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国分寺市本町的“s武藏野”公寓的五〇四号室,就在木头地板房间几近正中央处,有一位青年横躺在那里。他的周围有许多男人以敏捷的脚步来回移动。有人透过相机的观景窗看着青年,也有人用极为失礼的强烈视线盯着青年的身体。假如青年还保有正常人的感觉的话,大概会羞耻难耐地涨红了脸、或是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吧。
可是青年的脸色既不红也不青,他的额头上刻印着深深的伤痕,早就已经死了。围绕在周围的调查员们,只不过是在执行他们原本的职务,也就是现场搜证。
在这杀人现场之中,只有一朵黑蔷薇盛开着。宝生丽子犹豫着不知道该把视线往那儿摆。当然,丽子既然是任职于国立署的现任刑警。就算是胃袋从尸体里翻了出来,还是小肠和大肠打成了蝴蝶结,以丽子的刑警立场,都不容许她别过视线,然而——
眼前的尸体却浑身赤裸。是个一丝不挂、名符其实的全裸尸体,而且还是男性。
当然,警察最忌讳就是心理障碍。区区一位男性的全裸尸体,和路旁盛开的蒲公英也没什么不同,要是没办法平心静气观看的话,那就不配当一个刑警了。重新整理好思绪的丽子,用指尖推了推装饰用的黑框眼镜后,就用毅然决然的视线,仔细地观察起青年的尸体。
那是个相当矮小的男性。身高大约是一六〇公分左右吧。脸蛋充满稚气,搞不好还会被误以为是国中生呢。对某些女性来说,这种类型的男性或许会让她们大呼可爱也说不定。当丽子观察出这几个特点时,晚一步抵达现场的风祭警部多嘴地说道:
“哎呀,宝生。瞧你看得那么入神,莫非你对全裸尸体有特殊的兴趣吗?”
“什么看得很入神,才没有呢!我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才逼不得已仔细观察的!”
我怎么可能对男性裸体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嘛,这个老是爱性骚扰的上司!丽子在嘴里轻声地埋怨之后,就把她透过观察得到的线索向上司报告。
“尸体的额头部分有疑似遭到殴打的伤痕。此外,尸体旁边掉落了一个沾着血液的玻璃制烟灰缸。这会不会就是凶器呢?”
“也就是说,这是一起杀人事件对吧。毕竟没什么人会脱光衣服自杀嘛。不过话说回来,宝生。”风祭警部对美丽的部下投以锐利的视线,并且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说谁在性骚扰啊?”
“您……您在说什么啊?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丽子装傻似的将视线拉低、望着手册。真是的,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一听到自己的坏话,耳朵就变得特别灵敏的人。为了回避尴尬的话题,丽子将话锋转回事件上。
“根据公寓管理员提供的情报,被害人是这房间的住户,野崎伸一。年龄二十五岁,单身。似乎没有同居人的样子。职业为上班族,工作单位是——”
“你·说·谁·是·性·骚·扰·浑·蛋·啊!”
“不,那个……”正确说来不是性骚扰浑蛋,而是性骚扰上司,不过现在谈这个没有任何意义吧。“对不起。我向您道歉,请您不要生气。”
“喂喂喂,宝生,你不要误会啊。你以为我是那种心眼小到会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气的男人吗?哈哈,怎么可能嘛!你看,我这不就开开心心地原谅你的过错了吗?不过话说回来,宝生,今晚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如何?我在吉祥寺发现了一家很时髦的越南料理店喔——”
“那么工作该怎么办呢?眼前有一具尸体啊。而且死状显然很异常呢。”
反正我绝对不会答应就是了。丽子在心里吐舌头做鬼脸。风祭警部耸着肩说:“哎呀呀,这就没办法了。”然后重新俯视着全裸的尸体。
“这事确实很古怪。男性全裸遇害,虽然死状不怎么好看,但还挺有意思的。话说回来,你刚才还没说完呢。继续说下去。被害人的工作单位是?”
