“告诉我当晚发生的事情,”我又说了一遍,“谈谈贝丽尔。”
“她很安静,我记得她一直望着炉火。”
“还有呢?”
“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麦克提格太太?”
“她与哈博先生似乎对彼此很不谅解。”她说。
“为什么?他们吵架了吗?”
“是在送行李的伙计把东西送来以后发生的。哈博先生打开行李,取出一个装了文件的信封。我不清楚情况,可能他也喝多了。”
“然后呢?”
“他对他姐姐和贝丽尔说了许多重话,然后他把那个信封扔到火里,说:‘这东西根本就是垃圾,垃圾!’反正就是那一类的话。”
“你知道他扔的是什么吗?有可能是合约吗?”
“好像不是,”她回答,“印象中好像是贝丽尔写的什么,像是用打字机完成的几页东西。他的愤怒完全是针对贝丽尔的。”
我猜是她写的自传大纲。哈博小姐、贝丽尔和斯巴拉辛诺在纽约一起讨论大纲,当然还有已经失去控制的盖瑞·哈博。
“乔忍不住干涉他们。”她变形的双手握在一起,也握住了她的痛苦。
“他做了什么?”
“他带她回家,送贝丽尔·麦迪逊回家。”她突然停下来,惊恐万分地看着我,“这就是事情发生的原因,我早就知道了。”
“是什么事情发生的原因?”
“这就是他们死去的原因。”她说,“我早就知道,我当时就有这种感觉,真可怕。”
“请说得更清楚一点。”
“这就是他们死去的原因。”她重复道,“那一晚,屋里充满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