“工作单位是保险公司‘三友生命’。目前隶属于新宿总公司的秘书课。”
丽子抬起头时,风祭警部那张宛如古早电视剧里英俊小生般的端正脸庞,正浮现出夸耀胜利般的笑容。
“喔~这个三友生命保险可是大企业呢。尽管还是比不上风祭汽车就是了。”
“是啊,的确是大企业呢。”——虽然还差宝生集团一大截就是了。
“风祭汽车”是一家汽车大厂,他们所推出的扬名国际的古典跑车,同时兼具有最棒的设计、与最糟糕的耗油率。风祭警部是这家汽车公司创业者的儿子。虽然不清楚是不是靠着自家的财力在幕后运作,但他年纪轻轻才三十二岁就晋升为警部,堪称是国立署的精英。但很遗憾的是,他刚好也是丽子的直属上司。
另一方面,周遭同事都不知晓的是,其实丽子的父亲——宝生清太郎,是大型复合企业“宝生集团”的总裁。只要他有心的话,靠着他的财力,可以在今天之内买下风祭汽车这种程度的企业,然后从明天起把公司改名为宝生汽车。说穿了,双方规模差距就是这么大。话虽如此,丽子却是个远比风祭警部更懂得谨言慎行的人,所以绝不会在杀人现场到处炫耀自己的上流阶级气质。她用Burberry的黑色长裤套装把自己装扮的毫不起眼,再用ARMANI的装饰用眼镜藏起标致的美貌,并且穿着Buruno Frisoni的包头淑女鞋,大步走在杀人现场。看了这样的她,应该不至于有人会识破她就是大财团的千金小姐才对(尽管有若干名调查员多少感到不大对劲)。
都出身于有钱人家、举止却两极化的丽子和风祭警部,首先要探讨的疑点,当然就是“为什么被害人会光着身体呢?”
“被害人是自己脱掉衣服的吗?还是被犯人脱掉的呢?”
“那当然是被犯人杀害后脱掉的啊。被害人自己脱掉衣服,紧接着打破额头毙命,这种场面似乎难以想象呢。”
“犯人又是怎么处理脱掉的衣服呢?放眼望去,各个地方都找不到呢。”
“大概是被揉成一团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风祭警部一边这么说,一边用戴了手套的手打开房内的衣橱。
许多整齐吊在衣架上的西装映入眼帘。虽然这些西装多半是深蓝色或是灰色,样式也很朴素,但每件都像是刚送洗过一样崭新笔挺。至于各种各样的衬衫、斜纹棉裤,以及牛仔裤等等,这类年轻人常穿的衣服,则是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
“被害人死前到底穿着什么衣服呢?不先知道这点,就无法调查啊。”
于是两人又往洗衣篮与洗衣机内看了一下,可是那里却是空的。看不到脏内裤、西装、衬衫,也没有袜子之类的换洗衣物。
“犯人脱掉被害人的衣服,把那些衣服带走了。这种可能性很高呢。”
“可是犯人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呢?”
面对丽子的质问,警部只回答一句“不知道”,接着又来到玄关。狭窄的玄关里有运动鞋与凉鞋各一双。而鞋架上则摆着像是上班时才会穿着的皮鞋。鞋子的尺寸很小,看起来应该就是身材矮小的被害人自己的鞋子,不过,玄关这儿也没有什么疑点。
虽然风祭警部大致看过了现场,却还是无法对全裸尸体之谜提出有力的见解。于是警部把全裸尸体之谜暂时搁置一旁,并且下令:
“叫第一发现者过来。该问问发现尸体时的状况了。”
正当摆在担架上的全裸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一位长发飘逸的女性来到现场。她身穿粉红色的薄衫配上米黄色裙子,打扮十分简朴。轮廓分明的五官与垂在背上的黑色长发让人印象深刻。她就是事件的第一发现者——泽田绘里。目前就读国分寺市内某知名大学的女大学生,今年二十一岁。
“你是泽田绘里小姐是吧?那么我就先从你和野崎伸一先生的关系问起吧。”
“不久之前,我社团的学长结婚了,在那场婚宴派对上,我第一次见到野崎先生。听说野崎先生好像是那位学长的远亲还是什么的。所以我和他大概才认识一个月。”
“原来如此。认识的契机是婚宴派对啊。两位在那之后就开始交往了吗?”
听了警部的话后,泽田绘里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叙述她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据她所说,她前来野崎的公寓拜访,是在今天早上十点左右的时候。野崎好像之前和她约好要陪她去买东西的样子,不过泽田绘里按了门铃却没有人响应。野崎一定是去便利商店了吧?不以为意的泽田绘里决定先进去房间等。因为当时玄关的门并没有上锁。
“……可是,踏进房间的那一瞬间,我马上就看到野崎先生倒卧在地上的身体……于是吓得忍不住惨叫起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不过,你是因为野崎先生死了呢?还是因为他全身赤裸而被吓到呢?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面对风祭警部无关紧要的质问,泽田绘里认真地回答。
“我想一开始是被裸体吓得叫出声来的。在那之后我才发现野崎先生死了——是啊,我当然马上打了一一〇报警。”
“顺便请教一下,这是你第一次看见野崎先生的裸体吗?”
你在说什么啊?丽子连忙瞪向警部。对妙龄女子来说,这个问题就等同于“你是否和被害人有过肉体关系”。虽然这位荤腥不忌的上司让丽子十分担心,不过泽田绘里却很干脆地回答“不是”,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从包包里拿出了车票夹。里头放着公交车的定期车票和一张相片。
那是一对男女穿着泳装展露微笑的合照。照片上的人物是泽田绘里与野崎伸一。看来这是两人一起去海边玩时,在海水浴场合影留念的一幕。
“原来如此。这的确也是裸体没错。”警部似乎有点失望地轻声说道,然后将车票夹交还给她。“你发现尸体的时候,野崎先生是一丝不挂的状态。看到这种情况,你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嘛……我当时以为野崎先生在准备洗澡时遭遇了什么事故,所以才会呈现裸体的状态吧。”
“原来如此。从现场状况来看的确很像是这样——话说回来,昨天晚上八点左右,你人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昨天晚上八点左右,这是法医推算出来的被害人死亡时间。换句话说,警部正怀疑着泽田绘里。
“晚上八点的时候吗?我那时候正待在房间里看电视。因为我是一个人住,所以没有什么不在场证明。不过我发誓自己是清白的。再说,为什么我非得要杀害野崎先生不可呢?”
“哎呀哎呀,这只是形式上的调查罢了……嗯,怎么了?”
有一位调查员来到客厅,警部就趁这个机会中断了对话。调查员在警部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风祭警部点点头之后,便下令“马上把那个人带来这里”。看来,似乎又出现新的证人了。
接替泽田绘里出现在客厅的,是一位年纪看起来大约三十几岁的男性,手里不知道为什么紧握着一把木刀。不过他并不像是想要在杀人现场和警官大打出手的样子。听说他昨晚闪到腰,才会拿木刀代替拐杖。
“不过,就是因为闪到腰的关系,我昨天晚上才会碰巧遇见野崎先生。”
这个自称宫下弘明的男人,昨晚偶然碰见了从电梯里出来的野崎伸一。据他所说,野崎穿着棕色的西装,身边带着一位年轻女性。获得有力情报的风祭警部弹响了指头后,附在丽子耳边说:“被害人的衣橱里没有棕色的西装,果然是被犯人给拿去了。”
“这样一来,凶手会是那名被害人带回家的年轻女性吗?”
“不,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警部再度转向宫下进行确认。“你是在几点的时候遇见野崎先生的?”
“这个嘛,因为我没有看时钟,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啊,不过我是在晚上八点前几分钟闪到腰的。”
“你说八点前几分钟!”那个时间,跟推测的死亡时间几乎一致。“是啊,我没记错。因为我闪到腰时,阪神队的新井正好往左外野的全垒打标竿打出一记满贯全垒打。”
“啊啊,原来是那一幕啊。”风祭警部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怜悯般的视线望着眼前这位阪神队球迷。“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宫下先生,其实那时飞向全垒打标竿的球不是全垒打,而是界外球。新井最后击出滚地球遭到封杀,阪神队输得一塌糊涂呢。”
“您、您说什么!那、那是真的吗?刑警先生!骗人!您是骗人的吧!”
对宫下而言,这件事似乎远比杀人案更让人感到震惊。他自从闪到腰以来,好像就没有看过电视和报纸,所以始终深信昨天是阪神队赢了。
“真是非常遗憾——不过这件事就先不管了,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推测是晚上八点左右。看来你似乎是在野崎伸一遇害的前一刻碰见他。这样一来,当时和他在一起的女性是犯人的机率就相当高了。”
然后警部再度附在丽子耳边悄声说道:“把泽田绘里带来这里。”
看来,警部似乎不假思索便直接认定野崎带来的年轻女性就是泽田绘里了。但丽子反倒觉得,犯人也有可能是泽田绘里以外的其他人,不过想归想,姑且还是得先确认一下。丽子马上再把泽田绘里请进屋内,并且让她站在宫下弘明面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泽田绘里,视线不安地四处游移。风祭警部不顾她的疑惑,单刀直入问道。
“宫下先生,你昨天见到的年轻女性是这个人吗?是这个人对吧?”
这几乎是诱导询问了。于是宫下倏地挺直了疼痛的腰杆,并站到她的身旁。比对过自己的身高与她的头顶高度之后,宫下这么回答。
“你有一六〇公分左右吧?大概跟野崎先生差不多高。”
“是的。”泽田绘里点了点头。听了她的回答后,宫下在刑警们的面前断言。
“那就不是这个女孩了。头发长度之类的特征跟昨天看到的女性很像。没错,那是一位留了一头黑色长发的女性。不过这女孩身高太高了。我看到的女性更娇小。印象中,那女性的头顶大概只有到矮个子的野崎先生耳边一带。所以身高顶多只有一五〇公分左右吧——”